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若绫当天晚上回展家住,钟徛将她送到楼下便开车回公寓,刚打开门手机就响了,刚接通季琎的调侃声就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大少爷,谈完恋爱了?终于有空接我的电话了?”

钟徛随手关上门,将车钥匙放到茶几上,“你说什么呢?我刚才在开车。说吧,什么事?”

季琎一向是利索性格,也不跟他废话,直奔主题:“上班时间谈公事,下班时间当然是谈私事了。今天下午颜行昭回来,我去接机——”

“颜行昭回来了你怎么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你不要打断我。”季琎懊恼地控诉,“我去接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钟徛皱眉:“不会是以前那个追求你未遂的人吧?”

“钟徛,你怎么一点创意也没有,还提这个人?”季琎停顿了一下,说道:“不是追求我未遂的人,正确的说,是追求你未遂的人——裴子璇回国了。”

这边的钟徛淡淡地应了一声:“哦,她回来了?”

“好薄情啊。想当初人家那么喜欢你,我这个旁观者看了都觉得可歌可泣……”

钟徛打断她:“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季琎连忙回到正题上:“当然不是。是这样的:后天有没有空,颜行昭说想请你吃顿饭?”

这件事情简单多了。

钟徛爽快答应:“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请我吃饭,我当然有空。”

“那就这样了。拜拜。”

“等等,季琎。”钟徛忽然想起一件事,马上叫住她,“有一件事我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季琎微微一怔,兴趣一下子来了:“听我的看法?还真是少见啊,你说来听听。本小姐一定帮你出谋划策。”

钟徛将当晚在商场里买衣服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你说,为什么她不愿意穿给我看?”

她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又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应该是试穿过了,但是出来的时候又原封不动地穿回原来那件衣服,是不愿意穿给他看还是另有原因?

季琎思索了很久:“那是什么样的衣服?很暴露吗?”

“倒也算不上。”钟徛皱了皱眉,回忆着衣服的款式,“跟普通女孩子穿的那种衣服差不多,浅黄色的,只是稍微会露出一点点肩膀……”

“露肩?”季琎在电话那头揣摩着,“我看她的样子挺保守的,会不会是她觉得你们刚刚在一起没多久,不好意思穿给你看?”

钟徛思索着这个可能性,皱眉不语。

季琎在电话那头没听到他的回答,又问:“她以前穿过这样的衣服吗?”

钟徛摇头:“不太可能。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她不好意思的话应该不会试穿的。”他回答的是季琎前面问的那一个问题。

季琎拼命思索着,说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停顿了几秒,继续说:“可能是她的肩膀有疤痕之类的不想被你看到,所以不想在你面前穿……”

钟徛坐到沙发上,眉头深锁,“应该就是这样了。”

季琎试探地问:“连衣服这种小事都来问别人的意见,我看你很在乎她啊。”

“嗯。”回答十分简单,干净利落。

然后又传来一句,内容很简单,说得很轻,但是每个字都像是用心说出来的一样,每个音节都劈开了空气:

“很在乎很在乎。”

“既然这么在乎,为什么那时知道她回来也不马上找她,又等了这么久?”

季琎知道他的手机里一直存着展若绫的照片。明明那么喜欢展若绫,却又表现得这般慢条斯理——这让季琎她在一旁看了也不禁着急。

电话那头的男人轻笑着问:“季琎,你知道她等了我多久吗?”

钟徛侧头望向阳台,脸部线条柔和平静,眼底微微闪过一抹温柔的光,“算起来有十年多了,我那时因为一时想歪,错过了她,如果我可以果断一点,我们不会这么错过这么多年。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出国了,我能为她做的事不多,所以我宁愿慢慢来,一件一件来,让她知道,我很在意她,我不介意一直等,等她重新接受我。我让她等了那么多年,之前那点时间不算什么……”或许因为季琎一直知道自己的事、加上又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的未婚妻,有些事对她说似乎也显得理所当然。

季琎心中一震,拿着手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化作一句无声的叹息。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找个时间问问她……”

季琎马上反对:“喂,钟徛,你最好别问她,女孩子对伤疤之类的事情挺介意的,尤其你现在跟她还谈不上尘埃落定。”

她清楚地对着手机说:“不如后天你带她来吧?我想见一见她,而且我跟她有过一个约定。”

[三十六]

钟徛想起她说过展景越后天要去美国,大概这几天她都会跟家人一起,而且过几天他还要去一趟广州,便说:“下次吧,等我从广州回来再安排时间。”

阖上手机后,钟徛走到阳台上,俯瞰这个城市的夜景。

到底她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突然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少之又少。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那一次她给他发作业。

当时教室里有不少学生,她跟他几乎就是站在教室的对角线的两个端点上,距离差不多五米,她没有选择走过去,而是站在原处,像扔飞碟一样直接就把作业本飞给了他,动作之潇洒与到位,让他当时看了有几分惊异——很少女孩子能像她那样发作业。

廖一凡对他说,她跟言逸恺关系非常好,他便也跟着廖一凡起哄了。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都表现得云淡风轻,这也让钟徛以为她并不在意——他在脑海里对那次发作业记忆犹深,直到那一次,上语文课之前她忽然拿着语文书走到他面前。

从看那段字的第一行字起,钟徛就开始陷入一种自责之中。

她说:将心比心。

原来她心底还是在意他们这么开她跟言逸恺的玩笑的。

可是她明明可以表现得理直气壮,却又奇异地带了一丝歉疚。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在心里翻腾。

那一次他突然想早上回学校打球,他听廖一凡说她有教室的钥匙,便跟她说他第二天会早点来学校,可是当天晚上外公突然病发入院,他也只能让廖一凡转告她自己第二天来不了学校。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早早就到了教室等他。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目光越来越多地放到她身上。

展景越要去美国总部出差一个多月,临出差前便让蔡恩琦搬回展家住,方便展妈妈照顾,这段展若绫只要晚上不用加班便尽量抽时间回展家。

收到钟徛电话的时候,展若绫跟蔡恩琦正在超市里买东西。

展若绫听说是跟钟徛的朋友吃饭,想了一下便答应了。

蔡恩琦听她跟电话那头的人讲话的口气似乎颇为熟稔,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谁啊?”

“一个同学。”展若绫想到自己有些事还没告诉钟徛,现在倒不好把话说全。

展若绫见到季琎的时候,立刻怔住了。她的心里觉得眼前的女子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季琎向她伸出手:“嗨,展若绫,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机场见过面的——去年年底的时候。”

经她这么一提醒,展若绫也记起来了,她在脑海里拼命搜索着记忆:“啊,我记得。你叫季琎。”她没忘记眼前的女子当时说见过她的照片。

季琎点头,“对,王字旁加‘进步’的‘进’。你记性很好。”

他那样的人,要不就不交女性朋友,一旦交了朋友便绝对是知己了。

而季琎的笑容亲切,似乎已经把她当成了相交多年的朋友。

展若绫心底愉悦,“谢谢。”

菜肴一盘盘端上来,无一不精致美味,看得人胃口大开。

季琎的休闲裤及T恤打扮显得随意亲和,颜行昭穿着一身白色的休闲服,气质儒雅,给人的感觉很干净,就像一杯白开水,跟季琎站在一起颇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展若绫与他们都不熟,对他们一无所知,大多数时候都在听他们聊,偶尔也说几句话。她从对话中听出季琎跟钟徛是中大校友,而颜行昭刚从维也纳回来。

吃过正餐后,季琎在颜行昭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站起来,“你们两位慢慢聊,我跟展若绫有几句话要说。”

等她们走远,颜行昭微笑着说,“真人是见到了,就不知道照片是什么样子的。”

钟徛估计八九不离十是季琎跟他说的,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只说:“我妈知道你回来了,说很挂念你,让你这几天去我家吃顿饭。”

“我知道,回去我就给伯母打电话。”

酒店的二楼设有专门的咖啡厅,她们在里面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子坐下。

点完饮料后,季琎望了一眼对面的人,眨了眨眼睛:“展若绫,我上次跟你说过我以前就见过你的照片了。”

展若绫在家跟展景越跟蔡恩琦相处时本就随意,见季琎这么主动亲近自己,心里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不由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记得。”

“我男朋友跟钟徛两家人是世交,他跟钟徛从读幼儿园开始就在一起玩了,我跟钟徛是读大一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颜行昭在维也纳学音乐——我们的事还没定下来,只是普通朋友。有一个别的学院的男生想追我,他很有毅力和耐心,我怎么说他都不听,后来我想到一个很俗套的主意,就是让钟徛假装成我的男朋友,颜行昭也同意了,钟徛一开始觉得这个主意不好,过了很久才答应,但是后来真正要行动的时候他很尽职,那一阵子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为的就是让那个追我的男生知难而退。”

“后来我跟钟徛就成了死党,有一次我无意中拿他的手机来玩,看到相册里有一张照片,是他跟你的,当时我指着你问他你是谁,但是他死都不肯说。”

“那天在机场我看到你的时候,马上就认出你了,先不说这个……大二那年暑假,他去了澳大利亚当交换生,我跟他就很少联系了。后来我听颜行昭说,大一那年钟徛家里出了点事,反正挺严重的,我估计那时他心里挺不开心的——我跟你说这个,是想跟你说,他这人什么即使再大的事也不会表现出来。那天他跟我说,他跟你一起逛商场,买了一件衣服,你没穿给他看,他特意问了一下我的意见——你知道,他平时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很少这样……”

展若绫笑了笑,平静地说:“季琎,即使你今天不跟我说这个,我也会跟他解释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我跟他可能就永远只能这么下去了。”

当初的他们错过那么多年,是因为年少不谙情事,如果再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今天,便是自身的悲哀了。

季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又说:“展若绫,也许我这样显得有点多管闲事……”

“不会。”展若绫摇摇头,“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

季琎怔了怔,笑了:“你真的这么觉得?”

“嗯,真的。我以前跟他读书的时候就觉得,他这样的人,要不就不跟女孩子交朋友,一旦交了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季琎的脑海里不期然闪过裴子璇的名字,她看着对面的女子,了然微笑。

到底还是他这个女朋友比较了解他。

从酒店出来,展若绫说有一样东西要给他看,他提议去他的公寓,展若绫想了想便同意了。

他的居室很明亮,空间开阔,灰色的主色调,显得干净整洁。从阳台可以看到远处的绿化公园,填满了视野。

他没有问她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径自走到窗边,将落地窗拉开来透气。

展若绫等他放好车钥匙,说道:“钟徛,我想跟你说,我的肩膀上有一条疤痕。”

“那又怎么样?”他的声调是漫不经心的。

展若绫咬住下唇:“可是很难看很难看。”

她穿着一件白色字母T恤,将衣服稍微调整一下便给他看。

钟徛走到她旁边,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来,黑亮的眸子锁在她的脸上:“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非常简单的话,语气是完全的满不在乎。

展若绫本来想跟他说“你好好想清楚再说”,可是话到了喉咙,都说不出来了,下一秒,身子已经被圈入温暖的臂弯中。

他那么用力地搂住她,好像怕她下一秒会走开一样。

展若绫听到他在她耳边说:“展若绫,我想过了,这真的没什么。这样就很好了,真的。”

她的眼角没来由一热,泪水凝固在睫毛上,最后在沾到他的衬衣上。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似的,他重复了一句:“我真的不介意,所以你也别再想它了,好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轻声说:“钟徛,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她这么说,表明已经是没事了。

钟徛听了心中欢畅,将她松开,笑了起来,“我记得以前有一次你流鼻血,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还说我会关心人。”

“是啊。”

原来那些过去的记忆,不仅她记得,他也一直记着。

曾经以为她跟他永远都不会有共同的回忆,却原来,他跟她一样,都经常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钟徛扶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依旧将她揽入怀中,低声说:“幸好。”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恍然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展若绫想了一下,突然问:“钟徛,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弟弟?”

“没有。”钟徛有一丝惊诧,扬了扬眉,说道,“怎么了?你现在跟我说也不迟。”

她点了点头,“嗯。我有一个弟弟,但是十二年前他在车祸里去世了。”

钟徛微微动容,想了想,问:“就是你读高一的时候的那次?”

“嗯。那时他还在读五年级。”

他伸手过来,扣住她的手,好像把力量传递给她,同时也给了她安慰。

好像是第一次,她在外人面前谈起那段往事。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前一秒我们还有说有笑,下一秒他已经倒在血泊里……我在医院住了几个月,那段期间,我妈妈几乎一有空就来医院看我,给我送汤和补品,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对不起爸爸妈妈,更加对不起我弟弟,因为他是跟我一起出去的,我却没有好好保护他。我觉得自己不配我爸爸妈妈疼爱,虽然我心里潜意识明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动作快一点,我弟弟可能就没事了——”

他握紧她的手,丝丝缕缕的温暖从指间传过来,声音很是柔和,“不关你的事,你弟弟会明白你的。”

他的心里不是不感到歉疚的,她那时如此伤心,他还拿她跟言逸恺的关系开玩笑。

展若绫反握住他的手,点点头说:“嗯。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不过嘴上说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那时我出院回家休养,我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我哥哥在广州读大学,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亲眼看到了他怎么离开这个世界,有时不免会钻牛角尖……后来人长大了,就不再这么想了……那时留学结束以后继续留在西班牙工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自己一直被我爸妈和哥哥保护得太好,想着起码应该在那里磨练一下自己。”

钟徛轻轻揽过她的身子,“你不知道你在那边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等得有多辛苦。”

“如果我很久都不回来呢?”她忍不住问。

“我会一直等到你回来。”

她的眼眶一热,傻傻地问:“如果我一直不回来呢?”

“那我等你一辈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坚决。

她的心中一动,心里不知道是悸动,还是感动,只是想抱住眼前的人,

而她也这么做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环上他的脖子,很慢很慢地说:“钟徛,谢谢你。”

停顿了几秒,她继续说:“那时我出国、在西班牙工作,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跟你走到这一步。”

“我记得,你说要跟我做朋友。” 钟徛想起她那封邮件的内容,笑着说道。

她咬住下唇,脸上溢出一抹浅笑,“你还记得?”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相处,到底是让他们都敞开心胸,也渐渐能以轻松悠然的口吻聊起以前那些事。

“怎么可能会忘记。”他的侧脸融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中,眼底流动着璀璨的波光。

展若绫侧过头来看他,突然轻轻一笑,说:“钟徛,我发现其实你一点也不擅长安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