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她拂拂衣襟,站起来。

既到了这地步,管它龙潭虎穴,她都是要闯一闯的。

“姑娘且慢!”珍珠连忙拉住她,叮嘱道:“到底咱们不敢跟大姑娘比,瓷枕保住了也就罢了,不管老太爷说什么,您可千万别跟他顶嘴,老太太原先最疼大姑娘,大太太又是老太爷的外甥女,眼下咱们又这处境,您无论如何别与她硬碰硬!”

说了这半下晌的话,她嗓子已有些发哑。

但也还是要说,实因往日沈羲吃的亏太多了,哪怕今日的她令人耳目一新,使人徒生出无限的信心来,眼下这形势也不能掉以轻心,沈歆眼下条件强过她太多了,随便抬出一桩便能压得她透不过气,这不是沈祟信还在的时候了。

沈羲站定在门下,对着仍滴着水的芭蕉叶静默半晌,最后点点头,领了她的意。

沈家老太太吴氏共生下三子,长子沈崇义娶妻黄氏。

而黄氏是沈若浦姐姐的独女,自幼在沈家的日子多,与年岁相当的沈崇义青梅竹马,成年后便许了亲。十年前吴氏过世的时候沈歆已经七岁,一则是黄氏的关系,一则又是嫡长孙女,自然在祖父母面前受到的关注不会低于原主。

沈羲并未打算与她争,沈家撑死不过是个三品官户,就是争赢了,她能捞着多少好处?

她的目标又不在沈家。

当然,该她得的她也绝不会让,不管怎么样,她总得管住自己的活路不是?

对镜理了理鬓发,她提着裙摆出了门。

看到门下先前沈歆站立着打过裴姨娘的拐角,她心思又不免转到长房上。

沈崇义现任广西知府,去年中秋因为黄氏父亲病重,她便带着儿女回京,如今黄父发丧已有小半年,目前她们却还没听说有走的打算。

长房外任多年,如今正卯足劲想要调回京师,而黄氏他们之所以留京半年未走,必然也是跟这事有关。想来沈若浦可发挥的作用不大,所以沈歆才会不顾一切想来抢夺她的瓷枕去献给那位什么刘夫人,就是不知沈若浦对此事究竟知不知情。

至于长房这么急着调回京师的原因,沈羲尚未弄清确切答案。

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京官又风光又体面,又舒服又机会多多,谁又不想调回来?

珍珠满肚子不放心,也跟着走出来。

裴姨娘和元贝也都跟到院门口的茑萝藤下,每个人眼里都有无限担忧,这模样,与先前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已截然不同。这样忽喜忽忧的日子也不知她们熬了多久?

沈羲没吭声,跨了门槛,又上了庑廊。

这一出来,才知道沈家家底果然不算薄。

京师宅子她见的多,不管是雄踞东南的赫连人一惯的婉转娟秀,还是北方拓跋人祟尚的端正严谨,她心里都有谱。

沈府是典型的拓跋官宅,建筑讲究对称稳重,出了西跨院通往天井的月亮门,她便看出来这是个有些历史的四进大宅子,这样的宅子正院通常设在最中间第二进,她只需要看准方向顺着庑廊走过去即可,即使路线或有偏差,旁人也瞧不出古怪。

第8章 你病好了?

一路上墙角的古砖透露出来它的沧桑,但门窗描漆却还新净,墙头的爬藤也很规整地在生长,影壁下的小水池也能清楚见得着底下水草和锦鲤。

由此不免使人猜想,这管家的主母想必也是有些手段的。

而天井里随处可见的三人环抱的香樟树,各处门楣上出自名家的题匾,以及萦绕在空中的上好的沉水香,则都说明了沈家绝非暴发而起的京中新贵。

照大秦的货币价格,上好的沉水香须得数十两银子才得十盘,眼下虽已改朝换代,然物以稀为贵,想来也差不到哪里。

但是,这样富足的人家,却做得出让自家二房一脉,住在小破落院里被下人登鼻子上脸的事。

沈羲的父亲沈崇信是前朝的进士,大周开国皇帝李锭带着族人起兵那年,沈崇信刚刚考上庶吉士。

按说新君不用旧臣,但这场战争不似别的,用珍珠的话说,这是场“替整个拓跋族雪耻”的“正义之战”,所有的拓跋族人都是光荣的,也是有权利为自己的民族奉献所学的。

因此与其余同在大秦朝廷任官的拓跋官员一样,即便是曾为亡国君的门生,但定国之后,沈崇信也仍从庶吉士出来后便风光入了六部。

大周定国造福的是拓跋一族,不是天下人。

但不管怎么说,沈家却是因此而起来了。

不出五年沈崇信又任了吏部郎中,是沈家三子里唯一留任京师的。

他与夫人胡氏同年逝世之前,曾一直掌管着庶务和中馈,住着府里人气最旺的抿香院,是沈家客人寻访最多的,也常常被沈若浦在外自豪地称为“我们家唯君”,更是沈家家底最殷实的一房。

然而他们过世后,二房地位一落千丈,沈羲姐弟被沈若浦以奉孝之名,下令带着家仆等前去京外祖坟所在的杏儿沟住下,中馈大权则由三太太纪氏接掌,那些家当也只剩下包括瓷枕在内的几件薄产了。

至于传说中的“百亩良田,旺铺别邺”,竟都已不知所踪。

如今唯一能确知下落的,只有胡氏的嫁妆,至今仍锁在公中大库里。

而抿香院,则早已被锁起来了。

二房地位丧失已是事实,但沈羲心里仍有疑惑。

事实上当时她更想直接问,沈崇信和胡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二房落到这样地步,必然跟他们的死有着莫大关系。否则不可能在他们死的前后有着这么大的差距。

虎毒不食子,即使是隔着代,沈若浦但凡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在亲生儿子死了之后这般苛待自己的孙子孙女。

当然,本来一开始她并没有多想,只是每每当她话题触及到这里,珍珠都敏感地将之岔开,这才引起了她的怀疑。

只是她又不能逼着她开口,为了不引起怀疑,只能先把这疑问压在心底。

沈羲把所见事物尽收眼底,很快到了万荣堂外。

这是沈家的正院,自然宽敞,门口进出的下人都没见有断流的。

站在院门内打量两眼,正准备去往上房,斜次里却走出个弯月眉的丫鬟,到了跟前说道:“姑娘怎地才来?老太爷正在外书房里等着呢,快些去吧!”

丫鬟个子比沈羲高出半头,且直着腰,说话时手里汗巾也跟着挥来挥去,这样不敬,她自己却不觉得。

沈羲也没说什么,盯着她看了两眼,便就转身出了门外。

珍珠见没了人,忍不住小声嘀咕:“也就是如今她们敢这么着,要换着从前试试?哪次来咱们抿香院,不是隔老远就‘姐姐姐姐’地套近乎的!”

沈羲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没动声色。

从前二房当家,下人们当然唯二房之命是从,就是她们这些丫鬟也跟着高人一等。如今不但没了权,且连基本地位都没了,失去了巴结的价值,她们当然不会费那个精神再来追捧你。

良心于势利人来说,算得什么?

倘若她手上还有大把家底——

二房的穷她早就心里有数的。但是沈崇信为官多年,积攒下那么多私产,却在死后几乎不剩分文,且连下落都没有,这未免太不应该了。

她算得到来正院的路,却不知外书房在何处。

好在珍珠浑然未觉,她只需要随着她的动作往前走就好。

但顺利到得宝墨二字匾额下时,书房里传来的喝问声,终于还是说明来晚了。

沈羲到达门前,角门下冲她射来几道毒光的丫鬟,正是先前让她踹过膝盖的沈歆的人。

“二姑娘来了。”

门内丫鬟撩起帘子,就有夹着笑音的通报传出来。

这丫鬟双手勾着帘子,脸在笑,眼里却清清凉凉,目光在沈羲脸上一瞥,就看向别处了。

沈羲看了眼她带了几分凌厉的唇角,抬脚进门,只这一扫,便把屋里情形看了个透。

屋里只有三个人。

靠西边的座椅上坐着沈歆,徨惑不安的样子,与先前那强取豪夺的强匪模样判若两人。

东南角上书案后则坐着五旬上下,穿着身青袍的沈若浦。

虽只是扫了一眼,沈羲也从他颊上两道深得如同刀刻下来的法令纹猜得,这位爷素日定然不大好相与,与张解那种年少得志,温和内敛的人鲜见是不同的,而他眼下脸色十分阴沉。

此外沈若浦身旁还立着个穿枚紫色长比甲的四旬妇人,梳着元宝髻,头上插着两三枝金钗,身段伶俐,眼珠儿尤其灵活,沈羲进来这一瞬的功夫,她已经从她身上望到了沈歆身上,又从沈歆身上望到了沈若浦身上。

沈羲透不透她是孙姨娘还是周姨娘,但不管是哪个,她进门也只须冲沈若浦行礼:“孙女拜见祖父。”

往日里她凡是到万荣堂便总是畏畏缩缩胆战心惊,看不出丁点大家闺秀模样,这也令得沈若浦对她有着先入为主的反感。但眼下见她行事大方声音清朗,心下稍顺,将手畔一张纸往前挪了挪,沉声开了口:“我听说你病好了?”

“承蒙祖父关爱,孙女确已痊愈。”

人都到来了,再装病已不合适。

何况,她也并没打算借着这身病做什么文章。

第9章 认罚也行

“既是病好了,那可还记早些日子佛堂罚跪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性子,还是坐惯了刑部大堂,这位侍郎大人倒是不曾兜半点圈子,借着她这话便就往下施起压来。

沈羲暂且不知沈歆给她安的什么罪名,只知来者不善,思忖片刻,且顺着道:“孙女不敢忘。”

“既不敢忘,如何方才又将你大姐姐给打了?”

话说到这里,沈若浦心里的恼怒已按压不住。

沈羲幼时原也聪明可爱,然而三岁那年沈祟信夫妇带着她南下去胡家赴胡太夫人的寿宴,途中突然发起了高热,彼时荒山野岭,哪里寻得到大夫?连日赶到山下镇上求医问药,病是医好了,只是被这一耽误,仍是伤了些根本,这脑子与性情,较之于从前,竟是有几分不同了。

当然,没曾见过从前的她的人,是分辩不出来的。毕竟她也不是痴傻,只是没那么活泼伶俐。

在沈崇信与胡氏出事之前,他对她与对沈歆或沈嫣是没有多少高下之分的。

然而如今,他对她却只有不耐烦。

回府半个多月,她不是与府里丫鬟婆子起冲突,便是与沈歆打架,眼下距离上次挨罚不过三五天,沈歆又带着丫鬟来告她的状了,他闻言之后气便不打一处来。

大周由拓族族人主政,民风相较于赫连人的古板迂腐虽松动了很多,可到底女子拥有端庄温婉的品质,乃是古往今来的好评标准,谁不希望自家的女子是温柔优雅的呢?

沈家也是堂堂三品官户了,她的举止,简直是在给沈家抹黑!

然而沈羲眼下却理会不了他什么态度。

她迅速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沈歆,心下嗤笑,原来她竟是来诬告她的!

沈歆见她看过来,也顺势在刘海底下回了她一记毒光,只不过那惶惶惑惑的坐姿却是没改,因而沈若浦也完全留意不到。

“回祖父的话,孙女已经病了多日,实在没有这个力气生事。大厨房的人兴许可以作证,我直到一个时辰之前,才吃了顿饱饭的。再不济,就唤个大人来替我诊诊脉,看看我究竟有无力气打得过无病无灾的大姑娘也成。”

沈羲有些看不上这样的伎俩,淡淡说了句。

她沈歆应该不只有这么点手段,而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仗着原先的沈羲无脑,可以任她们随意玩弄欺负罢了。

不过她这个反状虽然告得可笑,却使沈羲越发笃定先前猜想,如果沈若浦真与他们一丘之貉,沈歆必然就不会被她拿砸瓷枕吓走,也不会回过头跑来诬告她打人,而只会抬出沈若浦来逼迫她交出瓷枕。

既然沈歆确实顾忌着沈若浦,那无疑是好事一桩。

沈若浦听见沈羲这话,当即拉长了脸,上回挨罚她也是狡辩说没有打的。

只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下反倒不大确定起来。

这么有条有理,安然若素,可不像他印象中的二丫头。

“我早就说过了,二妹妹兴许不是故意的。”

沈歆就坐在武若浦对面,怎会看不出来他的迟疑?当下娇娇弱弱解释起来,又扭头望着门下的丫鬟:“都是夏蝉多事,前来告状,我是姐姐,自该是让着妹妹的,妹妹尚在病中,我就是让她碰两下泄泄愤又有何妨?到底她没了爹娘——”

沈若浦听到这句没了爹娘,搁在案上右手便紧了紧。

沈羲回府后,不知道因为沈崇信夫妇的死犯过多少次浑了!

回想起她前几次的犯事,他不知不觉将脸色冷下,望向沈羲:“你跟你姐姐动手也不是头一回了,叫我如何信你?反倒是歆姐儿这边,不少人瞧见她去梨香院瞧你,结果气得从你屋里冲出来,这你又怎么解释!”

沈羲扫眼望着沈歆。

沈歆放了绢子,叹了口气站起来:“祖父,不如算了——”

“你坐回去!”沈若浦驳回她,目光又瞪向沈羲。

沈歆像不得已,后退了两步,眉眼唇角却俱是得意。

她幼时在吴氏跟前教养,是吴氏的心头肉,吴氏死后沈崇义孝满起复,她与黄氏便随之去了外任,在外的日子虽然无拘束了点,但府里谁又知道呢?黄氏惯着她,沈祟信又凡事听黄氏的,自然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反倒是她沈羲什么德性,府里谁不清楚?回来大半个月,就连连闯祸,沈若浦若是不信她,又怎么可能会把她叫过来?她总归得叫她吃点苦头,才算晓得她的厉害。

只要沈若浦再次发话把她罚去佛堂,她到时随便想个办法,从裴姨娘手上把瓷枕逼出来便就是了。

要对付这傻子,还真用不着费什么精神!

沈羲望着地下,没有说话。

沈歆有备而来,光是争论也没有什么用,原主之前的狂躁,使她眼下做什么都缺少说服力。

何况沈若浦认定她打人,对她只有不耐烦,哪里会真的去寻什么证人替她证清白?

就是寻了,府里除了梨香院的人,又有谁会冒着得罪长房的风险来帮她?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无话可说?”

沈若浦指节敲着桌子,比之前更冷峻了,如果仔细听,还能察觉出些微的愠怒来。

沈羲略凝神,回道:“祖父明察秋毫,孙女不敢自作聪明愚弄祖父,是非真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如今既是大姐姐的婢女告到这里,那么总归是我不对的。不管什么惩罚,我照收便是,只不过我却有一事相求,还望祖父无论如何允准我。”

“什么事!”

沈若浦见她不承认,只当她那股子横劲又上来,语气不由越发凛冽起来。

“我只求祖父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容我先回去把我那莲田图瓷枕给砸了。”

沈羲抬头望着上方,神情自若。

她倒不是真心要砸瓷枕,只是她不提到这儿,沈若浦又怎会知道沈歆对她干过些什么?

瓷枕是二房的东西,沈歆凭什么上门去逼去抢?一个堂堂侍郎连孙女“打人”都容忍不了,还能忍得了长房公然跑到二房去夺遗物?

无论是沈若浦的追究,还是瓷枕的存亡,沈歆都担不起这后果!

她能不在乎沈羲当真抱着瓷枕跟她们闹个鱼死网破么?

第10章 打了没有?

果然,沈若浦愣着还没反应过来,书案这头,就瞬时传来瓷杯碰地的砰啷一声响!

沈歆跳起来,七手八脚拿绢子擦裙摆上的茶渍。

她脚尖前是只打碎了的茶盅,瓷碎撒了一地,茶水将她的脚尖与裙摆皆打湿了。

旁边的姨娘与夏蝉连忙抢上前去照应,口里安抚着,而沈歆没说话,忙乱中扭头往沈羲看过来,眼里的毒光一波接一波,如同针尖,誓死要把沈羲扎成马蜂窝似的。半途遇见沈若浦也皱眉看过来,连忙又把头垂下,竭力做出无大碍的样子,坐了回去。

坐下后看到地上的狼藉,又立刻跳起来,满怀不安道:“歆儿失态了,实在是听到祖父说到又要罚二妹妹,心下着急所以——”

话没说完,她绢子印着眼,哭了起来。

沈若浦原本不悦,这么一看,脸色则缓了。

沈羲依旧拢手站好,漫声道:“大姐姐不必着急。既是我犯了错,自然是该罚的。不然规矩何在?我久不受府里管束,难免要挨些教训。老太爷也是为我好,我心里都知道的。你们容我片刻,我这就回去把事办了,前来领罚。”

说着,她冲沈若浦弯腰福了一礼,转身便要往外走。

身子才转到半路,一阵香风突然扑过来,沈歆眼圈发红握住她双手:“妹妹别急着走!老太爷又没说要罚你。”

沈羲顿住,笑道:“那姐姐的意思,我并不该罚?”

沈歆憋得两颊通红,眼上那点子强揉出来的红色,倒不值一提了。

“什么瓷枕?!”

沈若浦凝眉望着她们,到这会儿才把话问出来。

“回老太爷的话,就是当初老太太传给我母亲的,那只出自前朝大师之手的莲田图瓷枕。”沈羲望着上方,温温软软说道,“祖父放心,我只需一刻钟就成,事后我保证乖乖回来。孙女这次知道错了,定会好生悔改。珍珠,我们先回去!”

珍珠顶着张煞白的脸蹭地走进来。

她虽然大略猜得出来她在做什么,但她这样大的胆子,还是让她紧张到心发颤!

在沈歆面前硬气也就罢了,她们姑娘,什么时候在沈若浦面前也这么泰然自若起来了?全府上下,能像她这么样放松又自如地跟沈若浦说话的,可并不多!从前沈祟信是一个,如今她是一个,再往开说,可就没有了!

“慢着!”

还没有等她站定,沈歆已抢先出声。随着窗外斜阳照进,她脸色似乎越发胀红了,就连执着绢子的双手也似乎在轻轻颤抖,但她吐出来的话却越发和气了,甚至可以说还带着一丝哀求:“多大点事,二妹妹别闹,仔细祖父生气。”

沈羲叹了口气,说道:“那好,我不去,珍珠去。珍珠——”

“你闭嘴!”

沈歆终于脱口喝斥起来,喝斥得太急,不光声音刺耳,就连面目也在这瞬间狰狞起来。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彻底失态,沈若浦脸色已经倏地沉下,眼里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来!

她脸色一白,慌得退开半步,但显然已经迟了,沈若浦已经站起来,负手到了她身前,寒脸望起了她。

沈羲及二房不受沈若浦待见确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可是,二房终究是沈家的二房,沈羲终究是他沈若浦的嫡孙女,倘若他真对二房没有丝毫情份,便不会着人将沈羲等人自杏儿沟接回来。

他的孙女他教训责骂都可以,旁人却不能。这是体面。只要沈羲一日冠着沈姓,一日还在沈家族谱上,沈家便不能传出凌虐至亲骨肉的话去。沈家什么都有了,财富,人脉,唯独家世底蕴还不够,再加之二房之前——

不管怎么说,沈歆当着他的面怒斥并无明显过错的沈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沈家呈现给外人看的,应该是内和外睦才对。

“羲姐儿究竟有没有打你?”

他冷眼望着沈歆,逐字逐句说道。

沈歆又退了半步。

门外立着的丫鬟见状,悄没声儿地往外走了。

“依我看,她们也就是姐妹间说笑打闹,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老太爷不如大事化小算了。”一旁的妇人赔着笑上来打圆场。那双眼珠子,越发灵活得像掉落在地上的珠子,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滴溜溜乱转起来。

沈羲扭头打量她,琢磨她到底是孙姨娘还是周姨娘。

“太姨娘!”沈歆像是找到根救命稻草,哇地一声扑过去,埋首在妇人怀里。“您是最了解我的,我几时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二妹妹没了爹娘,我心疼还来不及,刚才乃是见她又犯执拗,生怕惹恼祖父,我才,才——太姨娘帮我!”

一个正经的嫡长孙女,居然抱着个妾侍耍起赖来。

沈羲满心里嫌恶。

不过她猜测这妇人是孙姨娘。

沈若浦身边两个姨娘,虽然看上去都很体面,但是很显然,相较于打理万荣堂的周姨娘,协助纪氏掌管中馈的孙姨娘才更为体面。而这份体面,则是来自于她给沈若浦生下了唯一女儿沈弥音,而周姨娘却至今无后,已届不惑的她,想必也是不会有后的了。

这样的场合,侍妾能站在这里已了不得,竟还能也出面求情,能够被沈歆这样拥抱,若不是有女为恃的孙姨娘,还能会是相当于个内闱管事丫头的周姨娘么?

“胡闹!”沈若浦拍起桌子。

沈歆停了哭声,从孙姨娘身边退开。

孙姨娘也颤了颤。

“羲姐儿到底打了你还是没打!”

沈若浦又责问起来。

沈羲都已经把事情挑到这份上,刑部掌管天下大案要案,他在衙门里呆了六年,经手的案子没有千件也有八百,再看不出来蹊跷,也就怪了!沈羲固然粗莽浮躁,可沈歆既为长姐,不曾指点规劝,反倒是诬告栽赃,这又如何使得!

沈歆咬着下唇,只觉齿间腥甜,已经咬出了血来。

沈若浦的问话她不能不答,不答就是默认!可她是能说打了还是能说没打?说打了,那这状就是她告的,而不是夏蝉,沈若浦就算罚了沈羲,心里也必然不快,会认为她这个做长姐的睚眦必报,不把沈家体面放心上。

而且搞不好沈羲还会继续拿瓷枕作文章!

可若说没打,那岂不是更直接地打了自己的脸?

而且沈若浦岂不更加恼她?

第11章 有母如此

沈羲竟会把她一步步逼到这个份上,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自认七窍心肝,却居然压根没提防她还会这一手!她居然又输在了她手里,被她逼得无路可走,而她自己却安然无恙!

她望着脚尖,咬紧牙关。

“打没打的,姐妹之间,有什么要紧呢?当时慌乱中,我也记不清了。”她呐呐地,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望着沈羲,“只要二妹妹尽快学好规矩,我就当这是玩笑了。再说梨香院还有个梁哥儿呢,二妹妹若是撑不起二房来,可让梁哥儿日后如何是好?”

说到“梁哥儿”,她瞟了一眼沈羲。

她提到沈梁不是没有原因的。

上次之所以沈羲会被关去佛堂,乃是因为沈梁上学的事。沈梁五岁了,下半年也该是时候启蒙入学,但是在她眼里他是个卑贱的庶子,庶子哪有什么资格跟嫡子一道平起平坐?

她不过当面说了两句,沈羲就气急,扑上来撕烂了她的裙子。

她知道沈梁终究还是会去读书,但是能进去学堂也得他能呆得下去!

沈羲若不知好歹,她也不是没法子治她。二房里可就只有沈梁这么个男丁了,要是他不念书,或是念不成书,日后二房还有什么盼头?她若是不蠢,就不该不知道。

沈羲听她说到这里,眼眸里的寒意也缓和了点儿。

她也已经知道她罚去佛堂的前因后果,原本她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她老实下来的,可她提到这茬,又还真不能不顾及。

沈若浦再无仁,对二房的成见再深,可只要二房还是二房,他也不可能放着家里的子弟不去读书。

但是二房没有势力,连打点下人行事的钱都没有,尤其沈梁才五岁,看裴姨娘那般的怕事,他又能强悍到哪里去?若是真把沈歆给教训狠了,到时候去了学堂,到了他们天下,那也等于羊入虎口,反为不利。

这些烂摊子也不是说话就能全部解决的事,到底只能一步步来。

她默了半刻,便就放开心思,打算先给彼此留点余地。

哪知道她这里还没开口,门外却突然有人挟着风走进,在门下停了刹那,转眼就冲站在桌前的她冲过来!

还没等沈羲看清楚她模样,便就已经被揪着胳膊往前推去:“你到底跟我们有什么仇!竟敢一再地跟歆姐儿过不去!”

声音是夹着极度愤怒的女声,一时闪避不及,被推着往前急冲了几步的沈羲全靠书案挡着才没有倒下地。

但即便如此,她身子也还是直直撞到了桌角上,肋骨传来锥心刺痛,令她忍不住连声倒吸了口冷气。

珍珠箭步冲上来扶她。

她趴在书案上猛地反头看向来人,只见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有着一张与沈歆如出一辙的瓜子脸,脸上布满怒恨,连身上平整新净的蔷薇色织锦夹衣,都因为她的动作而不停发出悉梭的声音,似在附和她的怒气。

“你做什么!”

沈若浦显然也是无法忍耐这样的无状,当即拍着桌子怒斥起来。

桌上的纸张诗文都被拍得弹开,有两张甚至还覆上了沈羲手背。

不用说,推她的必定是沈歆的母亲黄氏了!

“老太爷!”

黄氏转头望着沈若浦,福了福身说道:“我知羲姐儿是府里小姐不假,可她这也太不像话了!歆姐儿可是她的姐姐,她这么三番五次地跟她过不去,眼里可还有点规矩?若是她再这么肆意莽撞下去,不光是歆姐儿没脸,整个沈家都会被她抹黑!”

她背脊挺得笔直,脸上寒意也无遮无掩。

沈羲没料到她会这般不管不顾冲她出手。

沈歆显然也没有想到,胀红的脸色泛白,嘴唇一张一合,当着沈若浦的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行了,方才歆姐儿可都已经改口了!”沈若浦不耐地道。

妻子死得早,如今管家的又是三儿媳,这长房二房的事,三房管了头回就不想管第二回 ,什么事情便都推到他这里来,他哪有那么多心力?

若交给孙姨娘,她一个妾侍,自然也没胆子去管小姐们之间的争端。

原本他是该把事问个水落石出,可沈歆都已经转了态度,沈羲又有和解之意,他难道还要纠缠不休?

真要撕破了脸,他这个做祖父的也难堪。

至于沈羲说要砸瓷枕,她不说究竟,他也不想理会。小姑娘家家的,还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你说什么了?”黄氏闻言凝眉,回头望着沈歆。

她也是听说沈歆在万荣堂被沈羲了才急急赶来的,具体怎么回事她却尚且不十分清楚。

但是本来就瞧二房不顺眼,这回不管是为什么,沈羲又把沈歆给惹了都是事实,她又怎能轻饶得了她?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了她再说!

沈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压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氏越听脸色越沉,看向沈羲的目光也越发凌厉。

仍旧半伏在案上的沈羲收回目光顺势望着桌面,唇角冷冷瑟瑟。

她原本还道沈歆只是被娇惯了不懂事,所以才会在她房里大行强横之事,却原来有其女必有其母,就凭黄氏这股霸道,沈歆的粗莽骄蛮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望着覆在手背上诗文里盖着的几个小红圈印章,瞳孔忽然收缩——

她扭头看一眼黄氏母女,目光再收回来落在这纸上。

纸上是很普通的一首古诗,但散落在字里行间的小印章却大有奥妙了。

旁人兴许看不懂,她这个常在张解书房出入的阁老女儿却再熟悉不过!

——她岂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沈歆抢她东西又告反状的事,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黄氏好歹是个长辈,居然也不分青红皂白冲她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