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谆掩唇咳嗽了一声。

这边厢文元诤也深觉难堪。

韩顿掌着礼部尚书一职,他恰就是他的直系下属,这件事办不好,他也要挨骂。

原以为萧淮答应相看乃是想通了,可谁能料到他居然跟他们来这么一出?!

照他说来,这宋姣简直是横也是毛病竖也是毛病了!

温夫人连忙打圆场:“姣姑娘能文能武,听说字写的极好。”

秋氏也忙使了个眼色给宋姣,让她将案上的字幅呈上去。

没有办法,凭燕王府的权势,这就跟皇子选妃没有什么两样。

萧淮素日为人大家依稀也是知道的,这次虽然他有妥协之意,破天荒答应了相看,但是倘若萧淮将宋姣气出一大堆毛病来当了把柄,那么谁还能把人硬塞给他?

毕竟硬逼着他挑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担任世子妃之职,说出去也不像话不是?

宋姣看了眼萧淮,咬牙执卷走过去。

“这是我临摹的柳碑,请世子赐教。”

递卷轴的时候,她有意将手腕往前伸了伸。

萧淮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味扑面而来。定睛望去,她腕上一串香囊倒是有些眼熟。

再一想,他那目光就泛冷了……

他见过的女人不少,带着这种香囊的女子却不多,印象中统共也就那么一个!

合着她沈羲去韩家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为着帮宋姣出谋划策怎么嫁给他?

她这胳膊肘儿倒是往外拐的快!

他猛地将银叉拍在案面上,脸上全是寒霜。

众人皆把一颗心提到了喉咙里,不知道方才又逆了他哪根毛。

“宋小姐既会写柳碑,想来读过不少书。”这时候他又朝宋姣看过来。

宋姣也有些紧张,但这次她学乖了:“四书五经,都均有涉猎。”

“既然还读过四书五经,那总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我尚未订亲,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

宋姣受了他这半日气,心里颇为窝火。

他们正在议婚,她为什么送他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她抿唇半晌,说道:“倘若世子觉得我还成,那这婚岂不就议成了么?议成了婚,自然也就称不上授受不亲了。

“还是说,世子压根就没有议婚的诚意?”

眼看着大殿里火花四溅,满堂人都把心给吊了起来!

“诚意?”萧淮望着她,“宋小姐的意思是,我若不收这礼,就是没有议婚的诚意?”

宋姣哑口无言,脸上火辣得似能烧开水了!

话到他这里怎么全都反了?

他这岂不是在说她逼着他收礼物!

她可是个大家闺秀!

贺兰谆眉头轻蹙,顿了会儿,起身从东边帘栊下轻步退了出去。

燕王正在承运殿廊下拭剑。

贺兰走过去:“事情不太妙。看世子的意思,不但没有妥协,反倒是在跟韩家较劲。

“大同那些人他说杀便杀了,这些年弹骇他的折子也不只一两道,皇上都不敢直视他,他自然也不会把韩家放在眼里。”

之前不答应相看还好,至少不会得罪人,如今答应了,反倒坏事了。

燕王侧首望着他,半日后才漫声道:“看来是被我宠坏了。”

贺兰谆未吭声。

燕王擦了两遍剑身,又道:“霍究什么时候有空?”

昭阳宫前殿里,苏言立在帘下,神色未有丝毫松动。

萧淮说一不二,又哪里真会老老实实听从摆布?但如此一来,形势便更严峻了。

他负手攥着拳头,眉头微微拧起。

这时候有侍官走进来:“王府外头来了位姓沈的姑娘,说是来给世子赔罪。”

苏言摆摆手,无心理会。

但下一秒他却又忽地回头:“沈姑娘?!”

第141章 我很随便

殿里依旧沉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苏言凑到萧淮耳边:“沈姑娘来了。”

萧淮手里的银叉定了定。

苏言屈下身子,又说道:“说是来求见世子。”

见他?

萧淮目光有点发寒。

她还有胆子来见他?

他缓缓深吸口气,眯了双眼。望见已经走回对面的宋姣,他忽而一笑,说道:“我看宋小姐手上的香囊不错,不如你把它送给我。”

众人闻言,眼睛又皆都亮了!

秋氏连忙催促宋姣,宋姣火气全消,两颊微红着,伸手将香囊解下给了侍官。

萧淮接了香囊,后槽牙一咬,起身便走了出去!

沈羲在王府外等着半晌,终于有人带她从端礼门进来。

从广场进去上了五十九级玉阶,再从东路游廊到了座挂着昭阳宫牌匾的宫门前,侍官引她从西侧月洞门进入,来到了一座有曲廊相接的敞轩。

坐了没多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

沈羲当即起身迎到门口,冲着大步走进来的那人把腰深掬了下去:“世子。”

萧淮目不斜视,走到屋里坐下来。

沈羲跟着走上去,拢手道:“昨日刚好我急着去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没想到迟到了。所以今日特地来跟世子请罪。”

萧淮冷眼瞧着她,捏了颗杏仁在手,两指将它化成粉末,在指尖研磨着。

沈羲觉出股不妙。觑了眼他神色,她试着道:“世子,在相亲?”

萧淮仍然未动。

她清了下嗓子,又说道:“关于这桩婚事,我有些话想跟世子说,不知道您——”

萧淮目光顿寒,倏地冷了脸:“来人,拖出去砍了!”

还敢跟他提婚事?

活腻了她!

门下侍卫面面相觑,最后走进两个来。

但还没到跟前,他忽然又眯眼转过身子,手里香囊啪地掷在她面前地上:“这谁的!”

沈羲看到这香囊,头皮又发起麻来。

她果然没猜错!香囊是给宋姣求的。

“我的。”

萧淮望着她,目光阴寒阴寒。

明明之前他并没有觉得怎么,就算她失约他也没打算拿她怎么着,可眼下就是觉得她那么可恨!

仿佛她一来,他压制着的情绪也跟着上来了。

静默半刻,他强忍着道:“怎么回事?”

沈羲清着嗓子:“秋二奶奶昨日问我要香囊,却没说是怎么回事,直到刚刚我才知道您和宋小姐在议婚。然后就赶紧来了。”

萧淮坐着未动,心下却觉顺了点。

倘若不知道,那死罪还是可以免了的。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

沈羲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道:“来跟世子解释解释。”

他斜眼睨着她,感觉心里又顺了点。

还知道巴巴跑过来解释,那活罪也可以考虑免了。

他摇起扇子,清风一阵阵送过来,温柔驯服。

“怎么明知道我在议婚还跑过来?不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么?要是弄得我婚事黄了,小心要遭报应的。”

他斟了杯茶。

“那世子想跟宋小姐成亲吗?”沈羲走过来,跪坐在他旁侧。

萧淮睨她:“跟你有什么相干?”

沈羲笑眯眯:“世子要是不肯结,我就给你出个主意。要是肯结,那就当我没问。”

萧淮拉下脸来。

沈羲双眼亮晶晶望着他:“世子若是那种会随便成亲的人,怎会拖到现在?更别说甘心受缚了。”

那可不一定。萧淮微哂。

他不成亲不代表他不随便。

他还是很随便的。

比如说他不是就随便放过她好多次了吗?好像放上瘾了都。

沈羲对他的口是心非有些不以为然。

她略倾了身子:“世子不说,那我可就当您不想结了。”

萧淮望着她的瓜子脸儿,收了扇子:“你好像很不希望我婚事顺利。”

沈羲笑道:“毕竟我是来救你的。”

萧淮沉脸:“你又憋着什么坏水?”

“何来坏水?我不过是在帮世子。”沈羲道,“我是世子的属下,为您分忧解劳是本分。”

萧淮上下瞄着她。

鬼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跑来给他分忧解劳。

不过,这么说来她真是来坏他婚事的?

“说说看。”他道。

沈羲略凝神:“我要是说到什么不该说的,您可别骂我。”

他凉嗖嗖抬眼看过来。

沈羲随即道:“我先是想了下韩家联姻的目的,猜测世子不管对宋小姐印象如何,应该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承诺联姻。

“但如果说世子不答应,接下来恐怕来自王爷那边的压力会有些大。这件事于世子来说便属两难。

“若是答应,便手脚受缚。若是不答应,王爷则会责难。

“我想朝廷之所以如此,多半是为了世子早前杀陈修的事情而来,王府权势过盛,朝臣恐慌,因此才出此下策欲以牵制。

“说到这里,症结就出来了,朝廷不是非得要逼着世子成亲,而是只要王府乃至世子表个态度。

“倘若世子能想个办法让文官们打消这念头,那么不但婚事可免,就连王爷那边也可以免去责难。”

萧淮斜眼睨她:“怎么打消?”

若是有办法让他们打消主意,他还不必来这一出了。

燕王也不至于拿这请婚折子来逼他。

但韩家要联姻哪里是文官们的意思,直接是宫里的意思。

宋姣今日若负气离去,婚事自然会成不了,但宫里必定接下来还会有旨意,郑太后若打着关心他的旗号,接二连三锲而不舍地往他宫里塞人。

他也不能发火,且也拿她没办法,到最后若不是迫于现实接受他们塞过来的世子妃,便就只能快刀斩乱麻地从现在就开始了结。

他难解的,也确实是该如何彻底地了结。

不过她能说到这地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她该不会除了鉴玉和看军事舆图,连朝政局势都看得懂吧?

“直接往宫里使劲。”

正当他凝眉端详她时,她忽然就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天光下她一双眼魅如琥珀,随着窗外光影闪耀,使他恍惚之间看到了星辰。

“什么意思?”他盯着她。

沈羲道:“我听说皇上快行十岁龙诞了,似乎目前也还没有说亲?”

皇帝?

萧淮挑了挑眉。

第142章 把嘴擦擦

沈羲接着道:“当今皇上并无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就是有两个异母皇兄在封地,却也幼时就已分离,实在谈不上什么助力。

“这样情况下,世子与王爷替皇上操心操心婚事,争取早日将皇后人选定下来,并且早日迎娶入宫衍生子嗣,这不是很应该的么?

“只要世子上了这折子,太后与众臣都没理由反对。

“而世子不妨再想想,倘若太后真要给皇上选皇后,她究竟是会选文官之女,还是武将之女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上身微倾在案上,左手托着腮,微弯的双眼里全是光熠。

时近正午,天光渐亮。

萧淮眸色却悄然黯下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婚事来反将郑太后的军,燕王府倒确实有这个资格。

皇帝的兄弟们早年已经让郑太后在宫斗过程里屠剩两个。

在宫里如今就剩他们孤儿寡母的情况下,让皇帝早日开枝散叶的确是无人有底气反对的事情。

不管皇帝能不能行房,总归没有理由反对成亲。

而既是要议亲,那满朝文武里,郑太后到时究竟是要从以韩家为首的后进文官里选择,还是从被尽掌在燕王府手上的武将里选择呢?

倘若选文官,那么李家皇室仍然打不进武将圈子里去,也就是说还是摸不到兵权。

若是选武官,那么这皇后娘家还得听燕王府指挥,于李周江山又有什么益处?

当然李锭当年也还是有批亲信的。

比如说近年专职屠杀赫连人的凌云阁,也比如说护卫皇宫的亲军十二卫。可是这些人加起来还比不过五军营里一个营的兵力。

不管是从文官里选,还是从亲兵里选,只要不是五军都督府的出身,那就是打不入五军都督府与燕王府!

这个山芋,确实比如今眼目下他手上这个烫手得多。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道:“你这心眼儿也太坏了。”

他只需要锲而不舍地上折子给皇帝选后,郑太后与韩顿他们便不能不设法防守。

那个时候他们自顾无暇,自不会再有心力管他成不成亲,更别提什么拿陈修的事再来大作文章了!

若他们不从,郑太后与韩顿便要为她这奸计给死掉不少脑筋,还能不叫坏?

坏得流油了都。

“您可误会我了。”沈羲忙说道,“我这也全凭着对世子的一片忠心。我从中也落不着什么好处不是?”

这都送上门给他出谋划策了,居然还说她坏?真是世风日下。

萧淮冷眼瞧着她胡说八道。

她就是吹出朵花来,他也不相信。

虽然猜不透因由,但却能肯定,这件事于她绝对是有好处的。

不过算了,反正都饶过她那么多回了。

他慢吞吞将那杯茶抿了,看了眼帘栊下站着的苏言。

苏言颌首,随即走了出去。

沈羲没察觉,还在等他示下。

萧淮扭头见她静默不语,便把面前玻璃罐子揭了盖,推了这满罐子蜜饯到她面前。

是西洋方子制成的甜梅脯。

应该没毒。

沈羲承了他的情,拿了两颗吃起来。

窗下纱幔飞舞,满堂清风不止。

萧淮心内安宁,扇子也摇得轻缓闲适。

“对了。”沈羲就着侍官捧来的水净手,“世子昨日约我究竟是为何事?”

萧淮目光从她琼鼻上滑过,又在她还沾着一小点花蜜的粉嫩柔唇上停留了会儿,缓缓移开清冷的脸:“没什么事。”

过都过了,还提什么。

说完他又扭头看她:“把嘴擦擦。”

沈羲微愣,微启的唇因着动作,在天光下又泛起亮来。

萧淮收回目光,脸色有点发阴。

“禀少主,已传话中军衙门,着各司一个时辰内共启五道折子送达慈宁宫,请奏皇上议婚。”

这时候苏言忽然回来禀道。

沈羲心下大安!她竟不知道萧淮不动声色就吩咐了下去。

一个时辰内折子送到宫里,倘若她是郑太后,拿到折子便会要立时着韩顿收手。

萧淮危机解除,婚事当然不会再继续,她自可高枕无忧了!

“世子威武!”她托腮拍马屁。又道:“我这主意出的好,十年契约是不是该减个两三年?”

萧淮静坐了半晌,哔地一声收了扇子,漫声道:“能减。不过放我鸽子加三年,给韩家送香囊也加三年。”

说到这里他看过来,掏出帕子丢了给她:“毁我婚事,再加三年!”

沈羲顿住。

萧淮凉凉睃她一眼,忽地捡起那香囊,起身出了去。

沈羲拿起那帕子,飘着沉水香呢……

萧淮回到前殿。

殿里人早已等得不耐,而贺兰谆则已回到位置上,正不慌不忙地与韩家的人寒暄。

看到他回话,每个人便都自觉把注意力移过来了。

“宋小姐想必也拘得慌了,不如今日先别过。我收了小姐的香囊,回头侍官也自会有些回赠。不过婚事就免了,不合适。”

他这里示下,侍官就分两路进了来。

宋姣今日频频受挫,早激出了傲气。

先前他离席时问她要香囊,她又觉有了希望。

谁知道他去了这么久回来便就说婚事不议了!心头血往上涌,便立时生出再也没有过的羞愤来!

“世子倘若没有议婚之意,又为何要将我接来走这一遭?倘若只是为了羞辱我,不知世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秋氏与文远诤闻言皆都吓了一跳!同时站了起来。

长袖善舞的贺兰谆这时也凝了眉。

萧淮为什么去接她过来,原因明摆着,这婚事是被逼的。

而燕王却并非惧着宫里与韩家的权势才会答应这么做,不过是顺势给他们一个面子,以图息事宁人。

宋姣作为韩家选中的备婚人选,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何况相亲又不是订亲,岂有不容人拒绝的道理?

萧淮既然透露出不愿与她结亲的意思,她心照不宣地顺势为之就好。

毕竟就算这样,她也没有什么实际损失。

萧淮是燕王世子,而她不过是韩家的表小姐,连正经的韩家小姐都不是,她是没有资格在昭阳宫要求特别优待的。

而她几次气忿顶撞,这便真等于是在逼着萧淮给交代了。

这份迫嫁之心,无形中也显得突兀起来。

众人都在望着萧淮。

萧淮静坐未动,最后居然只摆了摆手:“送客吧。”

第143章 竹篮打水

秋氏和文远铮夫妇错愕于他的宽佑,转眼便就相互打着眼色往外撤。

怎么了结这事是韩顿的事,他们可万不会傻到替宋姣出头,跟燕王府过不去!

眨眼殿里便人去楼空。

贺兰谆走到他跟前:“你怎么老爱跟自己过不去?”

萧淮吃着鲜果,没搭理。

“王爷已经着人传了霍究,他正在从定狱赶来的途中了。”

萧淮捏了罐子里两颗茶叶,好歹出声了:“那恭喜你,又能看到我倒霉了。”

贺兰谆正准备说话,门外便有侍官匆匆进来:“慈宁宫刚才来人在王府门口截住了温大人,斥责他办事不力,着礼部不得再在世子婚事上强行为之。

“方才韩家也来了人,催促秋二奶奶与宋小姐从速回府。”

贺兰谆凝眉。

侍官又说道:“王爷还有令,请贺兰大人着人去半路迎霍大人,着他不必来了。”

贺兰谆的眉头,立时皱成了萧淮手里的茶叶团子。

沈羲拿着萧淮的帕子想了想,然后又起身走到帘栊下鱼缸里弯腰照了照,看到嘴上蜜渍,方觉先前失了仪。

连忙掏绢子出来细细擦了,然后才又将他的帕子叠好放在案上,出了门去。

苏言送她出王府大门。

正要致意上车,端礼门外却恰好又迎来一路飞骑,扬起的轻尘都漫到沈羲这边来了。

竟是七八匹架着骏马的好手。

为首的更是一匹汗血马,马绺上镶着只杯口大的赤金狐狸头,而马背上的人二十岁出头,清矍俊朗,高挺鼻梁微勾,显出几分阴鸷。

这人到了跟前勒马,目光自沈羲脸上滑过,然后与苏言道:“府里出了什么事?”

苏言冲他微微颌首:“小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