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从矮墙伸出的垂柳打落了稀疏的光影,落在门前人身上脸上,显得他的模样晦暗不明。再加上他风尘仆仆,从来光洁的下巴也落了胡茬,这方使得春杏反应慢了半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人来。

可仅一瞬,面前这张脸就与她印象中那张俊秾的面容融合,这个认知激的她猛打了个哆嗦。

对面人盯着她的目光如淬了冰一般,似乎有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森寒。

几乎刹那春杏的瞳孔急遽放大,腿肚子打着转,站都站不住。她张大了嘴,扭过头就要惊惧朝屋里大喊,却被对面人掐了脖子狠拽了过来,扔向旁边的侍卫。

旁边侍卫眼疾手快的捂了她嘴,不让她出半点声。

晋滁闭了闭眼,似强压了情绪,方睁开眼,抬腿迈进了这方幽静的竹林茅舍中。

春杏惊恐的见他进了院子,忍不住哆嗦的拼命挣扎。可当不经意瞥过屋前房后围的黑甲兵时,却猛地悚然僵住。

那些森森而立的黑甲兵,早已将他们的这小院围的水泄不通。他们今日,插翅难飞。

篱笆墙内另成一方天地,松竹垂柳,菜畦整齐,墙角栽着果树花枝,不远处放着笼子,里面几只鸡鸭时有时无的发出些呓语。灶房内点着灯火,朦胧的烛光透过半掩的格子窗透出,暖黄温馨。

晋滁踩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借着稀疏的星光打量着这方小天地,越看,眸色越暗。

走到蜿蜒石子路的尽头,他骤然停了步。

正前方那竹门掩映的柴房里,那侧对着的熟悉身影,以不可挡之势径直冲入了他的眸底,刹那攫住了他所有目光,让他再也看不见其他。

林苑此刻还丝毫无所察,正忙碌在灶房里,拧好湿毛巾后就俯身去掀木头锅盖。锅内的水汽刹那升腾起来,氤氲了她面容的同时,也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朝外微微侧了脸躲开这腾腾袭来的热气。

待这朦胧的热气逐渐消散之后,她抬臂轻擦了下脸上的蒸汽,正要将手里木头锅盖放下之时,却冷不丁自门外射来的灼灼盯视。

哐啷!

手里的锅盖轰隆落地,发出刺耳的震响。

林苑如被人刹那按了停止键,脑中一片空白。

房门外的人也直直盯着她,脑中却反复回荡着刚才她沐浴在温暖光晕里,氤氲热气腾起那刹,她眉眼温润的模样。

“阿苑。”他沉沉的发声,同时抬步进了柴房,目光不受控制的径直在她周身打量,看她的粗布褐衣,看她头上包着灰蓝色巾帕,再看她腰间系着的碎花围裙。

最终,他晦暗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吐出的话不疾不徐,“原来,阿苑还活着。”

一句话,让林苑的脸庞一下子没了血色。

他却好似没有察觉,反倒突然笑了下,“好久不见了,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说着举步朝她而来,目光依旧紧盯着她,唯独那殷红的唇勾着反常的笑容。

“做的什么饭?蒸的包子?”他近前后却越过了她,兀走向灶台前,从锅里拿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低眸看了眼那精致的包子褶,他放在手里反复瞧着,似唠家常般说道:“这是你捏的?到是手巧。里头包的是何馅?”

似也用不着对方回答,说着他就直接将绵软的包子掰开,露出里面的竹笋香菇。

“蜀地物产丰富,的确是饿不着心灵手巧的人。倒也难怪,会有乐不思蜀一说。”

他说话的嗓音磁沉,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可却让人无端感到绵密的寒意从骨头缝里岑岑渗出。

林苑猛打了个颤栗。面前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却加剧了她的恐惧。

从前她对他恨多于惧,如今再次面对他,却是惧强于忿。

她看他冲她似毫无芥蒂的笑,只觉得那殷红的唇,犹如染着血一般的可怖。

她不知道他如何得知她还活着的,也不知他又如何找来的。

她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他定是恨毒了她。

他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春杏,顺子,还有……逢春。

林苑脑袋翁了声,她无意识的朝门外方向望去,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他定是知晓逢春的存在了。

他容不下逢春,定会要了逢春的命。

这一刻她脑中掠过当年城破时,他高坐在战马上,冷漠的令人不许救她孩子的场景。

晋滁慢慢掰着包子吃进嘴里,直待整个包子入了腹,方抬手擦了下唇角,掀眸看向她。

“阿苑,我在等你的解释。”

林苑闭了眸,而后朝他的方向发颤的跪下。

他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必定是识破了她所有的秘密,那她又有何能够解释的?况且他要的哪里是她的解释?

他要的,大概是她的认罪,她的臣服。

他却快她一步握住了她胳膊,用力将她扶起。

“我要的,是你的解释。不明白吗?”

他咄咄逼视着她,周身气场陡然一变,骇的林苑忍不住后退。

“我要你解释,当日是如何出的京城。”

“要你解释,你明明活着,为何却不肯回京。”

“你离开的第二年我就登基了,你应知的罢。那京中既然再无敢伤你之人,你为何迟迟不归?”

“连你尚且在人世的消息都不肯透露半分,你就能这般心安理得的剐人心?”

“你可曾想过孩子?刚过满月就被你狠心遗弃!”

“又可曾,想过我?”

林苑连连后退,直待后腰抵上了冰凉的案台。

他扼住她双手擎在两侧,覆身将她压到那打磨光滑的石板台面上,目光死死盯视着她,背对着光的眸底黑不见底,犹如可怖的深渊。

“我要一个解释。”

第96章 过得好

他迫人的眸光压的她透不过气来。

她压根不敢与他直视, 畏避的低颤下眼睫,微抖着唇给他解释:“我……当日我是被人所救。禁卫军来势汹汹是势要取我性命的,当时我也以为此番我必死无疑, 谁料千钧一发之时, 府上下人助我藏身在恭桶中,之后冒险将我带离了杀机重重的太子府, 这方勉强保住了我一条性命。”

她声音哽咽, 说到最后不免含着余悸未消的颤音,让人听到耳中难免起了心软之意。

他知她锦心绣肠,此番提起当时凶险又在他面前流露柔软惊怕之态,不过是存了让他心软之意。

而她也的确做到了。

听她提到当日旁人对她的杀机,他不可避免的再次回忆起那个残阳染红堤坝的黄昏, 犹如驱散不开的噩梦, 狠辣的摧他心剖他肝。这种滋味令他心中发痛,让他平生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他反复呼吸几次, 逼退想过揽过她的冲动。

刚这一刹那他的确是心软了, 几欲控制不住的想揽过她,叫她莫怕,告知她一切皆过去了, 此后无人再敢伤她半分半毫。

可他终是忍住了。

“救你的是何人?”

林苑摇摇头:“我只是隐约听得旁人叫他陈二, 其他的便不知了。”

晋滁松开了对她腕上的钳制,身体朝外移开, 而后起身,朝着一旁放置木盆的方向走去。不等林苑手心撑了案台起身,他又折身回来,掌心按着她的肩,再次将她强势的压回案台。

“然后呢?”

他问话的语气依旧不带起伏。只是这回他没有再逼视她, 却是拿了刚才取过的湿毛巾仔细的在她面上擦拭,不辨情绪的目光也随着动作一寸寸的游移。

温湿的毛巾每在她面上擦过一下,她就微不可查的颤栗一下。

林苑强行遏制着想要躲闪的冲动,咬咬唇道:“后来,我就趁乱逃出了京城。”

他的掌腹压过她的鬓角:“接着说。”

林苑动了动唇,却说不下去了。

她要如何再说?

说她逃离了令她窒息的京城,犹如解脱了般,堪堪养好些身子,就头也不回的南下而去?说她在金陵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日子过得舒心惬意?说听到他登基的消息,她心中不起半分涟漪,不曾有半分想回京的念头不说,甚至还期望他永远别得知她活着的消息,期望他永远别寻到她?还是说逢春还活着,昔年是她用计骗了他,如今好不容易逃离京城,她总算能抽的开身寻找逢春,最终母子重逢,欢喜非常?

晋滁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催促道:“为何不说?我还在等听你的解释。”说话间他依旧握着湿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面,卸掉她面上的伪装,露出她本来姣好的容貌。

林苑咬咬唇,“当日不回京,是我没了盘缠,京中又诸多惊险……”

湿毛巾被冷掷地上那刻,他就一把掐了她的下颚,迫她抬眸:“看着我说。”

林苑如刹那被人捏了嗓子,噤了声。

对上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瘆黑眸子,她在无措怔忡片刻后,又不免苦笑起来。

他早已洞悉了一切,如今不过是要她亲口来说,以为当日求个明确结果。

所以无论她直言还是掩饰,是说还是不说,他大概都早已给她,或他们定好了结局。而不是单单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此时此刻他要她亲口回答,大概是要明确得到供词的心态,依次为她当日的欺骗定下罪来。

铡刀既然已悬在头顶迟早会下来,那她又有何可不可说的?

沉默少许过后,她抬眸看他,近乎平静的问:“此刻在我面前的,是圣上,还是伯岐?”

他瞳仁刹那紧缩,盯视她无形中挟着逼迫:“圣上如何,伯岐又如何?”

她道:“如果此刻在我面前的是圣上,那我会继续那般说辞,我会告诉他,我不回京是既是因为身体孱弱,路途遥远,身无盘缠,没法启程,也是因为恐京中明枪暗箭不断,不容我半分容身之地,只恐人尚未至京中,恐消息尚未传达圣听,就被人悄无声息的除掉。”

背着光束的男人呼吸渐重,扼在她下颚的力道有一瞬的收紧,却又骤然松了些。

“若是伯岐……那我会与他说,我不回京,是因为我不愿!”

她径直对上他暗沉的不透光的眸子,“京城中的林苑身不由己,处处受人掣肘,做不了自己。在京城时那些桩桩件件的事,无论她愿还是不愿,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如那提线木偶般,受尽了人摆布!若伯岐知她,那便知她不快活,她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人辖制在手里,被人随意提着去走。”

“那日逃离京城之后,我有种刹那解脱的感觉,好似挣脱了某种束缚。我终于可以重新做回自己,可以拥有身体的主权,可以拥有独立的思想,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过日子。纵然不比在京中时候的富贵荣华,可胜在自在随心,如弃了枷锁,再轻松不过。这是我渴求的生活,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又如何舍得割舍掉这些,再回到那个桎梏我的京都?”

“所以,我不愿啊。”

随着最后一句似惆怅似难受的叹息,林苑结束了她给他的解释,晋滁僵硬的松开了捏在她下颚的手。

两个解释,他选哪个?是对圣上的,还是对伯岐的?

给前者的解释是虚情假意,给后者的解释虽然真实,却可就是他想要的,能坦然接受的?

晋滁觉得,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为何还是被她的这番话给冲击的体无完肤?

他只觉此刻胸口好似有什么箍着,压着,令他透不过气来的窒息,又似胸臆间藏着什么狰狞的魔物,想要撕裂胸膛破体而出。

他不能不难受,因为她的万般不愿,皆是因他。

所以她能毫不留恋的离开京城,丝毫不会顾忌他的感受。离开他的身边,她是解脱是自在,可他没了她,却是如堕深渊的困兽,挣扎无门。

“你可曾为我想过?”

林苑听到他的骤然发问,就怔然的看他。

“应是没的罢。”他直视着她,一字一句:“当日噩耗传来,你可知我是如何感受?你当然不知。我这些年如何过的,可如你般自在?你亦不知。你只管过你的自在随意日子,又哪管旁人是陷于水深火热,还是深渊地狱,对吗?”

林苑微微侧了脸庞,避开了他咄咄逼来的目光。

“听闻圣上登基,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大兴开垦田地,又颁布各项利民政策,施行仁政。坊间百姓奔走呼号,无不在说,新皇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本朝再过十年必定大兴。”她顶着他愈发冷的目光,咬咬牙坚持道:“圣上明君之相,势必会青史留名,何必因我留了污点?林良娣死在了新皇登基前,其实又何尝不是幸事?”

“幸?你幸还是我幸?”

“大家皆安,岂不更好?”

晋滁额头青筋绷起:“大家皆安?你是觉得这些年,我过得挺好?是或不是?”

林苑不知他如何这般大的反应,惊得忙禁了声,不再说了。

他骇沉的盯视她半会,却突然笑了下。

“你说得对,这些年我当真是好的不得了。”

说着他缓缓敛了面上所有表情,从她身上起了身,解开了腰间佩剑,转而侧眸往柴房外的方向看去。

“也是时候回来了罢?”

他莫名的一句令林苑脑中警铃大震。

她惶惶扶着案台站起,极力压抑着呼吸,双眸怵惕的盯着他。

晋滁却不再看她,低眸整理着腰间佩剑,掌腹缓缓擦过古朴的剑鞘。

“这般紧张看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瞒着我?”

林苑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这时从院外传来一声‘娘’,不过刚出了声,声音就戛然而止,犹似被人掐断了般。

林苑只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凝固。

晋滁看向院外的方向,片刻,又转过头看向面色惨白的林苑。

“阿苑瞒的我好苦啊。”他似笑似叹,“难怪这些年里,阿苑能过得自在又随心。有子傍身,可不就是万事皆足。”

林苑眼看他将冒着寒光的锋利长剑拔出了剑鞘,惊恐的睁大了眼,脑袋翁了一声,发软的双脚已经趔趄的朝他奔去。

“伯岐……”

晋滁侧了眸,看向攥在他衣袖上那双发颤的白皙细手,不轻不重的问她:“他的儿子,你就这般看重?难道你有一个儿子还不够?”

林苑一个劲摇头:“不,不是……伯岐,求你别伤害他,他只是一个孩子,他是无辜的……”

他看她眸底被他逼出的泪,看她满脸的惊惶,恐惧和无措,他眸中浮现了阴霾。

“乱臣贼子之后如何算无辜!”

他赫然发作,握着长剑转身就要踏出房门。

林苑摇摇欲坠,双手抖的握不住,他袖口的衣料就从她指间滑过。看着他杀气腾腾的离开,她受不住刺激几欲晕厥,趔趄的倚着门框滑下了身体。

没等她委顿于地,他已折身回来,单臂揽过她腰身将她用力扶起,不由分说的强行揽抱着她一道往院外而去。

第97章 夜惊魂

顺子驱车快至村头时, 天已经黑透了。

整个村落黑黢黢的,好似村里人都睡下了般,没有一户人家点灯的。村里也出奇的静, 连鸡犬声都不闻, 连带着周围的山林都好似怪异的安静。

这种反常无疑令人心生警惕。

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声响,越来越近, 是奔腾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滚动的声音。

顺子心突突的跳, 攥缰绳的掌心都是汗。

逢春此刻也察觉到不对来,那些出行的贵人,他们所去方向怎么会与他们一致?

这只怕不是巧合。

“顺子叔!”

逢春焦炙的望向自家的方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顺子一咬牙勒住了缰绳,让逢春与他一道下了牛车。

“咱下车走回家去。”顺子将牛车在村头放好后, 就带着逢春往村里的方向徒步走去, 压低了声,“哥儿别怕, 或许就是巧合。咱先回家再说。”

两人不再出声, 疾步往山脚的方向而去。

越靠近村里就越安静,虫鸣鸟叫都似止了,连他们极力放轻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逢春抱紧手里的书本, 呼吸不可抑制的急促起来。

顺子低声道:“哥儿, 待会若有不对,你直接往山上跑。”

“不, 咱们生一道,死也一道。”逢春咬牙说着,就越过了顺子,冲着自家的方向急急跑了起来。

“哥儿!”顺子急追了上去。

夜空如墨盘,没有月的夜里, 山间村里多是黢黑。

随着离山脚的方向越近,他们的视线就越清晰。

夜色里,那些无声隐匿在黑夜里,披甲执械,森森而立,将他们家前屋后院团团围的水泄不通的黑甲兵,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入他们惊恐的瞳仁中。

顺子跟逢春的脚步刹那停住。

有黑甲兵迅速朝他们二人靠近。

逢春手中书本落地的同时,不管不顾的就要往屋里冲,口中焦灼大喊:“娘!”

堪堪喊了半声,就被兵士钳住捂了嘴,拖到了一旁。

而此时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却在将近山脚方向时渐渐熄音。大队人马宛如庞然大物,自山脚处一直延伸至村外,无声的盘踞。

小村落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

夜色浓重,天地间万籁俱寂。

在小院的两扇半旧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时,堵在门外的兵士整齐的朝两边退,让出一条路来。

与此同时幢幢的火把一簇簇的亮起,从山脚一直蜿蜒到村外,明亮的火光刹那驱散了黑暗,照的整个村子犹如白昼。

逢春然后就清楚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从他们家院门后走了出来。那人高大威严,面罩寒霜,抬腿跨出门时,一手正提着剑,一手竟是毫无顾忌的揽抱着他娘!

逢春惊怒的睁大了眼,嘴里唔唔着,挣扎着就要上前,却被他身后的人死死按住,令他动弹不得。

晋滁掀眸一扫,轻易就见到了那被人桎梏的小少年,手里的长剑骤然握紧。

林苑眼前阵阵发黑,伸手仓皇的去抓他执剑的手。

那柔软的手心又湿又冰,抖得不可自控,可见其主人此刻是何等的无助与惊怕。

晋滁低眸看她,她睁大的美眸里含着泪水,不断冲他摇头,看向他的目光写尽了恳求。

殊不知,她越是这般重视那少年,他心头就越恨。

为了此子,昔年她以身犯险,不惜以性命来下赌,使了一通瞒天过海之计,骗过了他以及所有人。这些年来,她表现的毫无异常,半点口风都不曾漏过,饶是梦中都不曾呓语半个字。何其隐忍!

正是她的这份谨慎、隐忍,这方让他对那孽种的死深信不疑,这么多年来,从未怀疑半分。

她为了那符居敬的儿子,能费尽心思精心谋划,道尽了慈母心肠,不可谓不爱之深,计深远。可再反观对待与他的儿子,却能头也不回的遗弃,弃如敝履!

这可就是,爱屋及乌,憎屋及乌?

他沉沉看着她那张泪水涟涟的苍白脸庞,只觉一股滔天怒焰在胸口发酵,急遽要破土而出,逼他杀人泄愤。

她的泪是为旁人而流,她的惊慌与担忧也是为旁人而起。她心心念念的,她牵肠挂肚的,是她与旁人生的那子!

他焉能不恨?他简直恨得舌根发麻。

难道他的儿子还比不过那个迂腐的老鳏夫的!

林苑就看到,他黑沉的眸里划过寒光,如开刃的匕首,冰冷,凛冽,那么陌生,让人如堕冰窖。

晋滁从她面上收回目光,冷冷拂开她抓在他手背上的手,握紧了长剑,毫不迟疑的抬步冲逢春所在方向而去。

若他早些知晓此子未死,定不会留其到现在!

林苑的双手保持着被他冷冷拂开的姿势,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意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彻底击垮。

她立在原地看着他肃杀的背影,却没有试图追上去。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手里泛着寒光的长剑,还有长剑将要指向的逢春。

她清醒的知道,这是他给逢春安排的结局,给他们安排的结局。

她眸里的光渐渐熄灭,脸色变得灰白,她摇晃着站直了身体望向前方,不再惊惶不再害怕,目光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离此地不远处的马车上,偷偷挑了车帷朝这边看的晋尧,手抖的差点没抓住帘子。

他张口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眼前这一幕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父皇不是从来将她供起来,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就差顶礼膜拜了吗?不是待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甚至只要她肯对他笑,他都能烽火戏诸侯了吗?不是从来将她看的比自个命都重要,别说惹她伤心难过,就是平日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唯恐惊着她吗?

晋尧震惊的看向那面如死灰的母亲,再望向那提剑杀气腾腾直冲木逢春的父皇,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父皇竟还要杀木逢春?!

他不是最喜欢木逢春,说木逢春是他亲儿子吗?还在金銮殿当着文武重臣说,此子最像他,要下圣旨,给木逢春上皇家玉蝶正名,昭告天下其大皇子的身份?甚至还想废太子,立他那最喜爱的大儿子为储君?

哪里出错了,怎么跟印象中不一样了?

晋尧紧紧抓着车帷,蓦的回头看田喜:“大伴,木逢春究竟是不是我父皇的儿子?”

正忧心忡忡往那边看的田喜,闻言被骇了一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是那……总之,他不是。圣上的皇子只有小殿下您,又哪里有旁人。”

晋尧也不知该信不信了。上辈子他父皇说的信誓旦旦,满朝文武都信了,连田大伴后来也信了,还暗下嘀咕说,可能从前真有什么是他不知的事情。

他又望向车外方向,脑中一片混沌。

晋滁一抬手,那钳制木逢春的兵士就立即松了手,退至一旁。

木逢春猛一被人松开,身体难免摇晃了几下,片刻后他就站直了身体。与对面成熟高大的男人身躯相比,尚且年幼的他显得弱小又单薄,可他还是站的笔直,直面对方向他射来的凌厉寒光。

“你可有什么未尽之话?”

木逢春仰头看着他,小小年纪听了这般杀意凛凛的话却并不惧怕,睁着湛黑的眸依旧直视他的目光。

“你是何人?”

“当今天子。”他面前高大威严的男人冷冷看他,“你母亲的男人。”

木逢春的瞳孔瞬间紧缩,满目的不敢置信。

他不敢置信面前男人的身份,更不敢置信其口中所言与母亲的关系。他很想愤怒斥他胡说,很想立马看向他娘来求证,可随即想到了什么,目光就黯淡下来。

其实,在这男人强势揽着他娘出来后,他就敏感的察觉,他们之间好似有些不同寻常。不过他年纪尚小也不大明白,只是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与他娘应是从前认识的。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会杀我娘吗?”

“不会。”

得到确切的答案,木逢春紧绷的身体松懈了些。

不过这些如今也不重要了。

今日他大概逃不了这一劫,不过好在他娘能够性命无虞。

“能放了春杏姑姑跟顺子叔吗?”他又问。

晋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面前的这个小少年,小小年纪已是满身浓厚的书卷气息,举止得当,文质彬彬,性情温顺又和善。他模样本就生的出色,加之这一身书卷之气,饶是年纪小,亦可以看出他将来长大,定是位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

这孩子模样像了她,性情也像了几分。

晋滁沉下目光,道:“可以。”

木逢春松口气,而后就往春杏及顺子的方向看去。

顺子虎目含泪,春杏哭的几乎绝气。

他难受的移开目光,转而眷恋又担忧的看向他娘。

林苑没有哭。她亦站直了身体,看向他这边。

木逢春动了动嘴唇,刚要强忍难受劝慰他娘,却听他娘先开口道:“其他的话不必多说,娘知。”

林苑的语气异常平静,堪称冷静,她恍若未见前面男人骤然投来的目光,看也没看他的方向看过半眼,只望向逢春,平静道:“人生阳间,终有散场之时,早晚而已,娘不会伤怀。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所以我儿,你也不必怕。”

木逢春的心刹那就定了下来。

他也不过是不足十岁的孩童而已,纵然多读了几年书,又多年颠沛流离,看多了世事无常比寻常孩童心性沉稳一些,可他到底不比成年人心性坚韧。况且纵是那成年男子,面对死亡尚且惶惶恐惧,更何况他一孩子?

真正面临死亡之际,他还是会忐忑恐惧,惶惶不安。只是他学习圣人之言,唯恐流露惧死丑态而有损文人风骨,这方将种种恐惧不安强行压于心底。

此刻他娘这番平静的送行话,就瞬间拂去了蒙在心头那面临死亡的阴影,让他突然就不惧不怕了。

“娘且安心,儿子不怕。”木逢春忍着泪意,“今生有幸,做了您的儿子,如有来生,愿逢春还能有幸投胎做您儿。”

林苑的眸光反复在他面上,身上流连,“不必了,下辈子莫做我儿了,命太苦。”

说着,又道:“你安心去,莫怕。娘已经试过,阳间地府真的皆是一样的,你就权当了去了异乡。”

“你这话是何意!”

林苑恍若未闻,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就往院内冲。

晋滁几乎瞬间就飞奔过去,一把扯过她的胳膊,牢牢固定在身前。

“你也活不下了是不?”

林苑声音不带起伏:“有何指教?”

他目光反复在她面上逡巡,胸口恨怒的几欲炸裂:“有一个儿子还不够?若觉不够,日后……”

“你快莫说这般的话了。”林苑满目生寒:“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随意的物件,随意替换。一儿换一儿在你的认知中可行,在我这不可行。”

晋滁的胸口急遽起伏,片刻后,恨声:“如何不可,我还偏不信!”说罢,朝外暴喝:“去把太子抱过来!”

车内的太子呆若木鸡,随即抖如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