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从来都不介意班上的男生拿她和言逸恺的关系来开玩笑,但是这一刻,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来,像潮水一样迅速将她淹没。

突然想起,那次车祸过后,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一直希望自己出院后可以平平淡淡地走完高中剩余的时光,可是如今的自己,已经卷入到流言的漩涡中心,已经渐渐跟那个初衷背离。

她又窘迫又惶恐,竭力维持声调:“你真的不懂?那我自己算!”说着迅速抽回自己的书。

钟徛却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他微微挑起细长的眼角,“不问言逸恺吗?他绝对懂的!”浓墨般的眸子里闪动着邪气的波光,神情竟是装得认真无比。

展若绫懒得理他,走回自己的座位。

早上最后一节是语文课。

展若绫坐在座位上,听到几个男生在后面聊天,其中钟徛的声音一听就能辨认出来。

言逸恺走进教室的时候,有个男生突然叫住言逸恺,提起她的名字:“言逸恺,你跟展若绫……”

那一刻,展若绫的心里滑过许多念头,然后她下了一个决定。

她打开语文书,翻到其中一页空白的地方,抓起铅笔开始写字。

钟徛:

我不知道最近你为什么老拿我和言逸恺开玩笑,也许你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但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很困扰?将心比心,如果那个被开玩笑的人是你,你作何感想?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拿我和言逸恺开玩笑。谢谢!

她放下笔,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觉得把想说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

还是课间,她拿起语文书就笔直地走向钟徛。

钟徛看到她走过来,明显一愣,漆黑的眼眸如同研磨了许久的墨水,直直地看着她。

展若绫迅速将语文书打开到写了字的那一页,然后举到他面前让他看。

旁边的廖一凡好奇地凑过来,“什么东西?我们一起看吧。”

展若绫守在钟徛旁边,僵着声音说:“只有他才可以看。”

廖一凡戏谑道:“情书吗?”

展若绫尴尬万分,没有回答。

钟徛坐正身子,向廖一凡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迅速敛去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开始低头看她写的那段话。

展若绫再也无暇顾及廖一凡,只是注意着钟徛的神情变化。

他垂着眼眸,侧脸十分专注,线条刚毅。

“看完了吗?”展若绫从教室的后门望出去就看到语文老师的身影,急急地问他。

“等一下。”钟徛的视线依旧聚焦在语文书的铅笔字上,目光缓慢地随着字迹移动,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背下来一样。

只是几秒钟的事,展若绫却觉得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一刻她的心里后悔到了极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徛,一双腿绷得直直的,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带给她力量和勇气,让她支撑下去。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真的不想给钟徛写这样的话——钟徛平时无论对待人,都端着不正经、玩世不恭的态度,她又何必跟他较真呢?如果她继续采取以前那种不搭理的态度,流言应该过不久就能淡下来吧?

而现在这样的做法,也许已经打击到他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了。

[三]修改

展若绫很久以后都记得钟徛那天的表情。

他从语文书上抬起头的时候,已经丝毫不见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神情,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深深的歉意。

那一刻,展若绫心里后悔不已:她真的不应该给钟徛写那样的话。

他只是一个大男孩,一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她为什么要破坏他那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呢?

钟徛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展若绫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很认真,带着歉疚,又有点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

突然觉得无比泄气,她抽回语文书,没等钟徛说话就立刻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想说什么?

对不起吗?

可是他那种性格的人,会跟人道歉吗?

不知道为什么,展若绫潜意识里不希望听到他跟自己道歉。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言逸恺拿了地理练习册来问她一道题目。

展若绫接过他的练习册,读了一下题目,是一道计算区时的题目。

她心中蓦的冒出一丝好奇来,不由仰起头问言逸恺:“他们这么说你和我,你怎么都不生气啊?”

言逸恺无所谓地一笑:“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们又没什么,清者自清。”

“你不怕吗?”展若绫侧着头,认真地问他。这个五官清秀的男生,脾气也太好了。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言逸恺扬了扬眉梢,略微提高音量,似乎有点不明所以。

是啊。怕什么?他又没有经历过车祸。

那种惶恐的心理,应该只有自己才会有吧?

展若绫笑了笑,向他点头:“说得有道理!”低头继续帮他看题目。

言逸恺注视着她。

她低头看着练习册,卷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一侧的头发顺着脸颊流泻而下,在灯光的映照下如黑缎般光滑。

言逸恺只觉得心中突地一动,不由敲了敲她的桌子,待她抬起头来,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介意吗?”

“无所谓了。”展若绫淡淡一笑,“清者自清,你说的。”

那是怎样淡然的笑容,仿佛看透了一切,却又带着不自觉的怡然。

“那就行。”言逸恺只能这么回答。

事实上,从那天开始,钟徛就收敛了许多,再也没有拿她和言逸恺的关系来开玩笑。

但是她跟钟徛之前建立起来的那种浅浅的交流,也随之泯灭。从那天起,两人的对话便几乎没有说过话,形同路人。偶尔钟徛对上她的目光,略作停顿就马上移开。

就这样,展若绫落得一个学期的清净期。

钟徛仍然端着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展若绫每次听到钟徛跟男生们聊天说笑,就觉得很欣慰:他依旧是那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仍然维持着活泼的本色。

她终于,还是没有损害到他的洒脱与不羁。

老师们普遍都很偏爱钟徛这个学生,展若绫经常听到老师叫他回答问题。

虽然钟徛的语文成绩很一般,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语文老师对他的喜爱之情。

有一次语文习题课,老师评讲文言文阅读,向学生简要地介绍了一下解题的规律,最后说道:“一般顺着这个思路就能把题目做出来。”

钟徛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来的:“有道理!”

全班同学都笑起来,展若绫也是一笑。平时作风严厉的语文老师,脸上也舒展出一抹笑容。愉悦的气息迅速在教室里蔓延开来。

钟徛偶尔会在课堂上冒出这种利落巧妙的接话,大家都已经习惯。

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男生,走到哪里,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可是,他的阳光与笑容,都与她无关。

展若绫虽然在那场车祸中保住了性命,但是却在膝盖和肩膀处留下了遗患,每隔半年就要到医院复诊。

体育课对她而言,从来都是自习课。每到体育课,她就留在教室里写作业。

做完当天的数学作业,她推开习题册,揉了揉肩膀。

教室里除了她还有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偶尔也有学生翘体育课,留在教室里。这样的情景展若绫已经习以为常。

她走出教室,站到走廊上,望着下面的室外篮球场。班上的男生在下面打比赛,钟徛和言逸恺等一群男生都在其中。

阳光打在篮球架上面,反射出亮白而耀眼的光芒,明晃晃地射入她的眼睛。再远处,是绿草如茵的足球场,男生在草地上追逐着那个黑白块组成的足球。

体育课,那是何等无忧的时光,何等遥远的记忆。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膝盖,依旧只有僵硬和吃力的感觉。

程忆遥上完体育课走上楼梯就看到展若绫呆呆地望着篮球场。她走到展若绫旁边站好:“展若绫,你一直在这里看球赛吗?”

“不是。只是在教室坐久了,有点无聊。”展若绫淡淡地回了一句。

这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去了。她还有多少这样的时光,站在这里悠闲地看下面的学生打球?

高二第二个学期开学后不久,全班实行了大范围的座位调换,钟徛被安排与程忆遥坐到一起,座位就在展若绫的斜后方。

“展若绫,我好舍不得你。”在程忆遥的心里,展若绫无疑是同桌的最佳人选。虽然钟徛能在学习上带给她极大的便利,可是跟他相处绝对不容易,甚至会是一种煎熬。

“没关系,我们还是坐得挺近的。”展若绫实在没法像别的女生那样说出太肉麻的话。

换好座位后,她将自己的书塞到抽屉里,不由看了钟徛一眼。

飘过去的视线,在半路就对上钟徛的目光。

“干嘛?”

他的口气很欠扁,可是里面分明含着熟人之间才有的亲昵。

很久以前的那种感觉,在他这不经意的一句话里,轻轻地泻了出来。

展若绫歪头,装作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坐在这里,很影响后面的人看黑板。”

钟徛懒懒地靠到椅背上,一副“你奈我如何”的表情,“我近视!你有意见啊?”

这个人真的是很欠扁。

他根本没有近视。

展若绫压下还嘴的冲动,低头收拾东西。

展若绫没有想到,这次调换座位让她从此以后都活在钟徛的魔掌底下。

最初的印象是一次语文课。

那节课上的是《西厢记》,语文老师叫几个学生分角色朗读。

从小学开始,展若绫就从来没有参加过角色朗读。因为她的嗓子很中性化,不适合朗读。她也从来没有希冀过在全班面前声情并茂地进行朗读,每次老师点名让学生朗读的时候,她都像一种局外看客置身事外,只等着欣赏同学的朗读。

选崔莺莺的角色人选时,儒雅的语文老师习惯性地环顾教室一圈:“谁来读崔莺莺的部分?”

展若绫低头看着课本,突然听到钟徛清亮入耳的声音响起来,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展若绫!”

她大惊失色,心想这个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她的嗓子念崔莺莺的对白?只怕效果会相当恐怖。

语文老师温尔一笑,点头说道:“好,那就由展若绫来念崔莺莺的部分吧。”

展若绫只能捧着语文书站起来,准备她十年读书生涯以来的第一次角色朗读。

可是她的心里并不情愿。

趁着语文老师向学生交代事宜时,她转头狠狠地瞪了钟徛一眼。

而钟徛,则是颇有几分得意地朝她扬了扬眉毛,唇边露出一个笑容,如同天真无邪的小孩般干净透明,又似乎有带了一点无辜。

就在那一刻,心里翻滚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展若绫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因为,她对这种恶作剧过后的纯洁笑容很没辙。

“下节化学课到报告厅上。”化学科代表的一句话让全班学生都陷入一阵忙碌之中。

展若绫和同桌的女生拿了化学书和笔记本急急忙忙往报告厅走。

还没上课,但是报告厅的灯光都熄掉了,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整个报告厅黑黢黢的。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同桌的女生弯下腰,伸手到地上摸索。

展若绫问她:“怎么了?你掉了什么东西?”

“一只笔,黑色的。”同桌的女生小声地告诉她。

“你起来。我帮你找吧。”

视野里一片黑暗。

展若绫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

手指在地上一路蜿蜒,终于摸到一个物体。

可是……好像摸到别的东西了。

这个触感……

貌似是……一只鞋子。

忽地感觉有人靠向自己,清爽的男性气息越来越近。

她抬起头,黑暗中一双晶亮的眸子正看着自己。

钟徛俯着颀长的身躯,语调中是满满的戏谑:“展若绫,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性骚扰?”

声音不大,但是她偏偏听得很清楚。

展若绫敢打赌,以他们两个人为中心,方圆两米的学生都将他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腾地,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热度以惊人的速度传到心脏。

不用想她都知道自己脸红了,幸好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

张开嘴想辩解:“我……”

——我在找一只笔。

眼前那双黑眸异常的明亮,星星点点地闪着光芒。

那句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但是钟徛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更加不可能懂得什么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依旧锲而不舍地施展他的毒舌:“你准备好收我的律师信吧!”

打从出娘胎以来,展若绫第一次产生了揍人的冲动。

终于摸到一只笔,她用力握住笔杆,立马坐直身子。

迎上钟徛炯亮的目光,突地火上心头,不由伸手推了他的胸膛一下:“骚扰你个头!”

气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