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手游廊下阿蛮压低声说:“王爷此番带来五十名侍卫,十名王府下人,几乎都会武功,但目前查到的那些人里,没有发现可疑人,都是花名册上有名有姓有来历的。”

晏衡一言不发往前走。

阿蛮接着又道:“其实小的觉得,以王爷的治军手段,身边若还存着奸细,目标定然也是冲着王爷来,而非公子,所以咱们是不是找错目标了……我觉得王府的人不至于。”

靖王府位高权重,替靖王卖命有啥不好?非得自寻死路?

“我几时说一定就是王府的人干的?”晏衡停下脚步,“不是你昨夜里说范围太大很难找吗?我不过就是提个建议让你先从王府查查看的呀。”

阿蛮倒也无可反驳。

这时护卫郑霖走过来:“公子,有个奇怪的事儿,延平侯府李家的大小姐一早上就在着人打听四处关卡的情况!”

“李家大小姐?”

晏衡止步,骤然望过来:“你是说李南风?”

……

行邸虽大,到底也不过一所宅子,经过半夜,全宅子的人都知道了这消息。

但大伙不少 虽是锦衣玉食的贵胄,可在乱世里生存了那么久,遇到这种事情都相对镇定。

除去交代身边人勿要随意走动,并没有人对此过份惊慌。

谭峻作为李存睿直接派过来的护卫头子,当然能耐不小。一顿早饭的时间,他便把里里外外情况摸了个透熟。

“刺客是昨夜戌时左右在晏三爷院子里行凶的,据传刚好晏三爷醒了过来,掷剑吓跑了对方。

“随后靖王知道了,下令封锁进出关卡,一直到如今。晏三爷没什么大碍,这大约也是王爷至今未曾露面的缘故。”

“这年头怎么连刺客都业务不精了?”李南风捏了颗花生道。

谭峻不知该怎么接话,想了想又还是试探道:“姑娘认得晏三爷?”

李南风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谭峻打算退下去,却忽然又被唤住。

他抬起头,李南风方才还慵懒的神色蓦然间凝重了些许。

“姓晏的虽然无耻,可他如今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靖王就在此间,刺客若是为寻仇而来,那为何不杀靖王而选择杀他?”

换句话说,这当口除了她李南风有足够理由向晏衡下手寻仇之外,还能有谁?

谭峻稍顿,道:“兴许是靖王身边高手众多,贼人无法近身,无奈之下便寻他的子嗣下手?”

李南风抻直身子,冷哂道:“没那么简单。靖王与林夫人此番是来迎接原配沈夫人的,晏家两个嫡子也会跟着到行邸。

“那两个已经成年,虽然未曾出征过,身后却有一个庞大的沈家,且他们还都是嫡子,刺客要对子嗣下手,哪里轮得到他晏衡?”

谭峻语塞。

李南风站起来,又道:“为了此次出行顺利,朝廷指派了五位大将并数千精兵相随,靖王府的人更是精干强悍,这贼人能够闯入行邸行凶已是蹊跷,敢冲晏家人下手就更加胆大了,更莫说他还能全身而退,令将士们追查整夜还未落网。”

谭峻肃然起敬:“那姑娘的意思是——”

“簪缨各家因着家眷未进京,尚且都未曾封世子,诰命的旨意也都还没有下来,举朝可就靖王府这么一家异姓王,沈夫人所出两个嫡子毫无寸功,面对同样也是明媒正娶的林夫人所生、且还曾跟随着靖王与皇上南征北战的晏衡,他们能有信心这世子之位一定是他们的?”

谭峻讷然:“您是说下手的可能是那两位公子?”

“那倒也不见得。”李南风停顿了一下。随后她又道:“沈夫人带着晏弘晏驰在湖州居住,几乎不曾离开,兄弟俩也从没到过军中,靖王身边的侍卫却都是他自己选出来的勇士,不可能有外人混得进去,包括晏家兄弟。”

“那这……”

“刺客是谁我或许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断定,靖王绝不会对此心中无数。”

前世里必定也是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是没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可见是及时被捂了下来。

能够那么短时间被捂下来,足以能够说明靖王在事发之后就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做出了决断。

她徘徊了两转,最后停在门下道:“我们去见见王爷。”

第008章 她想干嘛

李南风对晏家的家事丝毫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自己今日能不能启程。

不过在去往东边的路上仍有一事引起了她的疑惑,前世里此事既然被捂了下来,那这一世,靖王又为何不捂了?

进了靖王院子,靖王正在房里执卷看兵书,不过目光却似聚焦在案头一盏莲花盏上。

不愧是行武出身,南风才到门槛下他就敛神抬头了,凝重的神色也逐渐缓和:“蓝姐儿来了。”

早前说过,李家与晏家有世仇。

原先燕京城里有四大世家,李、晏、沈、程,在前周并立了近百年,彼此往来密切,到了李南风的曾祖父李灼那代,晏衡的曾祖父晏晗被揭发侵吞军饷,受审之时却反咬时任兵部侍郎的李灼与镇边将领勾结。

严审之下李灼含冤上吊,虽然紧接着晏晗也在天牢里死去,可两家这仇终是结了下来。

后来几十年里两姓不通往来就成了惯例。

直到周皇暴政,朝局动乱,纷争四起,李家在明哲保身前提下还屡遭皇帝猜忌,年少怀才的李存睿誓不替朝廷卖命。

那年祖父告老,李存睿举家迁回江南,时隔不到一年,舅舅忽然来信,说高家嫡支的高衍在黄山起事,请李家前往助阵。

李存睿原本不屑做这等事,却经不起后来高衍亲自冒险到府游说,加入了阵营。

而翌年又在长沙府得到晏衡的父亲——也就是这位靖王晏崇瑛率兵投奔。

有着世仇的李存睿与晏崇瑛便在这种局势下意外地碰面,并且成为了比肩作战的盟友。

家仇虽然难忘,但在特定的情景下,又被悄然淡化了,自然初初也有摩擦,有顾忌,有避讳,但据李存睿后来所说,晏家那位曾祖虽然卑鄙,但晏崇瑛却也委实是条汉子,能孤身独挡数百敌军,也能凭着一杆银枪护着他们于绝境中撤离。

十五年的同甘共苦,总能留下些什么,李存睿和晏崇瑛在征途中肝胆相照,但回到京师,回到族群之中,却未能再如昔年一般肆意洒脱。

因为两边家族里别的人没有参与战争,他们只知道祖上的生死之仇摆在那里,无法接受并理解短短几十年后,冤死的二人的后代便忘却前事和乐如常。

于是带来的改变只有两家子弟日常往来无碍,两姓互不通婚的祖训,彼此都还在被严格的遵守着。

而关于她李南风前世里为着李家的宜姐儿与晏家的翎哥儿那一出而怒而告去太后跟前,这又是后事引发的另外一出了。

李南风喊了声“王爷”,顺眼打量了两眼这位。

燕京几个世家样貌血统都是没得说的,而这位靖王,除去征战数年练就的英武强干之外,浑身又隐隐散发出一种绝世负心汉的光辉。

她道:“听说昨夜里有人行凶,不知抓到了不曾?”

靖王道:“将士们正在严加盘查。”说完他微笑望着她:“你不用害怕,没人敢欺负你这小姑娘。”

李南风笑道:“我不怕,家父一介文士,尚且伴驾征战多年,如今有王爷亲率兵马在此,我自然也不能露怯,免得来日让家父家兄笑话我。”说完她接着道:“不知三公子现下如何?”

“有惊无险。也可能是眼花,把路过的野猫当成了刺客也 未定。”

靖王顺手点了枝安神香,漫不经心回应。

“那就好。”李南风似松了口气,“其实我来寻王爷,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昨夜里梦见家父,半夜梦回,令我大为触动,十分想念。我想此处距京不过一日路程,一夕便可见着,因而请示了家母,想提前回京探望。回头出行邸的时候,想请晏伯父行个方便。”

靖王漫声道:“昨夜才出了事故,你眼下就要赶着出门?”

“思父心切,心下难忍。”李南风微颌首,又说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出门有些冒险,因此斗胆前来请示王爷,不知王爷——肯否抽几个人帮忙送送我?”

靖王插着香的手停在那里,隔片刻才扭头看过来。

……

阿蛮和郑霖没想到晏衡会像个被欠了钱的债主一样,毫不避讳地直呼李家小姐的名字。

李家女眷长年安居在江南,而晏衡则在军中长大,除了李家刚到行邸时碰见一面,这两人是不可能见过的。他居然会在听到提起李小姐这么大反应?

侍卫再次来报李南风的消息时晏衡虽然已经恢复了常态,但他的注意力明显还集中在回话上:“李南风请求提前回京?”

“正是!李小姐方才还请求王爷派人相护!”

晏衡闲散了一早上的神色逐渐有些绷不住:“她想干什么?”

侍卫摸着后脑勺:“属下不知,不过猜想应该是害怕独自上路吧,毕竟小姑娘没出过远门。”

“害怕?!”晏衡扔下扇子,“她若真有那么害怕,还会挑这个时候回京?!”

侍卫连忙称是。

晏衡负手走了两步,说道:“先看看去!”

……

李南风并没有催着靖王回答,甚至看上去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

靖王顿了半刻,神色自如地坐了回来:“你要我派人护送你?”

“如果王爷肯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李南风身板挺得笔直。

靖王信手整理了两下书案,说道:“可是我眼下,未必抽得出人手。”

李南风笑道:“那也无妨。抽不出人手来也是能理解的,是我逾矩,还请王爷别见怪我。

“好在我身边也有几个得力的护卫,料想也应付得来。不过还是要请王爷给底下人打个招呼,允我通行。”

靖王靠在椅背上,注视了她一会儿,笑起来:“你这丫头,看来是非走不可了。”

“请王爷通融,我都快三年没见着父亲了。这重逢之前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

靖王听到末尾,神色有些恍惚。片刻他敛去笑容,点点头道:“我奉旨护送官眷,你既急着回去,我也自该派人护你周全。”

他扭头:“初霁,下令放李姑娘通行,再派遣十个身手过硬的侍卫护送姑娘,一路上不许有任何差池。”

门外王府管事进来:“遵命。”

第009章 仇人相见

出了靖王处,南风立刻交代丫鬟们去收拾行李,再召唤李勤谭峻立刻出发。

谭峻对这个结果既意外又佩服,问她:“姑娘此番似是胸有成竹?”

李南风叹道:“既然外人不可能潜入行邸来行刺,那就只能是自己人。”

谭峻略思索,变色压声道:“姑娘这‘自己人’莫非是指靖王?”

“我可没这么说。”李南风扬眉,“我不过是去碰碰运气,谁想靖王思虑周密,怕我出事,就答应了。”

谭峻暗骇,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南风其实已经不记得当年在这里,晏家两位夫人碰面后具体发生过什么,但靖王妃只能有一个,靖王府内部必定会有一场暗战。

昨夜出现的刺客,若是晏家兄弟为取晏衡的命,未免也太蠢了。

既不是他们,又确有其事,末了又轻易捂住了事态,那谁指使的,还用多想吗?

靖王想干什么,眼下不好说,但前世里晏衡在靖王府活得好好的,还成为了前后两任君主的心腹,到最后还能祸害她,可见没那么短命。若靖王是想除晏衡而替沈氏所出的两个儿子铺路,那他也完全不必在众人眼皮底下行事,摆出这么多破绽给人看。

何况,她并不认为靖王会糊涂到舍弃自己亲养了十三年的儿子,而去指望那两个沈家养大的儿子。

即便是心觉亏欠沈氏母子,也不至于杀晏衡。

既然刺客最有可能出自靖王,那么被刺伤了的凶手怎么处置,他也总归会头疼。

如此,她跟他讨要侍卫护送,大约于他而言就相当于瞌睡递枕头了,他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这么说来,一路上咱们还得给那十位侍卫提供些便利才是。”谭峻意味深长地说。

“知道就好。”南风道,“但也别做的太刻意。省得节外生枝。”

她才十一岁,若让靖王看出来她是故意提供机会给他弄走“刺客”,那还了得?

谭峻痛快地领了命,转去办事了。

初霁传完话回来恰逢庑廊下看到李南风往西边去。

回到房里见靖王也在窗外负手凝望,说道:“这位李姑娘,倒是来得巧。”

靖王缓缓转回身,踱回屋里道:“你认为会不会有些过于巧合?”

初霁微顿,缓步跟上去道:“这姑娘才十一岁,前两日刚来时,还跟在其母身边亦步亦趋,纵然也可能天赋异禀,聪明异常,但王府与李家女眷尚且并不熟络,应该也难以聪明到能一眼看透王爷所行所为的地步。”

靖王点点头:“但愿如此。”又道:“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只等李家车马启程。”

……

不到两刻钟谭峻便已组好了出行队伍。

李勤听说又能走了,一蹦三尺高,嫌小厮手脚慢,自己两肩各跨着个大包袱奔出来。

李舒紧跟着到了这边,一面数落着他,一面又百般地叮嘱他照顾好南风。

疏夏梧桐本来满意以为走不成了,没想到硬是让李南风给掰了回来,真谈不上佩服,只觉得她这么任性实在让人无奈又痛心,为什么就是不肯顺着自己的母亲一些 呢?

虽说想念李存睿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李夫人毕竟是她的母亲,她这么倔强是不是也显得过于冷漠了?

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在李夫人面前虽然也不见得多么淘气,但到底是乖巧温顺,让坐下就坐下,让站着就站着,绝不曾顶过嘴的。

不过她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李夫人那边也犟着呢。

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点打点,再跟金嬷嬷私下里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金嬷嬷叹了口气,嘱咐两句,没再说别的什么。

南风本想去拜别母亲的,想想还是算了,她这心气,少见面少生口角就算是尽孝了。

她坐在马车里,扭头看着送出来的金嬷嬷和金瓶,心下倒有些拉拉扯扯地。

李夫人坏么?并不坏,所以她身边的人也都称得上是赤胆忠心,小时候她闹腾,只有乳母能安抚得住她她在生母那里从未得到过的耐心、纵容和温柔,在乳母那里都得到了。

她六岁时乳母回乡途中遇难,她哭得撕心裂肺,横竖要派人去找她的尸首,后来便是金嬷嬷代替乳母,每夜里搂着她在怀里睡觉。

金瓶比她大七岁,自记事起她就很懂事很沉稳了,梧桐和疏夏原来都是在她手下,也算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

李夫人与李存睿统共只生下她和哥哥李挚,李挚在她七岁离家跟随父亲之后,家里这些仆人,眼里便只有她一个宝了。

可是她们对她再好,又怎代替得了有着血缘之情的母亲?

她放下帘子,闭上眼睛。

——罢了,像她这种遭天打雷劈的人,哪里配享有慈母爱护?有好父亲好哥哥护着就不错了。

……

晏衡快步跨到中堂天井,正好透过如意门看到一列人马准备启程。

“公子!那正是李家小姐的车列!”阿蛮气喘嘘嘘跟上来,又以更惊诧的声音道:“前面是咱们王府的侍卫!王爷真的答应派侍卫护送了!

“——这刺客还没抓到呢,要是路上出点什么差错,李家怎么可能会善罢干休?咱们两家都还有梁子在呢!王爷怎么——”

晏衡望着那队已经启步的车马,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没等阿蛮说完话,他便飞也似地迈下了石阶。

“哎,公子!”

阿蛮下意识出声,晏衡却已飞步贴上墙头,抢到马车前面,身子一倒,紧接着翻倒在了地上!

谭峻带着有十二名护卫,加上李南风和疏夏梧桐等贴身的侍女六个,以及李勤一行十一个人,这里已有近三十个,外加王府的十个侍卫,这队伍就已经有五十人之多!

眼瞧着晏衡突然间在马前翻倒,这一队人马刹时停了下来!

“公子?!”

王府侍卫眼尖,认出他来,当下一窝蜂涌上前把他围住!

李南风上路心切,只盼着马儿出门走快些,没料到这才刚启步就又停下来,不由把脑袋钻出了车窗:“出什么事?”

话没说完,她视线落到地上那人脸上,瞬间已只有了进气没有了出气!

第010章 这老匹夫

这人半躺在地上,脸朝这边,身上没有耀眼的织锦蟒龙袍,头发梳得并不那么顺滑,浓眉凤眼下高挺的鼻梁看着也并不冷峭,唇上更没有被打理得整齐的小胡子!

但是这厮小小年纪,那微挑的眼尾却已经藏不住满满的阴险气息,那双曾经鄙视过她的眼珠子,对她无礼过的那双嘴皮子,也仿佛随时都准备再把人气死一遍!

这不是晏衡那老匹夫又是谁?!

“他怎么在这儿!”

这刹那之间,她浑身上下每一根筋都支楞起来了!

没跟他碰面还能忍耐,这一见了面,那生死之仇岂还能按捺得住?!

“好,好像是撞着了。”疏夏结结巴巴说。

撞着了?李南风回想起他拦停她马车的魄力,冷笑出声,不顾疏夏她们的阻拦,抻身下了地。

晏衡摊平四肢半躺在地,虽然侍卫压根没找到哪怕丁点儿破皮的地方,但他毕竟是靖王府的三公子,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

因而这时候队伍早就打散了,在阿蛮起头之下,周围人有的忙着过来问候,有的忙着去请大夫,还有的忙着去禀靖王与林夫人,就连谭峻他们出于这种势态,都不能不表示关心,以至于门下被堵得水泄不通,真真是一团糟了!

李南风拨开人群望着地上,漫声冷笑道:“原来是晏三爷!”

晏衡余光瞅着兵荒马乱的当场,心下正满意得紧,并没留意到面前又多了个人。直到这挟着寒意的声音响起来,他才抬头。

看到面前这人时他也是愣了一下……

面前这丫头骨架细细小小,穿着温柔轻盈的鹅黄春衫,头顶梳着两只双丫髻,插着同色的珠花。

尚未到施脂粉的年龄,眉毛淡却是有型,眼眸大而且乌亮,看上去就一定很好捏的鼻子底下粉唇抿成一线,且还微微勾起,把一侧白里透红的脸颊生生拉出一道饱满的弧来——

这赫然是李南风!

晏衡虽然知道李南风就在这队伍里,也知道马车里头就坐着这丫头,可他只当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哪曾料到她会下马车?!

前世她一身珠光宝气稳坐在宽敞奢华大马车里张牙舞爪怒骂他的样子,与眼前她的样子迅速重叠起来,令晏衡一时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晏三爷怎么不说话?”李南风又开了口。这语调不紧不慢,莫名地透着一股压迫感。

晏衡靠在阿蛮怀里,迅速地调动记忆。

前世在沧州这会儿,他跟李南风是不熟的,又或者说他从始至终跟她都没有那么熟。

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了解过她的,李家家变之前她就是个娇憨的千金小姐,在沧州这会儿,成日跟在李夫人左右,从不行差踏错,按理说不会这么大喇喇跑出来。

可这当口的她不但出来了,而且一双眼睛还杀气腾腾,这可没道理!

即便他碰了她的瓷,她也犯不着拿这活似晏家十个八个子弟拐了她李家十个八个小姐般的目光看着他吧……

“李姑娘,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刚才被马蹄踢着了。”

这当口得亏阿蛮机灵,见着晏衡迟迟不做声,立刻解起了围。

“原来是马瞎了眼!”李南风道,“既是这样,那冤有头债有主,谁的马踢的晏三爷,留下来负责给三爷赔罪!余下人继续随我出门!”

晏衡坐在地下,看着掷地有声的李南风,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莫明地觉得后脊凉嗖嗖!

别说他知道年少的李南风不至于这么凶神恶煞,就是不知道,一般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等魄力?

在遭遇事故的时候能如此冷静地指挥下令,绝不被人干扰到自己的目标,这可绝不是一个十来岁小姑娘能做到的。

“老李你留下,其余人上马。”

见谭峻指着牵住犯事马匹的护卫招呼起众人,他当下冲队伍里的王府侍卫斥道:“没看到我崴到脚了?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这一斥,重新被召集的队伍又停了下来。

王府侍卫犹豫着未决,阿蛮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还得王爷亲自来请你们动手?!”

侍卫们无奈,只得冲李南风拱手:“事出意外,还请李姑娘稍候片刻。”

李南风双眼眯起来。

抛开生死之仇不谈,晏衡这厮本事如何她还是有所耳闻的,他跟随靖王在战场呆了十几年,前世里又在未满十六岁时就技惊四座,一排三枝驽箭让他射下来五只鸟!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冒冒失失闯到马蹄前来?

退一步说,就算是闯到了马蹄前,又哪里会有那么容易被马踢到?

这老匹夫素来奸滑卑鄙!赶在这当口来闹事,八成是成心的了!

这不要脸的先是害死她,而后又跑出来阻挠她的行程,这回她若再让他得了逞,岂不是得憋屈死?!

站了会儿,她忽然抢在侍卫们来抬人之前蹲下来:“既然晏三爷受伤了,那先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说着她已握住他呼痛的那只脚,借着衣袖遮挡,潜到他膝后窝里猛地掐住了那根腿筋!

晏衡做着崴脚的姿态,自然是该行动不便的,也着着实实低估了她这么一个世家千金小姐的胆量!

膝后弯那地方被掐住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当李南风探手过来时,出于武将本能,他身子一蹦,下意识就往上跳!

跳到一半蓦然意识到不对!但已经迟了,他支地使上了劲的这只脚已经露出了破绽!

“哟,不是伤着了起不来吗?怎么还能跳呢?”

李南风撩唇,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一地静寂中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来。

老匹夫就在眼前!

要不是眼下四处全是他爹的人——且不说能不能杀得了他吧,就算杀得了,为这老匹夫再赔上一条性命也实在不划算——她刚才就已经第一时间掐上了他脖子!

第011章 这恶婆娘

晏衡脸也寒了。

这丫头竟是个耍阴招的老手!

他心下暗骂,却也不敢露在脸上。

再一想这又断没有理由,她李南风虽然将来必然会是个不省心的,但此时此刻她还在她母亲高夫人的掌控之中,关键是她才十一岁!

她回京之后还得冒冒失失捅下不少篓子等着家里人收尾,如今的她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老辣的手段和目光呢?

即便是天生冷血狠辣,也不至于如此老练,怎么可能她一眼能看穿他是在做假?

晏衡心思乱蹿,一时不知该在哪里着陆。

第一次看到李南风的时候算起来就是在前两日,她被她母亲牵着从马车上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前来迎接的他们,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跟别的闺秀比起来有什么两样?

算起来这也不过才隔了三天,这怎么先是闹着要提前进京,后又跟他动起了手?

太诡异了!

再联想起他自己,再想想出事时候的那道雷——

想到某处,他神色倏然变了一变,目光情不自禁又回到她脸上。

那日她出事在他之前,既然连他都已经死了一遍,那么她同时也死后重生,又有什么稀奇?!

这死丫头——不!这婆娘,这母夜叉!难不成她也回来了?

晏衡脸色接连倒换了几遍,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再度对上她视线,他心下竟又没来由地凛了一凛!

他对这目光可再熟悉不过了,他去跟她抢南边庄子的时候她是这个眼神,他在宫宴上撞见她给别的官眷穿小鞋的时候是这眼神,以及是在雷雨交加的马车上,他踏入她李南风的马车时她的眼神都几乎也是这眼神,只不过眼下这目光看起来更加毒辣罢了!

完了!这毫无疑问,绝对是那个彪悍老娘们也一道回来了!

晏衡有点无语,甚至有点惊恐,照她眼下这么个态度,难不成是被雷劈死的怨气已结?还结到了幼小的他身上?

那就更完了!

这婆娘一向不讲道理,要是让她知道他壳子里装的是拦她马车害她遭雷劈的前世那个魂,她岂不是能活剥了他?

就凭这婆娘对付她嫂子、丈夫还有她儿女的手段,他落到她手上还能有好?

想到这里他内心打了个激灵,扯住阿蛮袖子,缓缓把脸别开了。

原本他根本不必这么怂,可他回到这具身体,除了武功与阅历之外什么都没了,而这婆娘是靠阴谋诡计吃饭的,她回来这年头,脑子可不会受影响!

虽然不见得就真怕她,但,这当口又何必呢?

他还有大把正事等着去做,万一让这婆娘盯上他捣乱了计划岂非得不偿失?

到时候别说什么大杀四方了,他这辈子能不能有前世的成绩还未定呢!

这么看来他绝不能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且必须明哲保身,先少招惹她才是上策。

李南风阴冷地盯着他,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心下也有点纳闷。

她虽然与姓晏的不熟,但也对他日后的手段了然于心。他 分明就不是个吃素的,不然也不会跑出来整这一出了,可这会儿都被她“欺负”到鼻子跟前了,怎么却怂成了这副德性?

说起来还真是极好的报仇机会啊,这小脖子就摆在眼前,她只要掐上去一用力就报完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