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捂住了口鼻出不来气,她也仍然从水底摸到了随身带着的那把匕首,拼了全身的力气往身后的人身上扎去!

他在惨叫!手也松了。

然后却激起他们更猛烈的反应。

她急忙把帕子包住身子跳出浴桶,这时候窗外却突然飞过来两把长剑,直指这两人当胸!

血流了满地,她浑身发软坐下地来。

有声音焦灼地自外头响起:“夫人可还好?属下能进来吗?!”

是他的侍卫。

她看到了尸体上剑穗上刻的王府徽记。

她没有说话,急速地穿上衣服回了卧房。

这一整夜她没有再合眼,天亮时他踢开门闯进来,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

“吓到了吧?”

他嗓子干哑,把她的手捉得死紧,他一遍遍地吻她的头发。

她心里厌恶,朝他手臂上死命地咬了下去!

“都是你害我的,都是你害我的!”

憋了整夜的她终于崩溃了,她的身子,至今也只给他一个人看过啊!

而他没事老往她这里跑,给她引来了这么些奸贼,让她连个安生日子也过不成!

她打他,咬他,骂他,拿身边的东西砸他,他一动也不动,一身蟒龙袍,被糟踏得不成样子。

“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你,再让我看见你,我就立刻去死!”

她扯着喉咙跟他大吼,每个音节都透着决绝,就像是那年在郊外的夜里,她毫不犹豫地掉头往墙头碰去……

萧放脑袋里也传来钻心的疼。

那迸开的血花,仿佛又染红了他的视线。

……

四年前的十月,他半夜快马到达卫家,没有去惊动她以及任何人,只是叩响了他岳父卫先生的窗户。

翁婿俩在书房,茶几上点着一盏琉璃灯,老先生拿出珍藏的好酒款待他。

他把来意说了出来。

“我别无选择。”

本来不该这么平静冷漠的。

但经过多日挣扎,再说出口时就已经可以不带什么情绪了。

老先生的酒洒了出来。

屋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像是风雨过后的山谷,又像是战完之后的沙场。

他听得见秋风吹过庭院树木的声音,也听得见烈酒滴进杯子的声音。

“派来的人不全是我的人。”他说道,“有几个是李锭的。

“他为了防着我作准备,是早上谈好的条件,晌午就立刻安排人了。明天白天,我会以接羲儿他们母子的名义来到卫家,晚上我们就会动手。

“要在这种情况下保全卫家,基本上很难。”

可能性他已经推演过无数遍,包括这一夜的到来,他也是经过周密布署才走出的一趟。

老先生抬头:“你打算怎么办?”

他捏着杯子,看着酒水面上泛着清冷的光:“要做到不留痕迹,卫家必须得死几个人。”

老先生面上肌肉在抖动,他伸手将他手腕托住,酒杯才总算没翻。

“羲儿,她怎么办?”浑厚的声音在颤抖,这位当年不顾一切地把女儿嫁了给他,这些年也替他把妻儿照顾得万无一失的老人看过来:“她会恨你。又或者,你要杀的人里也有她?”

他摇头,他不会杀她,他怎么会杀她?“即便她恨我,那也是该的。”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他有时候也恨自己的坚定,也期盼着自己能够头脑冲动一把,但可惜的是,他仍然做不到。

现实如此,不管他是跟李锭火拼,还是执意不肯遵旨,也将会有无数人要因他的冲动而死亡。

那些将士们,与他有着同生共死的情谊。

这就好比他不得不砍掉一条腿,是选择左腿还是右腿一样,怎么选都是错。

“那你为什么会选择砍卫家?”老先生历经沧桑,面上并没有愤怒,反而十分平静。

“因为如果保卫家而舍掉他们,我终将连卫家也会保不住。兵权是我的保命之本,也是我的翻身之本。

“如今情况下,我尚能凭借这些弟兄们替我保住卫家一部分人,而如果我舍了他们,不光是卫家保不住,我会连羲儿母子也保不住。”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

打了胜仗,灭了旧朝,政权上又开始了新的斗争。

他从那个时候便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权谋。

——有时候,不是你空有一腔热血就能够保得住身边所有人的。

战争刚完,四处流淌的血还没干透。

他若为着保护他一个人的家人,而牺牲掉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那么多兄弟,他们留下来的人会怨他,他们的家人会怨他。

没有他们,他不过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没有他们,他不光是没有办法与李锭抗衡,反而会使李锭除去他的计划变得更加顺利。

到那个时候,等待他的便是全军覆没。

他倒了,卫家就真的将要全部都完了。

这样的离间,不能不说是阴毒的。

李锭最害怕的是他掌有兵权,怕的是他成为严重威胁他皇权的那一个。而他既然知道,又怎么会甘心束手就缚?

他只能走出这么血腥的一步

第556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11)

左腿和右腿如果一定要选一条,当然是选砍过以后还能瘸着走的那条。

“我明白了。”老先生缓慢出声。“人手里拥有的越多,面临的抉择越艰难。明辞,你心里后悔吗?”

他看过来,那目光深深,像是要穿过他那十年的征战,一直看到昔年在沧州卫里任着千户的那个他。

他答不上来。

后悔吗?当然是会的。

如果他不走上这条路,他就根本不必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不必与于他有着那么大恩义的卫家举起屠刀,不必与她经历这么多悲欢,而顺遂着她的心愿,守着小家小业,生他好几个孩子,看着他们婚嫁,然后平安到老。

可是,局势那般,他不逆流而上,他与她还有儿女们,或许早就已经死在战乱里,也或许还在战争与饥寒交迫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挣扎。

让他对着妻儿老小的苦痛而无可奈何,他也做不到。

他只觉得,他拥有了他们,便应该尽全力给她一个盛世。

从这点来说,他又谈不上后悔。

有了这天下兵权,这江山他便拥有一半,他至少,可以护她周全。

“卫家要死人,没有问题。”老先生的声音在长久沉默后响起。“明辞,卫家也欠你一条命,当年是你替我们卫家找回了羲儿母亲的尸体,是你替卫家报了这仇。

“羲儿执意要嫁你,不是你千辛万苦护着她回来,她死在半路,你也与我们没有干系了。

“我和你两个叔叔都老了,就是留着不杀,也活不久。回头我自会有个交代给你。

“作为男人,作为饱受过战乱之苦的子民,我能理解你。

“但是羲儿是你的妻子,你杀了她的家人,你伤了她,她会恨你。她对你的恨,你得受着。

“我们卫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能明白你有大义,但她是我的女儿,她为了你,没有哪一处不舍得舍弃。唯独是你伤她,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我们也不能忍。作为丈夫,你伤了她的心,你就得赔!”

他手指一下下地戳在他的胸口,不是刀剑,却胜过刀剑。

唯独是他伤她,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忍。

他何尝不知?

从他有了这个决定时起,他就不再奢求她会原谅他。

他对她的信念,已从与她白头到老,变成远远地看着她寿终正寝。

他在书房一直坐到将近天明。

老先生何时离去的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出书房的时候,淮哥儿晨曦里亲昵地唤着外公,说,父亲今儿就会来接我和母亲去京师,外公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吧?

……

老先生怎么回答的他已经忘了,或许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听。

他是个凡夫俗子,他并不是神。

有时候他也会害怕。

情人的眼泪,稚子的期盼,都是温柔的刀。

第二天他带着随属到达沧州,然后们出发去南郊给淮哥儿过生,临行前卫老先生暗中递了张纸给他。

纸上写着会受刑的人,这些人将会死在李锭派来的那些人手下,以此扫除李锭的疑心。

而假扮着的卫家人的那些人,会死在他燕王部下的刀口下。

那一日他像是怀里揣着颗炭。

起初她浑然未觉,是完全不会想到他会对卫家下手,又或者是他这些年的情绪已经控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总之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把儿子和贺兰及霍究赶到另一架车上去,然后抱着他的胳膊腻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撒娇。

四个月没见了,他也很想她。

他抱着她,在怀里一根根地吻着她的手指头。

她淘气地将手指尖伸进他嘴里挑逗他,佯装凶悍地问他这四个月在京师,有没有勾搭别的少女?

她真是能让人疯狂。从当年单纯又执着的小姑娘,变成如今美艳的少妇,在丈夫面前的一切行为,却也仍然不失少女的娇憨。

他仍然为她发狂。

他愿意把她宠到心尖尖上,让她有绝对资格为所欲为。

但他又悲伤地知道,这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很快到了南郊,他带着他们俩去庄子里散步,又去镇上买了许多东西。

淮哥儿很高兴,贺兰很淡定,与霍究研究起了街头的杂耍班子们背后的奥妙。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即将有场浩劫将发生。

夜里,他在房里拭剑,她忽然长发未挽闯进来:“卫家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刚才来人说好多官兵把家里包围了!”

他望着亮起寒光的剑刃没动。

她急切的样子,甚至令他陡然有股想要跑回去阻止他们的冲动。

“你说话呀!他们为什么包围卫家?!”

她急得跺起脚来,也许是正卸妆的时候闻讯跑过来的,身上袍子散着,长发散着,脚上还没有穿鞋。

“是不是你有危险了?李锭想对你做什么?”她眼里忽然有了些惶恐。

她的感知总是这么敏锐。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说这些人的确是冲卫家来的,是他带过来杀她的父亲叔婶与侄儿女的?

说她等了他十年,等来的就是他的杀戮?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连呼吸都是带着罪孽感的。

“你说话!”她大声叫喊起来。

他回一回神,弯腰把她抱到椅上坐着:“先把鞋穿上。”

“我卫家都被围住了,你还有心思管我穿不穿鞋?!”

她声音凌厉,他猜她是察觉到什么了。

他盯了地下片刻,望着她:“他们是来杀卫家人的。朝廷有旨意,让我做表率,杀掉血统纯正的妻族,以为天下人的示范。”

她身子立时就僵住了。

“我没有听错,你要杀掉我们卫家的人?”她的声音轻轻,仿佛问重了便会引出不想听的答案。

他沉默,最后点了点头。

“兵权和卫家,我只能保一个。”

他从来没有想过兵权和卫家,这两者会存在冲突。

这两者本来就应该和平共处的。

如今不管怎么说,他手上也沾了卫家人的血,是他容许这一切发生的。

他是凶手,勿庸置疑。

“萧放!萧明辞!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她扯开嗓子捉着他的衣襟将他摇晃,在用全身的力气咒骂他!

第557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12)

他从来没有听她任何一次对他使用过这样的语言。

她从前总是温柔地抱着他,或者捧着他的脸说:“明辞,明辞,你是天下最英雄的男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但是现在,她眼里的恨意那么明显,那么磅礴,他心怯了。

你恨你,你得受着……

你伤了她的心,你就得赔……

卫老先生的话像雷声一样在他脑袋里游蹿。

他受着,他全部都受着。

“萧放!那是帮你照顾了整整十年妻儿的卫家!那是我的娘家,你疯了吗?!”

她冲他大喊,眼泪在飞洒,仿佛要借着这身力气来换取他的一声否认。

她跪下来,拽着他的袍子:“我求你,求你回去阻止他们,好不好?!你去,你去呀!”

他却只能干站着,就连伸手抱一抱她都没有底气。

曾经的海誓山盟,他到底没有全部都做到。

他那些豪言壮语,无愧于天地,但却有愧于她。

“我恨你,我恨你!”

她突然拔腿就往外冲!

他起身去拦她,她却决绝地往墙头撞去!

……

心里的窒息经过长久的调适才缓过来。

仍然点着灯的她的房间里,她哭着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走!”

她那么点力气,怎么可能推得动他?

他看着她,忽然弯腰,将她扛了起来。

“既然再看到我就要去死,那我就先让你换个地方好好住着,省得我操心!”

他扛着她,大步出了院子。

“萧放你这个混蛋!”

清晨的街道两旁,铺子陆陆续续地开起来。

对面绸缎铺的胡掌柜也被她的哭闹声引来,看到她被强抱着,操起门内一条门栓便扑过来打他!

他腾出一只手来将他按趴下,冷眼望着远方:“从今天起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你可以死心了。”

光会帮着做几件粗活有什么用?她有危险的时候他半点忙都帮不!

胡掌柜愣在那里,直到那威武的几骑绝尘。

他带着她到了卫家附近的一处深宅。

“以后不要随便跟人接近了,世没有那么多好人,危险。

“这里会有人照顾你起居,也会有侍卫在这里留守,你不用再害怕了。”他半蹲在她面前跟她说。

“你要不想见我,那我暂时不来就是了。你好好的就行。有什么事情,让人来告诉我就是。

“日常要出门,会有人跟着你。要花钱的地方,你卧房的床头柜里都有。

“你从前留在卫家的衣服首饰,我全给你搬过来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又或者落下什么了,你都让人转告给我便是。

“卫家就不要去了。也不许逃跑。”

他捏着她的手,像当年在她耳边说不许她弃他一样。

她仍然咬牙坐着,木然望着地下。

他抚她的脸颊:“以后别哭了。”

她坐着不动。

他再捏捏着她的手,然后就走了。

这一年是建文五年。

卫羲儿在这座四进宅子里住下来。

起初她当然也试过逃跑的。

她怎么可能乖乖就范?他凭什么让人看住她?凭什么要住他这个刽子手的地方?

她趁着侍卫们换班,偷拿着丫鬟的衣服穿出了街。

可是才拐了弯,前面就有佩着剑的侍卫在拱手等着她了。

她咬牙往前走,他们也不做声,只是隔着十步远的距离跟着,像长出来的小尾巴。

过一阵她又趁街口有混混滋事打架,打着去看热闹的名头出去了,混乱里她想逃走来着,却发现不管哪条路都有人在恭恭敬敬地等着当尾巴。

如此许多回,她也放弃了。

因为他真的没有再来。

既然他不来,那么她住下来也没有什么要紧。

宅子不大,但供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了,何况后院里还有个小花园。

她现在逃也是逃不了,也不愁生计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便就种花。

把花园里种满了就种天井,天井里种满了就搭花架再种到庑廊下。

后来听说隔壁有人家院子要出售,她索性把隔壁也给买了下来,反正败的也不是她的钱……

他果然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平静的日子过得她几乎都要忘记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了。

建文六年八月,沧州城里迎来每年当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她在院子里扎花灯。

她的淮哥儿十五岁了,他应该长得很高大英俊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了心仪的女孩子?

她扎着花灯,想象着儿子约心仪的女孩儿去看花灯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的手就慢下来。

她十五岁时的中秋节,也和他去沧州城里看过花灯。

他们在河边放了好多灯,每一盏都是同一个心愿。

他说在河的尽头会有个神仙负责收集所有人的愿望,他们放了那么多,一定被神仙记在簿子了。

她鬼使神差地出门到了街,顺着人流涌动的街道往河堤走去。

沿途尽是欢快的年轻男女,拓跋人民风开放,不像从前一样讲究男女大防,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了。

卖花灯的老婆婆不断地跟她兜售,她不理会,只顾低着头往石桥的方向走。

十七年前的桥头,她与他在这里放过灯。

她站在柳树下,望见满河里都飘着的愿望,桥头这边却只坐着一个人。

背影宽阔但寂然。

许多情绪一下子就冲进她的胸膛,又向蹿进她的脑海。

她走过去,迈下河,捧起一盏灯来看,冷笑。

再捧起一盏来看,又冷笑。

她把这些灯全部都摁灭在水下!

河里只剩哗哗水响。

她站在河中央,在满脸水渍里笑着看他:“还想着跟卫羲儿共白头呢?你真是天真!”

她不要他这种涂着血污的愿望,不要他在伤害之后的故作深情!

给谁看呢?

河岸石头坐着的他望着她一动未动,有明显的痛色从他眼里漫过。

最后他垂下眼,喉头滚动,直到她浑身湿漉漉地踏岸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跟来的丫鬟拿干净衣服披在她身,她不要。

侍卫牵来马车让她马,她也不要。

走回宅子这一路,她心里也在滴血。

谁说报仇很爽?

真的,一点都不爽啊……

第558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13)

日子越发百无聊赖。

没有寄托的人,总归是颓废的。

园子里的菊花开了,在重阳时节格外地灿烂。

她想去祭祭父母亲的坟,还没有等她出发,丫鬟突然传消息进来了。

“王爷来了。”

手里的剪刀没有剪断花枝,却把她手指给扎了。

随后就有脚步声靠近。

她不想抬头,不想理会。

“姑姑!”

声音娇怯而带着浓重哭音。

这明显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