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寄寒的媳妇儿。”他扬唇。

萧淮走过来:“缓缓,见过太傅爷爷。”

沈羲微笑:“毕爷爷。”

毕尚云捋须浅笑,说道:“后生可畏。”又道,“你不相信他会吐真话?”

却没有明白回答沈羲,而只是绕了个弯子。

沈羲微笑,说道:“相信。毕竟没有人不怕死。

“十三年的流亡不是短时间,换成是我,这个时候必然不顾一切寻求生机。”

毕尚云勾唇,看向韩顿。

韩顿望着同时看过来的他和沈羲,心下却无端起了些忐忑。

沈羲太安静了,萧淮也太安静了,这不正常!

照他们的性子,这个时候只会抓住他穷追猛打,怎么会不甚要紧似的冷眼旁观呢?

难不成他们心里笃定周黔不会招出他们来?可他们凭什么笃定?

他让门客去云南的时候好歹是端出了他首辅的名头的,萧淮他们难道也能搬出燕王府的名头?

不,就算他们能搬出来压住他,也压不过毕太傅去!

毕尚云允诺他受过宫刑之后可以自由生活,这已经是最最大的让步了!

周黔不可能不动心,反正对于他来说,他和沈若浦都是拓跋人,不是吗?

他心下稍安,笃定周黔不会跟他自己过不去。

“那么,你说,究竟谁才跟赫连人有染?昔年救过你的究竟是谁?”

毕尚云已然垂头问起周黔。

周黔舔了舔嘴唇,呵呵两声狞笑,说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韩顿,就是韩顿!

“十三年前,我也还是只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郎!也是鲜衣怒马肆意京师的世家子弟!

“韩顿,你还记得那年大秦宫里的赏花宴吗?

“你以区区参将之子的身份跟随张子介父子入宫,享受着张府显赫门第带来的荣耀。

“人人只知你是张家养女的长孙,而无人知你是拓跋将门的子弟。

“没有张家,没有大秦,没有赫连人,你什么都不是!你全赖大秦权贵的栽培才有今日这满身荣华!

“张家满门忠烈,怎么可能教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没有忘记张家的养育之恩,十三年前你与你祖母温氏留在京师,见势不好于是假意投诚。

“而后处心积虑爬上首辅之位,为的就是掩护你的师门,你的恩人,你知道我被抓,无法营救,于是让我诬蔑沈若浦!”

第454章 朕好失望

“你说他是拓跋人的帮凶,说他是燕王萧放的姻亲,他们是赫连人真正的仇人!

“可是韩大人,我都流亡十多年了,我不想死啊,眼下你们太傅能给我活着的机会,我不能放过啊!

“对不起了韩大人,对不起了绍逸!我辜负了你我昔年的情谊,你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一条命了——”

“你住口!”

韩顿怒吼的声音撕破了每个人的耳膜,因为太用力,他上身前倾,微躬的姿态下首辅的风仪全然丧失。

他十指有些发抖,眼眶周围泛出血丝,目光是直瞪着周黔的。

“你再说一遍,谁才跟你们牵扯不清?”话落时他已经重新踹倒他,右脚狠踏在他胸口:“说实话,不说,我即刻让你死!”

梁修冷笑:“韩阁老以死相逼,就算逼得他改口,我也是不信的。

“天下人都知道你们韩家深受张家多年恩情,你再狡辩又有什么用!”

“梁修,你为了害我,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韩顿扭头瞪他,一双眼瞪到外突,平白散发出几分狰狞意味来!

“韩阁老,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一片肃静之中,小皇帝的声音显得格外扎耳。

“可惜了先帝与朕对你推心置腹,而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么?扰乱了朕的朝纲,你接下来是不是就得准备复辟了?!”

龙胆木在半空炸开了声音。

“此事不能听他一面之辞。皇上不可武断。”毕尚云说道。

“皇上,方才宫门外捉到个行迹鬼崇的人,一查居然发现是韩阁老的幕僚谭缉!”羽林卫指挥使罗翌进门禀道。

“带进来!”

不过几个喘息的工夫,罗翌已押着谭缉进了殿门。

小皇帝道:“底下所跪何人?”

“韩府门客,谭缉。”

“你在宫门口鬼鬼祟祟地作甚?”小皇帝探身问,又道:“你这浑身鼻青脸肿的为何人所打?”

“草民,草民,草民奉韩阁老之命,自南郊驿道回来,半途遭人劫打。”谭缉觑眼看了看面色青白失神站着的韩顿,咽了口唾液道。

“你去南郊做什么?”小皇帝又问。

“奉,奉韩阁老的示下,前去接应凌云阁的囚车。”

“接应凌云阁的囚车?”小皇帝沉脸,“凌云阁的囚车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谭缉不语。

“皇上,朝廷对于包庇窝藏赫连人的罪行可是有明文律法的。

“昔年犬子不过因为一桩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已经受了赐死之刑。

“眼下韩顿罪行确凿,且他身居高位图谋不轨,暗中蓄谋复国,其心可诛!老臣恳请依谋逆之罪灭族!”

“说谋逆,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毕尚云紧接着他的话尾幽幽道。“沈阁老这是要公报私仇?”

“不敢当!”沈若浦回道,“不过是国有国法,为着江山社稷着想,此事绝不能乱套!”

毕尚云想了想,未曾言语了。

韩顿抬头看他:“恩师——”

毕尚云叹了口气,咬咬牙,没再说话。

小皇帝清着嗓子,说道:“沈阁老的话确有道理,但这灭族恐怕——”

说到这里他适时地停下来。

萧淮与沈羲交换了个眼神,沈羲便就站出来道;“皇上,我这里还有个人想要当廷诉说冤屈,还望皇上允准。”

小皇帝点头:“准。”

沈羲谢恩,而后回头道:“穆夫人,进来吧。”

穆氏随着她的呼唤走进来,淡漠地扫过韩顿脸上,然后稳步走到殿中跪下:“臣妇叩见皇上。”

韩顿原本已经青白的脸,在听到沈羲这声“穆夫人”之后立时又颤抖了几下。

“韩夫人,你有什么话说吗?”

不知道是因为外头的天色渐亮还是什么,小皇帝的大眼睛里光彩也耀眼起来。

萧淮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皇上,臣女今儿就是陪同穆夫人进宫告御状的。”沈羲声音清脆,不费什么工夫已将话语传播到了各处。

“韩阁老涉嫌与人私通,逼迫妻儿跳崖,刚才为人所救,刚好让臣女碰上了。

“听说韩阁老正在朝上,臣女义愤填庸,因此自告奋勇陪伴了她前来。”

“私通?!”

两个字分开念很正常,合在一起却成了惊天霹雳!

话音刚落朝臣们倒吸冷气的声音便就嗖嗖地响起来!

萧淮唇角弯起,梁修扶剑的手也撒了撒把,咳嗽起来。

就连刻板的沈若浦,也只露出两分嗔怪之色。

“沈羲!你休得胡言!”

韩缙身为韩顿亲弟弟,自然看不得这样的传言落在他身上,当即站出来怒指沈羲。

“我可没有胡言。韩御史要不要看看证据?”沈羲臂间的包袱里拿出几份信笺来扬了扬,“这里头可都是有韩阁老的亲笔的!

“我随便翻了翻,对方不但是个有夫之妇,貌似还已经有了儿女。

“记得几个月前韩阁老还正气凛然地指责家叔宠妾灭妻,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要治罪。

“眼下有证据在此,且有夫人亲身为证,诸位当该心服口服了吧?”

“假的!”韩顿心神再涣散,到了此刻也没忘回神怒喝,“这是诬告!”

他怎么可能会把与郑绣之间的信件留存下来?!

她们绝无可能拥有他与郑绣之间的证据!

毕太傅脸色瞬间冷了。

小皇帝眉眼也略有些扭曲。

“虽然这上方并没有写明女方是谁,但是却已能证明韩阁老私行不检。”

沈羲又岂会看不出来小皇帝在担心什么?他才不会在乎她们是不是诬告,总之只要她们不把郑绣给牵出来就行。

“我可以作证。”穆氏站出来,咬牙望向韩顿,“韩顿身为一朝首辅,不但与有夫之妇保持苟且关系多年,更且存有灭妻之心!

“就在昨夜里,韩顿无故暴打于我,我因为忍受不住,一气之下欲带着儿子韩叙回娘家!

“谁知韩顿半路将我母子迫上了悬崖,不但当即给了我休书,且还逼得我儿坠落崖下!致我儿尸骨无存!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韩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东城门下守门将士皆可证明昨夜里我与韩顿先后出过城门,这里是他给我的休书,请皇上与诸位大人过目!”

第455章 一招诛心

“穆云岚!”韩顿嘶嚎起来。

不知哪里来的冷意瞬间将他包裹了。

他终于明白这一夜里他所踏过的路全都是他们合伙给他挖的坑。

从他所以为的把凌云阁去了云南的消息暗中传给沈羲开始,他以为她会耐不住,她的确是耐不住了,但她却没有劫囚,而是暗中策反

他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策反周黔的?

她不可能提到她是燕王府世子妃,萧放是昔年灭秦凶手之一,说出来绝不利于她策反。

可如今不提,她就没办法给出能保他性命的保证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让他宁死也要站在她那边帮他诬陷他的?

他甩了甩头。

迷惘地望着大殿里这纷纷拥拥的人头。

他曾经在这大殿里无数次居高临下地睥睨众生,无数次代替皇帝发号施令。

无数次地接受满朝文武的礼数与殷勤,无数次地实现着他曾经有过的抱负和梦想……

然而现在,他成了孤家寡人,成了个弃儿!

他的发妻在诬陷他,恩师不管他,曾经匍伏在他脚下的这些官员们,都恨不能离他远远的了!

原来一个人要跌下来,竟这样快。

“大哥,太后呢?”

他胳膊忽然被人攥住,韩缙颤抖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请太后出来,请她出来主持朝局!”

是了!太后!

他的郑绣!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还有她!

“请太后上朝!”他蓦然间转过身。朝着往日那人进出的殿门大吼。

只要她保他性命,哪怕是发配,他也有办法东山再起!

……慈宁宫里,穿戴齐整的郑绣望着陡然出现在屏风下的那人,石化般屏息未动。

“很意外吗?”燕王负手踱过来,坐在圈椅上。

他身材修长,因此这样随意的动作看起来更显出几分难言的风仪。

他甚至没有穿朝服,而只是一身极为合身的精绣的藩王常服。

她呼吸停顿了半刻才缓缓恢复,捋一捋袖口,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燕王并不回答,只是拿着只拇指大小的玉雕青蛙在指尖把玩。

这青蛙小归小,一双眼睛却居然是活动的,随着他的动作,两颗黑珍珠在眼眶里不住地滚动。

郑绣吃不透他想干什么,却也不敢贸然喊人。

如此过了片刻,他才忽而抬了眼道:“担心韩顿?”

郑绣勃然色变!

未及开口,一扎卷成了卷的纸笺便啪地丢到她跟前

“从李锭大殓,韩顿在停灵之处主持国丧时开始,到三天之前最后一次进宫与你商量凌云阁捉拿赫连人之事为止。

“他与你在宫中偷欢,总共趁夜进宫四十九次。还不包括日间假借各种议政之名义私会。

“具体的,要我念给你听吗?”

燕王已站起来,恢复先前负手而立的模样。

郑绣脸色倏然变得雪白!

……

“太后驾到!”

太监的声音高亢地传进大殿。

随后,殿门处悉梭声一片,华光四射之下,走出贵气端凝的伊人来。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如雷声,也如潮水声,震耳欲聋。

郑绣立在珠帘下,颤着唇望他,完美的妆容未能掩盖住了她惨白的脸色。

她的眼是红的,是有水亮的。

“绍逸……”她唤道。

他与她之间隔着满朝文武,他没有跪,只神色变幻不定地望着似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哭?

“燕王驾到!”

大殿之外的呼声又如惊雷,惊得所有人都齐刷刷回了头。

顺着朝阳来处,有伟岸英挺的身影进来,蟒服精致而完美,五官深邃而迷人,是几乎所有人都未曾留意到缺席着的燕王。

萧放。

这个曾经驰聘在战火绵延的中原大地上的一个传说,如今叱咤在朝堂上的威武藩王。

“我来迟了。”他淡淡道。似一贯和善的与人交好的他的样子,雍容而闲适。

只是当他目光落在韩顿身上的时候,韩顿却不自觉地轻晃了晃身子。

而郑太后的脸色更白了。

她紧攥着袖口,猛地看回韩顿。

韩顿眼里有灰败,有哀伤,有绝望。

她出来了,燕王也回来了,这场斗争里,最关键的两个人同时缺席,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

“绍逸”她哽咽。

小皇帝站起来,几乎有些凌厉地看过来:“母后来的正好,韩顿罪该万死,请母后降旨严办!”

少年的眉眼仿佛瞬间成长起来,字字如刀,戳人心肝。

一向高高在上的郑太后,在这一刻也忽然势弱。

燕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也救不了他了。

“母后!”

小皇帝在催。

她张张嘴,一开口声音便已经碎了满地:“韩,韩顿罪大恶极,传旨,革”

“格杀勿论!”小皇帝道:“太后有旨,韩顿罪不容赦,着抄家灭族,梁将军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殿门外等候的羽林军纷涌进来。

“慢着!”

韩顿陡然暴喝,朝郑绣走了两步,颤声道:“你当真要如此?”

郑太后双唇微翕,看了眼燕王,再看向他,红了眼眶:“不”

一声脆响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这茶,烫手。”

燕王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太监奉上来的茶杯在他脚下碎成一地。

满殿人的心跟着颤了一颤。

郑太后不止脸色白,双手也发起紧来!

燕王负手望着韩顿,目光平静而充满王威,如同睥睨沙场上一败涂地的对手。

韩顿双拳紧握,往后栽了两步:“好,好,很好。”

他苦笑,牙关紧咬着,双目突出眶来,

七尺高的男儿,往日伟岸的身躯,此时已然摇摇晃晃。

他看着小皇帝,又看向与沈羲同站在一处的穆氏,最后看向珠帘后,怒睁着眼睛笑出了泪来。

燕王父子,果然够狠……

不光让他死,而且还要让他死在郑绣手里!让他临死之前亲眼看到郑绣是如何为了皇权而舍弃他!

这一招,诛心。

“绍逸”珠帘后郑绣站起来。

他笑一笑,拂拂衣袖:“臣,就此别过。”

说完他转了身,目光自穆氏脸上漫过,出了门去。

“韩顿!”

郑绣嘶喊起来!

穆氏别开脸,于无人处,也红了眼眶。

“亲军卫总指挥使梁修听旨!”小皇帝声音朗朗传来:“即刻处斩韩顿,查抄韩府!韩家十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斩!余者充军!女眷全数发卖!”

一番话流利而中气十足,仿佛私下里已演练了无数遍。

“皇上!”

郑绣终于忍不住掀帘出来,泪水泛滥的脸庞满是哀伤:“韩顿到底辅佐了你这么些年!”

小皇帝透过殿门望着长空:“太后累了,周福安,请太后回宫。”

“皇上!”

“传旨!行刑!一刻也不要耽误!”

第456章 请安心啊

走出宫门的时候已是晌午,直到刑场传来韩顿尸首两处的消息。

霍究沈嫣还有贺兰谆皆在门口等候。

头顶艳阳高照,热烈又舒爽。

整个京师被韩府的倾覆所震荡。

韩顿于当日问斩,周黔与谭缉等暂被押入刑部大牢。

韩府一府斩的斩,发卖的发卖,消息一波接一波地卷过大街小巷。

有些人震惊莫名,有些人岌岌自危,还有些人终究吐出口气来。

自温婵出事开始——不,自宋姣在校场失利开始,韩家似乎就流年不利。

韩顿虽然朝上地位无损,但终究敌不过一再失策。

至韩凝声名扫地时止,与韩家不睦的,嫉妒韩顿发迹的,抑或曾被韩家打压过的,到底都选在这一时刻冒出头来。

一时间参韩府的折子多如牛毛。

当然再参也不可能把灭族参成连座亲族,不过这样一来,多少表明了心意。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小皇帝下了狠心要治韩顿,否则堂堂一个首辅,绝不可能半日光景就这么拿下了。

而小皇帝仅凭三年的执政经验拿下他来,虽然说萧淮沈羲功劳居大,到底也展示出了魄力。

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这当口不踩着韩家表忠心,简直不合情理了。

穆氏自宫里出来,便随沈羲回了沈府,戚九已经带着韩叙在等待。

六岁孩子怔怔坐在花厅里,面前一桌子点心零食皆没有动。

“叙哥儿!”

看到儿子完好无损,穆氏方才扑过去抱着他啜泣起来。

裴姨娘待上前劝慰,被沈羲拉住了。

韩顿之所以能被成功拿下,不止她和燕王父子的功劳,穆氏以韩顿夫人的身份给出的证词同样有效力。

但抛去韩顿本身罪孽来说,她和穆氏到底在证词上撒了谎。

作为她来说,兵不厌诈,韩顿本身没安好心,她就算说谎也不算亏心。

但作为穆氏,作为与他共同生育过儿女的妻子,她理智上能作出清醒选择,感情上未必没有一点触动。

若没有,那么她的报复和恨意也不会存在得这么深刻了。

“母亲,我没有父亲了,是吗?”

韩叙趴在她肩膀上,幽幽地说道。

穆氏止住哭泣,放开他直起腰来。

“你恨母亲么?”她哑声问。

“不恨。”他摇摇头,“我在马车里听到了,父亲当真想要母亲的命,母亲没有骗我。”

穆氏捉着他肩膀,眼泪又随着溢出喉咙的哽咽声汹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