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空桑帝君的嫡长子,身上流着远古星尊帝传下的帝王之血,即便远离朝廷,独处神庙深谷,却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和所有人一样只顾着享受当世的荣华,罔顾身后滔天而来的洪水。

他用了数年的时间追逐着那片归邪的轨迹,从九嶷到了西荒,又从苏萨哈鲁回到了叶城——到了如今,终于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个缥缈的幻影。

“实在不行,就把叶城的鲛人都杀光吧。”许久,一句低而冷的话从他的嘴角吐出,在初春的风里冻结成冰——

“如果空桑和海国,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的话。”

第十四章:千纸鹤

在打发管家去领取新奴隶的丹书身契时,朱颜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软榻上,拿着一块蜜饯逗对面的小孩子。

“苏摩,过来!给你吃糖!”

她手里拿着一碟蜜饯糖块,然而榻上的孩子却压根懒得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里,用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阴郁,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有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怎么啦?”朱颜没好气,“你又不是鸟,还想飞出去啊?”

那个孩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空。

“哎,别摆出这张臭脸行不行?我也不是关着你不放你走。”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好声好气地说道,“你年纪太小,身体又实在糟糕,现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个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让你走,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阿娘临死的嘱托?”

那个孩子还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这个小兔崽子!有听我说话吗?”朱颜顿时恼了,“啪”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这样,小心我真的打个铁圈套你脖子上!”

那个孩子的脑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却忽然伸出手指着天空,用清凌凌的声音说了一个字:“鸟。”

朱颜愣了一下,顺着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宫楼阁高耸,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时分的晚霞里,依稀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在高空盘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在夕阳里如同闪耀的宝石,一瞬不瞬地看着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鸟?!”她全身一震,失声惊呼,“天哪!”

朱颜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反手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又“刷”的一声拉上了帘子,这样还不够,想了想,她又奔过去关上了门,扯过一块帘子,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

苏摩待在椅子上,看着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团团乱转,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好奇,忍不住开口:“你……很怕那只鸟?”

听到这个细细的声音,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问题。

“才不是怕那只鸟……”她画好了符咒,整个房间忽然亮了一亮,朱颜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四眼鸟是我师父的御魂守……既然它来了,我师父一定也来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师父?”孩子看着她,不解,“你做坏事了?”

“唔……”朱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算是吧。”

“噢,这样啊……”那个孩子看着她,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讥诮,又道,“你师父一定很厉害。”

朱颜白了孩子一眼:“那当然。”

顿了顿,颓然道:“他可厉害了……我见到他就头皮发麻腿发软,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要是一个回答得不对,就要挨打!哎,上次不由分说按着我暴打了一顿,到现在屁股还疼呢!

“……”孩子看着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打屁股?”

“喂,谁都有挨揍的时候是不是?”朱颜哼了一声,觉得没面子,顿时又抖擞起来,“小兔崽子,不许笑话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转开了头,嘴角却微微上弯。

朱颜关好了门窗,将房间里的灯烛全部点起,却发现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百无聊赖,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个精美的漆雕八宝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果,是叶城市场上的贵价货,显然是这个贱民出身的孩子从没见过的。

她拈了一颗裹着薄薄红纸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递到了孩子恨前,讨好似的问:“喏,吃一个?”

孩子想了一想,终于伸出细小的手指,从里面拿起了一颗蜜饯。

“神木郡产的康康果?原来你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却有些担心,“这个会不会太甜啊?你们鲛人是不是也会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剥开外面的纸,将蜜饯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尝,一口牙齿细小而洁白,如同沙滩上整齐排列的月光几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饯,却只是看着手里的糖纸——那是一张薄薄的银纸,上面印着闪烁的星星和水波纹,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产的雪光笺。孩子用小手把糖纸上的每一个皱褶都抚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里。

“哦,原来你是喜欢这张糖纸啊?”朱颜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将糖果盒里所有的康康果蜜饯都挑了出来,总共有七八颗。她一颗一颗扒掉,一口倒进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然后将一整把的糖纸都塞给了苏摩,鼓着腮帮子嘟囔:“喏……都给你!”

“……”那个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有点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这么多,你是猪吗?”她听到那个孩子说,“会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那个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无数的星辰在夜幕里瞬间闪烁,看得人竟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朱颜本来想发火,也在那样的笑容里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将满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觉得甜得发腻,便冲过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然而,回过头,却看到苏摩将那些糖纸一张张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对着垂落下来的灯架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干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

“看海。”苏摩轻声道,将薄薄的糖纸放在了眼睛上。

这个房间里辉煌的灯火,都透过那一层纸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里——苏摩看得如此专注,似乎瞬间去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颜好奇起来,忍不住也拿了一张糖纸,依葫芦画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吗?”苏摩在一边问。

“看到了看到了!”朱颜睁开眼,一瞬间惊喜得叫了起来,“真的哎……简直和大海一模一样!好神奇!”

灯光透射过了那薄薄的银色锡箔纸,晕染开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纹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梦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无边的大海——而海上,居然还有无数星辰隐约闪烁。

“是阿娘教给我的。”孩子将糖纸放在眼睛上,对着光喃喃,“我有一次问她大海是什么样子,她剥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样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颜蓦然动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鱼姬的一生,想来也和其他鲛人奴隶一样飘零无助,带着一个孩子,辗转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间。她的最后十几年是在西荒度过的,以悲剧告终——作为一个鲛人,在沙漠里又怎能不向往大海呢?

而这个孩子,又有过怎样孤独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亲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管你吗?”

苏摩沉默了很久,正当她以为这个孩子又不肯回答时,他开了口,用细细的声音道:“我没有父亲。”

“嗯?”朱颜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盖着糖纸,看不到眼神,低声道:“阿娘说,她在满月的时候,吞下了一颗海底浮出来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么可能?她是骗你的吧?”朱颜忍不住失笑,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鱼姬红颜薄命,一生辗转于多个主人之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和哪个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编了个故事来骗这个孩子?

“胡说,阿娘不会骗我的!”苏摩的声音果然尖锐了起来,带着敌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安慰身边的孩子,绞尽脑汁想把这个谎圆回来,“我听师父说,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个燕卵就怀孕了,甚至还有女人因为踏过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个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里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释了半天,表示对这个奇怪的理论深信不疑,苏摩握紧的小拳头才慢慢松了开来,低声道:“阿娘当然没有骗我。”

“那么说来,你没有父亲,也无家可归了?”她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变幻的光之海,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孩子搂在了怀里,“来。”

“嗯。”孩子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苏摩这个名字,是古天竺传说中的月神呢……据说祂长得美貌绝世,还娶了二十几个老婆,非常好命。”朱颜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天下各处神话典籍,笑道,“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