面对小殿下的要求,田喜到底难以拒绝,起身就拄着拐往殿内放置箱柜的地方去。

不多时,就捧了条绣锦鲤的帕子过来。

晋尧拿过帕子看着上面金线红线交织起来的锦鲤,针脚细密,层次分明,锦鲤憨态可掬,可见绣的人是极用心的。

“真是……她绣的吗?”

听到小殿下似怀疑的口吻,田喜赶忙保证:“那可不,奴才那时就是伺候娘娘跟小殿下的,是不是娘娘亲手绣的,奴才岂会不知?当时正值小殿下的……”田喜猛地打住,饶是知没旁人在殿中,他也不敢将满月宴三个字说出口来。这是宫中禁忌,谁人也提不得。

“那会娘娘就将帕子交给奴才,告诉奴才这是绣给小殿下的,说祝小殿下能一生幸运,顺遂。”

晋尧的目光陡然怔住,托着手里的帕子,蓦然觉得发沉,发重。

大概是有些话憋在心头太久,又大概是那林良娣的临终遗言让他迟迟没法吐露出口,让他始终觉得心头压着事迟迟未完成而压抑的难受,田喜这一刻完全忘了行走宫中第一要素,谨言慎行,忍不住就将林良娣当日的话说了一半出来,“母子连心,娘娘如何能不念着您呢?便是当日那般情形,娘娘还不过拉着奴才殷殷嘱托,望奴才告知圣上,千万要善待您。她说,既然将您带到了这个世上,那她真心盼着小殿下能一生安好。”

话语一出,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情绪在晋尧的心底悄然发酵。他呼吸渐急,情绪难安,抬了头正要再问田喜些什么,下一刻却脖颈陡然发硬,两眼僵直又惊惧的望向田喜的背后。

田喜几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回头不曾,直接噗通跪地俯首,牙齿直打着叩。

离寝床稍远处的那八扇嵌琉璃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立着个高大身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第93章 建元三年

象征帝王的黑舄踩着倒地的屏风, 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沉重的踏地声响在阒寂无音的宫殿内,犹如重重敲击在他们耳膜上, 震得他们惊恐尤甚。

晋尧吓得忘了反应, 瞳孔里倒映的全是那晃动旒冕后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孔。直到那明黄色的高大身躯立在他寝床前停住,他方猛地回魂, 仓促将狂跳的眼皮拼命下压。

此时此刻, 寝床前立着的人,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唯独那一方小小的帕子,强势的攫取了他的目光,在他暗不见底的平静眸底急遽翻绞着,不肯罢休。

“就这一物?”

田喜刹那反应到此话是对他问的, 片刻不曾停顿的颤巍应了声是。

空气中寂过几瞬后, 又听得圣上问话:“话,可还有其他?”

“回圣上, 有的。”田喜始终伏着身体, 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地面,往下滴着冷汗,“娘娘还说了, 说是, 她私心是将伯岐与晋滁看成两个人。”

话毕就砰砰磕头:“奴才该死,直呼圣上名讳。”

田喜与晋尧不知道圣上是何时离开的, 只是在感到殿内的压迫气息不在时,方后知后觉的知道那令他们感到窒息的人已经不在殿内了。

田喜心有余悸的起身,见他们小殿下正望着自个空空的双手发呆,就劝道:“小殿下莫伤心,等回头奴才找宫人再给你缝个一模一样的来。”

晋尧摇了摇头。将手心的汗往被褥上蹭了蹭, 他长呼口气,而后虚脱的朝后仰倒躺下。

田大伴哪里知道,先前他父皇朝他走来时,那暗藏血光的模样,让他差点以为见到的是日后高坐在朝堂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此事过后的几日,宫里头一直很平静。

晋尧一直觉得这种平静来的诡异。涉及到他母亲的事,他父皇如何就能如此平静?不仅当日没有当场发作他跟田大伴,且其后似乎头疾也并未复发,父皇一如既往的上下朝处理公务,看似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不过转念一想,建元二年的父皇是正常的,即便有情绪也是能克制住,如此一想,也解释得通。

晋尧一方面觉得是这般原因,一方面心下又隐隐不安。

秋去冬来,宫里的日子就这般一日复一日的过着,看似都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入冬之后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染白了毓章宫的殿宇楼阁。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冬日清晨,可却因乾清宫那边透来的消息,而让田喜感到心惊肉跳。

“真的?”田喜将人又往旁边拉过,压低了声,极小声的问。

来报信的小太监也小声的回道:“圣上醉酒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寝宫,口中大呼林良娣名讳,疯魔般的四处寻人……当时乾清宫的奴才奴婢还有那些侍卫都在场呢,多少人看着,这还能有假?”

小太监说到这咽咽唾沫,“干爹您说,圣上是不是,是不是疯了……”

“不要命了,莫要胡说。”田喜脸色一变,忙斥道:“闭了嘴将事情烂到肚子里,半个字都说不得,若见到哪个不要命的扎堆嘀咕这事,你想活命的话,见了就赶紧远远躲开。”

小太监忙不迭的点头:“儿子省得轻重,干爹放心。”

寝床上坐着的晋尧已经完全呆住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有过这回事吗?

重新轮回的人只有他自个,他也没法抓过田大伴或宫里其他人来询问,上辈子建元二年的这个时候,乾清宫有没有出过这回事。因而也只能独自拼命的去想,试图能搜索到零星半点的记忆。

最终发现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想来也是,那时他也不过是个稚童,素日感兴趣的不过是吃喝玩罢了,他哪有兴趣刻意去听这些话,再说即便听到耳中也不见得能落下印象。

晋尧捂了捂眼,脑袋混乱如麻。

不应该,不对,如今才不过建元二年,他父皇如何就有了发疯的征兆?

或许,只是酒后发狂?

在爆竹声中,迎来了建元三年。

这一年晋尧已经满三周岁了,可还是如以往一样,前朝后宫都不会给他举办生辰宴,唯有毓章宫的那碗长寿面以及宫人齐刷刷的一句‘贺大皇子生辰喜’,方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生辰的。

这一年也是不平常的一年。

建元三年二月初一,金銮殿上圣上令人宣读圣旨,册立大皇子晋尧为皇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

之后圣上带着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正式定下皇太子的身份。

至此,毓章宫方是名正言顺的东宫。

田喜他们这些毓章宫内伺候的奴才们无不喜气洋洋。

虽他们早有侍奉东宫的认知,可大皇子一日没有被正式授册宝,就不算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他们的心就隐隐提着,唯恐未来事情有变。毕竟圣上正值壮年,迟早要选秀大开后宫的,届时一个个可爱的小皇子出生了,谁又能保证圣上不会生出旁的念头来?

此时晋尧穿着特意给他缝制的合身的小号五爪团龙皇太子服,正坐在殿外的高阶上,还是茫茫然的往北边乾清宫的方向看。

册封他为皇太子的时间,与上辈子并无出入。看来,一切也依旧还是在命运的轨道行驶不是?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宫里还有两年平静的光景。

之后呢,他难道就要一直这般做个旁观者来看?

可要不然呢,他要改变什么吗?他又能改变什么?

一张张的面孔从他的面前闪过,从疯癫的,惨烈的,不瞑目的,到支离破碎的,凄凉含笑的……晋尧捂了双眼,闷闷的将脸埋进膝盖里。

“怎么了殿下,可是困了?”

“……嗯。”

田喜就让人抱了他去睡个晌觉。

等拍哄着寝床上的小殿下睡着了,田喜方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摇头无声叹口气。他也不知小殿下是怎么的,成日的闷闷不乐,要不然他再让那些出宫采买的奴才再搜罗搜罗,看看宫外可有什么小孩子喜欢的稀奇玩意。

晋尧感到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再醒来时,瞧着窗外天都有些暗了。

“大伴,什么时候了?”

田喜这会正在殿里指挥着人轻着手脚搬动箱笼,听得小殿下含糊不清的唤他,麻溜的拄着拐来寝床边。

“才申时呢殿下,外头是要下雨了天儿才暗了,您其实睡得不久。”田喜怕他着凉,给他披了件小衣裳,“是那些奴才笨手笨脚的吵醒您了,您要没睡够的话,就再睡会。”

晋尧就抬头往奴才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几个奴才几人合力抬着红木箱子,从他内殿往外搬搬抬抬的。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本来睡意未全消还懒懒倚在床头的他猛地坐直了身,抬手搓了搓眼使劲往那些箱笼的方向看去,待下一刻看清了那些箱笼熟悉的颜色形状后,眼睛刹那瞪得大大的。

“大,大伴,他们搬那些箱笼干什么?”

那些箱笼平日哪个也不敢动半分,怎么今个竟将箱笼往外搬?搬哪去?

“哦,是圣上让人传令,要将这些箱笼都移到乾清宫去。”

田喜接到传令时也纳罕非常,要知道自打昔年林良娣遇害之后,圣上就听不得与林良娣有关的任何事,半个字都听不得,更何况是看见她那些遗物了。

所以他就将林良娣从前用的穿的物件就统统锁在了箱笼里,后来圣上登基接了小主子入宫,他就一并将这些箱笼给带到了毓章宫。

田喜想,既然圣上愿意见故人的物件了,或许是已经释怀了吧。毕竟,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是我父皇他,要人来搬箱笼?”

晋尧失神喃喃着,带着些不可置信。

他明明记得,搬他母亲箱笼的时间,是发生在建元五年。

田喜回过神来,以为小殿下是不舍他母亲的物件被搬走,遂劝道:“或许是圣上要来有急用呢,等用完了,指不定还会给小殿下再搬回来。”

说着忙给旁边宫人眼色,让她将案桌上的一精巧小盒子拿来,田喜就打开那小盒子,讨好的呈递到他小殿下跟前。

“小殿下看看可喜欢?今个你大舅父入宫了,特地给您带来的些小玩意,瞧瞧,这是黄胖,这是摩罗,还有小木船呢,多精巧啊。”

“大舅父?!”

田喜当他不认得,遂跟他解释:“就是长平侯府的大爷,前年冬的时候来过咱宫里头一遭,还给您陶响球的小玩意。您不记得了?”

记得,如何不记得。

晋尧慌忙望望窗外:“大舅父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是圣上传他入宫面圣。”田喜道,“不敢耽误面圣时辰,他不敢在毓章宫多留,给您送了小物件又托奴才替他向您问声好后,就急匆匆去乾清宫了。”

窗外自那乌云压低的半空落下了一道闪电,刺目的光划进殿内,照的晋尧的一张小脸煞白煞白。

他父皇从不待见林家人,在建元五年之前从不召见他们的。

晋尧骇的连连吸气。

为什么,如今不是才建元二年吗?

为什么跟上辈子不一样了,为什么会这样?

“大舅父去了多久了?”

田喜听出他说话在发颤,就忙给他拉了拉被子,又给他裹好了衣裳,“倒也不久,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吧。殿下可是冷了?”

晋尧面前陡然浮现一张放大的瘆人的脸,带着两个血窟窿,空洞洞血淋淋,干涸的血铺了满脸。

他惊恐的啊了声,双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眼睛。

“小殿下,小殿下您怎么了?”

晋尧已经听不见田喜焦急的唤声。

他慌张,惊恐,无措,瑟缩……脑中一片空白。

要开始了吗?所有人的噩梦都要开始重复轮回了吗?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再一次化作各自的凄惨模样,浮现在他面前。

他麻木却又痛苦的摇摇头。

他以为他可以再面对一回的,可事到临头发现直面这些太过艰难。

那他怎么办?要如何做?

原本他以为他可以浑浑噩噩的,拖一日是一日的,直至拖到建元五年再说,却从未想到,才不过建元三年,就容不得他拖下去了。

只有一条路,其实他如何不知,解开死局唯有一条路可走——她,回宫。

他心中不知是挣扎,痛苦,怨怼,仇恨还是其他,各种滋味搅的他五脏肺腑都难受。

田喜见他们小殿下被雷声吓得捂着眼抽抽噎噎哭起来,嘴里还似恨恨的咬牙喊着没风吹还是什么的,不免心疼的要命,赶紧帮他捂着耳朵哄着:“不怕不怕,殿下是龙子皇孙,那雷公电母见了您可都要绕道走呢,可不敢过来吓唬您。”

窗外的雷声雨声,田大伴的安慰声落入他耳中,这些外界的真实声音,逐渐打碎了他虚幻中的痛苦。

一切都尚未开始。

“大伴。”

“奴才在呢。”

晋尧吸了下鼻子,不情不愿的开口:“大伴,我想跟你说件事。”咬咬牙,方道,“我,我做了个梦。”

闪电划过半空之,照亮了天地。而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伴随着愈下愈急的倾盆大雨。

林昌盛哪里料到这雨说下就下,所以进宫的时候就没备伞,偏雨下的时候他正走在宫道上,就是让公公从旁的宫里借把伞来也来不及了。

待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淋的湿透了。

这狼狈模样自然不能立即面圣,就急急在偏殿收拾了番,待整理妥当了,方要匆匆入殿告罪。

可就要在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乾清宫外传来些喧哗声,而后随着雨声一道传来的,还有一小太监发抖的声儿:“林大人……且慢!”

林昌盛以及乾清宫伺候的奴才侍卫们全都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出声的小太监。这是什么地,他敢拦人,活腻歪了不成。

小太监声儿抖得更厉害:“皇,皇太子殿下,驾到——”

第94章 活着

惨淡的宫灯照在空荡冷清的乾清宫内, 也映在大殿正中雕镂金漆御座上的那人面上。

“给你托梦了?”

御座那人不辨喜怒的发问,晋尧强忍恐慌的站在他跟前,拼命忍住了想后退的冲动, 牙齿打着颤, “是,母亲托梦告诉儿臣, 她, 她说想儿臣了,也,也想父皇了……”

话未尽,御座上的人已微微狰狞了面色,额头青筋绷起, 看得晋尧心惊肉跳。

“母亲还领着儿臣去她现在住的地方, 不是像咱这样的宫殿,而是周围种了很多竹子的茅草屋, 院子里还养着些鸡和鸭。”饶是害怕, 晋尧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用那懵懂无知的孩童语气接着说,“母亲穿着粗布衣裳, 还挎着篮子带儿臣上山去, 儿臣问她上山做什么,她就说要去采药来给人治病。她还说多亏了会采药会看病, 才维持了生计,否则,在当年……当年离开京城后,早就没了活路,也就等不来春杏过来寻她了。”

晋尧能明显感到, 随着他将这些信息一点点的吐露,殿内的气氛愈发的死寂,对面父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刮刀一般。

“谁教你的这些话?”

晋尧咬着牙根摇头:“没有人教,是儿臣梦见母亲,母亲亲口告知儿臣的。”

对面人冷冷盯着他:“你如何知她是你母亲,从前你也未曾见过罢。”

晋尧心头咯噔一下,可还是强自镇定的回道:“她说是儿臣母亲的,应该,应该不会骗儿臣的吧?况且儿臣与她的眼睛长得像极了……”说到这他的声音不可避免的低了下来带着些颤,随即他意识到不妥,忙又作懵懂的继续道:“只是母亲脸上涂了又黑又黄的药汁,儿臣也看不出与母亲其他地方长得像不像。”

御座上的人呼吸粗重起来,他朝殿外大喝:“田喜!”

殿外候着的田喜冷不丁听得圣上怒喝,几乎吓得是连滚带爬的进殿,匍匐御座前。

“田喜,是你教的太子这些话?”他目光挟着寒光,直逼田喜:“现在认罪,尚且不晚。”

田喜大喊冤枉,指天发誓:“圣上知奴才的,就是奴才一万个狗胆,奴才也断不敢做教唆主子这般大逆不道的事!若奴才敢撒一个字谎,那就让奴才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你可有与太子提过春杏?又可有提过他母亲学过医术,会炮制药物,以及会制那些乌七八糟的药水?”

田喜砰砰磕头:“奴才发誓,绝对未曾与太子殿下提过半字!”

殿内沉寂片刻后,田喜方听到圣上压抑着情绪的问话,“当日城破时,你可曾见过春杏的尸首?”

来乾清宫的这一路上,田喜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闻言就十分肯定的说未见过。

当时在符家那些殉国的家仆中,的确没有见到过春杏的尸首。不过当时城开破,上到主子爷下到他这般的奴才,都忙乱的要命,谁会去单独去留意一个小奴婢的去向?况且那会林良娣已被逮着了,那她身边的小奴婢是生是死,就更没人注意了。

御座的人抬手猛压了压额头,而后骤然盯向晋尧。

“梦里你可问过,她如今所居之地,具体是何处?”

晋尧只觉被那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忙不迭点头:“问,问过!母亲说是,蜀地。”

对面的人猛地起身:“蜀地哪个城?”

“好像是……最繁华的那个。”

蜀,都。

殿外的凉风吹了进来,刮起了悬挂半顶的明黄色帷幔,翻卷着发出哗啦的响声。

盘龙衔珠藻井殿顶下立着的帝王闭了眼,手掌用力攥着御座扶手,浑身紧绷又颤栗。

蜀都……阿苑!

当日林苑他们一行人入蜀地后,对于去何处定居,也是商量了好几番。至于去春杏他们之前落脚时候的城镇,他们就不予考虑了。之前他们去金陵时为凑够银钱已经卖了全部家当,房子也当出去了,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甚至还要额外解释林苑的来历,多有不便。

再者,逢春的恩师也在那,一旦回去就少不得会盯紧逢春的学业,尤其那个沈夫子常与他恩师联系,若是得知逢春未曾按照他们的期盼去走科举之路,那他们该如何解释?

为避免这些麻烦,他们索性就另选定居之处。

落后又偏僻的城镇他们不予考虑,唯恐官府管辖力度不够,治安不良盗匪横行。因而他们思来想去,还是选择繁华的蜀都。他们也不住离那官府衙门太近的内城,就托了城里的掮客给他们在外城寻了个竹林茅舍买下,又花费了些功夫给加固整饬了一番,围了个前后院,种了些竹子、蔬菜、瓜果,养了些鸡鸭,此后就在此住下了。

他们居住这地就在外城的边缘,屋子后面是座山,这倒是方便林苑上山采药了。

这山脚下居住的百姓不多,可也不能算少,大约能有那么十几户人家。林苑他们一行人刚来时,这里的原住民对他们多还有些警惕,有些人家还对他们有些不友好。不过林苑他们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是外来人员,对他们也不了解,由此产生排斥也是自然的。

亦如他们所料,随着相处时日久了,这里的人对他们的排斥就渐渐淡了。尤其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见林苑他们家有个学问做得好的儒生,这村落里的人也不由得高看一眼,无形中消弭了许多排斥之意。

待之后林苑帮忙给村里的妇人接生过几回,村里的人对他们就愈发亲近和善了,融洽的关系建立起来也就更加容易了。

一晃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林苑他们在蜀地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规。

逢春读书的学院也早几个月就联系好了,坐落在内城中,离他们居住这地方稍远些。为此他们特意买了头牛,后头加了板子做成牛车,每日上下学由顺子驾着牛车送逢春过去。若是家里头有需要填补的,当日林苑与春杏也会一同坐上牛车,随着一道入城去铺子或市肆采买些回来。

而林苑素日则与春杏在家喂养鸡鸭,侍弄院里种的那些瓜果蔬菜。再者就是上山采药,炮制药材,写写一些相关心得。

她本以为村里的人若知晓她会配药懂些医术,多半会如金陵的那些邻居般,有个头疼脑热的会过来找她看看。谁知在这住了大半年里,找她看病的人寥寥无几,反倒找她接生的人愈发多了。

尤其是她上个月从鬼门关救活了一产后大出血的妇人后,就不止是村里的人了,这十里八乡都有人辗转托到她,请她帮忙过去接生。

如今,旁人见她不再喊木娘子,却是木稳婆。

犹记得第一回 听着有人当面这般喊她时,旁边的春杏如被电击了似的,被雷个不轻。

“叫声木大夫又能怎么着,不是担不起这个称号。”直至现在,春杏还是对那稳婆的称号不满,时不时的就在她跟前嘀咕。

林苑边提着水壶给院里栽种的柑橘树浇水,边笑笑说:“稳婆就稳婆吧,称呼而已,计较那些干什么。再说了,给人接生可不就是稳婆的工作。”

虽然刚开始被人冷不丁的唤声稳婆,她还诸多不适,可得听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也就是妇产科大夫嘛,换了个名称而已。

春杏还想说什么,可待抬头见了他们家姑娘提着水壶,闲适自在的给果树浇着水,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她本想说稳婆的称呼不好听,毕竟稳婆是下九流的行当,她还想劝姑娘以后干脆就别替人接生了。可此时见了他们姑娘的笑都是发自内心的,既轻松又自在,显然是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就突然觉得,管他上九流下九流的,姑娘喜欢就好。

想通这些,春杏也松快起来,拿过地上的铲子就弯腰帮忙给果树松土。

“瞧这小果树那才半个胳膊粗细的枝干,也不知多久才能吃上它结的果子。”

林苑伸手摸了摸翠绿的树叶,说道:“少说得三年吧。不急,让它慢慢长,总有吃到它果子的时候。”

春杏点头:“也是,咱在这住的日子久着呢。”

待收拾完果树,林苑揪了几片翠绿的叶子放掌心里,示意给春杏看:“虽然甜柑橘现在吃不到,可却能喝上一杯柑橘叶子水,清凉解渴。”

“姑娘再揪上几回,它可就秃了。”

“秃不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屋里走。

蜀地夏季的气候无疑是闷热的,可待太阳落山了,热度就会降下来,偶尔从山间林里刮来丝丝的微风,带来些凉爽的气息。

天色渐晚,在地里耕作的田舍汉也三五成群的往回走,袅袅的炊烟也渐渐在各家的屋顶腾起。

扛着锄头往家走的汉子,有那直觉敏锐的,一路上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又狐疑的往四周安静的山林田野看,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对。

说不上哪里不对,也就挠挠头不再想了,干了一天的农活,都是身心俱疲的,还是赶紧回家吃饭歇息罢。

此时,在通往此地的必经之路上,轰隆的马蹄声此起彼伏,雄浑如闷雷响过,向着山村所在之处,疾速奔腾而来。

此时正在灶台前蒸包子言笑晏晏的林苑春杏二人,压根想不到,一股突来的疾风骤雨,即将冲着他们狂卷袭来。

第95章 原来,阿苑还活着……

行至高坡, 举目望去,已经能遥遥见到那远处的小山村。那弥漫在袅袅炊烟中的小村落,远离尘嚣, 环境幽静, 鸡犬之声相闻,似被世俗遗忘的一方世外桃源。

骑兵的领头之人抬了手, 其后的数百骑兵齐刷刷的勒马停下。

“您瞧, 那就是青石村。”蜀都的知府顾不上擦额头上的热汗,急忙给领头之人指路:“下了这山头就到了。最靠近山脚那家篱笆墙内的屋子,就是木家的。”

领头之人双目紧紧盯住那间竹林茅舍,犹如枭视。

远处山脚下,土墙茅顶的茅屋就半隐半现在竹林中, 围绕着屋前空地上围着圈篱笆, 接着尚未暗下的天色,能隐约瞧见院里的菜畦还有葡萄藤子。茅屋的格子窗半敞, 屋顶上的烟囱在徐徐升着袅袅炊烟。

那蜀都知府心想, 可算是找到地了。

想这位主昨夜不声不响的入蜀,着实是吓了人一大跳。要不是那披甲执械的三衙武装禁军,的确肃穆森然的围在衙门前, 他还真不敢相信这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竟会亲临这偏远蜀地。

那一瞬间他脑中飞快掠过各种不好的猜疑,连蜀地有人造反叛乱, 圣上御驾亲征前来讨伐叛逆这种荒诞的想法都在脑中掠过一回,直唬的他两眼发黑,冷汗直冒。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风尘仆仆入蜀都的圣上,接下来却是令他紧急召集官吏, 彻夜不眠的查询户籍卷宗。

这一夜蜀都衙门灯火通明,上到知府知州下到主簿小吏,整个蜀都数十位官吏连夜被召到衙门里,从那厚厚的一摞摞繁冗卷宗中,将近三年来蜀都的外来人员一概找出。

蜀都是蜀地最为繁华地区,来往经商买卖的人诸多,登记造册的外来人员也不少,这要细数这三年间变动人口的具体情况,着实是件费时费力的事。

蜀都的官吏无不头大,这找起来怕是要没日没夜的找个昏天地暗,偏那位主冷冷的在侧盯视他们,让他们压力倍增。尤其在找了一整夜依旧没寻得那位主想要的线索,使得那人发了雷霆之怒,他们就更觉压力罩顶,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天亮的时候那人就下令关闭了内外城门,禁令任何人出入。别说不明所以的城内外百姓心中惶惶,就连他们这些被集中关在衙门里的官员们,看着衙门围着的那些披甲执械的武装禁军,都提心吊胆,唯恐那人大怒之下血溅蜀都。

好在,赶上太阳落山前,他们总算在近半年来的卷宗里找到了线索。

犹记当时那人盯着卷宗许久,捏住卷宗的手几次攥紧,松开,情绪似乎有几番反复。

待小吏寻来当日给那卷宗上那家人,协助办理过户的掮客,询问了那掮客那家人的相关情况后,那人当即就跨马而上,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冲出了衙门,带着快骑兵快马加鞭的直冲外城的方向而去。

想到这,那蜀都知府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是路的尽头尚且看不到马车的踪影。

圣上带着骑兵先行,就将坐在马车上缓行的太子殿下且落下。这会太子殿下由禁军护着在后头,因顾忌太子年幼贵体吃不消,所以应走得会慢些,大概得等上一会才能跟得上来。

只是,圣上究竟所寻何人,如何还带了太子殿下来?

蜀都知府失神的这会,他前面那人已经下了马,大步流星的朝山脚的方向而去。

后面的骑兵也整齐划一的下马,分散开来后,悄无声息的迅速下山。

蜀都知府忙滚落下马,扶了扶酸痛的腰,也不敢耽搁,咬牙拖着虚胖的身体往那人的方向追过去。

虫鸣啁啾,天色愈发的暗了,淡淡的星光洒落在这阡陌山野中,宛如镀了层银光。

此时在通过青石村的山路上,一辆半旧的牛车正缓慢行驶着。

赶车的顺子后背肌肉紧绷,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黄牛哞哞了两声后,缓缓止了蹄。

顺子放下缰绳,跳下牛车,而后俯身在地面上,侧耳听着动静。

牛车上的逢春紧张的看他,不由问:“怎么了顺子叔?”

顺子凝神静听片刻,自那地面传来的声音应是马蹄声,还有马车滚动的声音。可此地处于僻远之地,山间小路素来安静,尤其是夜里,如何有贵重的马匹,马车?是贵人出行?可如何不走官路走山路?着实奇怪。

“后头有马车,似乎还跟着不少马匹。”顺子重新上了车辕,再次挥动缰绳,“应是贵人出行,大概是有何急事。”

逢春点头:“那咱们还是快些回家吧,以免冲撞了这些贵人,再招惹上什么是非。”

今个城里也的确是不太平,好端端的封了城,直到太阳落山了方开了城门,使得他们回来也比往常晚了些时候。

这会娘应是在家等急了。

匆匆赶路的逢春他们自然不知,在他们身后的山路上,有一大队人马在不远不近的跟着。

禁卫军拱卫的马车中,晋尧掀了车帷往前面看,就见从护卫他的禁卫军分出来的那小队斥候,还在那紧紧随着那破旧牛车。

饶是没见到人,他心里头也有数,知道那破牛车上坐的是谁。

晋尧怏怏不快的放了车帷,几分沉郁几分麻木的盯着车厢壁。

他真是一点也不想再见到木逢春的那张脸。

田喜见小殿下似乎不高兴了,就问:“怎么了小殿下?”

晋尧将脸撇过去,闷声:“没事。”

夜色下,立在柴门前的人,手举在木门前许久,几次握拳,又几次松开。

最终他重重的呼口气,沉了眸,手握拳叩了三下木门。

林苑跟春杏在灶前烧火的时候就隐约听得远处似有轰隆的声音,不过响过一阵就没了,遂也只当是雷声了,两人还在说着今个夜或明个大概是要下雨了,得记着等会将外头晾晒的衣裳给收回来。

等衣裳收回来了,包子的香气也沿着锅盖边缘缝隙不断窜出,眼见着包子也要熟透了,可逢春他们今个却还没回来。

她们不免就有些担心,正想着要出门看上一看,这时却听得外头有敲门声。

“是哥儿回来啦!”

春杏高兴的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也顾不上摘围裙,兴高采烈的出了灶房就急急跑去开门去。

林苑摇头笑笑,也起了身,拿过湿毛巾打算掀开锅盖,好准备吃饭。

柴门前立着的高大身影令春杏满脸错愕:“您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