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都知州的幕僚是他同乡,平素略有交情,他想过去探探口风,看看木家所犯究竟是何罪,是否有几分转机?

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平坦宽敞,蜀都官兵分立两侧疏散百姓,供那些彪悍凛然的黑甲兵们顺利通行。

被拱卫其中的四驾马车平稳的缓慢行驶。

严严实实遮盖的车帘从里面被人掀开一角,而后一高大的身影就从来里面拢着衣领出来,眼尾捎带了些余韵未消的潮红,神态慵懒似有几分餍足之态。

晋滁立在车辕上,懒散的眯眼眺望远处,嗓音微哑道:“这是到哪儿了?”

跟这马车隔了一段距离的蜀都知府,半分余光都不敢往马车的方向扫,闻言就忙低了头恭谨道:“到蜀都主街了,眼见着就快至衙署。”

晋滁可有可无的唔了声,之后也不再发问,就这般迎着清晨的微风,散漫的环顾着周围街景,平息着体内并未完全散却的燥热。

久旷多年,他需求难免强盛,可顾忌她身子贫弱,却也不敢彻底敞开了肆意逞凶。不过虽是不完全尽兴,可也不耽误他的好心情,至如今能拥有了她,他已万般知足。

他忍不住回眸往车厢的方向望了眼,想到唇齿纠缠间她似有若无的呢喃唤声,不由心头一热,喉结几番滚动。

强逼了自己转了眸光,转为投向四周的街景。

他本是漫不经心的环顾,却在冷不丁撞见一清矍俊雅的身影时,双眸猛地眯起。

那人穿着一身水墨襕衫,头戴青色儒冠,气质卓绝,风度翩翩,立在人群中就宛如鹤立鸡群,很难不让人一眼瞧见。

重要的不是如此,而是那人生的一张宝润如玉的面庞,目似朗星,模样俊俏,正是他印象中令他深恶痛绝的那张俊俏书生的脸!

有些人,饶是平生只见过那么区区一两回,他也不会忘掉分毫。如根刺一般早已扎根在他记忆里,一经翻出来,那是令他彻骨的憎恶与痛恨。

偏那人还不知死活的频频往马车的方向望。

晋滁回头望了下马车,又掀眸朝那人的方向看去,眸光已是犀利如鹰隼,骇厉如寒刃。

沈、文、初!

沈文初对危险毫无察觉,此时他正朝蜀都知府的方向频频望着,心下有几分犹豫,要不要走这蜀都知府的路子。

昔年借着他同乡的引荐,他与这蜀都知府有过一面之缘。蜀都知府对他有招揽之意,只不过当时他恰逢出了些事,就婉拒了这知府的好意,此后就无心仕途,专心教导学生。

沈文初还在犹豫着想着,那蜀都知府会不会念着些面子情,殊不知那马车上的人已对他怀疑入骨,盯视他的目光愈发狠辣。

晋滁不信会有这般巧合的事,她在蜀都,那沈文初竟也在蜀都!

沈文初还不知死活的跟来,还频频朝她所在的方向凝望!

晋滁心下猛地一沉。

沈文初与她之间,必有他不知的事。

这个认知让他惊狂,让他震怒。

“停车!”晋滁抬手冷声喝令,下一刻直指人群中那穿着水墨襕衫的夫子,“去把他给我押过来。”

后头的牛车上,田喜狐疑道:“怎么停下来了?”

说着就好奇的伸长脖子往前头方向瞅着,而后远远的瞧见,几个黑甲兵冲进了街道两旁的人群中,似是去逮人。

“咦,怎么捉人去了,可是有刺客?”

田喜面色一紧,慌忙环顾四周,同时又下意识将身体护在太子身前。

其他人闻言无不都朝远处发生变故的方向看着。

顺子长得人高马大,看的远些,盯着远处使劲看过一会后,惊疑不定的回头对木逢春道:“我咋瞅着,那被捉的人像是沈夫子?”

木逢春听后刷的下站起身,手放额头,踮起脚尖死命的往前方看,片刻过后,小脸刷的下白了。

“是,是……是沈夫子!”

他急得额头沁了汗,心急火燎的就要跳下马车。

晋尧眼疾手快的朝他一抓,冷不丁薅了他头发,却也不松手,气急道:“你要干什么去!”

“你快松手。”木逢春扯着头发急道:“被捉的那人是我夫子!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得快快过去解释一番,以免夫子无辜受冤……”

他话未尽,晋尧已忍不住喷道:“只是你夫子而已,现在还不是你爹!”

这话一出,周围人皆被震的愕然。

下一瞬田喜不顾尊卑的慌乱去捂他的嘴:“哎哟小祖宗啊,莫要胡说,胡说不得的啊。”

这话若传入圣上耳中,还不知该会怎般的生怒。

晋尧也知是说错话了,也噤口不语了,只是手上绝不妥协,死死薅住木逢春的头发,不许他下车。

却是这般僵持没过一会,前方有骑兵匆匆过来,是圣上遣人来传木逢春过去。

晋尧的手指无意识绞了下后,仓促甩开了手。

木逢春赶紧跳下车,随着骑兵匆匆过去。

沈文初冷不丁被从人群中押出来时,整个人还是懵的。紧接着他就被那气势汹汹的黑甲兵拖到马车前,接受那马车上的贵人居高临下的审视。

突如其来的变故难免令他慌过一瞬,之后就强自平静下来,对那马车上的贵人施过一礼。

“在下沈文初,金陵人氏,见过大人。”

自报家门之后,沈文初感到前方那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冰冷。在他惊疑之际,又听那人不辨喜怒的发问:“你来蜀地作何?”

沈文初觉得这贵人问的奇怪,却也如实道:“我有一学生,今年春的童试未下场去考,我心中记挂着,遂想着过来看看,他可是因有何难事耽搁了。”

晋滁眯眸:“学生?姓甚名谁,住蜀地何处?”

沈文初心头微叹口气,依旧是如实说了。

不是不知他可能因此而受连累,可他是秉承圣人志的文人,如今又是传道授业的夫子,又如何能为了明哲保身而撒谎妄言。

若真因此受难,那或许是他命中该有一劫。

殊不知,他越是这般品行高洁如飒飒青松的模样,晋滁的心头就愈窒,盯他的眸光就愈冷。

木逢春着急火燎的赶来时,就瞧见了他夫子有些狼狈的躬身立在车前,头上的儒冠都歪了几许。

“夫子……”他难掩哽咽的奔过去,自责不已,觉得是他连累了沈夫子。

感到车上男人的目光不轻不重的扫来,木逢春赶忙擦干脸上的泪,冲他施过一礼后,就急急解释说,沈夫子是他在金陵时候,教导他学问的夫子,此番千里迢迢来蜀地,是因着他初春未下场靠童试的事,特地前来了解情况。

他的话与那沈文初的并无二致。

晋滁看过木逢春,又看过沈文初,看他们二人皆穿着儒衣,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无形中带出几分相似,再见他们二人之间的熟稔,他心底就突兀的升起诸多不适。

他令人将木逢春送回去,又令人押着沈文初在后头跟着,而后喝令兵士继续前行。

拢了拢衣物,他回身掀了车帘,沉了脸入内。

第101章 是金陵那个,沈夫子

林苑眉眼疲倦的撑了身子起来, 倚在侧壁上倦怠的揉着额角。

刚外头隐约传来的声音她听不大清楚,却能分辨的出,外头说话的人是逢春。

正要凝神静听的时候, 外头的声儿就停了, 而后那马车重重掩盖的车帘子被人从外头一掀,她就见着他压低着眉眼躬身进来, 面色似有不善。

林苑揉额头的动作一顿。

晋滁进来时见她醒了, 就立马缓和了神色。

“刚外头吵着你了?”边说着,他边走过去,将柔弱歪靠在车壁的人揽抱在自己怀里,给她拢了拢凌乱散开的衣裳,“要不再睡会?”

尽管她眉梢眼角皆是倦意, 可闻言还是摇了摇头, 出声问他:“刚外头是怎么了?怎么听着,好似逢春过来了?”

他垂了眼皮, 俯身给她抚平内裙的褶皱, 语气平淡:“哦,刚甲兵逮着个形迹可疑的人,此人口口声声说是逢春的夫子。我唯恐误会, 就让人叫来逢春, 询问一番。”

林苑明显感到他压着情绪。

她不知他又因何起了情绪,遂不动声色的问: “可是那夫子有何不妥之处?”略想了想, 又解释:“不知其中可有何误会?自打去岁来了蜀都,逢春就一直在云山书院读书,听他说教导他的夫子是德高望重之辈,年高德劭,诲人不倦, 学生们对他都多有敬重……”

“不是他。”晋滁打断了她的话,半抬了眼,扫了下她的面:“是金陵那个,沈夫子。”

林苑半张了张嘴,是真的诧异了。

“金陵的沈夫子?他如何过来了?”

晋滁寡淡的勾了勾唇:“是啊,他怎么过来了。”

他好似是在笑,目光不轻不重的落在她面上。

林苑几乎立马就反应过来,他是在怀疑她。

症结就是那沈夫子。

至于是在怀疑她跟沈夫子什么,简直就是不言而喻了。

意识到这点时,林苑真是觉得他不可理喻,可明智的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分毫。

晋滁的目光还不依不饶的在她面上逡巡,似要找出什么证据来。林苑略一思忖后,决定将在金陵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与他说,尤其是与沈夫子干系,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他。

“当时我本打算南下入金陵之后,且歇个两三个月,待来年春天暖和了,就去蜀地寻逢春他们。怎料事与愿违,刚入金陵我就一病不起,所以计划只能搁浅。”

感到他将她的手紧紧合拢在掌心,林苑温声道:“也到底是挺过来了。后来也是试着让去蜀地的商队捎带了封信过去,看看能不能联系到人,没成想待十月的时候,逢春他们真的找了过来。自此,我们就在金陵小住了些时日。”

“逢春在蜀地时候有个恩师,见逢春聪颖好学,从来最看重他不过。怕他此去金陵,没了授业恩师教导会耽误学业,遂修书一封给他昔日同窗,请求他教导逢春一段时日。”

“就是那沈夫子了。”

林苑提到沈夫子时也是面色如常,只是内心却不免叹气。那沈夫子当真是时运不济,不早不晚,偏这个时候来了蜀都,无端端搅进了这趟浑水里。

若那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倒也罢了,若是长得丑陋不堪入目那也能罢了,偏他风貌正茂又生的那般俊逸,落入晋滁眼里,真是无端也生三分疑了。

“哦?那还真是巧了。”

林苑不知巧在哪里,可听他语气怪异,就知他心情不善。

“就这般他教导了逢春小半年的光景,同样的,也是对逢春抱有很大期待,望他日后能金榜题名。”林苑继续说道,希望能打消他的疑虑,“不过你也知道,逢春的身份,参加乡试考取秀才功名已是极限,哪里敢继续考下去?所以如此一来,就注定与他夫子规划的前程背道而驰。”

“逢春的事半个字都不可对外人说道,偏那不明所以的沈夫子唯恐逢春堕了志向,愈发严加盯紧逢春学业,还督促他今年春就下场考童试。恐被人察觉逢春身份有异,无奈之下,我们去岁就匆匆启程离开金陵。”

她无奈笑笑:“本以为此事就此了了,谁料那沈夫子竟不依不饶的追到蜀都来?所以你说是金陵沈夫子过来时,我着实惊讶不已。”

晋滁勾了勾唇,似有不信:“就只是木逢春的夫子?”

“不是夫子还是何人?”林苑依旧温声细语,“莫不是你觉得是我何人?若你真这般想那就未免太莫名了些,难不成凡是与逢春有些干系的,都要与我扯上边?那你怎不说他学院里那德高望重的老夫子,或许与我有些什么说不得的事?”

晋滁沉下眸,压了唇边冷笑。

那人可不是旁人,是沈文初。真是要他没法不多想。

林苑当真是不理解,他为何会如此多疑,为何就非认定了她跟那沈夫子有些什么。

定了定神,强压心中烦闷,她尽量平和的抬眸看他一眼:“若不信你可以让人去金陵走访查探。在金陵时的那小半年里,除了逢年过节给他夫子备礼,素日里几乎没什么交集。唯一的一次碰面,还是他因逢春进学的事,登门来确认一番。那时候在金陵,我从来深居简出,恐节外生枝,与人接触都是慎之又慎。我见了陌生人都惊惧三分,纵他是逢春的夫子,我对他也是心存戒备警惕非常。你觉得我能跟他有些什么?”

本来听到他们二人见面,他横生了恼怒,暗道他们二人私下会面还不知怎样的眉来眼去,只怕就此旧情复燃了罢。可待听了她后半句,他神色蓦的一顿,掀眸定定的盯着她,眸光异样。

“陌生?”

林苑见他终于能听进去话了,暗松了口气,道:“自是。当日在他自报家门说是逢春夫子之前,我就只差惊恐的夺路而逃了,着实是恐惧那些生面孔来我跟前晃的。可饶是他是逢春夫子……”她横他一眼,慢声道:“你知我性子谨慎的,唯恐暴露,与外人自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晋滁盯她看了半会,试探问:“你不认得他了?”

他这话里透出的信息,却是让林苑真的诧异了。

她愣了一会,问:“我……该认得吗?若是作为逢春夫子的话,我算认识?”

晋滁不错分毫的盯着她眸子:“你真不知他叫什么?”

这林苑倒知道,“逢春与我提过,他夫子字为清平。”

说完后,她还兀自思索,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

晋滁见她面上不似作伪,刹那间眸光潋滟生色,唇角绷不住的上扬。

“是我记错了,你的确不认得他。”

这一瞬间,他只觉胸口那堵着的一团郁气彻底烟消云散,万分舒爽。

原来,对于那沈文初她早已没了半分印象。

就连清平是她父亲昔日给那沈文初起的字,她竟是半分也想不起来。

纵那沈文初生的儒雅俊俏是她最为心仪的男子类型,可她半分都未将其放在眼中,甚至连不记得了。也亏他患得患失,将其作为劲敌防范,白白做了这些掉分的事。

“我就说,若是从前认识的,我不该没得丁点印象才是。”林苑笑笑,又无奈道:“你若还不放心的话,不妨出去问问那沈夫子,他见我时候唤我的是何称呼?对我印象又是如何?”

晋滁就挑眉:“说说看。”

林苑却含笑不语,将手从他温热的掌心里挣脱开,低眸仔细整理散乱的衣襟以及梳理那散开的长发。

晋滁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果真起身掀帘去了车外。

车帘重新垂落的那瞬,林苑唇边的笑就慢慢敛了下来。

沈文初。

刚才经晋滁的百般提醒后,她也总算记起来那沈夫子究竟是哪号人物了。

不免倦怠的抵了抵眉心。如何就这般巧合。

车外,在从沈文初那里得到确切答案后,晋滁意味深长的看那沈文初道:“你果真是目光如炬。”

他竟喊阿苑是木大嫂,说阿苑是个慈祥的黑瘦妇人。

晋滁没忍住仰唇大笑起来。

他完全能想象的出来,当时他们二人会面的场景该是何等滑稽。

回京之前,他心情大好的将沈文初放了回去。

此等眼瞎心拙之人,他要多余给其个眼神,简直自掉身价。

沈文初的平安离开,让晋尧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虽是复杂难言,却也总归是轻松跟释然的。

终是不一样了。没人的时候,他低声喃喃。

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旌旗招展,蒙冲与赤马舟有条不紊的穿梭,几十艘战船缓慢朝着岸边方向推进。

高高的城墙巍峨耸立就近在眼前。

战船停靠在岸上的时候,恭候多时的文武百官纷纷跪地迎候,山呼万岁。

圣上御驾亲征围剿海贼,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朝政由几位辅政大臣共同监管。他们不是没上奏反对过,可圣上乾纲独断,决定的事情又岂容旁人反对?

不过虽反对不得,他们暗下是多有嘀咕的,好端端的,圣上怎的突然决定御驾亲征剿海贼去了?

待那些着黑色铠甲的武装甲兵跳下了战船,围了十数米的步幛,而后朝臣们亲眼见着剿完海贼‘凯旋归来’的圣上,极为珍视的护着一带着帷帽的女子往马车方向而去时,他们心头无不掀起了惊涛骇浪。

圣上自打登基那日起就不曾下令选秀,每当朝堂之上有人提及此事,就会惹得龙颜大怒。他们遂不敢再提,只是私下琢磨,圣上大概被昔日之事冲击过甚,少说得再过些年方能走出来。

如今圣上公然带着女子回宫,这是有大开后宫之意了?

家里有待嫁女儿的官员,大多都起了心思,琢磨着几个女儿的容貌品行,思量着届时让哪个女儿入宫选秀。同时也琢磨开来,那被圣上小心护着回宫的女子,是个何等人物?

众臣各怀思量,倒也没注意行走在黑甲兵中的小少年。倒是殷切注视着小太子的林侯爷,却冷不丁结结实实的将那小少年模样看了个满眼。

这小少年,他,他怎长得这么像……

林侯爷如遭雷击,望着那小少年的方向呆了好一阵,又猛一觳觫回了神。

模样相似罢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莫名冒出的汗,平复着紊乱的呼吸。纵是苑姐儿投胎,也不应是这个岁数。

第102章 入宫

圣上回宫后, 辍朝三日。

朝臣们在宫中都多少有些自己的眼线。圣上回宫的这几日,宫里头的动静,他们也真真假假的探听了一些。

听说, 那位身份不明、被圣上带回宫的女子, 并未被安置在后宫中,竟是直接被圣上带回了乾清宫。还听说圣上对此女极为迷恋, 日夜宠幸, 三日里都不曾出过寝宫。

圣上甚至还将整个乾清宫都整饬了一番,包括添置不少女子所用之物、严密排查每个宫人的底细、以及另外调拨禁军重兵把守乾清宫内外宫殿。

消息虽不知真假,可饶是其中只有一分真,那也足矣说明了此女在圣上心中的重量,绝不一般。

三日过后, 宫里头上朝的钟声敲响, 这让还在担忧圣上会沉湎女色的朝臣们,大都歇了口气。

可任谁也没想到, 那九五之尊上朝的第一件事, 就是令人宣读圣旨,封后。

封的是长平侯府三女,昔日太子府上的林良娣, 亦是三日前被圣上带回来的那女子, 为后。

朝臣们被这重磅消息砸的当朝失声。

圣旨被宣读完后的好长时间,金銮殿内雅雀无音。

待到殿内压抑的倒抽气声此起彼伏, 反应过来的朝臣,就不乏有那反对者,执芴出列劝圣上三思。

“三思?尔等要朕思何?” 九旒冠冕之后的帝王冷冷扫视着那些朝臣,“封后虽为国事,可亦为朕家事, 难道朕娶妻还要听尔等指手画脚?再者林氏为太子生母,封她为后,有何不妥?可是尔等对太子不满,背地起了置换储君的心思?”

刚出列反对的那几人慌忙倒下就拜:“臣等万万不敢。”

圣上句句诛心,字字指摘他们心怀叵测,颇有将铡刀悬他们头顶,强逼他们闭嘴噤声的架势。

有人起了退却之心,可亦有人想试着再劝:“圣上,昔日那林良娣命绝护城河,为众多官兵亲眼目睹之事实,人死如灯灭,又焉能复生……”

“来人,将他叉出去!”那朝臣话未尽,御座之人已勃然大怒:“摘了他官帽,重杖五十。”

那官员被拖出去时还在声嘶力竭谏言:“此女身份大为可疑,恐另有隐情,圣上三思啊——”

不多时,殿外的杖打声传进了殿内,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那官员的惨呼哀嚎声。

“你们谁还有意见,一并出列。”

上方扫来的朔朔寒光充斥着威慑,迫的朝臣纷纷垂头,不敢再踏出列来。

刚圣上的骤然发作,无疑是杀鸡儆猴,逼他们不得提半个不子。

圣上执政多年,虽不残暴,可到底是曾造过反、逼过宫的主,手腕强硬,作风铁血,与那些温和的君王不同。

对上这般心性狠硬的主子,他们自要懂得适可而止,又岂敢一味挑衅他的权威?

“朕并非昏庸糊涂,又岂会连自己女人都认不得。”御座上之人握着扶手赤金打造的龙头起身,环视金銮殿上众臣,“诸位既无异议,封后之事就此定下。着钦天监算良辰吉日,举行封后大典,另户部拨款,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敕造皇后寝宫。”

“散朝。”

因值炎夏,乾清宫里置换下厚重的雕花窗,改为中悬的竹帘,两旁垂着竹青色帛帘,外头偶尔起些微风就会荡开些许,给殿内带来几分清爽。

殿内设置了御榻,距离御榻不远处放置了冰鉴,里头的冰块持续的向周围输送着丝丝凉意,驱散了夏日的炎热。

林苑醒来后就靠坐在御榻上,没让宫人近身,就只一人在那静静坐着。

除了在这安静呆坐着,她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乾清宫内殿外殿皆围了重重禁军,也不知是怕旁人闯宫,还是怕里头的人逃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将她牢牢囿于这方寸之地。

大清早的时候,他以为她睡熟未醒,殊不知他起身的时候她就已经醒来。于是得以清晰的听见他给禁军下的令——

在他下朝回来之前,不允她踏出殿门半步。

她愈发觉得他有些病态。尤其是回宫之后。

在路上的时候,或许是他刻意收敛,倒也不曾表现的那般明显。可回宫之后,大概是他不欲再压抑着,那些情绪开始逐渐释放开来。

这几日他的过分痴缠,让她有些畏惧。

还有他那隐约呈现的病态依赖,也让她窒息非常。

她不由往宫人的方向望了眼,好在那日偷瞧了她几眼的小太监还安然在其列。

她犹记那日晋滁陡然寒下来的神色,虽他随即掩饰了过去,可她如何能忘却他望向那小太监时,眸底那一闪即逝的寒意。

那般不善的模样饶是她见了都心头发憷。

当时她都真怕他会背着她,偷偷剜了人家眼睛。

林苑将目光移开,又望向这金碧辉煌的寝宫。

这里,大概就是她后半生被圈养之地。

靠近皇城根的东府巷,皇亲国戚及朝中重臣府邸大多坐落此地。

逢春带着春杏及顺子,在进京的当日,就被赐了宅子。三进的宅子既有楼也有堂,还有开阔的庭院,宽敞又华丽。

当日,宫里头还陆陆续续拨了些使唤奴婢奴才赐给他,一同赐下的还有一抬抬红木箱子的日常用物,那般浩大的声势引得京中权贵为之侧目。

他们不是不疑惑,这凭空冒出来的木府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引得圣上如此重视?可任他们如何打探,也不曾打探些蛛丝马迹来。

直到三日后,圣上当朝宣布那女子身份,有些机警的不免联想到,可是那小少年与那林良娣有何干系?

他们家的女眷有当初见过那林良娣的,待偷偷瞧见了那小少年面,回忆了一番后,无不大吃一惊。这小少年的确是像极了她们印象中的林良娣。

京中权贵哪个还不是九曲玲珑心肠。

只待掐指一算年纪,对比几番,心里就确认九分了。

林侯爷下朝后急召三个儿子到书房。

他尚未消化今日早朝那足矣击懵他的圣旨内容,就被那木家小少年的可能身份惊的头皮发麻。

其他权贵都能猜得到,他又如何猜不到?

那小少年偏与林良娣一道被圣上寻了回来,偏模样对得上,还偏年纪对得上。

姓木,双木林啊。

林昌盛被这些消息震得好半晌没回过魂。咽了两三口津沫,他犹似不信的问:“良娣她……真还活着?还有那,那瑞哥,也活着?”

林侯爷点头,心情难以平复。

的确是令人难以置信,明明在众人眼里的确是死去的两人,却在同一天里,都活着回来了。

“瑞哥那边,先静观其变吧。”

林侯爷嘱咐道。

三子皆点头应是,他们明白,瑞哥身份特殊,如今圣上待其的真实态度不明,长平侯府也应谨慎行事。

“其他的先不必想,目前最为紧要的,是良娣封后之事不能出现差错。”林侯爷神色一肃,“为防小人阻碍,近些时日你们动用关系都打听着,有什么动静及时报给我。”

三子按捺住激动的领命出去。

只有林家女封后了,他们林家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啊。

公主府邸,凤阳公主让人领了安郡主去歇晌觉,而后她招来心腹近前,听其小声耳语着打探来的消息。

凤阳面色几经变换,最终皆化为平静。

“看来这就是命吧,都远远逃到蜀地了,还是没逃得过他的魔掌。”凤阳又问:“可知是谁泄了她的行踪?”

当日救她之后,她就让人撤了回来,由其自此落入人海,杳无音信。按理说她当年收尾收的干净,知晓她尚且活在人世的人屈指可数,能知其下落的人,在她看来,只怕是没有罢。如何就泄了行踪?着实怪异。

那心腹道:“这奴才就没打探的出来。圣上也似心血来潮般,突然下旨说要剿海贼,哪个又料到他直接南下取道入蜀,回来就直接将她人一道带回。”

“倒是无头官司了。”凤阳又转了话题:“那木家少年果真是她大儿?”

“是,模样跟年纪都对得上,京城里的权贵对此无不心知肚明。”

凤阳没有再言,指甲掐断了手里的花枝。

那心腹察觉她心情不好,遂小声道:“还不若当日就冷眼看她被杀,也省的如今让那狗皇帝如愿了……”

“慎言。”凤阳打断他,淡淡看他一眼:“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不给自个积德,也不能给安郡主造孽。”

那心腹忙道是。

“再去看看当年的事可还留下什么遗漏,都擦干净了。”

“奴才这就去办。”

晋滁下朝之后就直奔乾清宫而来。

林苑听得外头问安声起,就回头看去。

沉稳的脚步声趋近的同时,她视线里就见了他沉步踩着黑舄而来。刚下朝的他还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章朝服,戴着九旒冠冕,手持天子之芴,朝她步步踏来的时候,帝王的压迫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

林苑定了定神,而后温声道:“我让人给你拿常服来换。”

晋滁一进殿就瞧见了她披着纱衣,立在角落里的鱼缸前掰着手里的点心,安静的在喂着鱼。

“让宫人来伺候就成。”他笑着说道,又忍不住趋近前去,从身后将她环抱住,“不曾记得你喜欢喂鱼。”

林苑回眸再次看向鱼缸里游弋着吃食的金色鲤鱼。

她很想说,除了喂鱼,囿于这寂静大殿里的她还能作何?可在手里点心碎末落下的时候,她还是轻笑着道:“我也不曾记得你喜欢养鱼。”

晋滁低眸望着那些锦鲤,动了动唇,却也没将话吐露出来,只是将她揽抱的更紧。

如今,她人已经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他寸步。

那些噩梦般的过往,终究是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无端想起了过去的事,夜里,他又开始做起了噩梦,梦里的她满身是血的奔跑着,后面的长刀眼见就要挥落下来,将她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