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就劝劝她。”韩芳咬咬唇,努力平复了呼吸,“娘为我操劳忧心半辈子,没道理后半辈子,还要为我苦苦捱在那令她糟心的地。”

林苑略有欣慰,却难掩复杂的看她:“怕不怕旁人非议你?怕不怕夫家看轻你?”

韩芳冷哼了声:“因为娘没生出儿子,这些年来我与娘受到的非议可还少?那时都不怕,现在又怕什么?至于夫家,若他们如此短视迂腐,那就算我看错了人罢。”

林苑温柔的伸手给她捋过鬓边的发,笑道:“别怕,有姨母在呢。”

韩芳嗯了声,用力点点头,望向她姨母的目光中充满了晶莹而明亮。

她姨母怕是不知,她有多仰慕多崇敬她,因为她姨母做了寻常女子都未曾做过的事,让人羡慕,钦佩。

建元十三年的时候,是林苑临朝的第十年。

十年的时间算起来并不短,足矣潜移默化的改变一些事情。

譬如,已经有不少顺利从女医署结业的女医,并未留在京城给达官贵人瞧病,反而回到了自己家乡开设了女医馆。女医馆的成立,不仅给那些困于礼教的女子提供了看病的途径,也因医馆招收女学徒学艺,也给了女子生存的途径。

再譬如,自打建元十年朝廷设立了专管和离官司的机构后,这些年来,敢于提出和离的女子也逐渐多了起来。和离之后的女子,若不想重归娘家,官府可以给置办女户。由此一来,感激皇后的人有,可骂皇后的人就更多。

不过对此,林苑就不以为意了。

她知纵使如今她看似高高在上,可世俗规矩摆在那,她能做的,真的是微乎其微。可就这点微乎其微的事情,若她能做成,纵使有些骂声,又能如何呢?

最早由晋滁带着上朝的时候,她内心所想还不过是掌握更多的主权,让自己有一席喘息之地。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她了解的越多,话语权的渐多,她的想法也渐渐发生了些改变。

她渴望能做些什么,为自己,也能为这个时代。

的确,她能做的太少。十年里,大概也就做成了这两件事。

可饶是就着两件事,她也竭尽所能的去做,因为她知道这是一粒种子,撒到这个时代,纵然短期看不出什么大的水花来,可焉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一百年后,不能福泽世人?

这个时代女子的命太苦,她既有些能力,那便能争取一些,是一些罢。

建元十四年的时候,林苑开始感到,她的身体好似在走下坡路。

其实早在去年的时候,她就察觉到身体大不如从前,每回散朝后,总觉精神不济。

林苑有时候自嘲,或许是岁数到了的缘故罢。

晋滁虽然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个慌字,也从未开口对她提过一个怕字,可下皇榜,频频召集宫外名医入宫、以及夜里梦醒后紧紧搂过她的种种举动,还是无不昭示着他的慌与怕。

大夫给出的诊断大致相同,打娘胎里带的弱疾,年轻时候精细养着看不出什么,可年岁渐长,就会见到比旁人提前步入机能衰退之态。

换句话说,就是会影响寿命了。

晋滁好悬没当场变脸。

林苑从来知自己大概不是能长寿的,对此也没有太多执念。不过他有执念,这点是让她极不放心的。

“这有什么,只不过是可能比平常人少活那么几年罢了。”林苑抚过他紧绷的唇角,安慰道:“我觉得人活的这条路,不在于有多长,而在于有多宽。只要此生过得无憾,过得美满,那即便再短,又有何妨?”

略停了瞬,她柔了声音又道:“过完了此生,不还有来世吗,怕什么。”

晋滁紧绷的身体终是缓缓松懈下来。

林苑当他被劝服住,神色不禁流露出轻松之意。

却未见到,掩饰在他深沉眸色后面的,是浓烈的化不开的苦意。

“阿苑,你此生还有什么心愿?”

他手掌抚过她的后脑,熟稔的将她按上了他的躯膛。他喜欢她依偎在他的躯膛上的感觉,喜欢她脸庞感受着他胸口的温度,喜欢她聆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爱人在侧,亲朋无忧,天下太平,这些都实现了,你还想让我有什么心愿?”

听着她的轻笑声,他低头轻吻在她发顶,缓声道:“那就天下太平吧。如今天下北有鞑靼、南有蛮荆,还有些西戎不服朝廷管教,这些都是不利于太平的因素。”

他掌心轻抚着她的发,在她的诧色中,继续道:“明年初,我便御驾亲征,替你荡平寰宇,呈现给你一泱泱大国,盛世太平的天下。”

第111章 我等你

建元十五年三月。

大半年的准备, 朝廷已经整顿好了兵马,备齐了粮草,厉兵秣马, 严阵以待, 大军随时可以开拨。

乾清宫里,晋滁伸展着双臂立在楎木架前, 一动不动的由着林苑给他穿戴着盔甲。

里腹甲、腹甲、护腰、胸甲、臂甲、勒帛……铠甲穿戴繁复, 可她不厌其烦的给他一件件穿戴,连给他扣护腕的动作都是那般认真与仔细。

他的目光始终都随着她而动,舍不得移开分毫,饶是她细微捻手指的小动作,他都眷恋万分, 恨不能将她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永久的镌刻在眸中, 记在心底。

林苑抖过披风,踮起脚尖要给他系上。

他就躬身低了头来, 由她手臂绕到他的颈后, 将那大红色的披风搭在他的身后,而后看她微仰着脸庞,眉目温柔的给他系着带子。

“紧不紧?”

“不紧, 刚刚好。”

他想也没想的回道, 目光始终不肯离她面上分毫。

她如何知道,这般的场景, 早在昔年与她交往之初,他就幻想过,梦里也时常梦见过。

那时候他如何会知,他心心念念的这一幕,直到今日才得以实现。

林苑又转身捧过兜鍪, 他遂又低了头,由她仔细给戴在头上。

柔软的手指拂过那红色的盔缨,在她要收手回来的时候,他却突然伸手将她的手捉住,牢牢的拢在自己的掌心中。

“阿苑,你会想我吗?”

林苑抬眸望向他。面前的男人鬓若刀裁,器宇轩昂,此刻重甲加身,平添了几分威肃之气,愈发衬的他英俊勇武,威风凛凛。

她突然就有几分失神,她想起了少年时候的他。

那时候世人皆知他是纨绔,但她知他心中夙愿,那便是有朝一日能如他父亲一般驰骋沙场,做一名威严赫赫的大将。

可命运没让他成为少年将军,而将他推上了帝王宝座。

“会的。”她说,“想你的时候,我给你写信可好?”

她的这句话让他眼中蓦的一热,险些激出泪来。

这一刻他有万般冲动,恨不得当场脱掉盔甲铠衣,取消御驾亲征的决定,管他天下如何去罢,他只想陪守着她,与她日日夜夜相对,再也不分离。

可他终是紧咬着牙,发狠的将那欲要撕破胸口闯出的渴望强压了下去。

她这一生,硬生生被他强留了半生。

足够了,她做的已经足够了。

余下的日子里,就让他替她做些什么吧。

他会满足她有生之年的所有愿望,不让她此生留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遗憾。

“阿苑,等我回来,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林苑感受着他掌心上的温度,垂了眼睫,轻声道:“好,我等你。”

晋滁用力握了下她柔软的手。在眼眶发烫之前,猛地咬牙闭眼,呼出的鼻息压抑的近乎颤栗。

三月初十,是大军开拨的日子。

天子之堂前大军举行誓师仪式。

圣上一身铠甲立在高案前,手持长戟,目含威慑。

“此行北踏鞑靼、南征蛮荆、西平戎夷,众将士可有信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建千古未有之功勋?”

“有!有!!”

喊身震天,士气高昂。

“好!”他抬了长戟直指苍天,大喝:“”北有、南有,还有些西戎他扫视三军,凛然喝道:“那诸位就陪朕,一道踏平蛮夷,开疆扩土,令寰区大定,令海县清一,共建这前所未有的天平盛世!”

三军齐齐大喝,喊声震天动地,气势如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京郊十里处,圣上下令,不再让文武百官相送。

“军国大事就交代给诸君了,有不决者,可由皇后定夺。”

文武百官无不应是。

之后他又看向林苑,他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多的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等我回来。”

他嗓音沙哑的艰涩道了句,而后不敢再迟疑的转身,踩蹬上马,挥令三军前行。

林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大军离去的方向许久。

直到浩浩荡荡的队伍再也不见了影子,她方转了眸光望向远处的天际。

风和丽日,云也淡,风也清,暖阳刚刚好。

她执了帕子抵唇,压了压想要出口的咳嗽声。

她会在京中等着将士们传来的凯旋消息,也会一直等着看这越来越好的盛世天下。

太子也长久的望向大军离去的方向。

前世的这个时候,父皇也御驾亲征,却不是为朝廷百姓,更不是为天下,只为发泄。穷兵黩武的那几年,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百姓哀鸿遍野,难民求生无门,诸多州县揭竿而起。

可今生是不同的。百官同心协力,将士气势如虹,他们勠力同心,为的是这家国天下。

他莫名的觉得眼中发热,好似有股莫名的热量,渐渐冲散了他心中的麻木。

从重生那日起,对于这个朝廷,甚至对于周围的人,无论他父皇母后也好,无论文武百官也罢,再或是对那些黎民百姓们,他多少有种置身事外的躲避态度。可如今真切的感受到这样的转变,眼见着大好的天下逐渐成型,他心中就有种莫名的力量在缓缓升起。

家国,天下。盛世,太平。

圣上离开后,由皇后与太子坐镇,朝廷照常运转。

每日朝议上,除了要关注前线战事外,还要处理各地上报的政事。

林苑十多年来,在朝堂上看晋滁如何掣肘朝臣,平衡朝堂,处理政事,可谓受益匪浅。在他身边,她学到了许多,也悟到了许多,所以如今坐镇金銮殿,主持朝议,处理各项政务等等诸事,她也皆能应对。

“太子,此次出征,你可知你父皇为何非要御驾亲征?”

散朝之后,她将太子叫到她宫里,询问他说。

偶尔她精神尚好些时,那散朝后她就会叫来太子来询问他功课,或是询问他在朝中参与朝议的心得。

太子听后,便道:“蛮夷素来强悍,他们所据守之地也多是易守难攻,此番出征是恶战。父皇御驾亲征,自可振奋军心,鼓舞士气,同时也威慑了敌军,让战局于我方更加有利。”

林苑让他来榻边坐,拎了方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

“确是如此,不过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拿过旁边的参茶润润嗓子后,缓了片刻,方接着徐徐道来:“若此番出征只是一两年的光景,那还成,若是晋朝建立了几代,朝政稳固,民心所向也还成,可关键是此番大战少说三五年打底,而本朝至今也不过两代、还远达不到让天下百姓极高认可的程度,这就有问题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啊,更何况本朝还有篡位的先例,谁能保证那些大将手握兵权过后,不会滋生了野心,而后将心一横,效仿你的祖父?”

这话是大逆不道的,可林苑觉得这些皆是事实,没有什么可以避讳的。

“你祖父以军功起家,最终反了前朝,让这天下改了姓氏。而你父皇则靠着昔年打江山积累下来的班底,饶是当年身为太子依旧有实力与你祖父叫嚣,最终反了你祖父,该做他登上了那至高之位。”

在太子若有所思的神色中,她最后说道:“一线的上峰是最容易跟下属培养感情的,发展自己的嫡系也更加容易。在朝廷安稳的前提下,你父皇御驾亲征,则是最好的选择。”

太子在踏出乾清宫的大门时,没忍住回头望了眼。

他能感受到她对他寄予的厚望,不单单是皇后对储君的,还有母亲对儿子的。

她也是多少重视她这个儿子的吧。他知她这些年来不仅关注他的学业,也关注他的起居,知他爱吃的点心,也知他爱喝的茶水。

前世的时候,她回宫时他已九岁了。

在高压气氛中独活了九年的他,对于蓦然多出来的所谓母亲,自然是茫然,又陌生。而她呢,突然被打破了生活的宁静,乍然被强行带进了宫中,她自顾不暇,对于他,怕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吧。

母子对彼此皆是生疏,尚未等沟通了解,后面一些列的事情紧接着压来,于是他们就在冷漠疏离中越行越远……

那时的他,自以为他不在意,不在意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在意她会如何。

可如何不在意啊,如果不在意,那时候他的怨何来,恨何来,悲何来?

他摇头苦笑,母子天性,违背不了的。

不过今生不比前世了,她从给木逢春的爱里,分出了一份,给了他。

建元二十年,朝廷大军南征蛮荆。

这是在继北伐西讨之后的最后一役了。

乾清宫暖阁里,林苑由人搀扶着坐起身,倚靠在榻边,接过宫人递来的包裹,慢慢打开。

自打他外出征战那时起,每隔一月,朝廷就会接到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战况。与此一同传来的,还会有个包裹,众臣都心照不宣,这是圣上特意给皇后娘娘的。

包裹里盛放的大多是他搜刮来的各式样的小玩意,有稀奇古怪的,有别致考究的,有时候大概是他在某间铺子里见了好看的钗环,心下一动就买下给她捎来,有时候又大概见了当地孩子玩的玩意有趣,也心血来潮买来送她。

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甚为女子不方便常出来逛街,每每他在街上遇上个稀奇好玩的玩意,总是想着偷偷给她捎递过去。

她抚着包裹里那些有趣的小物件,唇边忍不住轻翘了起来。

手拿过包裹里的信件,她解开蜂蜡后,就小心拿过里面厚厚的一摞纸张。

上面,他详细记述了他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写了军中的趣事,也写了对她的思念。

信件的最后,落笔的依旧是一行话,阿苑,等我。

林苑的目光反复落在那行话上,眸光盛满了柔和。

我等你。她无声启唇。

第112章 正文完结

“你腿脚不便, 就别忙活了,快过来歇着吧。”

乾清宫暖阁中,林苑靠坐在小榻上, 笑着冲不远处的田喜招呼着。

田喜边在案几前倒着参茶, 边笑道:“能为娘娘做点事,是老奴的福气, 巴不得能多忙活些。”

林苑摇头失笑, 这会喉中的痒意忍不住,就抵唇皱眉闷咳了起来。

“娘娘快喝口茶压压。”田喜急急端了参茶,一瘸一拐的过去,连连帮她拍背。

林苑摆手:“没事咳咳……你快坐吧。”

田喜眼尖的看到她手心攥的帕子上露出的一点血迹,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他不免想到宫里头的传闻, 说皇后娘娘的身体是每况愈下, 能撑到如今都是用猛药强吊着的。

心事重重的坐在榻前的圆凳上,看着面前被病体折磨的憔悴虚弱的人, 他不由想起了当年清婉动人的少女时候的她, 心中就难免升起伤感来。

“娘娘千万要保重好自个的身子,莫要太劳累了。”

林苑吃过参茶后缓了会,大概能勉强压了胸口的难受劲, 方强打精神的笑了笑, 示意她没事。

“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也老了。”她看着他宦官礼帽下露出的些许白发, 轻笑着调侃了声,转而又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好似眨眼的功夫,就是二十几年的光景。太子今年也二十岁了。”

田喜也唏嘘的叹:“奴才刚还想起初见娘娘时候的情形,就好似昨日一般。真是转眼间, 连小殿下都这般大了。”

说着还比划了下:“奴才还记得小殿下刚到毓章宫那会,还小小的,就这般大。有回夜里发热,半宿未退,难受的他半夜里还在喊娘呢……”察觉到不妥,他忙转了话题道:“一转眼,小殿下就长大了,还长得又高又俊,真是一表人才,龙章凤姿。试问如今京中待嫁的闺阁女郎,哪个不心仪咱家太子殿下?”

林苑失神了会,转而望向田喜。

“这些年来,太子那里多亏了有你。田喜,谢谢你。”

“奴才,奴才……”

她闷咳着摆摆手:“不必自谦,你的辛苦,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你的主子爷也看在眼里。你脾性如何,你主子爷再清楚不过,否则也不会放心将太子交给你来照看。”

田喜眼眶有些发涩:“奴才也没什么功劳,做的也都是奴才应做的本分,偏劳主子爷跟娘娘如此信任,感念。”

“你当得的,况当年若不是你拼死相护,我也逃不出一线生机来。你于我有恩,于太子有恩,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林苑将目光缓缓投向窗外,透过半开的窗屉望向毓章宫所在的方向。

“田喜,我与圣上的那些是是非非,你是少数的知情人。当年我如何怀的太子,太子又如何能生下来的,你再清楚不过。” 她声音缓缓道:“从知道怀上他的那刻起,我就清楚的知道,此生我注定是亏欠他的。”

给不了他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爱,也给不了他一个母亲对儿子全心全意的陪伴。

“幸亏有你在他身旁,一直陪伴着,全心全意的爱护着他。田喜,真的很谢谢你。”

“娘娘……”

“还有件事,我想恳求你能答应。”

不等田喜大惊失色的跪下,她便出口道:“此间就你我二人,我也不避讳了,太子登基怕就这两年的光景了。”

田喜跪在榻前,几乎屏住呼吸。

林苑狠狠咳嗽过好一阵后,缓了会,继续道:“自古以来,年少登基的帝王,一直励精图治的有,可半路开始骄矜狂妄的也有。甚至自命不凡,打登基那日起就肆无忌惮挥霍国运的,也不是没有人在。太子如今看的确是好,不骄奢淫逸,也不残虐无道,虚心好学,勤奋上朝,看起来确有明君之相。可若将来他一旦登基,恰逢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朝大权在握,那时他身边已没了能掣肘他的人,我就怕他会生出几分狂妄来。”

“作为帝王,一言可定千万人生死,哪怕再微小不过的决策,到了民间可能会成为压倒千万百姓的一座座大山,足矣令百姓万劫不复。所以田喜,我希望若将来真有这么一日的话,你能在旁规劝几分。太子是信任你的,也愿意听你几分劝的,若能有你在旁规劝着,他便走不了歧途,必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明君。”

“天下百姓会感谢你,我与他父皇在九泉之下,也皆瞑目了。”

田喜哽咽叩首:“奴才当不得娘娘如此重托,不过奴才会竭尽所能辅佐太子殿下。”

林苑含笑:“太子以后有你在旁陪着,我很放心。”

秋叶开始往下落的时候,宫里的气氛一日赛过一日的沉闷。

毓章宫内的太子,时常望着宫外的方向失神,又时常长久的望向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宫人发现,太子一日接一日的沉默,有时候坐在椅上时会莫名的骤然起身,脚步错乱的朝殿外方向走过几步后,又蓦的停住,转而又折身回来。

夜半的时候,也常常听到寝床方向传来他辗转反侧的响声,直至天明也不曾听见他熟睡的鼾声。

这日,在他听到凤阳公主入宫后,蓦的从案前起身,面上线条瞬间变得紧绷。

“何时的事?”

那报信的小太监被唬了下,当即结结巴巴道:“不多时,就,就刚进宫。”

他拧了眉,握了拳就往殿外走,“知不知她来干什么?”

“奴才这并未打探出来,只知是皇后娘娘召她进宫的……”

这时,闲来无事在殿外洒米粒喂雀的田喜见了太子匆匆出来,不免诧异的问了声:“殿下,可是出了何要事?”

太子突然停了脚。

这会他反应过来,已不是前世了。

“没事。”他又折身回去,吩咐那小太监:“去打听着,若乾清宫有什么信的话,及时告知我。”

那小太监领命匆匆去了。

林苑打量着跟前端坐的女人,饶是容颜迟暮,却依旧不减风韵,举手投足间皆是光彩,好似依旧还是当年那美艳的近乎凌厉的仪贵妃。

“娘娘召我今日进宫,所谓何事?”

“你不必紧张,我见你并无要事,只是叙叙旧罢了。”

凤阳并无异样的笑道:“我有何紧张,只是并未想到,娘娘竟会要与我叙旧。”

她望向面前贵为皇后之尊的女子,凤袍加身,权利在握,与圣上同进同出金銮殿,被世人暗传是二圣临朝,如今又凌驾众臣之上,代圣上监国,当真是站在了荣华富贵的最顶尖。

多年前在太子府上时,尚且还是林良娣的她顾影自怜,消沉度日,旁人见她煎熬模样,都觉她前程难测。谁料想多年过去,她这曾受尽人非议的小小良娣,竟能有这番惊天大造化?

世间的事,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轻易断言人的造化。

“不过也亏得娘娘宣我入宫,我才有机会当面谢谢娘娘,成全了我报丧子之仇的愿望。”

凤阳起身朝她大拜。当年宫里头将王寿送到了公主府,说是交由她处置,当时她便猜到,定是宫里的这位皇后娘娘送她的人情。

“那是你的事,不必谢我。”

林苑往倚枕上靠了靠,抬了帕子压了压唇角,抬眸打起精神朝她看去:“今日找你来,也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准话,当年救我的是不是你?”

这些年来,随着对京中势力愈了解,她心中的怀疑就越甚。当年先帝对她动手,有能力亦有动机拉她一把的,观京中势力寥寥无几。凤阳毫无疑问就上了她头号怀疑名单。

不过,怕晋滁知道节外生枝,所以她这些年来她也只是心中怀疑,并未着人调查。

虽说救她之人定是别有动机,可到底也是救她一命,这点不可否认。她心中是感念的,若临去前能还了这份恩情,也了却了一桩心思。

凤阳自是不愿承认的,不说她当年救下她本就动机不纯,就说此事隐瞒了圣上三年之久,害得圣上肝肠寸断了数年这桩罪过,若要那睚眦必报的圣上知晓,那还得了。

“你放心,我既单独召见你来,就是打算着不让圣上知晓。”林苑看她面色,突然弯唇笑了:“不过你不说也无妨了,我大概知道了。”

凤阳僵硬的扯扯唇,目光不由朝周围扫了扫,待见到宫人都远远的退在殿外之处,这方稍稍缓了神色。

“安郡主最近如何?”

听林苑转了话题,凤阳松了口气,笑道:“劳您挂念,她好着呢。”

林苑见提到安郡主,凤阳眉眼间都是柔和的笑意,也笑了笑道:“听说安郡主要大婚了,那我就赐她一道懿旨,算是我送她的大婚之礼吧。”

凤阳捧着懿旨回来的时候,还一直沉浸在恍惚的思绪中。

她没想到皇后竟晋了安郡主的品级,晋为一品嘉和郡主,特赐郡主府,府邸丝毫不次于公主府。

得到皇后的青眼,将来即位的太子又是中宫嫡子,她能想象得到,她的安郡主此生,必定荣华富贵无忧。

皇后给的,是安郡主一生的保障。

凤阳透过马车的窗牖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百姓穿梭其中,其乐融融,看得出这盛世的繁华,安好。

街道上往来的也有些年轻女子,有些尚还戴了帷帽,有些却脱了帷帽,自在,随心。

她又想到了安郡主。

在建元十四年的时候,安郡主与驸马爷和离了,若放在前朝的时候,她定会加以阻挠,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和离,世人该如何非议她的安郡主。

可换作如今,风气早在建元九年的时候就已经逐渐开放,女子和离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所以在得知郡马爷的诸多怪癖之后,她毅然支持安郡主和离。

纵是郡马爷的家世非凡,朝中有重臣为官,她亦不惧,更何况朝廷还有专管这类事情的机构在,她怕什么。

她不怕。

凤阳忍不住频频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是她们的后盾,她的底气,她们的底气,大都是源自那里。

再望向窗外看这世间美好,便也觉得,亏她没命丧建武四年,也幸亏是她留在了圣上身边。

建元二十年冬,南边战线传来捷报,朝廷大军平定蛮荆,此役大获全胜,大军不日就将班师回朝。

一路上催军速行,圣上不顾天寒地冻,顶着风雪硬是领一队骑兵快马加鞭先行。近乎不休不眠日夜赶路,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在战马抵达熟悉的皇宫大门那刹,他近乎滚鞍下马,胡须泛白,嘴唇发青,双目死死盯着看守宫门的侍卫。

“敲……钟了没?”

“没。”

侍卫不敢直视圣颜,忙将头垂下。

而后就不经意见到,圣上垂在两侧的双手,都在不可自控的发抖。

“那好,那就好。”

圣上捂了眼喃喃着,微微佝偻了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犹似劫后余生。

“开宫门!”

他猛一握缰绳,转身重新踩蹬上马,大喝一声,就驾马风驰电掣的直冲乾清宫的方向奔去。

乾清宫里,太子与木逢春都围在寝床前,强颜欢笑的与她说着话,无不在强忍着悲痛。

听到外头的马嘶声响,寝宫里的人皆是一怔,而后震惊的齐齐望向殿外的方向,脑中有着猜测。

不消片刻功夫,一身戎装的人脚步匆匆的踏进殿来,鬓染尘霜,风尘仆仆,脚步不曾停顿的直冲他们所在方向而来。

太子与木逢春霍的站起身,往旁侧移开,让出些地方来。

他却未曾朝他们二人处看过半眼,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寝床上的人。

“阿苑,我回来了。”他声音沙哑的不像话,一出口好似带着风霜刮过的粗粝,还有极力控制的哽咽,“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太子与木逢春选择退出殿去,将剩余的时间留给殿里的两人。

在即将踏出大殿的那刻,他们都没忍住再回眸望了眼,看寝床上那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母亲,也看那从来无坚不摧如今却佝偻了脊背哽咽痛哭的男人。

寝宫大门被关闭的那刻,木逢春猛地咬住拳头,泪水滚下。太子朝远处天际望去,不让人看他泛红的眼圈。

林苑在混沌中勉强睁开了沉重的双目,好半会,终于认出面前的男人。

“你回……来了。”

区区四个字,她用了很长时间,每个字都吐的异常艰难,声音早已不复他印象中的温婉动听,却是无力的嘶哑。

可他依旧还是觉得她的声音那般动听,饶是这辈子,下下辈子,他都听不够。

“我回来了阿苑,回来了。”

他亲吻她冰凉的手,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眉眼,轻触她干涸粗糙的唇瓣,滚烫的泪大滴砸在她苍白的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