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年前,空桑人的先祖星尊大帝驱逐冰族、灭亡海国,一统云荒建立毗陵王朝,将自己和白薇皇后的陵墓设在了九嶷山帝王谷,并同时设了神庙。从此后,空桑历代帝后都安葬于此。每隔三年,帝君会率领六部王室前往九嶷神庙进行盛大的祭祀典礼。

一般来说,被送到九嶷神庙当神官的多半是六部中的没落贵族子弟,因为他们无法继承爵位,也分不到什么家产,剩下唯一的出路便是进入九嶷神庙修行,靠熬年头爬阶位,谋得一个神职,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她不知道师父是出身于六部中的哪一部,但既然被送到了九嶷,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得势的人家。而且,说到底,九嶷神庙的神官所负责的也只是祭祀先祖、守护亡灵,哪里能对王室的重大决定插手?

然而,时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忽然咳嗽着了几声,从怀里拿出手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洁白的丝绢上顿时染了淡淡的绯红。

“师……师父!”朱颜吃了一惊,吓得结结巴巴,“你受伤了?”

“一点内伤而已,不妨事。”时影将手巾收起,淡淡道。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你也会受伤?”

“你以为我是不死之身?"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以一人敌万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她一时间不敢回答,半晌才问:“刚,刚才那一招,叫什么啊……为啥你没教给我?”

“没有名字。”时影淡淡,“是我临时创出来的。”

朱颜又噎了一下,嘀咕:“那一招好厉害!教给我好不好?”

“不行,”时影看也不看这个弟子,“你资质太差,眼下还学不了这一招。如果硬要学少不得会因为反噬而导致自身受伤,万万不可。”

“这样啊……”朱颜垂下头去,沮丧地叹了口气。

是的,那时候师父空手接箭,万军辟易,看上去威风八面,其实她也知道这种极其强大的术法同时也伴随着极大的反噬,恐怕只一招便要耗费大半真元。但从小到大,除了在梦魇森林那一次之外,她从没见过师父受伤,渐渐地便觉得这个人是金刚不坏之身。

时影专心致志地写完了信,拿起信笺迎风晾干。

朱颜凑过去,想看他写的是什么,他却及时地将信收了起来。她觉得有点奇怪,却也不敢多打听——师父的脾气一贯是严厉冷淡的,对于她那种小小的好奇心和上蹿下跳的性格,多半只会迎头一桶冷水。

时影将信笺折成了一只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纸鹤便活了,展开双翅朝着金帐外翩然飞去。这种纸鹤传书之术是术法里筑基入门的功夫,她倒也会,就是折得没这么好看轻松,那些鹤不是瘸腿就是折翅,飞得歪歪斜斜,撑不过十里路。

看着纸鹤消失在风雪里,时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话说,你到底想要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朱颜没想到他突然有这一问,不由得愣了一下:“啊?”

“说来听听。”时影负手看着帐外风雪,脸上没有表情,淡淡道,“等下次我让赤王先好好地挑一挑,免得你又来回折腾。”

“哎呀,我喜欢……”她本来想脱口说喜欢渊那样又俊美又温柔的鲛人,但话到嘴边,却忽然闭了嘴——是的,师父的性格一向严厉古板,如果知道她为一个鲛人奴隶神魂颠倒,还不骂死她?而且父王再三叮嘱过不能对外提及这件家丑,否则打断她的腿。

“我……我觉得,”想到这里,她立刻乖觉地改口掩饰,顺便改为大拍马屁,“像师父这样的就很好啊!”

时影眉梢一动,眼神凌厉地看了过来。她吓了一跳,连忙将脖子一缩——怎么,难道这马屁是拍到了马腿上吗?

“别胡说,"时影冷冷道,“神官不能娶妻。”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忙补救,把心一横,厚着脸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看过了师父这样风姿绝代当世无双的人中之龙,纵然天下男子万万千,又有几个还能入我的眼呢?所以就耽误了嘛!”

这马屁拍得她自己都快吐了,时影的脸色却果然缓了一缓。

“不能用这样的标准来要求你父王,”过了片刻,却听师父叹了口气,“否则你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什么?要不要这样给自己脸上贴金啊?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朱颜暗自吐了一口血,硬生生才把这句嘀咕吞了下去,却听到他又说:“赤王就你一个女儿,你怎么和我弟弟一样,都这么不令人省心?

弟弟?朱颜不由有些意外。这个从小就开始在神庙修行、独来独往的师父,居然还有个弟弟?他难道不是个无父无母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煞孤星吗?

“你有个弟弟?”朱颜忍不住地好奇,脱口而出,“他是做什么的?”

时影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顿时令她脊背发冷,把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她生怕触了师父的逆鳞,连忙找了个新话题:“那……那你这次来西荒,是一早就知道大妃的阴谋了?”

“嗯。"他淡淡回答。

“是通过水镜预见的,还是通过占卜?”她有些好奇,缠着他请教,“这要怎么看?”

时影只回答了两个字:“望气。”

“哦……是不是因为施行邪术必须要聚集大量的生灵,他们藏了那么多人瓮在这里,怨气冲天,所以能感受到这边很不对劲?”她竭力理解师父的意思,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要逃婚?这事儿我是半路上才决定的,也只告诉了玉绯和云见连母妃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提前知道的?这个难道也能望气?”

“不能。”他顿了一下,冷着脸回答,“纯粹巧合。”

“……”她一下子噎住了。

原来他不是为了帮她渡过难关才来这里的?只怕他这五年来就压根没想过自己吧。想起母妃还曾经让自己逃到九嶷山去投靠这个人,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气苦,脑袋顿时耷拉了下去,眼眸也暗淡了。

时影看着她恹恹的表情,终于多说了几句话:“我最近在追查一件关于鲛人的事情所以下了一趟山。”

“哦,原来这样。”她点头——能让师父破例下山的,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但是他既然不肯明说,自然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朱颜想了想,又纳闷地问:“可是……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时影耐着性子解答了她的疑问:“尚未有证据之前,不好擅自惊动帝都,所以只能孤身前来打探一下情况。来査了半个月,一点头绪都没有一一幸亏昨晚你逃婚,事出突然,逼得他们阵脚大乱露出了破绽。”

朱颜一下子怔住:“你……你不是说奉了帝都命令才来的吗?还说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时影冷冷道:“那时候若不这么说,怎能压得住军队?”

“太危险了!”她忍不住叫了起来,只觉得背后发冷,“万一柯尔克那时候心一横造了反,那么多军队,我们……我们两个岂不是都要被射成刺猬了?”

“猜度人心是比术法更难的事,柯尔克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他淡淡道,“你对自己没信心也罢了,对我也没信心?”

她立刻闭了嘴,不敢说什么。

“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也得走了。”时影站起了身来,道,“刚刚我修书一封,告诉了你父王这边的情况,相信他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回去了。”

“什么?你……你出卖我?!”她没想到刚才那封信里写的居然是这个,顿时气得张口结舌,“我明明说了不回去的,你还叫父王过来抓我?你居然出卖我!”

时影蹙眉:“你父王统领西荒,所负者大,你别添乱。”

“反正我不回去!”朱颜跺了跺脚,带着哭音,“死也不!”

话音未落,她撩起了金帐的帘子,往外便冲——是的!就算是逃婚没成功,她也不想再回到天极风城的王府里去了!回去了又会被关在黄金的笼子里,被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父王觉得满意为止!

既然都跑出来了,又怎么还能回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身体忽然一紧,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足踝。朱颜本能地想拔下玉骨反抗,然而脚下忽然生出白色的藤蔓,把她捆得结结实实,“刷”地拖了回来,重重扔在了帐子里的羊皮毯子上,动弹不得。

时影的语声变得严厉:“别不懂事!”

她被捆着横拖回来,满头满脸的雪和土,狼狈不堪,气得要炸了,不停地挣扎,然而越是挣扎那条绳索就捆得越紧,不由得失声大骂:“该死的,你……你居然敢捆我?连爹娘都不敢捆我!你这个冷血的死人脸,快放我出去!不然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刹住了车。

“再敢乱叫,小心挨板子。”时影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她,手里赫然出现了一把尺子一样的东西,却是一枚玉简。

那一刻,朱颜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声音都没了——这把玉简,是师父手里变幻万端的法器,有时候化为伞,有时候化为剑……但是当它恢复原型的时候,却是她童年时的噩梦。

因为,这经常意味着,她要挨板子了。

在九嶷山的那四年里,她因为顽劣,几乎是隔三差五都要挨一顿打。背不出口诀,画不对符篆,出去玩了没有修炼,修炼得不对走火入魔……大错小错,只要一旦被他逮住,轻则打手心,重则打屁股,每次都痛得她哭爹喊娘要回家,奈何天极风城远在千里之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隔多年,如今再看到这把玉简,她依旧是后背一紧。

“你……你敢打我?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她气急,嚷了起来,“我十八岁了!都死过一个丈夫了!我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你要是敢打我,我……我就……”

他皱了皱眉头,问:“就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