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滁伸手将她搭在膝上的手握住,随即目光冷冷的扫视他们,沉声道:“众卿有何事奏?望莫轻易开口,想好了再说不迟。”

帝王饱含威吓的话,很容易就让众朝臣回忆起,当年圣上血溅金銮殿的血腥一幕。

殿内空气有几许停滞。

只片刻,最先出列的那内阁重臣就再次高声道:“臣有本奏,奏本朝龙涎遗祸将起!”

御座上的圣上阴沉的盯着他。

那内阁重臣犹似未察,掷地有声的继续开口:“夏有妹喜,商有妲已,周有褒姒,自古以来,国之将亡,则必有妖孽。臣冒死谏言,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史为鉴,以儆效尤,莫要重蹈覆辙赴龙涎遗祸啊!”

其他朝臣附议高呼:“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头顶剜来的寒光有如实质,御座上那位无疑是动怒了。

“你们这是在威逼朕?”

“臣等万万不敢——”

众臣齐呼。

面对圣怒,他们并非不忐忑,可依旧还是硬着头皮保持劝谏之势。

半数是因为在这种氛围之下,多少被激起了热血,自以为劝谏圣上改邪归正是忠臣该做的正义之事,便是死也得其所,青史留名;半数则是觉得法不责众,纵使圣上大怒,却也总归不会一怒之下就杀遍群臣罢?况当今虽作风强硬,可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勤勉为政,虽不能与尧舜禹相比,可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这般一想倒也能勉强压过心头的恐慌。

再有小部分人则只是觉得,九成的朝臣皆跪下请命他,若他们不随着附议,只怕将来为被朝臣奚落排挤。

其中就包括那俯首跪地,大气都不敢喘的林侯爷。

因为他极度怀疑,那被圣上带上御座上的那位女子,是他们林家女。

念头一起,他的身体都忍不住发晃。

朝臣本就对对立她为后颇有微词,如今这般一来,便是更给足了他们借口趁机反对她上位。纵是圣上力排众议坚决要立她,可经过了今日,她怕也难逃一个妖后罪名。

而出了妖后的林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时那内阁重臣又在谏言:“圣上,后妃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祸国根由啊!臣等冒死谏言,只为万民百姓,为天下苍生,为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天下,更是为将来青史上我晋朝不成为后世眼里的笑料啊圣上!”

众臣又是紧随其后的附议。

晋滁怒极反笑,敢公然挑衅他权威的人,他从不会手下留情。

“禁卫军何在!”

一声喝令,外头候守的卫兵凛肃入殿,围起殿中朝臣,刀刃雪亮森寒。

晋滁扫了眼众臣:“本是微末小事,往前数几代的盛世,也不是没有这般的先例,如何就这般严重了?可见有人心怀叵测,非要试图挑战帝王权威,强逼朕低头。朕念你们初犯,就暂不追究,起身侯立便是。”

语罢,又着重望向武官列队,这些人大多是昔日陪他打天下的嫡系。

“尔等性情洒脱不羁,莫要被那等迂腐之辈挟裹了心智。”

那些武官听后就有了几分迟疑,面面相觑后,大概也的确是觉得这趟浑水蹚的不值得,接二连三的也就大多起了身侯立。

上头沉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朕再给你们五息的时间。”

这话里传达出某些讯息来,听得人不免心惊肉跳。

前车之鉴告诉他们,御座那位一旦将话说出口了,那就真的不是在吓唬他们。

那位是真的敢当朝屠戮臣子,只怕马上就会这般做了。

文臣队列的人,有一些的确是扛不住压力,掩面悄悄起了身。

有人一带头,陆陆续续的便有些臣子,羞愧的掩面起身。

可殿中跪着请命的,还是有不少的臣子。

好似越是这般危机时候,越是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越发如那铁骨铮臣般,坚决不改初衷。

那内阁重臣大声道:“圣上指摘臣居心叵测,臣万万不敢认!臣为君,为国,为民,忠心可鉴日月,至死不改初衷。若臣之死能换得君主盛名,天下安康,百姓安居乐业,那臣,死得其所!”

说完边大义凛然的起身,似要血溅当殿。

“慢着。”

恰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御座传来不紧不慢的制止声。此声却并非出自他们圣上。

几乎刹那,金銮殿的文武百官,连同俯首跪地着的,似乎于这一刻震惊的忘记了尊卑,下意识的抬头齐刷刷的往高阶御座的方向上望去。

连同他们圣上,似也惊震的转头直看她。

林苑将另外一手从袖中伸出,不轻不重的搭在旁边人的手背上,她的目光却是直视前方,径自落在那欲要死谏的铮臣身上。

“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那内阁重臣并无恭敬道:“内个大臣王益。敢问夫人哪位?”

话里的冷诮激怒了晋滁,他倏地盯视那大殿之人,刚要发恨的下令将其处置,却突然感到手背覆着的柔软手心握了握他,似有安慰。

在他怔忡的时候,旁边人已清越着声音道:“我是太子生母,未来的皇后。”

不等人再说,她又温声道:“王大人,刚听你说,你一心向公并无私心,只为君,为国,为民而已。”顿了瞬,轻声反问:“何以见得?”

明明再温和不过的问声,听在那位内阁重臣耳中,却觉是生不如死的侮辱!

林苑就这般静静的看他整张脸怒的酱紫,看他指天发誓的宣告自己忠心可鉴日月,再看他指桑骂槐的暗指她祸国殃民……她就这般静静看着,似是云淡风轻。

却无人知道,云淡风轻面容下的她,内心那股难以言明的压抑之气,几乎要冲破桎梏而出。

先前有朝臣出列要反对晋滁的举措时,她还兀自想着,若能借此打消他的荒谬之举,自己倒也解脱了些。可待听着那位王大人一口一个妖妃,几乎就钉死了她是亡国妖妃之名时,她之前那想法就刹那烟消云散了。

几乎在那一刹,她的想法变了,宛如灵识开窍一般,突然就意识到,为什么她这一生,总是被人在后推着走,任她如何努力如何拼力挣扎,却永远的走不了自己想走的路。

那是因为她站的不够高。在这个权势至盛的封建年代,站的不高,就很容易被人桎梏,由人左右命运的方向不说,甚至还可能被人强行定上莫名的身份。

譬如此刻殿中,口口声声暗指她为妖妃的重臣。还有那些虽不言语的众臣,可无声胜有声啊。

她不由环顾金銮殿,居高临下的望着殿堂底下那些或匍匐或侯立的臣子。她这般隔得远了,站的高了,是不是能推她走的人就会少了许多?

第106章 金銮殿

“……从夏朝起, 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亡国祸乱哪朝不是先起于女祸?不信且看前数几代明治年间,百姓衣食有余, 家给人足, 任谁见了不得道声是盛世之相?可结果又如何?仅刘贵妃一人足矣败之!”

殿中的内阁重臣言辞激烈,语气万分痛惜, 随即朝高阶御座方向抬手, 高声道:“臣自知忠言逆耳,但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字字赤胆忠心!臣一片忠心辅佐君王,并无半分私心,为的是天下能海晏河清, 求的是天下能盛世太平!臣对圣上、对朝廷、对天下百姓, 竭诚尽节,天地日月无不可为证、为鉴!”

话语铿锵有力, 落地掷地有声。

林苑将目光重新投落在殿中, 不轻不重的看那大义凛然的梗骨直臣。

“我看不见得。”她声音清越,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调,说话的期间面上含着淡笑, “王大人陈词的确慷慨激昂, 可是我却未从这番激烈的言辞中,感受到任何忠君、为国、爱民之心。”

金銮殿里有一瞬间的哗然。

那内阁重臣气怒攻心, 恨怒的咬牙切齿。

“娘娘……”

“你可敢听我道明原委?”

林苑径自打断他的话,而后又环视殿中群臣,声音缓却清晰道:“诸位可愿听我细说?”

那内阁重臣忍着冷笑,抬抬手道:“臣愿闻其详,请娘娘不吝赐教。”他并不觉得这位从来养于内苑的娘娘能说出什么来, 想来也不过是要强词夺理,硬要给他按上个不忠的名声来,自以为如此就可以折辱他罢。

可笑!这位娘娘怕是忘了,这金銮殿上可不是那能供她兴风作浪的后宫,在这庙堂上汇集的可是谋臣武将人中龙凤,她若说不出个确切来,再或是说的颠三倒四,或是肤浅之极,那可真是要令人贻笑大方了。

其他文武大臣面色不显,内心具体如何思量不得而知。不过想来,与那位王大人有着同样想法的人,应是不少。

“那就先从忠君说起。”

林苑微偏过脸,隔着绣凤帷帽对身旁人轻笑了笑,似是在安抚他,而后方再次看向殿中,字字清晰道:“恕我见识浅薄,还未听说过有一上来就将君主打为昏君,恨不得将其钉在耻辱柱上万世不得翻身的忠臣。”

那内阁重臣面色一变。

她却不等他开口,接着又道:“的确,你是受了我这所谓妖妃的刺激,自觉有了妖妃就会有昏君,有了昏君,那国就会将亡。所以作为忠臣,你就要敢于站出来直言不讳,就算指着圣上的鼻子骂,当众痛斥圣上的昏庸无道,那又有何妨?你是忠臣嘛,行的是正义之举,纵是被昏君所杀,那也是要流芳百世,青史留名的。”

“臣……”

“我话未说完。”林苑不容置疑的打断他的话,神色发淡:“可是王大人,我想知道的是,将我视作祸国妖妃,你凭的是什么?空口白牙,上下两片嘴唇一碰,我好端端的一国储君之母,未来皇后之尊,就要被你钉在妖妃的耻辱柱上,你凭什么呢?”

“凡事,要将证据的。”

她启唇淡声,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兀自不平的内阁重臣,“就算大理寺断案,那也要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反复确认证据没有差错,方能定案。更何况是你要定一国之母的罪,不讲证据,如何就能轻易下定论?”

“王大人,你说我是妖妃,那我虚心求问,身为妖妃的我,都做过哪些祸国殃民之事?”

“我可有闲着无聊就撕巾帛摔瓷器,穷奢极欲?可有怂恿圣上发明炮烙酷刑,点炊炭,烧铜管,贴活人?还是可有站在高高城墙上,笑看着圣上烽火戏诸侯?”

“可有让圣上奢云艳雨?”

“可有让圣上饮宴淫尔?”

“又可有让圣上酒池肉林、奢糜腐化、荒淫无度!”

最后一音落下,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都没有。”

语调并不高扬,却落地有声,字字有力。

殿中的文武百官或站或跪,或垂首沉思,或犹有不忿。

林苑又看向那内阁重臣,“我既并未做这些祸国殃民之事,王大人却非要将一国之母按上妖妃之名,这番作为的确不像忠臣所为。况且…… ”

“纵我是妖妃,那圣上可就是夏桀商纣王之辈?”

这陡然转过的话题让本是冷鸷盯视王益的人,猛地转头看她,高大的身躯微微僵硬。

林苑没有看他,只语气清厉的直冲殿中之人:“你凭空捏造罪名加诸我身倒也罢了,如何敢将昏君暴君这等滔天恶名强按君王头上,简直是其心可诛!圣上自打继位以来,赦天下,减赋税,安天下,定民心,躬勤政事,抚定内外,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连妇孺皆知当今贤德之名!你身为臣子,不思家国百姓,不思如何辅佐圣上开创建元盛世,满心满眼只盯着圣上的私德小事不放!自以为忠君爱国,实则沽名钓誉,企图踩着圣上成就你的青史留名,说你其心可诛,是半点没说错!”

话音一落,偌大的宫殿阒寂了半瞬。

衮冕加身的九五之尊,这一刹那好似周围所有都离他而去,满目只余她怒斥群臣,满心将他维护的模样。

他微抖的手紧攥住那御座龙首。他眼圈泛红的直勾勾看着她,喉头滚动,眸中急遽翻卷的情绪不知是激动,是震撼,还是不敢置信。

她……竟会维护他。

那内阁重臣俯身大喊冤枉:“臣忠心贯日,娘娘却句句道臣是私心,实天大之冤!臣并非妄言圣上昏庸,只是劝谏圣上,自古以来带后妃上殿是昏君之举,臣望圣上以儆效尤,有何不妥?如何就成了包藏祸心?”

“当然不妥。”林苑冷冷视他:“带后妃上殿就是昏君?谁规定的?你王益王大人吗?”

那人气急:“古之……”

“古之圣人规定的可是?你以谁为圣人?天道神仙?还是三皇五帝?”

林苑不假辞色:“哦?看来都不是。妄我还当你所说圣人,是哪个能一眼看破天机,一言可定乾坤的神仙。那你所谓的圣人倒也只是个凡胎肉体罢了。这般的圣人世上多了去了,你将其定的规矩视为珠玑,旁人却未必视作金科玉律。”

“所以王大人,在继你将我打做妖妃之后,又将圣上打做了昏君,究竟是凭的什么?”

那堂下之人膝行朝圣上方向拜了又拜,声嘶力竭的分辩:“圣上,娘娘曲解臣的意思,臣也辩无可辩!只是自打天地初开那日起,便定了乾坤与阴阳,不可颠倒,那是乱了纲常!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是古之圣训啊……”

“笑话。”林苑的声音沁着凉意,“自打我入殿来,在尔等攻讦我之前,我可言过半个字?我一言不发的坐着,你们却迫不及待的指我干涉国事,蛊惑圣上,祸国殃民。该喊冤枉的是我才是!”

“况我与圣上本就是夫妻,夫妻同进同出,该是庄美谈方是,应更利于国家稳固安宁,如何算乱了纲常?怕是王大人孤陋寡闻,本朝还有地方是专以妇持门户的。譬如那邺下,便是如此。”

她偏过脸看旁边人笑道:“看来朝臣常年拘泥京中,见识大多有限,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有机会,还是得让人多去其他地方走走,开阔眼界。”

晋滁灼灼看她,心跳都停了几许:“皇后所言极是。宣旨,降内阁大臣王益为邺下知州,择日上任,不得有误。”

邺下多为鲜卑族聚集之地,民风彪悍,多不服朝廷管制。那王益一听,不由眼前一黑,自觉圣上是摆明是送他去死来着。

“邺下民风多样化,恰适合王大人开拓眼界。”林苑颔首后就再次转向朝臣,收敛了面上神色,淡声道:“说完了王大人的不忠君,接下来,我再为诸位细数一番他的不为国,不爱民。”

“为国为民,并非是激昂陈词,或是指天发誓,百姓就会赞你一句‘为国为民的好官’。”

林苑不去看王益那张气的通紫的脸,继续道:“也并非是抓着君王的私德不放,不依不饶的给君王扣上大帽,逼君王认下罪过,你就是为国为民的肱骨忠臣了。家国天下,的确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可亦是晋家天下。圣上的私事,只是不是危害社稷江山,不祸害百姓万民,那又何必上纲上线,紧揪着不放?显得另有居心不提,也本末倒置了。”

“真正大公无私为国为民者,当思的是国策,当做的是在政事上有所建树。”

“思己可有攘外安内之才?思己可有想出利民政策?”

“朝廷政策法令上可有何错漏之处?百姓安居乐业可有拦路之虎?”

“为开创建元盛世出过何等的力?”

“百姓收成多寡,衣物御寒与否,可能吃饱穿暖?又可有瓦片挡雨遮风?”

她的声音依旧平缓:“思民生,定国策,辅佐君王,此方为忧国忧民的忠臣所思所虑之事。”

偌大的金銮殿,阒寂无音。

第107章 风雨

散朝之后, 晋滁浑浑噩噩的带着她上了肩舆。

在往乾清宫去的这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言语。

晋滁始终发怔着眸光落在她净白的面上,眸光时紧时缓, 时悲时喜, 几番恍惚又有几许迷离。

林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也并不试图打破此刻的宁静, 只抬了眸静静的望着宫墙延伸的方向。

今日早朝之前, 她都一直心灰意冷的,因为她不觉得她的人生会出现别的转机。她以为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由着他,一步一步, 变本加厉的压榨她的自由空间, 直至她窒息而亡。

并非是她悲观,而是他那些令人窒息的所作所为, 他的霸道与疯狂, 几乎打碎了她内心仅存的所有侥幸。让她几乎以为,她的人生,此后不会再有别的转机与变数。

然而, 今日早朝之后, 她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回忆上朝时候的种种,她愈发觉得她思想上的桎梏好似被重锤悍然敲碎了般, 让她灵台愈发清明起来。而那些被雾笼罩的想法,也逐渐清晰浮现。

原来,她的人生并非只剩穷途末路,冥冥之中却也是有一丝变数的。

这丝变数就来源于,她有多少的分量。

她身份的加持, 话语权的加持,手上筹码的加持……统统这些分量,如果足够多了,她身上是不是就会少些桎梏,多些喘息的空间?

就比方说,假如将来在朝中,在文武百官中,她能够逐渐树立威信,那她就不再是有名无实可有可无的符号。如此,即便将来他又发疯的想关她,那朝臣应也会有进谏阻碍的,纵不能完全制止住他的疯狂做法,可最起码也给了她采取对策的时间。

她深吸口气,抬眸眺望远处乾清宫的方向。

她不想再如从前般,被他关在那方封闭的空间了。

一想到若哪天他又想故技重施,想给她周围打造类似牢笼一般的栅栏,她就不由得感到不寒而栗。

她不要再待在乾清宫,一定要随他上朝。其他的且不论,最起码时刻在他身边,她能时刻了解他的情绪起伏,便是情势有变她也有心理准备,也多少来得及做些应对策略。

晋滁见她眉眼舒展,唇瓣漾起浅浅的弧度,不由紧拢了她的手,心荡神驰的唤了声:“阿苑……”

林苑转眸看向他,柔软的光泽在她清眸中流转。

他的呼吸一滞,怔怔的望着她。这一瞬好似时光倒退,将他的记忆再次拉回从前,那些阳光明媚、茶香沁脾的美好岁月。

林苑似无所查的依旧柔软浅笑,随意环顾了周围景致一番,又看他温声询问:“今儿天好,我不想那么早回寝宫。咱们要不去宝津楼赏景,可好?”

他动了动喉头,颔首说好。

宝津楼坐落在御花园对面,重檐高楼,红柱红窗,台基外面贴有雕砖,线条严密,翼角上雕有蹲兽,威严壮观。

此刻三层楼高的宝津楼上挂有朱帘垂幔,表明御座在焉。

晋滁由林苑给他换了身常服后,就颇为随性的撸了衣袖,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抓过宫人递来的紫砂壶还有茶罐,他几步到临窗前的小榻上坐下。

林苑来他对面坐下,见他似乎没有让宫人沏茶的意思,虽伸了手过去:“我来吧。”

没想到他却抬手制止了她,挑眉笑了声:“今个由我来。你且品一品,看看我这手艺可有落下。”

说着就打开茶罐,捻了茶叶出来,颇为熟稔的泡起茶来。

林苑微怔过后收回了手,唇边依旧含着浅笑,只是眸光若有似无的落在他面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打早朝之后,他给她的感觉较之前好似是正常了不少,气息也似平常了许多。

“尝尝,可还合口味。”

手法娴熟的沏好茶后,他抬着茶壶笑着给她斟了杯茶。热腾腾的茶水缓缓注入她面前的釉色茶碗中,带起清香袅娜的茶水清香。

晋滁就这般几分失神几分眷恋的看那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看她动作娴雅的执起茶碗,轻吹着茶沫,唇瓣含了茶碗边沿,轻抿了口他亲自沏的茶水。

放下茶碗,林苑看向他,温言道:“依稀还是从前的味道。”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他眼里刹那发热。

她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挽袖拎过茶壶,给他的茶碗也斟了茶。

“伯岐,自打早朝过后,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她蹙了眉,略有忧色:“我是不是给你造成困扰了?”

“不会,别多想。”

他回过神来,抓过面前茶碗,吹过几下后啜了口。

“正如你殿上所说,夫妻同进同出本就平常,算得什么?”想起早朝时候她对他的出声维护,他心情愈发大好,纵是想起早朝时候那些挑衅他帝王威严的臣子,也不觉其面目可憎了,“至于那些不知所谓的臣子,你也不必将其放在心上,平白抬举了他们。他们若还是不开眼,朕定会让他们知道后果。”

闻言林苑心神稍稍松懈,知他会继续带她上殿了。

“这几日朝堂上怕不会太平了。”

她心里很清楚,朝臣不会就此屈服的。为了抗议圣上带她上朝,接下来的时日的朝堂定会风波不平,针对她的对策也会层出不穷。

“安心。”他安抚道,“今日早朝宣禁卫军上殿,你当我是吓唬他们的?”

他眸光骤冷:“他们若胆敢寻你我的晦气,那就洗净了脖子准备去阎王殿里报道去罢。”

林苑却横过桌面按住他的手,看他柔声道:“人心所向最重要。以杀止异声确是好用,只是这般一来,倒或真如他们愿了,成就了他们直臣忠臣之美名,却害你落了昏君暴君之恶名。”

他反手将她的柔软的细手拢在掌中,笑看她道:“怕什么,我不在乎。”

“我在乎。”

对上他微有震色的眸子,她认真的看他:“伯岐,我在乎。”

晋滁唇边颇为随性的笑意尚未消散,面容已渐为紧绷,震颤的眸光似带着锋利的光,反复的在她面容上、眉眼间寸寸刮过,审视,似要确认着什么。

宝津楼外吹来了风,卷起窗边垂落的朱色帘幔朝小榻的方向荡开些许,又缓缓回归落下。

风声过后,榻桌前的这方天地里,粗重的喘息声就愈发清晰。

随着榻桌被粗鲁挥落一旁的哐当声,晋滁已按了她的肩将她按倒在身后的小榻上,灼烫而凌乱的亲吻落上了她额头,眉眼,唇瓣间。

“阿苑,再说一次你在乎。”

“我在乎唔……”

话音刚落,他已迫不及待的攫住她柔软的唇瓣。

林苑闭了眸试着回应他,换来的是他更激狂的纠缠。

在乎,她如何能不在乎。

他若是昏君,那她必是妖后,逢春与太子,则是妖后之子。

这是满盘皆输的结局,她焉能容许。

朱色的帘幔随风不时晃动,遮住了宝津楼里一片春光。

这日散朝过后,浑浑噩噩出了金銮殿的,可不止是那御座上高坐着的圣上。

群臣亦是混混沌沌的出了大殿,出了皇宫,直至进了家门,还是有几分难以置信。

倒是王益连同在殿内一起请命的大臣,在出了宫后,却是满脸冷笑的叫住了想要匆匆离去的林侯爷。

“林大人脚步何故匆匆?可是要急着赶回家中报喜去?”王益毫不留情面的出口讽道。

其他的朝臣不由皆望过来,连本来要上马车离去的一些朝臣也停了步子,似不想错过这出好戏。

林侯爷的脸色遂变得有些难看。

“王大人说错了,下官并无何喜事。”说着就抬抬手,欲要告辞:“下官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辞。”

王益等人又岂容他轻易脱逃,几人疾步匆匆上前,近乎堵了他去路。

“真无喜事?那后妃临朝,你如何来说?”

王益等人咄咄逼人,目光如炬,将他紧紧逼迫。

林侯爷朝金銮殿方向抬手,倒显镇定道:“此事圣上自有深意,几位大人还是莫要为难下官了。”

“你!”

“下官真有要事在身,与几位大人改日再聊。”

说着趁机从他们另外一侧绕开,脚步片刻不停的急往在家马车的方向赶去。

老匹夫!几人内心暗暗咒骂。

王益在其身后咬牙切齿的高声道:“林侯爷,你若还有几分为官之德,还有几分为天下苍生的良知,望能写下罪己书,明日早朝呈递圣上!”

此时那林侯爷已经上了马车,催促马夫快快驾马离去。

直到马车离得足够远了,让马车里的人听不到那来自几位大人的怒骂斥责,林侯爷方微微松懈了肩膀,擦了把额上冷汗。

从今日早朝起,他就犹如做了场大梦一般,至此刻都犹不敢相信他们家苑姐儿,竟出现在了金銮殿上!

正如那王大人所言,后妃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他们长平侯府,是要出了妖妃了吗?

林侯爷脑中迅速浮现了声名狼藉、万人唾沫、遗臭万年等令他惊悚的恶词。

一想至此,他不由万念俱灰。

经过今日早朝,此后朝臣多排挤他,多与以他交往为耻,使得他四面楚歌倒也罢了,只怕将来史书上会被特意留上一笔,‘祸国妖妃出自长平侯府’,单这一句,就足矣让他们这百年世家,世世代代遭人唾骂。

不管群臣如何思量,心绪如何复杂,翌日清晨卯正时刻一到,那九五之尊照样携着后妃的手,面朝群臣坐在了那黄金御座上。

当金銮殿上那空了近十个位子的场景落入御座之人的眼眸中时,几乎刹那激起了他内心的暴虐。

他今日本来尚好的心情,因着朝臣的公然挑衅,迅速转为阴霾密布。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内侍的唱喏声过后,有朝臣硬着头皮出列,呈上了王益等大臣的请假折子。

晋滁沉着脸抓过这些折子,在下一刻就要摔了折子,喝令禁卫军杀进他们府邸时,他那青筋暴起的手背却蓦的被覆上了柔软温热的掌心。

他侧眸看她,晃动的九旒后,是他阴霾未散的眸子。待对上她温和平静的眸光后,他眸底的暴虐之色渐渐退散。

“朕准了。”他随手翻过两下折子,搁在御案上,不辨情绪的看向群臣,“朝议继续。”

肃杀的气氛一散,众臣皆觉得空气都似流通了不少。

这日早朝虽近十位重臣未至,可朝议也勉强继续下去。

零零散散的,也有朝臣如往常般奏事,御座上的圣上似也未受影响,照常与朝臣商议政事,定下决策。甚至比素日还要用心三分。

整个早朝其间,林苑不置一言。

朝臣见她并未影响到圣上处理政务,也并未干涉朝政,对她的不满倒也稍稍减少了些。

散朝回寝宫后,晋滁猛一拍御榻:“王益老贼!不杀此僚,难解我心头之恨!”

“杀他做什么。”林苑过来坐他身旁,拿过他的手,垂眸给他抚着掌心经脉,“让他所谋一切皆成空,等他盟友也皆弃他而去,他彻底孤立无援了,那才是让他最为难受的。”

她的温声安慰大大驱散了他的怒火。而且,她与他共同面临风雨的情形,反而让他心底升起隐秘的欢喜,王益等人的猖獗倒也变得有些无关紧要了。

“放心,朕知该如何做。”

从前他倒不在意那些昏君暴君的虚名,行事颇为肆意。可如今不同了,她在乎。

与她温情说过一会话后,他几分迟疑过后,就起了身。

“我要出宫一趟,你且在乾清宫待着。”强压了心底因她离开他视线而产生的不安,他终是下定决心道:“若觉无聊,可以去宝津楼那散散心。”

顿了瞬,方又强调道:“要禁卫军紧随,不可任性。”

林苑怔过之后就笑了起来:“别担心。不过我亦有事想请示你一番。”

“何事?”

“我想宣我爹进宫一趟。”

第108章 尘埃落定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林苑陷入了沉思。

他竟然,答应了。

她本是试探性的提了要求,也没敢想他能一次就应下, 谁料他竟真的应了她所求。

是他的偏执癫狂症状有所缓解了?

为何?可是她哪些做法触动了他?

她开始慢慢回忆自打进宫来她与他相处的点滴, 渐渐开始琢磨,莫不是他所要的并不是她一味的依顺?大概那般只会愈发觉得她柔弱, 觉得她不堪一击, 人人皆可伤她,就愈发令他没了安全感,变本加厉的实施他所谓的‘保护’?

如今他情绪的转变,应就从那日早朝开始的。大概是她的出声维护,让他觉得, 她也并非那般柔弱不堪, 并非要一味躲在他身后才能得以存活,而是可以与他齐心协力, 风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