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微恼。

她缓缓深呼吸,竭力稳住心神:“说什么接受他,你在侮辱我!

“大周律法可不禁止有了婚约的男女在外保持正常交往。

“何况我与他光明正大,就是被言官瞧见也没有失仪之处,你没有权力不许我见客。”

“律法不禁止,我禁止!”

萧淮手下用力,冷眼望她:“你可以负尽天下,包括江山社稷,礼法规矩,一切都准,就是不能负我。”

“萧寄寒!”沈羲后槽牙险些咬断!

“叫五郎!”他不由分说,“从现在起记住,你未婚夫乳名叫五郎。”

沈羲怒从心中起:“我要解除婚约!”

见过不讲理的蛮子,没见过蛮到这样地步的蛮子!

“你自己去宫里说。”

“那你杀了我!”

“从我放你开始就没想杀你。”

沈羲彻底无语!

——简直不可理喻!

她挣扎起来,萧淮眯眼望她半晌,倏地把手松开。

她便也倏地倒跌在地下,好在地上铺着长毛绒毡,倒还不曾多么疼。

她爬起来瞪他,抚着被抓疼的肩膀,一颗心似有火烧。

“回去!”

他发话,马车便就往前驶动起来。

沈羲立时瞪他:“去哪儿?”

“回家。”

沈羲心下忽的漏了一拍!

回……家???

街对面目不转睛凝视着这边的戚九见状,也立刻赶车跟了上来。

裴姨娘惊问:“萧淮想干什么?”

戚九顺势往街口看了眼,沉吟道:“应该不会有事,先跟着瞧瞧。”

两辆马车前后有序驶出大街。

街口牌坊下,贺兰谆静坐于马上,望着快速驶远的大马车,若有所思凝起了双眉。

马车穿过玉玑府,又通过两条小胡同,竟然从鹿儿胡同出来,而后从大柳树下的小胡同拐了进去。

戚九他们却被苏言挡了下来:“二位请先回府,姑娘有我们世子在,在下担保不会有事。”

戚九与裴姨娘互视,没说什么,只将马车改道,驶到了稍远处停下来。

进了胡同尽头的别院,萧淮一路拽着沈羲走向后院。

到了座挂着漱雪斋匾额的院前停下,他又踹开房门将她拽了进屋,直到过了帘栊才撒手:“哪做错了,给我好好反省!”

沈羲又滚落在软垫上翻了半个跟斗,然后还没等说话,门就啪地一声关了,人也出去了。

“萧寄寒!”

她爬起来扑过去,门外站着两个侍官,脸上跟抹了油似的猛一下就飚出一脸笑来,但脚步却是也极默契地横在了门口,——这是堵着她不让出去了?

萧淮阴着脸出了庑廊,直走到一院之隔的书房才停下来。

苏言堪堪从门外赶到:“消息回来了。

“林霈是姑娘主动着人请过去的。因为见面是在沈家,也怕问多了到时惹姑娘不快,所以具体什么事打听不着。

“不过,从姑娘见过他之后不久又去往玉玑坊来看,应该是寻林霈有要紧的事。但是姑娘对林霈,似乎并没有存什么好感。”

萧淮扭头看他,脸色稍缓。

苏言便又说道:“林霈出沈家时面色不佳,姑娘出府时也只带着位嬷嬷与姨娘。连丫鬟也未曾带。

“林霈所说的事情应该是姑娘急于打听的事,不过属下方才派人去问过,他只字未吐。只是言语之间似乎把赐婚的事怪到了姑娘头上。”

萧淮将将才好转的脸色又阴沉起来。

苏言略略定了定神,接着往下说道:“倒是没听说他打算如何。只不过姑娘跟他打听事情,而他心存怨念,属下担心或许会给姑娘招来隐患。”

他们若真想从林霈口里挖出消息来,可谓不难,但是沈羲从未跟萧淮提过这一桩,他们也不便用强。

毕竟如今失措的那个是他们主子,不是人家姑娘。

别看他刚才耍尽了威风,可倘若沈羲真问起责来,他多半也扛不住——他们晓得的。

而到时候较起真来,他不又还是会故伎重施,甩锅给他们?

板着脸的萧淮跟他想到了一块。

别看沈羲在他面前各种捧着顺着,但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什么该舍,什么不该舍,她全都清清楚楚。

她不曾告诉他事情多了去了,主动接近韩家的事情,她会那么多本事的事情,还有宫宴上窥得刺客先机的事情,哪一桩明明白白跟他交过底?

可他虽然有疑,却也不想深究。

他怕她好不容易在他面前伸出来的这截爪子,会因为他的挖掘又敏感地收回去。

他又何尝在乎她私下里做些什么?只要她不玩火就成了。

第212章 心荡不安

林霈这里,他同样不能不顾后果。

他脸阴了会儿,问道:“林家几个孙子?”

“共五个。不过长房只有他一个嫡孙,另有两个庶孙。”

他摆手道:“杀了。”

苏言略想,又道:“不过林钧韬的长子林涓已经死过个嫡长子了,此子殒命于沙场,而他与夫人丁氏人品倒也算端正。”

萧淮倏地转身:“那就也送去大营,划在王府直属将帐下!”

划在王府直属将领帐下,也就等于被他的人终生监视。

他依旧是大周的臣子,依旧可以为国尽忠,依旧立功赚升迁,也依旧是林家的嫡长孙。

但是没有他燕王世子的命令,他休想再有机会回京师搅浑水。

苏言称是。

萧淮眉眼深深,又道:“贺兰谆呢?”

贺兰谆已经回到燕王府。

玉阑殿里已经掌了灯,侍官要传膳,被他摇手制止了。

下晌在茶楼里虽然并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但此刻却也不觉得饥饿。

他停在圆桌前,翻开杯子倒了杯冷茶啜着。

秋风穿过窗户扬起了帘幔,他望着静寂的屋里,神思有些恍惚。

“大人,王爷那边来人相传。”

侍官撩开帘幔走进来。

他瞳孔倏地收缩,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燕王正在抱剑台上练功。

直到他练完整套十八般兵器,贺兰谆才走上前:“王爷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勉,武艺愈发精进了。”

燕王笑着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说道:“你若能像本王这般勤勉,又何至于被淮儿逼到丢了剑?”

前两天夜里,萧淮出了承运殿便在他玉澜殿里跟他出了手。

贺兰谆微顿,赧笑着垂了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爷。”

燕王慢吞吞喝着茶,说道:“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贺兰谆颌首,说道:“有些眉目了。

“属下今儿碰巧在街头遇上了沈姑娘。

“沈姑娘亲口所述,她与世子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韩家老夫人的逼迫而无奈求助到了世子头上。

“碰巧世子也恼着韩家,因此便就有了这赐婚圣旨。”

燕王擦了脸,目光投向他。

他又颌首道:“不管怎么说,韩家的确因为这件事情正处于手忙脚乱之中。”

“是么?”燕王正挑了把长戟在手,漫声道:“这倒是难得。”

贺兰谆不置可否。

燕王把那长戟仔仔细细看过两遍,插回兵器架上往外走去:“过两日约约沈若浦,请他有空到府里吃茶。”

小胡同别院这边,被困住的沈羲席地坐在东边锦垫上,背抵矮几,沉凝着出神。

既是出不去,她也懒得反抗了。

她脑子纷纷乱乱,还不能迅速地腾出地方来顾及眼前事。

徐靖与贺兰谆的瓜葛,温婵嫁给韩若矩究竟与她的死有没有关系,张煜既然已经提防着温婵,那么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没有直接采取行动?

以及还有,温婵在杀死她之后,对张家又是怎样一番说辞?

又及,林霈所说的,与沈崇信在雪地里交谈的密友又是谁?

但是这所有的疑问都不是凭她动动脑子就能得到答案的。

她眼前还浮现着张家宅子所呈现的颓废。

半生过去,人是物非,她还是当年的张盈,家却不是昔年她的那个家了。

即便她还是张家的小姐,要想再以张家小姐的身份回去,去推开那扇门,却是难乎其难。

这座宅子于她来说承载着双重意义,张盈的灵魂与缓缓的身躯,共同构成了如今的她。

她仰头望着雕龙画凤的藻井吐气,后脑勺抵着几案,安静的气氛令她全身放松,倦意袭上四肢,闭上眼,而体内又渐渐涌起一股劲。

也不知道戚九和裴姨娘她们如今在哪里?

她不应该在这里呆下去,她应该去寻萧淮让他放了她……

他这个人只管吃醋,哪里知道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办!

只是起身到一半她忽然又停下来。

她被吃醋两个字给震住。

为什么她会知道他在吃醋?

她重又坐下来,双手捂住脸。

掌心还残留着他衣衫上的香气,恍惚间如同他仍在眼前。

“你可以负尽天下,就是不能负我……”

“你未婚夫的乳名叫五郎……”

她略有些烦躁。源于内心控制不住的一些情愫。

有些东西已经遮挡不住。

近来她常想起他。

被人提及赐婚的时候,在林霈在她面前展露出让人倒胃的一面的时候。

她已经会不知不觉拿人与他比较。而他明明霸道蛮横又凶狠自大。

她很烦躁。

房门吱呀响起,侍官走进来:“少主请姑娘倚兰院相见。”

她一骨碌爬起,在晚风里定了定心神。

原来倚兰院是他的书房。

她跨进上回他涮羊肉所在的抱厦,侍官们便全退了下去。

屋里四角大烛台上点起数十枝长烛,屋里亮如白昼。

穿着玄色蟒袍的他盘腿坐在长案后,惯性地蹙着眉头,垂头在成堆的军报上写着批复。

布满着认真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却透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是当时他坐在秋千架上,她那一眼之下赫然望到的惊艳。

“想好了吗?”他拿开批完的一本折子,搁笔的当口瞅了眼她。

她走过来凝眉望着他:“我认为我没有做错的地方。分明是你不讲道理。我有自由见客的权利!”

萧淮剜了眼她,收回目光又翻开本折子。

“林霈三日后会启程前往左军营。没有我的命令,也除非我死,否则他这辈子也别想回京师来。”

说到这里他又从折子后瞪她:“你若是还有什么体己话想跟他说,可得抓紧。”

沈羲无语,抿唇道:“我与他没有什么体己话。”

非要这样说他才高兴么。

但是再想想,她又不由往他看过来。

林霈若去了左军营,那倒是去掉她一块心病了……

此人杀了稍嫌过份,放在跟前又难免惹事,放去大营里,倒是可免去心头隐忧。

她心里略为宽松。

不过再一想,林霈被发落成这样,那贺兰谆呢?

“贺兰谆又怎么样了?”她上前问。

他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她并不希望他会因为她被针对。

第213章 我不在乎

萧淮心头略恼,抬头道:“你倒是挺关心他!”

沈羲抿抿双唇,走到他侧首跪坐下来:“世子会把他怎么样?”

萧淮看到了她眼里的关切,脸色也跟着发寒:“杀了!”

沈羲蓦然无语,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她虽然知道贺兰谆是燕王心腹,他想杀他没那么容易。

可是他眼里的阴狠却不能不让她相信他对他起了敌意。

贺兰谆只是王府属官,而他是燕王独子,他若真处心积虑要杀贺兰谆,贺兰谆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她好不容易跟贺兰谆搭讪上,怎能因为这个而前功尽弃?

眼下跟他讲道理真是个愚蠢的选择。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误会都必须得解释清楚。

她匀了口气,尽量放缓声音道:“我真的跟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刚好遇到他,就约在附近喝了杯茶。

“跟他打听了几句他的来历,他也跟我打听了几句赐婚的事,但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奉了王爷命来刺探我的。

“除去这些,别的我们什么都没说。”

萧淮望着她竭力表现着顺服的样子,心里一寸寸发凉。

“你担心他被杀,所以不惜在我面前委屈求全吗?”他伸手托起她下巴,声音慵懒但清凉,“你这么主动护着他,可见是很中意他了?”

沈羲蓦地被他目光刺疼:“我不喜欢他。”

如果他指的是那种情份的话。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凑近她,烛光下双眼深不见底。

沈羲望着他,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怎么证明。

这种事情,她没有办法给他证明。

“那就滚!”

萧淮屏息半晌,倏地收了手。

沈羲望着他不余丝毫温度的脸,定了半刻,也站起来。

气氛陷入僵滞,两个人都如同成了石雕。

案上烛芯啪地炸开朵花,沈羲回神,她抓了抓裙摆,深施一礼,出了门去。

萧淮再没有看她,扭转身拿起折子,继续往下看起来。

门外更深露重。

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飞舞。

沈羲畅通无阻到了院门外,没有遇到传说中三重关卡的侍卫与弓驽手。

她仰头吐了口气,在门下抱紧双臂望着天幕寒星。

将近中秋,月光亮起来,但天气渐凉,四面早就没有了人语声。

月光下树木在随风摇曳,带着清寂的落叶。

墙下秋千上也铺上了叶子,一错眼,仿佛仍能见到初初见他时他的样子,他头抵绳索,披散着长发,趿着布鞋坐在上头。

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惊愕却使他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转眼出现在赌坊,在刑场上,在衙门里,在玉器铺子中,每一面都精明强悍。

初初的每一次见面都是片段,直到后来——她也记不清什么时候,才开始连成一个段落。

她在他曾替她上药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捡起一片叶子,拢嘴吹着。

四面安静,很适合独处。

昔年徐靖登门求亲,肖氏问她喜不喜欢她,她说喜欢。

徐靖爽朗又热情,时时惦记她。

她想要小鸟他便上树给她捉小鸟,她不想学琴,想偷跑出去玩,他便赶着马车在后墙下等着她。

跟他在一起反正她绝不用担心会闯祸挨罚,她怎么会不喜欢?

她很安心地和徐靖在一起。

但是如果徐靖让她滚,她也许不会难过,而是会反过来拿着鸡毛掸子倒追着他滚。

她不知道萧淮与他在她心里竟有着这样的区别……

她抬起双手,又把脸捂起来。

又摇摇头,似要将这些都甩去。

裴姨娘和戚九眼下一定还在等她,理智告诉她应该就这样离去,赶紧跟她们回去继续走之后的路。

但她两脚又迈不动,她的心还在这里。

她无法确知他怒意背后的含义,是真的舍弃,还是因为患得患失。

她放了手,眺望四处,又舒了口气。

她不能走。

倘若就这么走了,她更不知道回头该怎么来圆回与他的关系。

而这婚约无论如何受惠的也是她——是的,就当作是看在婚约的份上好了。

她站起来,拂拂裙摆,转身又推门走了进去。

她走了多久,萧淮盯着手里的折子就已经有多久。

苏言望着他,眉头也凝了已有多久。

屋里空气如同结了冰,也没人敢破开。

忽而间侍卫走到跟前来,小心地觑了眼屋里,而后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他顿首半刻,便就挥挥手让他退下。

接而再默半刻,他到底走到书案跟前来:“王爷召贺兰谆问了话,贺兰直言说在街头遇见的姑娘,并且姑娘亲口所述,与世子的赐婚纯属意外。

“现如今王爷已经交代给他,让他去安排请沈侍郎不日进王府喝茶,想来是商谈媒聘之事宜。”

折子微晃。

苏言看了眼他,接着道:“可见,贺兰谆见姑娘,确实是奉王爷之命去探底细。”

结了冰的屋里开始有气流波动。

案前那身影微垮,脸也抬起来。

苏言有些不敢看,毕竟他眼里的情绪连他也极为少见。

“苏大人……”

门口侍卫又小声地唤起来。

他没料到萧淮与苏言同看过来,连忙又道:“沈姑娘回来了。”

萧淮整个人又凝住在那里,目光绕过一切障碍往门口看去,门下沈羲单薄得如同片落叶,门开时秋风卷起她裙裳与长发,像是忽从天降。

苏言等人迅速退出。

手里的折子忽然拧成了团。萧淮垂了眸,慢慢地拿袖子盖住手。

沈羲打定了主意,进门沉了口气,便镇定地走进去,低眉顺眼跪坐在他跟前:“世子,我错了。”

无论怎样都好,如果是认个错就能解决的事情,她没有道理将它弄得复杂。

萧淮屈腿斜坐在地上,目光似粘在她身上。

面前的她端正而冷凝,没有素日的狡黠,更没有了先前与他顶嘴时的气怒,甚至是跪坐的位置,也比往常远了两尺。

他看着前方,心里如有刀划过。

端起面前冷茶,含了一口在嘴里,来不及体温捂热,已咽了下去。

“用不着特地回来认错。反正我也不在乎。”他说道。

第214章 是我错了

沈羲讷然无语。

她咬牙略想,又说道:“那我把咱们的契约再延长十年。”

萧淮身形未动,唇角有了冷笑。延长十年,也就是说还是没把这婚约当真了?

谁稀罕她的什么契约!

他拍了杯子在桌上,瞬间桌上多出一堆瓷渣。

沈羲心头微凛。

“沈羲,你是不是没有心。”他冷眼望着前方,薄唇抿得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