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成亲王若是把外头的人带回来那就不同了,何况他还养下了私生子。

成王妃或者还能容得下,侧妃们却是忍无可忍了。

爵位封号这些都是早已定下的,庶子们永远也争不过嫡子,可是还有别的利益可争,而争夺这些的关键就是丈夫的喜爱。

这种平衡突然之间被外来的女人打破,自然有人不会心甘。

所以当初那女子实在就不该进府,不管她是不是孩子的生母,只要孩子是成亲王的,那么她就会是他人的眼中钉。

而那女子的死亡,也侧面证明了这孩子跟成亲王的不寻常关系。

如果他的身世于王府妻妾没有阻硬,那么成王妃怎么会借着她画的一幅画而大动干戈呢?

“看来他的偏激应是在成亲王府生活的那段时间形成的。”萧淮道,“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遭受某些虐待,都会产生些仇恨,这倒正常。

“只是五十一年前的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看他行事那般老练,倒像是早早地就筹谋在胸。

“那么小的年纪,又是怎么会想到灭国呢?还有他那一身所学又是从何而来?”

沈羲也默然。

之前她曾猜想过他是为了报复成亲王府所以才下了那么大盘棋,当然这条思路或许仍然是对的,但是又显得有些过于理想。

正如萧淮说的,就算毕尚云的身世以及少年时期的遭遇符合他的动机,可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下定决心以倾巢的方式才打烂成亲王府这颗完卵,还是缺乏依据。

“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然或许也见过,但我并没有印象。我对他后来的经历并不清楚。”她说道。

“那我们再找找,看看是否有别的发现。”萧淮又说道。

“别忘了我们此番是来寻找他的老底的。他既然确定就是与成亲王有仇恨,那么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背后一定打造有不小的势力。”

沈羲点头,这里随即便又四散察看起来。

但其实这就是间书房,除去书本与几只看起来可藏物的柜子之外,其余并没有太多东西。

找着找着沈羲就停下来。

“又怎么了?”霍究刚好走到她身边,拿起一只两尺高的大珐琅瓶问道。

沈羲扭头望着他:“他又没有子女,按理说大秦覆灭那日起,又或者说他坐上大周太傅高位那日起,他就算是夙愿已了功成名就了。

“为什么他这么多年手下还养着这么多死士?他还在图谋什么?”

萧淮与霍究同时看过来。

她与徐靖相继出现都是最近的事,毕尚云也绝不可能为防着他们而豢养这么多死士。

那他养这些人自然是别有目的,只不过是因为沈羲与徐靖这里突然露面,才令得他不能不派出杀手来杀他们。

而根据这几次所出现的人来看,他手下这批人数量还绝不小,他养这些人难道只是为了壮胆吗?

“……少爷?”萧淮忽然想到这里,“他所图谋的,莫非跟那个少爷有关?”

下弦月幽淡地挂在天际,临近月末,月光已很黯淡了。

毕府后墙下侍卫们如猫儿一样潜伏在夜色里,晚风轻轻地吹拂,温柔得像是情人的手。

苏言今日一改往日白裳,穿着黑衣抱臂匿在树荫下。

毕府的后园与外墙之间还有条甬道,而园墙之内古木参天,让人很容易辩认出这座宅子也是有历史的了。

“已经进去有半个时辰了。宫里那边不知如何?”他以气音悄声说道。

贺兰谆手扶在剑柄上,遥望天边晚星,说道:“再过一刻钟若没有消息传来,便抽两个人去宫门外盯着。

“然后再叮嘱府门下的人,随时保持警惕,一旦发现异样,立马发消息。”

苏言颌首,悄声跃去了另一棵树。

贺兰谆轻舒一口气,抻了抻屈久了的身子。

而就在他仰身的当口,一道寒星突然自半空飞向他,那寒意如同冰凌,在这盛夏的夜里显得格外刺骨……

————

其实真相并木有那么狗血……

第484章 开门见鬼

他本能地往侧面一闪,一只匕首随即噗地一声没入他先前身后的树干!

随着刺啦的声音,附近侍卫们倏地围过来,而面前夜空却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连虫鸣声都已经重新响起来了。

“匕首上有封信!”

忽然有侍卫轻声道。

贺兰谆扭头,一看果然那匕首下还扎着张叠起来的暗色纸张,方才匆忙之下他竟没有发现!

他拿来一打开,再寻了个暗处掏出夜明珠看完,那眼里的疑惑立时又添了抹惊色!

低头再迅速看了一遍,他走出暗角跃上墙头,鹰隼一般凌厉的眼扫望了四处一圈,而头跳下来,立在墙根下沉吟起来。

“毕尚云已经在回府半路了,余谦你带头,严密把守此处,照计划行事,来两个人跟我去东面看看,去去就来!”

他交代给身边的侍卫副统领,而后便迅速离开了墙下。

毕尚云的书房里,经过一番沉默,沈羲他们思绪已逐渐清晰。

“毕尚云快回来了,赶紧找找看有没有少爷的线索吧!”

萧淮琢磨着时间,催促起他们来。

但既是那么要紧的消息,又哪里有那么好找?

几个人齐齐翻了一轮下来,竟是毫无所获。

而恰在此时屋外又隐隐传来侍卫们的信号声!

“来不及了。他回来了,我们先撤!”

萧淮将面罩贴拉回脸上,顺手帮沈羲也戴好,而后示意侍卫先探路,他们则快速跟上来。

刚走到房门下,那门却突然自己开了,自外头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正是此间主人毕尚云!

“原来寒舍今儿真有客。”毕尚云负手而立,扬唇微笑,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色。

沈羲迅速看向萧淮,萧淮定立未动,霍究右手则已经握在剑柄上。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老夫也很久没有与小辈们说说话了,——容珍,搬几张凳子进来,再沏上几杯好茶,招待世子世子妃还有霍大人。”毕尚云面上亲厚得如同跟最欣赏的晚辈说话,仿佛他们并不是穿着夜行衣前来进行刺探,而是特意恭谨地前来拜访。

他身后管家模样的汉子颌首称是,退了出去。那密室门也随之关了起来。

沈羲看看门外侍卫们隐匿的位置,缓缓匀了口气。这密室里包括侍卫在内一共有八个,门外也还有等着号令的侍卫,若要火并,倒也不算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萧淮这里低笑一声,将面上的布巾给取了下来:“毕太傅当真是火眼金睛,这都让您给堵到了,寄寒佩服。——缓缓,霍究,你们都来见过太傅大人。”

他这么一说,沈羲与霍究便就同时把脸露了出来。

沈羲也扬唇:“太傅别来无恙?”

毕尚云负手立在帘栊下,扬眉问:“不知世子妃所说的‘别’,是哪个‘别’?”

“自然是指上次在乾清宫一别,要不然太傅以为我还能指什么时候?”沈羲恢复从容,“听说毕太傅身子不大好,日常还在服药,所以问候太傅一声,太傅勿须太大反应。”

毕尚云笑一下,正好容珍带着人端茶上来,他伸手示意端上去,然后雍容地在主位上坐下来。

“世子妃果然犀利。”

“太傅过奖,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我们就不打扰太傅休息了。”

沈羲从善如流地说道。

毕尚云笑起来:“世子妃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作派,倒令老夫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沈羲也知道走不成,本也没有真打算走,听到这里便就转了身,扬唇道:“太傅觉得我像谁?”

毕尚云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目色深沉地她看过来。

密室里这时候已经点起灯,灯光照耀下静坐的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莫测。

“故人。”许久后他说道,“一位五十余年前就作古了的故人。”

萧淮扬唇:“五十余年前就已经作的故人,太傅居然还记在心里,可真是难得。”

“那当然。”毕尚云脸上有了点表情,“说到底,如果没有她,恐怕也就不会有今夜你我这一晤了。”

“还请太傅详解。”萧淮伸手。

毕尚云站起来,踱到屋角烛台下,拿起插在旁边瓷瓶里的一卷画轴,说道:“如果她不是张盈,寄寒又怎么会想到来探老夫的宅邸?老夫与赫连人有仇,燕王府与赫连人可没有什么关系。何况你是我最欣赏的晚辈,不是吗?”

话说到这里,他打开手里的图画挑眉欣赏起来,那姿态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王者。

而从沈羲这个角度看过去,恰恰正好看到画上内容——一幅落款为润玉的雪梅图!

萧淮见到她神色变化,随便也看了过去,那梅枝盘根虬结地,画的神韵极好是极次,那落款的润玉——盈者,不为温润如玉之解么?有了先前岁寒三友图在前,他便也探究地看向沈羲。

沈羲点点头,算是确认这画主身份了。

“这幅画就是我那位故友生前所作。”毕尚云将画放在茶几上,“她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十六岁,画完半个月她就死在了相国寺后的小胡同。她与安国公世子徐靖的婚期就在来年春上,所以她的父亲张解,当时就给她取了字:润玉。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它吗?”

说着这话的他看上去也一派温润如玉的样子,甚至乎嘴角还带着丝浅浅的微笑。

沈羲静坐不语。霍究安份地环胸当他的石雕。

只有萧淮在慢条斯理地回应:“一般来说,一个男人对死去多年的女子的遗物还收藏得如此妥贴,如果不是心仪着她,那就一定是心恨着她。就是不知道太傅是哪一种?”

毕尚云哈哈笑起来:“外人盛传寄寒把媳妇儿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老夫本还不信,如今看来,世人诚不欺我。”说完他敛了笑,又说道:“只不过,这两种我都不占。我对这位故人的心情,还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他这一说,就连沈羲也微微愣了愣。

————————

第485章 密室之内(一)

她并没有认为自己该被所有人喜爱,她又不是金元宝,讨厌她的也大有人在。但是毕尚云在与她没有任何交集的情况下连收藏了她两幅画,难免就让人有些多想,所以萧淮的反应是情理之中的。

而他就算说是恨她她也不会太意外,因为毕竟他帮着温婵谋害她,又对徐靖抱有杀心这是事实。

但他说两者都不是……

“一个十几岁的闺阁女子,能与太傅大人有什么渊源?”萧淮顺着他的话把大家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如果你说的是燕京张府的张解、秦永定年间的首辅的女儿张盈,那么据我所知,张家对女儿管得甚严,应该不至于令得祈老先生犯下灭族灭国之罪。

“而且,祈老先生也并非成亲王府有名册在录的郡王之一,按说不会跟张小姐有什么交集,老先生这话让人费解。”

这声祈老先生如石破天惊,终于在毕尚云闲适的脸上炸破了一丝裂缝。

他眼里凌厉光芒与烛光一起跳跃,恍惚间屏息了半刻才恢复回来。

“这么说来你是想起来了。”他看向沈羲,“那很好。”

既是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沈羲也就直说了:“我记得赫连皇室极少有血统被乱的事情发生。虽然私下里也偶有宗室子弟在外遗珠的先例,但像成亲王这般直接把你们带到王府的到底少见。不知祈老先生跟成亲王府的渊源从何而起?”

她也不指望他能回答。

眼下他把他们堵在这里,自然是有些恃仗,而且话还是他先挑起头来的,她不问问显然都有些说不过去。

毕尚云笑道:“矮子面前不说短,世子妃这可是揭老夫的短了。”

沈羲也答得随意:“祈老先生胜券在握,眼下我三人几乎成了你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想来您不吝赐教。”

毕尚云又笑起来,说道:“果然不愧是张家的小姐,就凭你这份冷静,我也要敬你三分。”

沈羲扯了扯嘴角。

他说道:“你既然认出了我来,那么应该记得当年同我一道入府的还有一个人,我唤她作姨母,她对外公开的身份也是老太妃的远亲,事实上怎么回事,就不用我多说了。

“至于我们为何会到王府,”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过来:“说起来还得拜令尊所赐。”

“家父?”沈羲眯了眼。

“对。你的父亲张解。”他说道,“你自幼有才女之名,想必听说过永定元年发生的那件事。”

永定元年……沈羲思绪立刻飞回了那一年。

永定元年她七岁,那年她的祖父虽然身体已大不如前,但当时还在世。

张老先生忧国忧民,将振兴秦室为己任,深为日渐尖锐的种族冲突而忧虑,甚至还曾起过让她嫁入拓跋人家的念头,虽然因为并没有找到比徐靖更令他心悦的人选而作罢,但得闲时却常与他们兄妹以闲话的方式说起政局。

所以她当时年龄虽小,但是朝中发生过什么大事却还是记得的。

那年永定皇帝——也就是她的表姐夫刚刚登基,皇帝宅心仁厚,怜恤子民,一上任便提了时年任大理寺卿的张解进内阁,共同颁布了一系列律法,其中就包括缓和拓跋族与赫连族之间矛盾冲突的鼓励两族通婚的法令。

为此他甚至还下旨给几门贵族之间赐了婚。

其中的赫连贵族们大多是趋于没落的人家,如今能够为皇帝所用,他们也不曾计较那么多。

但当时朝中却还有些臣子是支持永定帝的另一个弟弟上位的,虽然最终行动失败,但因看皇帝仁慈,私下里便煽动起赐婚之中的吴国公府阻挠变法。

他们自然也未敢明着与朝廷斗,只是私下里借着婚事百般地刁难身为另一方的人家。一开始对方尚且隐忍,但几次刁难下来,终于发展到武力交锋。

那年的中秋夜,离皇帝登基不过半年时间,西城门内因为互殴而对方死了二十来个人,当中包括新郎本人。原本一桩好好的喜事闹成了丧事,对方的老太太还因此气绝身亡,当天夜里对方家里就联合其余势力闯到吴国公行凶。

吴国公府虽然早有防备,但是也损失惨重。

永定帝在早朝上勃然大怒,无疑这场纷争使得各族矛盾更加激烈,于是他下旨把吴国公爵位削了,而后又命张解亲自去安抚另一方。

接下来数月朝局都有些紧张。

直到张解请奏朝上颁布新法令,命三族通婚自宗室子弟开始,以身作则,各王府须得至少有一名子弟与外族女子明媒正娶地通婚,而顾虑到赫连贵族们血统观念根深蒂固,恐动作太大乱了龙脉后形势难以控制,因此宫中倒是暂未纳外族女子为妃。

而贵族之间则并未有再强制法令,但凭自愿,这场风波才又逐渐平息下来。

而张家当时也主动为张煜向拓跋族的高级将领府上求婚,但拓跋族里能够混上高位的都是胸襟宽广的人物,知道张家对待三族矛盾的态度,因此反倒不愿意明目张胆地占张家便宜,于是以张公子尚且年幼,不宜心急而婉拒,只与张家旁支订下婚约。

“正是因为有了张解主张的让宗室以身作则,须得选出一名子女与外族通婚的法令,那年成亲王府才会在斟酌之下,作出选中次女赤衍郡主祈蔚风嫁去拓跋族的决定。而正是因为这个决定,才注定了我后来要走的路。”

毕尚云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出了声。

在那停顿的时间里,他仿佛也回到了过去,语气之间充满了明显的沧桑。

祈蔚风是成亲王的次女,为刘侧妃所生,那是个活泼而且也有些娇蛮的女孩子。

“祈紫钰是嫡女,而且当时已经与勋贵世子订了婚,就是不如此,她当然也不会去嫁给她心目中所鄙视着的‘下等人’,成王妃也不会让。但刘侧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不敢跟成王妃对上,然后就找到了我们。”

沈羲略感意外:“刘侧妃如何会知道你们的存在?”

第486章 密室之内(二)

毕尚云面上有了讥嘲:“成亲王风流成性,但对我母亲倒是始终不曾冷落。

“以至于他情愿与我母亲生下了我,并且一直将我们养在市井之中。

“成亲王妃精明霸道,他要瞒着她常常出来,府里这边又如何做得到一点风声不漏?

“况且我姨母也不是个好打发的。

“于是,他便借刘侧妃娘家有些难事之便,许了她些好处,让她在王府里替他遮瞒着。

“我记得在城西瓦头胡同宅子里——也就是你们查到的道观背后的那条胡同。

“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成亲王之外的所谓赫连贵族,也就是趁着成亲王出京伴驾巡视去的时候,私下里登门来的刘侧妃。”

他微笑着低头啜了口茶,这姿态看上去竟透着十分优雅。

然后执了杯子在手,玩味地转动着道:“这位贵族出身的侧妃,见第一面就让我在地下跪了两个时辰。

“我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家里又是铺的极好的青云石磨就的地砖,你一定不知道,那小膝盖硌在地上的滋味可真难受。

“但姨母平日在下人们面前娇横无比,在她面前却连大气也不敢出,我也不敢动。

“两个时辰她才想起我还跪在旁边,唤我起来,我已经站不直,顺势又跪在她脚下。她就笑道:看来还真是个贱种,想跪,那就跪吧。

“我只好又接着跪。

“一直跪到什么时候我也忘记了,只记得醒来的时候膝盖火辣辣直疼,肿得已经连手指头碰一碰也不能够。

“以至于,到如今为止,我这老腿还会时不时地作痛。若不是常年服药,也许早就与一般老朽无二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手里杯子也在桌面上传来轻微但是清晰地一响。

他幽幽看过来:“张小姐,你说,人真的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沈羲怔忡。

在这个问题之下她竟然有些失语。

她并不认为有些人生下来就格外高尚些,有些人天生就特别低贱。

在她两世生涯里,她救过温婵那样血统不纯的受欺压的弱女子,看不惯血统不纯的晏绥被人毒打,没有把庶出的沈梁当成活该仰她鼻息的外人。

更没有觉得身份地位都高,但是行事却完全悖离仁义道德四字的韩家人就多么受人尊敬。

可是她仍然不能否认,在她成长这一路里,她仍然凭着良好的出身对外族人的遭遇而麻木忽视过。

她并不是心里仅仅只有善念的菩萨心肠。

在所有人都觉得赫连贵族身体流着的鲜红血液高人一等的时候,她也一面反思着祖父说及的那些矛盾,一面却也享受着这些尊荣,有着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出身优越感。

而她所拥有的那些看上去的善念,其实于她的身份带给旁人的伤害来说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毕尚云也没有等待她的答案:“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刺激得对贵贱两个字有了最原始的反应。

“我开始知道原来哪怕我长着与赫连贵族们一样的眼睛鼻子,哪怕我们不缺钱花,也哪怕我外祖也担着小官职,可是出身两个字限制了我这一生所能达到的上限。

“我开始明白,顶着血统不纯的身份,又或者因为我母族是拓跋人,我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像刘侧妃那样高贵地活着,更不可能越过你们。”

沈羲沉默。

她竟然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

就像是她刚来到沈家时,各处擎肘也曾令她感到过消沉。

如果这世间给予一个人的空间是足够深和广的,那么不会有人会感到压抑愤怒。

可偏偏人世间就有等级之分,而且能够不被这规则约束的人少之又少,就连面前的毕尚云,他能够活到这样的地步,最终也还是没有冲破这个规则——

他依旧是在为改变这个等级规则的排列而奋取。

所以他跟当年的赫连贵族们并没有什么两样,无非都是只愿做踩人的那一个,而不愿被踩。

“所以说,你们进府实际上刘侧妃的主意?”她问道。

“诚然。”他点头:“只有我认祖归宗,府里的嫡庶子女们才不用沦为那个与他们眼里‘下等人’联姻的人,同时能让他们能够对皇帝有所交代,他们所有人也能继续保持高贵的血统。”

说到这里他又低笑起来,“刘侧妃带我回王府,为的是她自己和她的儿女。所以你在成王妃面前替我解围,在我看来也是可笑的。

“你和刘侧妃一样,都只不过是以善念为由,往你已经够高贵的身份上再描上一层美丽的金粉罢了。

“只不过不同的是她是拿我来解困,而你是拿我来装点身份。

“一个善字可以让你变得更耀眼,更夺目,如果你与我有着利益冲突,当事情可能波及到你和张家的时候,你还能义无反顾地帮我说话吗?”

“你不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所以,对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来说,施善哪里是因为我真正需要伸手?只是因为你们内心都有所图而已。

“谁会甘心被利用?我也不甘心。

“如果不是张解请奏颁布的那道联姻的诏书,我仍然可以住在西城过着安适的日子。

“你说,张家的结局算不算罪有应得?”

他语速始终保持着平缓,说到结论时手指头甚至还有节奏地在桌面轻敲着。

沈羲虽然惊讶于他的偏激,但仍然不能不佩服他在说及王府往事时的镇定。

温婵跟他比起来果然不算什么。

“老先生考虑问题的思路果然非我等人所能及。”她笑了笑。“不知事情后来怎么发展的?”

毕尚云玩味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刘侧妃自打来过那么一次后,时隔三年,到我七岁时,也就正是那诏书颁布之后的第三个月,她以皇上主张三族和平为由煽动成亲王将我接回府里认祖归宗。

“然而我进府之后成王妃却以我为奸生子不应入宗谱为由而坚决反对。

“不得不说刘侧妃还是有些手段的,在我进府之前,成王妃居然压根不知道有我们母子这号人。

“事情僵持了一段时间,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暂且留下来了。”

第487章 密室之内(三)

“我隐隐地察觉到成亲王府内宅开始有了外人难以察觉的裂痕,内宅表面上的平衡被打破了。

“刘侧妃要让我归宗,因为嫡子与庶子还有祈紫钰他们绝无一个可能接受与拓跋人婚配,要避免牺牲祈蔚风,就只能让我姓祈。

“但此事与成王妃关系不大,世子和祈紫钰已订婚,嫡次子没谁敢打这个主意。

“在动摇不到她的根本的情况下,她并不希望多个人在府里碍她的眼。

“她也不希望我这个从天而降冒出来的庶子还能分成王府一份家产,能够跟她的子女平起平坐,来日还有另外开府的资格。

“可是另外一位侧妃胡氏也非等闲之辈,她从刘侧妃面临的困境上也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便与刘侧妃明里暗里地联起手来,成王妃一时也拿她们无可奈何。

“然后,我姨母就死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目光有些幽深地看向前方。

沈羲感觉不到他在想什么,一个历经数十年风雨的人,在喜怒不形于色六字上实在已可有过人之处。

“后来,就剩下我单枪独马地在王府生存。

“姨母的死因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成王妃却因此妥协了。

“有时候我看王府下人们常为了几个钱而汲汲营营,竟然会十分羡慕他们,因为我并不缺钱。

“我外祖家道殷实,我姨母也是正经的富家小姐。

“只不过有钱不等于有地位。

“我想能够用钱就能买到的心里充实安乐,那是多么简单幸福的事情。

“可是我有钱,却买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屋里静下来。

沈羲看了眼萧淮霍究,萧淮示意她继续,霍究则在暗里示意侍卫什么。

她微微点头,又说道:“你后来在王府过得怎样?后来那几年,为什么我没有再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你去哪儿了?”

“我在王府过得如何,哪怕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应该也猜得出来。不然,就不会有这副岁寒三友图了不是吗?”

不过片刻的工夫,毕尚云已经神色如常。

“知道我为什么说对你的心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吗?”

沈羲没吭声,但隐约竟察觉到了一点。

他说道:“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明白的。

“你们这些所谓的赫连贵族最可厌的,就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盛气凌人。

“你看看你,哪怕不再是张家小姐,这做派,这姿态,仿佛都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你们张家几百年里几起几落,到了张解手上又变得一时风头无俩,以至于皇室宗亲都得巴结到你们头上。

“那时候在我眼里看来威严如同王母一般的成王妃,以及在王府趾高气昂的祈紫钰祈蔚风,她们都在不落痕迹地讨好你,你的出现,很难令我不好奇。”

沈羲皱起眉头。

昔年张家大权在握,祖父又桃李天下,张家大秦的确有一呼百应之势。

成亲王府虽然是宗亲,但毕竟只掌着个宗人府,与永定帝又已经隔了辈,在呼风唤雨的张家面前,他们哪里能当真端起王妃郡主的架子?

这些道理当年她不曾深想,但后来年岁渐长,当中利害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成王妃当初央她做的那幅画,何尝不是向肖氏讨好之意?

他说的这些,倒也不算夸张。

“之后呢?”她说道。

“我常常见到你,但你可能看不到我。”毕尚云说,“起初我只是想看看你是谁?

“后来发现你居然出身高贵到让我仰望的的时候,我开始有了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理。

“——我是极厌恶你的,但凡与刘侧妃一样流着赫连人纯正鲜血的人我都厌恶。

“世人都说你美,说你是真正的贵女,我却想把你那张从不曾掩饰着喜怒与从不曾显露出心底阴暗一面的面孔扯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