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蜜色的小臂上错落地布了几道鲜红的刮痕。

那几道红色的刮痕,一下子挤满了整个视野。

不由心生歉疚:“那个,疼不疼?”说着指了指他的手。

“没感觉。”

钟徛查看了一下手机的功能,将手机还给她,“完好无损。下次拿稳了,别又掉下来了。”

这个人显然已经忘了她的手机之所以会掉下来跟他也有间接的关系。

展若绫接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放进裤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踪着他的手臂:“真的不疼吗?”

“展若绫,我发现你很啰嗦。”似乎是不耐烦,又似乎是不自在,他皱起眉头。

明明是关心他,却被他扣上“啰嗦”的帽子——展若绫气结,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突地一笑,疏疏浅浅的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晨曦,明媚而温暖:“不疼。”

“真的不疼。”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又加了一句。

似是轻风拂过细柳,柔和而轻缓。

却一条一条都拂到了心里去。

[八]修改

高二的时光,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已经走到了最后。

展若绫升上高三,开始紧张的学习。

“高考”两个字就像在头顶悬着的一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学生:学习、学习、再学习。

升上高三,对展若绫而言,意味着终于可以脱离钟徛的魔掌——其时广东省实行的是“3+X+综合”的高考模式,展若绫选的是历史,在历史班读书,而钟徛选的是化学,理所当然被分到化学班就读。

程忆遥也选了化学,跟钟徛和廖一凡在同一个班读书。

历史班的教室跟化学班的教室分别在不同的两栋楼,平时几乎完全没有交集。

唯一将两个班牵到一起的是数学老师——两个班的数学老师是同一个人。

历史毕竟是文科,历史班大部分学生的数学头脑没有化学班学生的好,数学老师上课偶尔会拿两个班的学生比较。

历史班的学生不止一次听到数学老师在评讲试卷时说:“这道题我们班没人做出来,只有七班的钟徛做出来了。”

彼时的展若绫坐在教室里,眼睛看着试卷的最后一道题,思绪飘得老远。

这样的话她在高中的前两年早就习以为常,但是不同的是,那时她跟钟徛在同一个教室读书,而现在,她在这一栋楼,他在另一栋楼。

突然觉得一个教室的空间虽然不大,却有着奇妙的作用。

以前她跟钟徛在同一个教室读书,起码还偶有交流,现在被分到不同的两栋楼,说话的机会直接降到了零点。

距离蓦然变大。

偶尔她在校园里看到钟徛跟言逸恺几个男生走过,脸上布着疏朗清澈的笑容,如孩童般纯真,如阳光般温暖。

有几次他的目光飘了过来,在她身上停留一两秒,同时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每当这个时候,展若绫都抑制不了心底的喜悦,然后跟他回礼。

程忆遥生日那天,展若绫跟她一起去吃麦当劳庆祝。

两个女生随意聊了一下各自的近况,程忆遥提起早上的数学测验,不停地抱怨:“钟徛做题好快,我还没做完第二道大题他就已经在检查选择题了,跟他坐在一起压力好大……”

展若绫坐在一旁,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吃薯条。

想起一个已经在心里压了很久的问题,程忆遥自然地问道:“展若绫,为什么每次钟徛欺负你,你都不反抗?”这也几乎是以前六班的同学都好奇不已的一个问题。

展若绫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因为有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程忆遥更好奇了:“谁啊?”

“你不认识的。”

展若绫放下可乐,目光毫无焦距地望出窗外,落到不知名的某个点上,过了很久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哦,对不起啊!”程忆遥忙不迭道歉。

“没什么。”展若绫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喝饮料。

程忆遥虽然很想问那个人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是看着她寂寥的神情,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

三月份的时候,展若绫去湖南长沙参加了北外的自主招生考试,被那所全国有名的语言学府提前录取。

就这样,高三的后半段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展若绫依然每天到学校上课,但是已经不用埋首题海,她所要做的只是每天晚上去西班牙语外教那里学习基础西班牙语。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复习中流逝,高三的学子们终于在六月七日那天迎来高考。

高考分数公布后,考生回学校拿成绩单。

展若绫虽然已经被提前录取,还是参加了高考。当天拿完成绩单,她走出历史班的教室,到教学楼一楼的楼梯口等程忆遥——程忆遥约了她一起去逛街。

程忆遥从楼梯上下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她旁边,“不好意思,我刚才跟我们班的人说话,现在可以走了。”

展若绫随口问:“你们班的人考得怎么样?”

“很多人都没考好。今年的化学卷子出得很变态,题型前所未有,以前见都没见过,也就只有钟徛那种人还能考那么高分。”程忆遥是化学班的学生,自然最为关注化学科的分数。

展若绫也听说过今年高考化学科的试题奇难无比,她想着程忆遥最后一句话,心里宽慰不已:不管题目怎么变,他还是考得很好。

可是程忆遥下一句话却犹如晴天霹雳——

“不过……”程忆遥喃喃自语着,“我好像听说钟徛语文考砸了,只考了九十多分。”

展若绫一呆,过了很久才艰涩地发出声音:“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作文被判离题,只拿了二十多分。”程忆遥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我听他们说钟徛那天重感冒又发烧,烧得很厉害,影响到正常发挥了。”

他发烧?而且是在高考那几天发烧?

心脏像是被绞到了一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展若绫好不容易克制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装作平静地问:“那他总分考了多少?”

程忆遥报了一个分数,感慨不已地说道:“这就是我佩服他的地方:明明已经被语文一科拖了这么多分,最后总分还是比我们这些人高出了一大截,他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展若绫以前听程忆遥说过,钟徛报考的是北大的工商管理专业,而语文作文跑题、只拿到九十多分基本就已经意味着他与北大无缘。

“虽然他这个分数还是很高,可是估计上不了北大。”程忆遥兀自说个不停,“不过,以他的分数上中大还是绰绰有余的。”

明明是热浪逼人的六月盛夏,她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他上不了北大。

上不了北大……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句话。

也就是说,他去不了北京读大学。

而她的大学,在北京。

高二选科时,虽然在化学和历史之间有过挣扎,最后她还是选了比较擅长的历史。

曾经以为即使高三分别一年,以后起码会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

却原来,高考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就意味着大学的四年他要走向跟她不同的一个城市。

从今以后,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经过办公室,程忆遥向她交代道:“我进去交份表,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展若绫站在办公室外面,不断有嘈杂的声音的声音传入耳朵。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情景一清二楚呈现在眼前。

展若绫瞥了一眼,只见里面聚集了一堆学生排队准备填高考结果的确认表格,本来宽敞的办公室显得异常拥挤。

钟徛和廖一凡也在其中。钟徛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修长挺拔的身姿在一堆学生之中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他侧头跟身旁的廖一凡说着什么,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多么熟悉,却又,多么陌生。

一瞬间,心好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向来是老师的骄傲,几次模拟考也一直维持着年级前十的排名,这个分数对他而言,只怕非常难以接受的吧?

他的心是不是在哭泣?再洒脱的人,面对高考失利,都无法一笑置之吧?

有句话说,平时越是洒脱的人,在失败面前,自尊心反而越高。

他在办公室里面,而她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外,只隔着十米的距离。

可是她也只能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不能走过去安慰他。

那短短的十米,却像万水千山一样横亘在眼前。

她只能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

刚才听程忆遥说,他其它科都正常发挥,只有语文考砸了。

可是,即便只有一科发挥失常,在北大这样著名的学府面前,也是致命的。

“交完了!”程忆遥交完表,如释重负地从办公室出来,拉了她的手就走:“走,我们去看电影!”

展若绫只得提起脚步,匆匆回头一瞥,钟徛跟廖一凡相依而立站在语文老师桌子面前。

隔得有点远,那一眼的时间又如此匆促,什么都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办公室里的那个身影,是高三漫长的暑假里关于他的最后的记忆。

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九]修改

吃过午饭后,展若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妈妈从房间出来,走到她旁边坐下:“阿绫,后天你爸爸有空,我们去医院看看你肩膀的伤好不好?”

展若绫一愣,脱口而出:“我肩膀没事啊。”

妈妈拉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说:“我说的是你肩膀的疤痕,我跟你爸的意思是找个医生给你做手术……”

见她僵着表情不说话,妈妈继续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以后总有一天要嫁人的,留着那么长一道疤痕总是不好,去医院做个手术把它去掉吧?”

展若绫眼眶一酸,摇头对妈妈说:“妈,我不想做手术,反正它只是一道疤痕,一点也不疼的,你让我留着它吧。”

妈妈一听就急了,声音也不由稍微提高:“那怎么行!而且留着它有什么用呢?即使你自己不介意,你以后的男朋友也会介意的……”

“那我就不交男朋友。”展若绫赌气地说。

妈妈笑了,一手搂着她的肩膀:“傻丫头,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哪能不交男朋友呢?我们的阿绫,以后也会有男朋友的。”

展若绫硬邦邦地说:“妈,我不想做手术,就想留着它。”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妈妈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

妈妈充满忧虑的声音传入耳朵:“阿绫,你这样以后……”

展若绫哽咽着声音向妈妈哀求道:“妈,你就让我留着它吧?让我留着它好不好?”

妈妈心中怜惜,连忙搂住她软声说道:“好,不做手术,不做手术了。既然你想留着它就留着吧。”

女儿在想什么,她这个做妈妈的岂有不懂之理?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由一红,在心中暗道:阿望,你姐姐一直记着你,一家人都记着你。

高三的暑假长达三个多月,没有了高考的压力,日子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

展若绫每天在家除了学西班牙语就是看电视,日子无聊得发霉。

各个高校的录取分数线陆续公布,录取情况也有了结果。钟徛、廖一凡、言逸恺和程忆遥都考上了中大。

从程忆遥那里知道钟徛被中大的酒店管理专业录取的时候,展若绫望出窗外,午后的天空一碧如洗,一群飞鸟迅速掠过,没有在蔚蓝的天幕留下任何痕迹。

痕迹。

她拿起桌子上的钱包,打开来。

照片上,展家三兄妹笑得开心,尤其是展景望,脸上的笑容一如窗外的阳光灿烂。

她将钱包放回原处,怔怔地站在窗前,思索着。

对他最初的印象是那节化学课,那时只是觉得他很有趣,想认识他。也许是对他那句“看完了”太过印象深刻,以至于经历了那场车祸重返校园时即使很多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对他的记忆却没有丝毫减损。

记不清是哪天的事情,下午走进教室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在跟言逸恺说话,笑容很清澈,一如纯真的小孩。

那一刻就突然想起了展景望。

她一直站在教室门口怔怔地想事情,回过神的时候就看到钟徛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才想起要回座位。

后来被他欺压,也似乎成为了习惯,有时在与他的相处过程中甚至忘了展景望的事。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逐渐脱离原先的轨道的呢?

突然想起那天下午的事。那时她拿着廖一凡的报纸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想着放学要去医院拿检查报告,以及即将要面对的可怕结果。他猛地走过来抽走她的报纸,那一记动作似乎把脑子里所有混乱的思绪也顺带着抽走了一样。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那句话:“自习课看什么报纸?没收!”

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丝毫没有让人拒绝的余地。

所有的过往,突然像是放到了放大镜下面一样,一下子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她甚至记得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不深不浅,极小的一个弧度。

如果以前,他在她心中只是偶然掠过心头的飞影,那么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展若绫看着手机屏幕上程忆遥发过来的短信——我觉得我们都可以去中大开同学会了,过了很久,慢慢地回了一条短信:我也觉得。

同在一所大学读书,必定有很多便利的地方。联系、聚会什么的都会很方便,可是,那些人不包括她。

从此,他的生活与她会是两条平行线,延伸向无穷远,却永远不会相交。

很奇怪,她和钟徛高二时就有对方的号码,但是彼此之间极少互发短信。高三分班后,她偶尔会跟程忆遥联系,却从来不敢给钟徛发短信。

即使那天知道他高考语文科发挥失常,在手机上反反复复打了好几条短信,几次按到他的号码最后还是没有发过去。

越是在乎,越是不敢主动去靠近。

展景越还在中山大学上大二,期末考试结束后,他给展若绫打了个电话让她过去广州玩几天。

第二天展若绫抵达广州的大学城,下了出租车后,展若绫没有立刻走进校园,而是在气势磅礴的校门前站了很久。

明媚的阳光从她身后射过来,照到石碑上,横栏上书着六个红色的大字:国立中山大学。

她在心里将六个字默默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