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未落,旁边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叱骂了起来:“别在郡主面前瞎扯!你是说这个人瓮是你捡来的吗?说谎话是要被天神割舌头的!”

“你随随便便就能捡到个鲛人?赤水里流淌的是黄金?当大家是傻瓜吗?”

那群商人越说越气愤,揎拳捋袖,几乎又要把货主打一顿。

然而朱颜却阻拦住了大家,道:“他倒是没有说谎。这人瓮的确不是他做的,你们放开他吧。”

“……”商人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郡主的吩咐,只能悻悻放开手。

货主松了一口气,磕头如捣蒜:“郡主英明!小……小的愿意将这一对母子都献给郡主!”

朱颜看了那个商人一眼,冷笑了一声——捡来应该是真的,但什么叫顺路带了一程?这个家伙,明明就是看到这一对母子好歹是个鲛人,想私下占为己有,带到叶城去卖卖看吧?毕竟鲛人就算是死了,身体也有高昂的价值,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活着的小鲛人?

“滚开!”朱颜没好气,一脚把那个商人踢到了一边,然后弯下腰,帮着那个小孩将地上滚动的肉块给抱了起来——没有四肢的躯干抱在怀里手感非常奇怪,软而沉,处处都耷拉下来,就像是没有骨头的深海鱼,或者砧板上的死肉。

难怪人说红颜薄命,当年美丽绝世的女子,竟然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朱颜眼眶一红,忍着心里的寒意将鱼姬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边的一堆羊毛毯子上。那个小孩跟在一边,帮忙用手托住母亲的脊椎,把她无力的身体缓缓放下。

然后迅速地扯过一块毯子,盖住了她裸露的身体。

“唉,你还好吗?”朱颜拨开了她脸上凌乱脏污的长发,低声问那个不成人形的人。那个女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她,涣散的眼神忽然就是一亮!

“啊……啊……”鱼姬吃力地张开嘴,看了看她,又转过头看了看一边的孩子,眼神焦急,湛碧色的双眸里盈满了泪水,然而被割去舌头的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当看到人瓮真面目的瞬间,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人瓮里的果然是个鲛人?而且居然还是个女的!我刚才还以为那家伙说谎呢!”

“西荒怎么会有鲛人?沙漠里会有鱼吗?还说在赤水旁捡到的,赤水里除了幽灵红藫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还有鲛人?他一定说谎了!”

“我猜,一定是哪个达官贵人家扔掉的吧?”

“鲛人那么娇贵的东西,没有干净充足的水源根本活不下去就算花上万金铢买了,运回西荒也得花大价钱养着,否则不出三个月就会因为脱水而死……除非是王室贵族,一般牧民谁有钱弄这个?”

“有道理!你说得是。”

“真是的,到底是谁干的?疯了吗?竟然把好好的鲛人剁了四肢放进了酒瓮,脸也划花了!如果拿到叶城去,能卖多少钱啊!”

“哎,看上去她好像快不行了……”

在如潮的窃窃私语里,那孩子只是拼命地用手推着母亲,让她涣散的双眼不至于重新闭上——然而鱼姬的眼睛一直看着朱颜,嘴里微弱地叫着什么,水蓝色的乱发披拂下来,如同水藻一样映衬着苍白如纸的面容。

“阿娘……阿娘!”那个孩子摇晃着母亲,声音细而颤抖。

旁边的人打量着这个小孩,又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哦,这个孩子也是个鲛人!”

“年纪太小了……只有六十岁的样子吧?还没有分化出性别呢。”

这么一说,很多人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那家伙铤而走险!一个没有变身的小鲛人,拿到叶城去估计能卖到两千金铢……可比这一趟卖货利润还高!”

然而,另外有一个眼尖的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摇头:“不对头,这个孩子看起来也太脏太瘦了吧?肚子那儿有点不对劲,为什么鼓起来?是长了个瘤子么?若是身上有病的话,也卖不到太高价钱啊!”

“无论怎么说,好歹还能卖点钱。再不济,还能挖出一双眼睛做成凝碧珠呢!怎么也值上千金铢了。换了我,也会忍不住捡便宜啊!”

周围议论纷纷,无数道目光交织在场中的那一对鲛人母子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视带着看货物一样的挑剔,各自评价。

毕竟,这些西荒商人从没有机会像南方沿海的商人那样,有捕捞贩卖鲛人的机会,而叶城东西两市上鲛人高昂的身价,也令他们其中绝大多数人可望不可即,如今好容易碰上了一个,当然得看个够。

然而,任凭周围怎么议论,那个孩子却只看着母亲。

朱颜一直用手托着鱼姬软绵绵的后背——这个女人被装进酒瓮太久,脊椎都已经寸断,失去了力量。朱颜托着她感觉着鲛人特有的冰凉的肌肤,勉强提升垂死之人的生机。

终于,鱼姬的气色略微好了一点,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割掉的舌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放心,那个害你的女人如今已经被抓起来了,被帝都判了五马分尸!连她的儿子也死在了她眼前了,恶人有恶报!”朱颜将她肩膀揽起,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振作一点!我带你去叶城,找个大夫给你看病,好么?”

这个消息仿佛令垂死的人为之一振,鱼姬的眼睛蓦地睁大了,死死看着朱颜,张了张嘴,嘴角微微弯起,空洞的嘴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阿娘!”孩子叫着她,撕心裂肺,“阿娘!”

鱼姬缓慢地转过眼珠,看了一眼孩子,仿佛想去抚摸他的头,却奈何没有了双手。

她“啊啊”地叫着,拼命地伸过头去,用唯一能动的脸颊去蹭孩子的脸,朱颜心里一痛,几乎掉下泪来,连忙抱着她往孩子方向凑了凑。

鱼姬用尽全力,将脸贴上了孩子的小脸,轻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阿娘……阿娘!”那一瞬,倔强沉默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别丢下我!”

鱼姬眼里也有泪水滚落,急促地喘息,看了看孩子,又转过头看着朱颜,昏沉灰暗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哀求,艰难地张了张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那一刻,明白了垂死之人的意思,朱颜只觉得心口热血上涌,慨然道,“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孩子!”

鱼姬感激地看着她,缓慢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有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接二连三地滚落,流过肮脏枯槁的脸,在毯子上凝结成珍珠。周围的商人发出了惊叹,下意识地簇拥过来。

“鲛珠!这就是鲛人坠泪化成的珍珠!”

“天呢,还是第一次看到!”

“一颗值多少钱?一个金铢?”

在这样纷杂的议论声里,眼泪终于歇止了,鱼姬最后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头猛然一沉,坠在了朱颜的臂弯里。那一颗心脏在胸腔里慢慢安静,再也不动。

朱颜愣了片刻,颓然地松开了手:“她……她死了?”

“滚开!”那个孩子猛然颤抖了一下,一把将她的手推开,将母亲的尸体抢了过来,死死抱住,“不许碰!”

“你想做什么?”朱颜愕然,“你娘已经死了!”

孩子并没有理睬她,全身发着抖,只是苍白着小脸,默不作声地将母亲的身体用毯子一层层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打了个结,半拖半拉,竟然想带着母亲的尸体一步一步地离开这里。

“喂……”地毯的货主叫了一声,却畏惧地看了一眼朱颜,又不作声了——这些毯子,每一块都值一个金铢呢!而且,就算这个鲛人死了,那一对眼睛可不能浪费!鲛人的那对眼睛是宝,只要用银刀挖出来,保存在清水里,去叶城找了工匠就可以做成一对凝碧珠,能卖得一个好价钱,说不定比他这一趟货都赚得多。

然而看到赤王府的郡主在一旁,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你要走?”朱颜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气,追上去问了一声,“你没听见你娘临死前托我照顾你吗?你现在一个人想去哪里?”

孩子头也没有回,置若罔闻地往前走。

“你聋了吗?”朱颜皱起了眉头,大声,“小兔崽子!给我回来!”

那个孩子依旧停也没有停一下地往前走,忍住了眼泪,一声不吭。他年纪幼小,身体瘦弱,拖着一个人走得很慢,小细胳膊小细腿不停地发抖,在官道上几乎是半走半爬。

周围簇拥着的商人面面相觑,个个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

这样一个弱小的鲛人,只怕没有走出几里路就会死在半道上了吧?就算这孩侥幸挺了过来,活着到了叶城,作为一个没有丹书身契,也没有主人庇护的无主鲛人,也会被当作逃跑的奴隶重新抓捕,再带到市场上卖掉——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这里直接被人带走呢。

跟着赤之一族的郡主,总算是奴隶里最好的归宿了。

朱颜在后面一连叫了几声,这个小孩拖着母亲的尸体,却还是一步一步一地往前走,她心里也腾一下火了,甩了一下手里的鞭子,厉声:“谁也不许拦!让这孩子走!”

挡住的人群蓦然散开了,给孩子让出了一条路。

那一刻,那个孩子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孩童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湛碧色的大海,却并不清澈,充满了冷漠而敌视,带着刻骨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