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被关了禁闭抄经的可怜巴巴的李南风,赔笑又道:“太太既是知道,何苦还责罚姑娘呢?

“先前奴婢去看了看,姑娘写字写的手都抖了,怪可怜的。天也黑透了,要不,先传姑娘歇会儿,喝口汤再说罢。”

“这是两码事。”

李夫人理着衣袖,淡淡说道。随后又交代道:“该写的字一个都不许漏,回头我要检查。再告诉她,让她少跟靖王府的人掺和。

“听说那位沈夫人不日就要到了,那位早前左请右请不出来,这回反倒肯来了,八成是为着两个儿子来的。

“我看这位林夫人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到时王府指不定闹出什么风波,别让蓝姐儿惹是非上身。”

金瓶疑惑:“那是晏家家事,姑娘再淘气也不至于插手其中,如何会引祸上身呢?”

“那可难说。”李夫人侧首,“原本是不相干,今日他们俩打了这一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混水摸鱼?”

金瓶微怔。

“眼下王府正妃之位没定,世子之位也没定,两厢加起来三个儿子,总不至于个个都金钱权力如粪土。如是这般,沈夫人也就不会再带着儿子进京了。”

李夫人起身走到洗脸架前,泼水先浇在两手上,漫声道:“晏衡与蓝姐儿有矛盾,压下来则还好,若压不下来,那就有可能演化成林夫人母子与李家的矛盾。

“李家虽不惧,但也没必要被夹在中间当话题。”

金瓶递帕子给她:“那夫人方才对林夫人……”

“他们怎么着跟我有什么相干?该硬气的我自然得硬气。”

李夫人瞅了眼她说。

金瓶着人换水来洗脸,叹气又道:“说来说去,还是咱们老爷好,就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夫人紧抿的唇角微微扬起来:“他呀,除了太过骄纵蓝姐儿,其余什么都好。”

金瓶跟着笑:“老爷这样地疼姑娘,也是太太福气。”

第016章 情份如何

前院里闹成这模样,不到半日便传得满行邸都知道了。

好在靖王府的人都知道分寸,没把晏衡扯李南风裙子的事宣扬出去,便是有些外人议论,也让他们给反驳回去了。

李家这边自然是不会往外说的,因而外头目前也只当是两家小孩子起争执,偶有表示意外的,更多的是一笑了之。

战争一起,再守礼法的人家也总有狼狈窘迫的时候,谁还能揪着个孩子说事儿?

晏衡虽然没像李南风需要抄一大堆佛经,但这一下晌真也没闲着,蹲了七八次马步,每次两刻钟,中间只留半盏茶时分喘气。

若是放在前世那根本不算什么,可眼下这具身体还没怎么认真锤炼过的呢,这半日下来,两条腿已经酸胀得不是自己的了。

但外头的风声他倒是也没落下,眼瞅着夜色一点点加深,漏刻指向的时辰离明日那个时辰也越来越近,他已经有些心神不宁。

明日沈氏他们一到,他再想寻林夫人聊些私己已不方便了,而再过几日,回到京师的当天夜里林夫人就会出事,倘若这一世还让她寻了短见,那他就妄为人子了。

便叫来阿蛮:“去看看夫人在哪里?”

林夫人从李夫人处回来,靖王与两个将领在喝茶,见到她来,将军们都笑着唤嫂子,又张嘴跟她讨缓解风湿痛的膏药。

林夫人给了,正想把去西边的事情跟靖王说说,初霁却进来禀报说晏衡受了大半日责惩,已然脸色煞白,险些不省人事,夫妻俩对了个眼神,啥也不说了,旋即起身往偏院来。

进门后便见阿蛮立在床前给他擦汗喂水。

“你这是反省还是坐月子呢?”林夫人见他无事,心头松了,边骂边把水杯夺过来,坐在床沿上道:“倒还侍候上了!”

晏衡道:“您还是让那丫头掐死我得了。”

靖王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晏衡无语。

林夫人把水又塞了给他:“这才是开始呢,从前战地上没有什么姑娘家,我与你父亲也就没有怎么管教过你这些,如今我们要长住京师,看到的遇到的个个都是有头有面的大家闺秀,今日若不让你长长记性,来日你再犯浑,那还了得?”

又问:“晚饭吃了不曾?”

晏衡靠在床头,并不说话。

“没听见你娘跟你说话呢。”靖王道。

“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哼一声?”

“哼。”

靖王旋即气上头,站起来便去寻趁手的家伙什。

初霁连忙拦住:“公子这一日也累了,别真急出病来。王爷先回去歇歇吧。”

这里等他连拉带劝地把人给请出去,林夫人收回目光,照着晏衡肩膀便拍了一巴掌:“作死呢,把我们急惨了,还这么撩你爹。”

晏衡也望着靖王背影,又看看林夫人,而后目光落到她双瞳里:“阿娘跟父亲情份怎样?”

林夫人没料到他话题跳跃得这么快,愣了下,嗔道:“自然是好的。怎么着,你 是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既然是好的,那父亲为何允你当侧妃?”晏衡径直往下问她。

林夫人盯着他瞧了片刻,晃动了一下杯子里的水道:“这跟我们的情份如何无关,你这话也没头没脑的。”

晏衡凝眉道:“以往我身上但凡磕着碰着丁点儿,阿娘都心疼得不行。这次我犯了错,阿娘却一点也不曾对我留情面。

“可见阿娘分明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只是怎么在自己的事上就是拎不清呢?”

“你什么意思?”林夫人抬头。

“您若拎得清,就该知道这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您没有任何道理让出正妃之位。”

林夫人捧着茶盅,垂眸抻了抻身子:“小孩子家家,心倒是操得宽。”

“事关你我母子前程,这心为什么操不得?”晏衡坐起来,以与她平视的姿态道:“阿娘好像都没有问过我今日为何拦李南风的马车?”

“你淘气顽皮又不是一日两日,这还用得着多问?”

晏衡哼笑,说道:“父亲派遣侍卫来试探我,还把‘凶手’藏在护送李南风进京的队伍里,如果不是他,我今日怎么会跟李南风碰上?”

林夫人顿了下:“你怎么知道是你父亲?”

晏衡瞥着她,半日道:“离京之前,父亲曾带我进宫玩,我无意间听皇上提及过要在将门子弟间斟选子弟择优栽培。”

十几年的战争,不光是损失了大批学识渊博的文士,更牺牲了大批良将。

如今天下大定,却百废待兴,文官择任上尚可依托科举,武官这边,为着尽快组建和完善军防,短时间内选拔可靠良将来不及,只能先自将门子弟,尤其是勋贵之中选拨人材先以继任,以缓军情。

立朝之后,靖王经常入宫与皇帝议事不假,由于皇帝目前还只有一个儿子,偶尔也会邀他们这些相熟的臣工子弟进宫耍耍,也不假,但“无意间听及”,这却是莫须有的事,君臣之间但凡涉及要政,哪怕是闲聊,又怎么会容无关人知晓?

前世里“刺杀”发生时,他完全没想过这只是一场试探,而且“主谋”还是来自他爹,当时他只光顾着喊侍卫追踪,然后跑去找他母亲,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拿到,自然也没有通过考验。

直到一个月后五军都督府公开张榜招募时,靖王把晏弘的名字递上去了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儿。

而那会儿他才刚失去母亲不久,又眼睁睁看着晏弘占了便宜,真可谓人生之中的低谷之一了。

“知道就知道罢,你父亲对你这次表现倒还是很满意的。”

林夫人起身把风打响了的窗门掩上,回来道:“本来你年岁还小,未够资格,但你是在战场出生长大,应敌经验比同龄子弟丰富许多,属于破格候选之列。

“再说等你入营练兵得两年,出来也十五岁了。你来日担子不轻,早些学些本事也是好事。”

“这么说来,母亲是事先知道的。”晏衡道。

林夫人嗯了一声:“的确知道。”又道:“在你父亲管教你这件事上,我可从来没拖过后腿。”

第017章 互为敌人

晏衡不敢苟同。他道:“我没打算进营去。”

事实上虽然晏弘取得了这个资格,但他进了五军都督府设办的这个先锋营,后来也出了些事情,导致这个举措未能顺利。所以并不见得进去了就从此稳操胜券。

至于为什么明知如此还要配合靖王唱这么一出戏,那是因为他或许对进营并没有什么兴趣,但现成的便宜是绝不可能让别人给占了的,他至少得让靖王知道他有这个资格。

“不去?你出身将门,不进营能干什么?”林夫人正色,“我告诉你,这且还不止呢,晏家虽是武将世家,但子弟们年少时都是得读几年书的,你大哥二哥据说都满腹经纶,文武双全。

“我是不会催着你跟他们比照,但最起码你得看得懂兵书写得出策略罢?

“所以你父亲已经在寻访学识渊博又有见地的人才,等找到了合适的人,便让你拜师习读。”

出生在靖王府,靖王倒不在意晏衡几时入营,但世家都在乎底蕴修为,这些年晏衡虽然也没少听李存睿他们指点学问,终究不曾沉下心来好好学。

不说别的,只说战乱之时就没能练出一笔好字,如今他落笔那字迹,可真跟才启蒙不久的孩童没什么差别。

而林夫人由于自己并非出身书香,没能写出一笔好字,也一直深感遗憾。

但眼下晏衡并不想谈论这些。

“我的前途日后再说。先说说眼下,明天沈氏母子就该到了吧?”

林夫人拿银签慢悠悠拨动茶盅里的菊花,说道:“是该到了。”

“他们一来,我们就得活在别人手底下了。”晏衡道,“切身相关的事情,阿娘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林夫人把银签放下来:“这也不是着急就有用的事情。”

“怎么没有用呢?如果您着急,就能思虑解决。”

林夫人没接话。

晏衡沉气,坐了起来,又缓声道:“阿娘,昨夜里那枝箭射进来时,我其实很害怕。”

林夫人终于抬起头来。

“我怕再也见不到阿娘,怕阿娘一个人在世上,也怕自己一个呆在阴曹地府。昨天夜里,我梦见你不在,好多人举着刀子来杀我,刀刃血淋淋的,那上面都是我的血和肉。

“我一眨眼,他们又一个个笑嘻嘻地喊我阿檀,好像压根没有对我动过杀心一样。

“您说,他们都是什么人呢?是什么人会恨不得手刃我?”

晏衡望着她,目光炯炯地:“虽然是个梦,但是阿娘,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人想对我下手么?

“三兄弟里我是唯一一个父亲亲自抚养大的,自古豪门嫡庶之间,但凡有利害相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些的,也得落个成王败寇的下场。

“更莫说您与她都是正妻!

“你我原本就在父亲身边多年,王府扈从多敬重于你我,阿娘便是当了正妃,都不见得会十分无忧,何况你还要退让当个侧妃?阿娘当真有考虑过退让的后果吗?”

林夫人凝眉:“这些话谁教你的?”

“我也算是打小在人堆里摸爬 滚打过来的,又何须人教我?”

晏衡使眼色遣开阿蛮,等门关上,再望过来:“您不必管我为何说这些,您只需告诉我,究竟这件事情您是否深思熟虑过?”

“你怎知我没有深想过?”林夫人脸上满布着疑惑。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沈夫人来说,是霸占她丈夫十余载,霸占她位置的敌人!

“您和父亲在一起单独生活的时间,甚至比她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就连我这个‘庶子’,跟在父亲身边所受到的教导,也比两个嫡兄要多的多?

“这种情况下,您把着不放也好,一味退让也好,对他们来说有区别么?

“您为他们做再多的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对您的看法,反而你的放弃是给人家握刀杀你的机会。

“而您如果选择让出正妻之位,那就等于弃械投降,到那时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您是当今圣上亲自主婚嫁给父亲的,您是被明媒正娶,且还曾随他上刀山下火海,即便那位是发妻,您也有足够的资格拥有这个王妃之位!

“而您比沈氏差哪儿了?以父亲立下的功业,沈家不求着他就不错了,他难道还用忌惮拉拢沈家?

“他选定的王妃,于新朝廷没立过寸功的沈家敢说半个不字?对他来说举手之劳的事情,他可曾有出面的意思?

“您还没看明白么,他不过就是想东成西就,两边都不得罪,等着您来主动成全他仁义的美名!

“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哪里会管那么多?”

晏衡说到激动处,眼也红了,声音也急促了。

晏崇瑛是他的生父,血缘不是假的,情份也不是假的,那些年的父慈子孝,生死相依……倘若不是后来的事情,他又何至于如此将他视为死敌?更何至于如此纠结痛苦?

前世回到京师之后的翌日,晏崇瑛便趁夜下令让侍卫准备马车,护送林夫人回晏家祖籍。

他当时年少睡得死,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并不知情。

而翌日早起他遍寻母亲不见,才最终从晏崇瑛口中得知母亲被他下令送出了京师!

他摆脱侍卫,一路狂奔追出去,结果等来的只有城郊外侍卫转给他的一封遗书。

护送的侍卫说她在马车里割腕自尽,他不信,他追上去要看母亲,却一眼看到车厢底下血流成河,他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敌不过十几个牛高马大的侍卫的阻挡,终究没能近身。

灵堂见到她冷冰冰的尸首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好几回。

那么逼真的一幕幕,一直到最终他还保留着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重生回来得知一切还来得及的那刹那开始,他就做好了无论如何也要劝止她自尽的打算。

他想着,只要她没有自尽的念头,那么一切都好说。

可是眼下,她却依旧淡定得无事人一样,他又如何能淡定得起来?

如此批判质疑父母双亲之间的情份,自然是不应该的,但是比如母亲的性命而言,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第018章 她的掠夺

“您想想你为父亲所做的这十几年的付出,再不济,也想想我。您若是退了,我这个‘庶子’,来日能有什么好?

“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势力大,你与父亲的婚礼却是皇上与太师亲证,你又不是被抬进门的,你怕什么?

“你随同父亲十几年风里来雪里去,这些付出,是一个仅靠年少之情与两个嫡子的沈夫人就能比下去的吗?

“你再想想你的丈夫,他又为你做了什么?他分明可以一锤定音,却一言不发,从旁等着你来做出牺牲!

“他妄顾与你的相濡以沫的十几年,把你应有的荣耀给他未有寸功的发妻,这样的人,配你为他牺牲这么多吗?”

他别开脸朝向窗口,任晚风吹他盈湿的眼眶。

虽然他也是男人,前世四十年的生涯里,也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女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气的女人,会为一个薄情的男人无底线地牺牲!

这么能预见到的风险,她竟然也义无反顾地往前扑!

“是谁告诉你说你父亲什么也没做,而是在卑鄙地等着我做牺牲?!”

满腹怨念之时,一直在任他控诉着的林夫人这时候扶桌站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吐出口的声音都颤抖了!

“当年在战场时他去接沈氏,确是没有提及过正侧室的事情,可那时候每个人能不能活到第二天都不知道,哪里还会去想这些?

“都只想着能一家团聚着,就算死也死在一起便圆满了!

“但是在我们回京之后,他给沈氏的第一封去信上就明明白白地指定我才是将来的靖王妃!

“他去接沈氏母子进京,的确是因为道义,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妻儿,沈氏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对他们有责任!

“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过,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这么怀疑你的父亲?!

“又怎么能仅凭猜测就怀疑我的选择?”

晏衡愕然:“……什么?”

林夫人深吸气:“既然你都想得这么透彻,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你的母亲跟着你父亲历尽艰险走到今日,临到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却做出这样选择,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晏衡定站在那里,蓦然无法动弹。

“你刚刚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林夫人走近他,目光里有冉冉光芒,“我不但知道,而且很了解!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仕宦出身,靠岐黄传世,家底也不薄的。往来接触的望族豪门也不少,妻妾之争与内宅暗斗我看得会比你少么?

“你的父亲功成名就,这一世朝堂之上很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有权势了,他就算孤身一人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忧患,而你却才十三岁!

“那些年我们那么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最后,因此对你百般珍惜爱护,你在我和他诸般关爱之下长大,甚至都不曾见识过多少尔虞我诈,在我做出任何重要决择之前,难道我首先考虑的不会是你,而会是你的父亲吗?!”

晏衡神情凌乱,失措到不知该如何调整……

林夫人深深匀气:“让出正室之位非我所愿,原本因为你还小,所以 也没打算眼下就告诉你,但我没想到你会想得这么深,更没想到你还埋怨上了你的父亲!便不能不告诉你了。”

她坐下来,严肃道:“当年我们知道沈氏母子还在世的消息后,你父亲曾去接过他们,她没答应,这你是知道了的。

“而我们进京之后,你父亲又去信沈家,想接他们母子过来。这是因为毕竟他们也是你父亲的妻儿,他们母子在沈家呆了那么多年,如今战事平定,不可能再放任他们在外家不管。

“而沈家终究是外家,他们母子寄住多年,总有不便之处。

“再者你父亲如今身居高位,牵扯的方面太多,若是再让他们住在沈家,倘若沈家将来有事相求,那么不管轻重,你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爽快推托。

“因此不管从哪方面说,这个时候都已经到了该作安排的时候。

“这些事情你父亲都有跟我商量。他在给沈家的去信上,告诉沈氏会请奏诰封她为侧妃,给予她荣誉,照顾她余生。

“当时其实是料想她不会来的,她世家出身,从来高傲,当年都未曾前来,又怎会甘心过来做侧室?

“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到心意,且两个儿子是晏家的骨肉,总得接过来。”

说到这里,林夫人眉宇间添了些晦涩:“打心里说,别说是我自己当侧妃,就是看着你父亲身边有别的女人,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沈氏不同,她无愧于你父亲,还独自为你父亲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她也是个苦命的,我若不接纳她,良心上都说不过去。”

“可既如此,为何你又要主动让位?”晏衡双手忍不住按上了她面前的桌子。

“这就说来话长了。”林夫人闻言轻哂,“谁能想到呢?我们写信过去之后,沈氏却回信说,若要她当侧妃,那么必须让她的长子袭爵,当靖王世子!”

晏衡敛目,随后缓缓直起了身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的要求荒唐?”林夫人望着他,“但站在她的立场,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她嫁给你父亲,是燕京两大世家缔结两姓之好,双方都是抱着太平安稳到老的指望去的。

“然而晏家突然出事,你父亲被迫在外起兵,直接波及了她和孩子。一个弱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突遭变故,可想而知多么彷惶。

“更要紧的是她当时生下晏驰还在坐月子,一个女人,生产的时候丈夫不在身边,本就是件艰难的事。

“而她生产后还没完全恢复,就遇上婆婆被囚禁在宫中这样的事情。家里无人主事,她需得立刻镇住家宅,而后传来婆婆死讯,她又得即刻联络人马,连夜带着三岁的晏弘与襁褓里的晏驰奔波逃命。

“遇到这种事情,一路上担惊受怕,已不是一般锦绣世家出身的娇娇小姐都能够自如应付的。

“可她硬是没让幼小的孩子受到伤害,途中被敌军捉去,为了两个孩子,也还是坚强地活到了最后。

“平心而论,这点上我是很敬重她的。但是,这却并不能成为她掠夺的理由!”

说到这里林夫人看过来,眼里涌动着炽热光芒。

第019章 他的要害

“掠夺?”晏衡出声。

林夫人默了下。“凭她对你父亲的付出,对晏家的付出,她要当正妃,让嫡长子当世子,原本都没错。

“可她也该知道,我也不是手无寸功,你父亲几番生死攸关,是我陪着他过来的。

“她生儿养儿艰难,我也不容易,我怀着你的十个月里,同样在战火里辗转奔波,我月子只坐了半个月,就抱着你连夜随他转移阵地,伤了元气,以至后来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她深吸气,再道:“你是我与你父亲明媒正娶后的嫡出子嗣,往大了说也是为朝廷出过力的,你的存在明正言顺,足以堪当这个宗子。

“她的两个儿子虽是没有受过你父亲的教养栽培,但这不是我们没给机会,当初她不答应来,如今却又要跟咱们争——

“她拼着性命保住了丈夫的两个骨肉,结果等来的是丈夫再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打击,若换成遇到这种事的是咱们,我确实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更好。这些心情我都能理解。

“可这些错误不是我造成的,我愿意与他一道照顾她,并与他们和睦相处,相互照应,但她却要抢你的宗子之位,这我们怎么能答应呢?”

晏衡需要调动所有的心智来分辩与接受这席话。

他从来没想过她让位的背后不是因为靖王,而是来自于沈氏……

他才十三岁,前世里这些父辈的纠葛,母亲当然不会主动跟他提及。

他一直以为她是害怕,是不战而降,因而对她的心情,除去追思,也还有埋怨,他总想,如果她不是这么懦弱,甚至是这样傻气,他前世定然不会过的那样艰难!

没想到竟然不是……

那前世的结果,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后来……”

“后来你父亲就直接派了秦述去了,直言告诉她这不可能。他让秦述还是尽量接他们进京,因为总归是要尽到他做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不管沈氏做不做侧妃,他都有责任照顾她后半生。

“但沈氏却有她的杀手锏。

“你祖父过世得早,你父亲十五岁就子承父业,入营掌了兵。府里都是你祖母操持。

“你祖母是个极强干的人,四个儿子个个出息。沈氏是你祖母看着长大的,后来就相中做了长媳。

“那年周皇将老夫人哄骗进宫,临行前她料到不好,便唤来儿子儿媳们,将你曾祖父的遗物——也就是与李家曾老太爷结下深仇的那位。

“你曾祖父生前曾刀劈蛮夷首领,替前周保住了千里江山,他留下的一副残破头鍪,有敌军投降时,首领在上方刻下的一个‘威’字,这成了他的荣耀,也成了整个家族的荣耀。

“这副头鍪就成了只传宗子宗妇的传家宝。”

晏衡骤然抬目。

“老夫人进宫之前把头鍪交了给沈氏,同时嘱咐了她后事。后来进宫,果然周皇便以晏家的存亡来要挟她,让她骗回你父亲,你祖母知道你父亲回去之后必然凶多吉少,自然不从,他便又以你祖母之性命来要挟你父亲。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听说了。

“而在秦述去到沈家表达过我们的意思之后,沈氏便焚香敬告皇天后土,当着晏家族谱的面,把头鍪与族谱一道传给了晏弘。

“她申明她是原配发妻,而晏弘是长子嫡孙,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把宗子身份让给继室的儿子。

“若你父亲不能答应她,那她就是自尽也决不会进京做这个侧室,她也会放下遗言,绝不许晏弘晏驰认他这个父亲!

“她的强硬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因为在你父亲的转述里,她少时虽然也骄傲,但终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头鍪是整个晏家的荣耀,自曾祖下来的这几支,自然是遵从祖训的。

“老夫人以宗妇身份将头鍪给了沈氏,沈氏又直接传给了晏弘,那这即表示着,晏家这一代的掌家人,变成了晏弘,没你父亲的份了。”

林夫人抻了抻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一个人官做得再大都好,哪怕是为人君者,也无法罔顾祖宗家法。

“沈氏真正捏住了你父亲的要害,他如果一意孤行,那么他就是不孝,关键是,执意把我们都扶上位,我们也不见得会太平。

“传家头鍪只传宗子宗妇,这是整个晏家家族认定的规矩。没有那头鍪,便得不到家族认可,我便是成了王妃,在晏家也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她还以死来要挟。

“加上晏弘若遵从母命拒不进京认父,那他们父子成仇,我必然得被世人指脊梁骨,你也会逃不过——旁人才不会有耐心听你诉苦呢,他们只会理直气壮地批判你,毕竟唾沫又不用本钱。

“诚然你父亲也可以开宗立派另立门户,然而,在沈氏母子没有过错的情况下,执意决裂,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到那时落得四分五裂的境地,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仇视,在外还要面对唾沫星子,你父亲即便再爱护我们,时日一长,是人都不能保证心里不会生出一点怨言吧?”

晏衡全程屏息,到此时方整理出话语来:“阿娘说的头鍪,是什么模样?”

林夫人望着他:“你觉得我会见过吗?”

晏衡噎住。想了下,又道:“然后呢?”

“然后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双方各占一样,她不肯当侧妃,那就我来,反正你的世子之位我无论如何要帮你保住。”

林夫人长吸气,“世间原配发妻在堂,但嫡长子不任宗子的也有不少,也不算不符礼数,至少这点她没法理论。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原打算她若不答应就算了的,不进京就不进京,我亦破罐子破摔。

“所幸最后她答应了,这才有了这一桩。”

晏衡默半晌,道:“那阿娘可甘心?”

“想开了也没什么不甘的。”林夫人道,“时间又不能倒退到十四年前。想想她这么多年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又承受了那么些打击伤痛,只要你的地位无恙,我便是敬着她些也不算什么。

“就是真要怨,就怨前朝皇帝暴虐不仁罢,若不是他猜忌晏家,又如何会有如今这尴尬局面。”

第020章 是自尽吗?

晏衡立在灯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虽然有三个儿子,对那两个他心里肯定也是愧疚的,日后定然不可能再明目张胆地偏心你一个。

“可他这次还是抢在你哥哥们来之前先考验你,就是为了让你除去祖荫之外,自己也先能入营有个成绩让人心服。”

对母亲的选择固然能够理解,但提到父亲,晏衡的内心依然纠结。

林夫人心目中的晏崇瑛尽到了他的本份,是在他的能力之内做到了最好。

他也承认,在面对于晏家、于晏崇瑛有过莫大付出的沈氏时,任何内心良善的男人都不可能做到不管不顾,可是,前世的她毕竟是死了,而且还是死于“自尽”!

照林夫人的说法看来,接下来很应该是“妻妾”和睦,内宅平静,各自安好的势态。

可为何前世林夫人又会突然死去,而在她死后,原本说好的让他做靖王世子,又变成了世子是晏弘?

想到这里他又凝眉看着他母亲:“就算父亲如今是向着咱们的,可他与沈氏有结发之情,又是青梅竹马,万一他对沈氏情意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