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一凡扭头又看了角落里的桌子一眼,按捺不住好奇心:“那个男的是她什么人?看样子跟她很熟。”

不用他说,在座的人都注意到了。

“会不会是她哥哥?”言逸恺慢吞吞地说出一个可能。

“不可能!”廖一凡断然否定,“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而且我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兄弟姐妹。有一次我问程忆遥,程忆遥也很肯定地说她是独生女。”他特意强调了“很肯定”三个字。

一个男生奇怪地问道:“廖一凡,你无缘无故干嘛去打听展若绫的底细?你不会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吧?”

廖一凡举起双手:“苍天可鉴!我这不是关心未来的嫂子吗?”可是他的语调里根本不包含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关心,全然是看热闹的心理。

钟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得足以把廖一凡冻成一根人肉冰棍:“你不说话的话没人会把你当成哑巴的。”

廖一凡用筷子敲了敲钟徛的杯沿,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钟徛,你的情敌出现了。这个男的实力不容忽视!”长相英俊,又跟展若绫那么熟——实力非常强大。

他伸筷子去夹摆在钟徛前面的排骨,一边不无幸灾乐祸地说:“明天报纸的娱乐头条是这样的——展若绫与神秘男子共进晚餐,绯闻男友钟徛冷面观看。”

钟徛伸出脚精准地踹了他一下,“你给我闭嘴!”

这一脚卓有成效。

廖一凡一点防备也没有,突然挨了这么一脚,手不由一抖,刚夹起来的排骨便掉到桌子上,杯子里的水也溅出了一点。

看着钟徛冰冷得堪比南极冰山的眼神,他也终于乖乖闭上一张乌鸦嘴。

展景越胃口很好,见妹妹不怎么吃东西,放下筷子建议道:“没胃口吗?要不要叫碗粥吃?”

“什么粥?”展若绫抬起头。

“皮蛋瘦肉粥怎么样?”

皮蛋瘦肉粥。

展景望生前最喜欢吃的就是皮蛋瘦肉粥了。以前每次一家人出去外面吃饭,他必定会点一碗皮蛋瘦肉粥。有几次他光顾着吃菜忘了点,还是展若绫帮他叫的。

展若绫不想让哥哥担心,稳了稳心绪,打起精神应道:“好。”

展景越招手示意服务员过来,“麻烦来一碗皮蛋瘦肉粥。”

等女服务员走后,展景越给展若绫夹了一块鸡肉,一边说道:“多吃点东西,这样才有精神。”

一顿饭吃完,展景越站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他走向收银台,一边向展若绫交代着:“我去结账,你去外面等我。”

展若绫自然是求之不得,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在外面站好。

正是夏日,太阳下山比较晚,街道上残留着白天的喧嚣,空气仍然热乎乎的。傍晚的风吹了过来,将道路两旁的树叶吹得哗哗响。

透过快餐店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明净宽敞的空间,整齐有序的桌椅,明亮大方的装潢,以及,里面的顾客。

百无聊赖之下,低头看脚下的大理石。

是黑沉沉的大理石地板,纯净的墨色浓得几乎化不开,静寂深邃,沉淀出几分复古的气息。

等了几十秒,还不见展景越出来,展若绫有点奇怪。

透过落地玻璃,她看到展景越仍然站在柜台前,不由推开快餐店的玻璃门走进去。

展景越见妹妹走回来,不等她开口便说:“马上就好了。”

廖一凡在后面等着结账,举起手朝她挥了挥:“嗨!展若绫,这么巧啊!”

“嗯。”展若绫点点头,“你们吃完了?”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他们那一桌。

钟徛和言逸恺等人早就停下了筷子,只是坐在座位上说着话。

他们也吃完了。

钟徛背向门口而坐,对面一个男生跟他说了一句话,他转过头,两道静寂的目光飘了过来。

不知道是他身上那件黑色T恤的原因,还是临近夜晚的缘故,他脸上的表情就如同她刚才在快餐店外面看到的大理石地板,深沉无边。

展若绫连忙收回视线,听到廖一凡说:“是啊!我们比你们早一点吃完。”

廖一凡嘴里回答着,别有用心地又看了展景越一眼,目光狡黠,笑得暧昧。

展若绫用脚趾头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心里只是想:这个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简直可以拿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编剧奖了。

展景越虽然是她的亲生哥哥,但是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不知情的人绝对不会想到他们是两兄妹。展若绫虽然不是独生子女,却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一点。而且自从出了车祸,她每次填个人资料都下意识地没填展景越的信息——如果填了展景越,那么那个去世的弟弟展景望呢?所以从那以后她的档案基本上只填父母的信息。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有一个哥哥,更加不知道她有一个弟弟——而且那个弟弟已经离开了人世。

[七]修改

“血常规有点异常,要做骨髓穿刺。”

抵达中山大学附属医院后,做完血常规,医生以公事化的口吻吩咐。

经过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惶恐不安的等待,检查结果终于出来。

展若绫坐在医生前听报告,妈妈站在她旁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攥得生疼。展景越也站在她后面,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力量和勇气都传输给她。

展若绫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开一合,医生说了很多医学术语,她半懂半不懂,唯一明白的就是那两个词——没事、误诊。

经验老到的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个了。上个月也有一个在××附属医院检查过的病人,被误诊得了血癌,到了我们这里,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事。”

说着叹了口气,“现在,血癌误诊的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

妈妈率先流下眼泪,搂住她不断地重复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已经经历过丧子之痛,不希望女儿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爸爸明显神色一松,“没事就好。”

展景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用力地搂了妹妹的肩膀一下:“阿绫,没事了,没事了!”

展若绫将头靠到妈妈的肩膀,任由泪水滚落脸颊。

明明已经证实安全无恙了,她依然忍不住流泪。只是因为,这几天实在熬得太辛苦。

老天终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出了医院,一向涵养极佳的展景越也不禁破口大骂,“之前那个什么破医院,简直害人不浅!”

妈妈一手搂住展若绫的肩膀,“只要没事就行了。”

又嘱咐道:“伤口不能沾水,回去记得三天内都不要洗澡。”

银灰色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从后座的车窗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团浓郁的青绿色,绵延不绝,即使隔了一扇玻璃,依旧能感受到夏日奔腾不息的生机。

车子突然慢下来,展景越不由问:“咦?怎么减速了?”说着望向前面。

“前面有车祸。”展妈妈望向后座,声音微微带了点喑哑,“有两辆车撞到一起了。”

车祸。

车厢立刻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安静得能清楚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展景越心中一跳,想到在车祸中丧生的展景望,脸色不由自主变得黯然。

一瞬过后,他便恢复如初,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展若绫,她一手撑着膝盖望着窗外,面色如常。

他温声说道:“阿绫,累的话就先睡一下吧,反正没那么快到家。”

“嗯。”展若绫依言闭上眼睛。

其实也没睡着,思绪非常清晰。

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

展景望总是学着展景越的样子叫她“阿绫”,她不以为意,每次都由得他叫。倒是妈妈经常训斥他:“没大没小!阿绫是你姐姐,你就不会叫一声姐姐吗?”展景望每次都吐吐舌头,嘴里振振有词:“姐姐在心里叫就行了。”然后一溜烟跑开。

每逢寒假和暑假,展景望都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她跟前,说:“阿绫,我带你去打机!”那种口气,就像他是哥哥,而她是妹妹一样。

只有闯了祸的时候,他才会蹭到展若绫面前,讨好地叫她“姐姐”:“姐姐,妈妈说今天不许我出去,姐,你帮我跟妈妈说一下,让我出去吧?”

或者黏到她身边,哀求道:“姐,我想吃麦当劳。哥哥没空,你带我去吃吧?”

可是如今哪里还能听到那副稚嫩的童声?

那天从车祸现场去医院的路上,展景望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呼吸十分微弱,后脑上全是血浆,将黑色的头发都淹没起来,脸上却没有丝毫血色,她使劲抱着他的身躯,一直不松手,生怕一松手就是一辈子的事,可是他送入急诊室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她知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听到那副声音,听到那声清脆的“阿绫”,听到那声带着撒娇意味的“姐姐”。

一辈子。

即使闭着眼睛,隔着眼睑也似乎能感受到窗外耀眼的阳光,眼眶里酸酸的。

展若绫在家休息了三天,星期二回学校继续上课。

当她坐在教室看着黑板的时候,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场关于血癌误诊的经历,是确确实实远离自己了。

英语课上,老师让学生们进行翻译。学生一个一个站起来,翻译完又坐下。

展若绫一直低头看自己的英语书,一边听同学的翻译,然后听到钟徛的声音:“……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荣耀。”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写在英语书上的译文,过了几秒钟,唇边缓缓绽开一抹微笑。

翻译得十分到位。

原来他的英语也学得很好的。

随即心神有点恍惚,觉得他的声音跟印象中稍微有点不一样,变得更低沉了。

临近期末考,班上的学习气氛日渐浓厚,课程也越来越紧,体育课留在教室的学生人数也不由多了起来。

周四的下午那节体育课,宽敞的教室里坐了十来个学生。

展若绫做完当天的物理作业,环顾一眼教室,突然心生无聊之感,拿了手机到走廊上玩游戏。

受了展景望的影响,她会玩的游戏种类也很多,对于手机游戏自然是驾轻就熟。

这样玩了十几分钟,轻而易举又拿下一个最高分,后面突然响起一副声音:“展若绫,体育课你竟然在这里玩游戏。”

她大吃一惊,手一抖,手机迅速从手里滑出。

黑色的手机在午后密集的阳光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道,从三楼的高度一直往下掉,直直地摔入楼下的灌木丛中。

展若绫抽了一口冷气,正要开口骂旁边那个肇事者,就听到钟徛轻飘飘地说:“展若绫,你怎么连东西都拿不好?”

展若绫气势汹汹地反驳他:“如果不是你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它怎么会掉下去?”

钟徛微微眯起眼看了她一会儿,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他舒展开眉头,说道:“下去吧。”

“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下去找手机啊。还是说你不要了?”

丢下这句话,钟徛不等她回答便转身下楼梯。

展若绫追上他,一边威逼道:“如果我的手机摔坏了,你要负责把它修好。”

他懒懒地回复:“我直接赔你一个得了。”

展若绫也只是说说而已,急忙摆手:“那倒不用。”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他腐败,有钱人就是喜欢到处散布金钱。

到了一楼的草坪,钟徛掏出手机拨她的号码,等了十几秒都听不到草坪有什么动静,他挂上电话,微微踅起眉头:“你的手机是震动状态吗?”

展若绫无比挫败地告诉他:“不是。是无声状态,震动没开。”

“现在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了。”钟徛不以为意地收起手机,“记不记得刚才你的手机大概掉在哪个地方?”

“大概在这个圈里吧。”展若绫用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将半个草坪的灌木丛都圈了进去。

钟徛丢给她一个“我服了你”的眼神,哭笑不得:“小姐,你干脆把整块草坪都画进去得了。”

展若绫讷讷地站着,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管做什么都不对。

钟徛蹲下身,用手拨开灌木丛的树枝,“从这边开始找吧。”

“好。”展若绫也俯下身。

他立刻向她摇了摇手,皱着眉说:“你给我站在一边就行了。”

“为什么?”手机是她的啊。

“想早点找到手机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什么?他什么意思?

展若绫马上反应过来,一时气结:“你什么意思?说得我好像只会搞破坏一样。”

“总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头也不抬,扔出一句话。

展若绫明白再说下去也只会招来更恶毒的话语,乖乖地闭上嘴。

绵密细长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泻在他身上,她甚至可以看见金灿灿的光芒在他发梢处跳跃。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不容易。

这样近的距离,只有她跟他,安静、悠长。

她所希望的,也不过是离他再近一点点,跟他再多相处几秒种。

再近一点点。

再多几秒钟。

心里不由期盼手机不要那么快找到,就这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帮她找手机。

希望每一秒都能拉长,无限拉长。

不小心蹭到他身上那件黑色的T恤,才恍然惊觉上面的热度烫得惊人。

他跟她都穿着黑色的T恤。

她对黑色有一种莫名的偏好,也从来不在意在这样高温的天气穿黑色衣服会很热。不管多热,不管多高温,都已经习惯。

可是现在看到他额角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似乎随时都可以滴下来,忍不住问他:“钟徛,你热不热?”突然又无比期盼赶紧找到手机,这样他就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熬了。

钟徛的目光依旧聚焦在灌木丛里:“废话,今天太阳那么大,当然热啊!”

——那就别找了。

几乎就这么脱口而出。

他忽然劈开灌木丛站起来,举起手晃了晃:“找到了!”

找到了!

展若绫看到,自己的手机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着,在午后细密浓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机身折射出亮银色的光泽。

心情莫名地舒畅,唇边笑意浮现:这是他帮她找到的手机,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

目光往下移一点,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