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回想起她的神态眼神,总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就像个跳梁小丑。

陆瞻倒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就凭她前世也被那道圣旨困了七年,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最后还因为他死在外头而成了寡妇,他就没办法责怪她——毕竟他是个男人,他得有点气度。他只是不明白这一世的她怎么会是这样?

前世为免她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因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个时候被冷落的她也不曾这个样子。

他记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发火,对两个孩子要有多耐心就有多耐心,对上对下都是保持着礼仪,怎么他好好地给她赔礼,她反而甩起他脸子来了呢?

整个回府的路上,陆瞻眉头都没有舒展过。

宋湘没接受他的钱,这件事就好像个石头一样悬在那里,让他总觉得不大太平。他叮嘱重华:“回去后不要跟王爷提起这件事。所需的钱也从我私库里出。”

说完又重复了一句:“尽快置办好我说的那些,送到宋家来,务必让她收下。倘若她要是疑惑我给的太多,你就说,除了赔礼,还她的父亲宋先生在世时,跟我们王爷是旧识。

“宋先生英年早逝,是朝廷的损失,遇见即是有缘,我景仰宋先生的学识和人品,期望给出一点心意。”

重华大约听着这有点扯:“世子怎么知道王爷跟宋姑娘的父亲是旧识?”

“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陆瞻唰地放下车帘。

宋裕当年在翰林院当差,离皇帝近,晋王又常在宫中走动,相互认识并不奇怪。晋王之所以最后请旨赐婚,除去她是恩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放心宋湘的家世,这才一心促成。要是晋王知道这件事,定然又会追根问底。

他一面要严防晋王知悉,一面想到宋湘啪门那目光简直可怕,他又得尽快安抚好她。

马车拐上驿道,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看着路两旁熟悉的景致,他乍看到完好的宋湘而放松的心情,渐渐又紧绷起来。

等摆脱掉那桩被强迫的婚姻,他自然是好好走一遍不一样的人生的。但在那之前,他还有暗敌待除,前世围场被暗算之仇,山垭里被杀之仇,这些统统他都要清算,并且是尽快清算。

去了封地的两位王叔在离京上千里甚至千余里的地方,且因为杀手明显是冲着他本尊而来,并没有冲向更有威胁性的晋王,暂且可以先排除。

那么王府里的那几位……

晋王有妻妾五位。这样的阵仗看着不小,但其实放在皇亲贵胄里并不算多。因为宗室子弟不能任职,王府进项都靠封国纳赋和分封所得的爵禄。为了领取更多爵禄增加进项而多生子的子弟不要太多,但晋王膝下总共只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晋王妃生过一儿一女,嫡长子早已夭折,长女敏嘉郡主嫁给了武定侯世子。王妃作主纳进来的云侧妃生下晋王次子陆曜,次女柔安郡主,周侧妃原也是姫妾,生下晋王三子陆昀后晋为侧妃。

余下两位夫人,一位是生下了三郡主的月熹夫人,剩下的兰馨夫人便是排行四子的陆瞻的生母。十七年前生母难产过世,恰好王妃久而不孕,便收养了陆瞻为嫡子。

光是看这个内宅布局,都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局面。

可惜的是,前世被晋王夫妇保护的无微不至的他,直到自屯营里服役半年回来查清真相后才看清,原来利欲真的可以薰坏人的心。

“世子,前面进城门了。”

重华叩响了车壁。

陆瞻略凝神,说道:“先去附近农家买只鸡来。”

重华愕然。

鸡买来了。

陆瞻接进车厢,举剑抹了鸡脖子,鸡血全撒在自己腰腹上。完了把鸡丢出车去:“城门下若有人来问起,就说我腰腹重伤,需速速回府。”

他只是伤了腿,正一正骨,有太医药方侍候,十天半天行动不成问题。但原本该是今早归府的他拖到太阳落山的如今才回城,定然会有人在城门下守着。

应付城门将领是其次,主要是他想看看,自己“重伤”的消息透露出去后,有些人是什么反应。

夕阳斜照在晋王府重重琉璃瓦顶上,后宫景致最好的明华宫里,正传来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已经快天黑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宫中竖立着的镶西洋玻璃的九天飞仙楠木屏风上反映出的身影笔直高挑,一身金线精绣的云锦华服在夕阳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发髻上插着的赤金镶红宝展翅凤凰步摇因为主人难掩的激动而乱晃,也在堂中洒下了一络光影。

“王妃不要忧心,世子已经成年,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了,不会有事的。”

掌事女官侍瑛是晋王妃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见状连忙安慰她。

“说好了今早到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见人,我岂能不忧心?”王妃转身冲向她,说完又指向门外:“今早起来我就眼皮直跳,不行,你让人去递个话儿给五城兵马司,若是看到了,让他们即刻来报我!”

侍瑛躬身退下,才转身跨了门槛,门外就有小太监匆匆行来:“禀王妃,世子回府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侍瑛瞅了眼晋王妃,也忍不住逼上前两步追问太监。

“世子是乘马车回来的,听说受了极严重的伤!身上衣服上全是血!”

“哐当!”

殿中绣墩儿被带倒,侍瑛转头的工夫,晋王妃已经跨出了门。

陆瞻坐在马车上,等侍卫们抬软轿过来的当口,打量着端礼门内的九龙大影壁。

三十六年前皇帝在神武门外自卫反击成功,被太祖钦定为这一任的君王。事实证明太祖的决定是英明的,继任的皇帝治国才干配得上他的野心,打从登基至今,百姓富余,国库充盈,江山安定,国泰民安,这都些有目共睹。

黎民百姓对政权的拥护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朝中纵然难免波澜,总的来说也叫河清海晏。

晋王和别的皇子一样,虽然未在朝中掌有固定职权,但皇帝隔三差五地交差事给他做,比如主修皇陵,比如巡视漕粮,又比如前往边关抚恤将士,件件差事他都勉力办到令皇帝满意,这就比起别的皇子来实力要强上许多了。

加上他也明哲保身,越是被恩宠,越是被肯定,平日就越是不摆什么架子,就连两位侧妃都是小官户出身,可谓是宫里朝堂都挺吃得开。

是以晋王府在整个大梁,确确实实是贵胄中的贵胄。这面大影壁,就是十二年前皇帝赐给晋王的三十岁贺礼。

前世他迎娶宋湘进门,也是先在这块大影壁之前磕了头,领了圣旨,才进大殿拜堂的。

“四弟!”

影壁后头的大门内出现了一行人,为首那人金冠华服,面容与陆瞻有着两三分相似,襟前四爪金龙随着他匆匆往这边行来的动作,在夕阳下与屋顶的琉璃瓦一样闪闪发光。

第9章 热闹的延昭宫

“刚出门就听说你回来了!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陆昀笑容可掬地到了马车前,说着便要伸手来掀帘。被重华不着痕迹地走出来挡住了:“靖安王恕罪,我们世子方才出了点意外,身上有点不适。”

陆昀笑容凝住:“出意外?怎么搞的!伤势重不重?请太医了吗?”

陆瞻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望着陆昀静默。

他这个三哥还真永远都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这世听说他没回,在城门下埋伏的人是他,收到他重伤消息按捺不住第一个跑出来的也是他,以及,前世趁他大婚往皇帝酒里下巴豆粉陷害他的人同样是他。

大婚前夕因为陆瞻不太接受这门婚事,跟皇帝闹过脾气,因此当夜出事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发配去了屯营。回来后第一件事,他自然就是要给自己平反。

能在王府里下手的显然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人,他接连请府里的侍卫半夜出来喝酒,约摸半个月过去,就有人扛不住了,把是夜陆昀如何指使他们中的人乘大婚喜宴之便往酒里做了手脚的真相说了出来。

由于王妃所生的嫡长子夭折,安惠王陆曜其实算是府里的长子,陆瞻位属最末。作为事实存在的长子陆曜尽管没得到世子之位,但也得到了不少关照。

反而是陆昀排在中间,既没有长子陆曜受关照,也没有成为了嫡子继承了爵位的陆瞻那么众星捧月,是三个皇孙里最为没光彩的一个。

陆昀伎俩其实并不高超,但经不住他时机选的好。

皇帝虽然没见过宋湘,但他认为晋王提出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很有道理,而晋王则认为王府已经得了盛宠,宋湘的平民身份有助于帮他去掉不少暗敌,并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宋湘那姑娘低调内敛,十分不错,所以断没有赐婚圣旨下了他还反悔的道理。

那种情况下陆瞻对婚事的不乐意,已经把祖父与父亲同时惹毛了。这个时候别说下巴豆粉,随便出点什么差错让皇帝抓着,他都讨不着好果子吃。

只可惜他年少轻狂,并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一味任性而栽进了坑。

陆瞻收回目光,略凝了凝神,再看向窗外时,陆昀脸上焦急之色更甚,正在张罗给他请太医。

马车从城门到王府不过花了两刻钟,陆昀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关键从陆昀所住的延福宫到大影壁这段距离也不短,平日散步出来约摸得小半个时辰,他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十几年的兄弟了,想来他不忿他这个庶子也能当世子,也不是一日两日。

前世自己初初给皇帝办事,未必能做到滴水不漏。倘若不是陆昀的人身手格外利索,那就只能是他在兴平县行事的时候,让他给察觉了。

毕竟,偏偏在他没有扈从跟随的时候马匹失控,这事也过于巧了些。

但眼下他并不想打草惊蛇。

前世他虽然从侍卫那里得知了真凶,但那次他还是冲动了,他直接提着侍卫去见晋王,。

晋王当场气得脸发白,除了朝廷给陆昀的郡王爵位不能动,其余所有晋王这个当爹的有办法处置的都给处置了,包括以养伤的名义将他幽禁在王府东北角,并下令永不许他踏出宫门一步——直至陆瞻被贬,陆昀果然都没有踏出来幽宫半步。

但他们同样都是晋王的儿子,陆瞻相信在晋王心里,都是很要紧的。

或许因为晋王深爱晋王妃,以及他是晋王府的世子,父亲对他陆瞻又要不同一些,但这也不能代表他能直接拿着人证逼到承运殿去着他这个当爹的亲手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他应该可以处理得更圆滑些的,既可以达到复仇的目的,又不至于让父亲下不来台。

那之后虽然晋王对他关爱如故,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迁怒他,但是某一天的夜里,他却撞见了月下独酌而醉过去的他。

父亲朦胧中把他当成了王府长史,跟他说,生孩子,要么就全是一个娘生的,要么就只生一个,不然还不够自相残杀的。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权欲的杀伤力,也是他第一次透过父亲的心伤看到自己处世的稚嫩。

“世子,轿子来了。”

陆瞻敛目,看了眼仍在车外站着的陆昀,示意开车门。

陆昀来帮忙搀扶他,一看他胸腹上的血,且惊道:“这是在哪儿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快!快扶上轿!”

太监们都涌上来,将陆瞻移到了软轿上。

陆昀看陆瞻皱眉,安慰道:“我已经让人去传太医了,你再忍忍!”

陆瞻嗯了一声,起轿的时候他头一低,就看到了陆昀衣领子上沾着的一抹灰印子。

衣裳都没换,想他这来的也够急的。

这样心急而沉不住气的人,便是能够在幽宫里筹谋着杀他,他又如何能做到几年之内豢养出上百的杀手而不让任何人发觉呢?

他若是有这般密谋杀他的缜密心思,又如何能让一个时为愣头青的他给揪出真相落得被报复的下场?

软轿直接进了延昭宫,乍入眼的宫殿跟他临离京时有着诸多女人和孩子东西的住处相差甚大,莫名觉得有些沉闷。

但延昭宫很快就聚满了人。侍女太监,来来往往,将他侍候得无微不至。

很快月夫人带着刚十岁的三郡主来了,紧接着门外来通报说两位侧妃也先后到了。

他们在门外谦恭的言辞,精致的钗环与衣履,满殿鎏金的家俱用物,皆与潭州所住的冷清小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阿楠!”

刚转移到床上,微哑声音传进来,门槛下的人瞬间肃立,随后伴随着窸窣脚步声,晋王妃提着裙摆急急地进了殿。

“母妃……”

陆瞻双唇微翕,目光移不开了。

“怎么搞成这样?”王妃抓住他胳膊,脸色有些苍白,压低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肩膀上传来被她十指重压的痛感,但陆瞻乖顺地没有动弹。

这位世家出身的尊贵的皇子妃不是他的生母,这点他从小就知道。

但打从他生下来起,却就是她在亲手抚养他。

从小是她不止一遍地说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忠于自己的心,将来找个相互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也是她从小就教他要对人皆抱有三分戒备心,告诉他天家也是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把亲情和恩义看得比利益重要……

是她让他像真正的嫡子一样从小就底气十足,不像别人家丧母的庶子那般做小伏低和唯唯诺诺。是她让他能坦然谈及自己的出身,也是她让他学成了一身本事。

是她在他的两个哥哥三岁之前还没有得见过天颜的时候,亲手抱着他进宫,送到了皇帝的跟前,告诉他老人家这是她抚养的嫡子。

让皇帝一眼就喜欢上了才满周岁的他,以至后来皇帝对他诸般栽培,甚至是还私下交任务给他。

“母亲……”

这种种一切数不清的点点滴滴,还有他眼前浮现的周贻临死时的影子,让他的脖子像铁球一样沉。

第10章 闺女,有你的八卦!

“伤着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晋王妃坐下来,带着责备地看着他的伤势。

陆瞻瞪退围过来的侍女,掀开外袍,露出里面血迹面积明显小很多的中衣:“我无妨,让母亲担心了。”

晋王妃顿住。

陆瞻把外袍掩上:“我只是摔伤了腰肋和腿脚,是三哥误会了而已。”说完他又灵活地活动了一下胳膊。

回头太医来了,总会禀知他们真相,陆瞻从来就没想瞒着他。

晋王妃面色稍缓,连忙查看他的腿:“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瞻只能说:“马匹在城郊出了点意外。没什么要紧的。”

“好好的马怎么会出意外?”晋王妃抬头:“你们的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专人饲养,再说你身边还有那么多扈从,这都能摔伤,简直闻所未闻。”

这话自然夸张了些,但陆瞻何尝不这么想?只不过这事一来他心里有数就好,要是让王妃深究,势必大动干戈,于他心中计划不利。

二来说到这些便又涉及宋湘。前世晋王请旨赐婚的时候母妃虽然是极力反对过的,但是她向来也恩怨分明,若是知道伤了宋湘,她指不定会跟晋王提出让他去宋家赔礼。

总之这件事他自己来处理就好了,绝不能让家里再掺和。

想到这里他便又趁王妃没注意,跟重华使了个眼色。

重华是打小跟着陆瞻的,素有默契,当下就出门去寻延昭宫的掌事宦官魏春拿钱去买宅子买铺子。

“禀王妃,太医到宫门下了。”

门外太监碎步前来禀报。

晋王妃起身:“让侧妃他们都先回去,世子这里要静养。”

太监下去了,陆瞻又问她:“怎么不见周贻?”

王妃端水喂给他:“你外祖父有点不舒服,我打发他和噙夏去杨家了。”

陆瞻哦了一声,把水接过来,自己喝。

晋王妃是大学士杨朝的长女,杨家从前代起就是朝廷的重臣,当年太祖定国,为了拉拢这些能臣世家,一直琢磨着跟杨家联姻,那年正好得知时为皇孙的晋王与杨家大小姐一见倾心,太祖便允了这门婚事。

不过印象里王妃鲜少归宁,比如这次,杨朝生病,身为女儿的晋王妃都只是打发人回去。

要说她是内眷身不由己,那可小看她了,晋王府虽说有侧妃有侍妾,但王妃可是有着重臣千金的身份,她就是进宫,皇帝也会对这个儿媳妇和颜悦色,再凭着她的魄力,这晋王府可是没有人能挡得着她去哪儿的。

一会儿太医进来,晋王妃只留下近身的几个人,其余的便打发了出去。对外仍说陆瞻伤得严重。精明如王妃,显然也是多留了个心眼儿。

陆瞻细想起来前世她这样的举动多了去了,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

宋湘撵走了陆瞻,心里还有些不忿,但为这么个人浪费心思也不值得,骨头斩完了也就罢了。

倒是游氏的到来提醒了她,终究手里的三十亩田地还在被人惦记,就是不知她眼下打着什么算盘?

午饭做了个蛋炒饭,用骨汤氽了几片白菜,桶里正好有前几日水由里捞上来的田螺,想起在潭州时学到的当地菜,便掐了些韭菜藿香,加点辣椒碎进去炒了香辣螺片。

宋濂扒了三大碗饭。又就着骨头汤解辣,喝了整两碗。还问她哪学的新菜?宋湘随口推说是看书学的,就打发他去读书了。

回房她翻出家里的账薄。

村里没谁家像他们这样还记账,但宋湘幼时是学着管过家的人,有记账的习惯。

账本上是熟悉的她的笔记,除去三十亩地,他们家名下还有眼下住着的这座三进院子,以及京城的祖宅。

再之后便是现银十两,存在钱庄里的三百五十两存银。

这点家业对于她这种当过皇孙妃的人来说自然不算多,但是对他们和二房而言,光是银子就抵得上好几年的嚼用,游氏能放得下心才怪。

就是不知道她这回又起的什么名目?

想到这一世不用应付王府,不用背负那道赐婚圣旨,余生都显得自在起来,心下又一阵松快。

她起身走到窗前,院墙下两树开得正盛的两树杏花像两团硕大的雪球,墙角一排石头垒成的花圃里,凤仙花也发出了密密的嫩芽。

迟些或可以在墙根下种上两株葡萄,沿着院墙搭出院门去,到结果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路过便会被吸引过来。

父亲在时曾给村里人们提供过许多帮助,加之他们姐弟又都读了书,在大伙眼里便都是格外受尊敬的存在,各家小孩子都被家里叮嘱着不能冒犯,来村里这三年,宋濂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结交上,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还有母亲……

“湘姐儿湘姐儿!”

正赏着景,院门被推开,打外边飞快进来个身段玲珑的少妇,飞扬的眉眼与灵活的体态掩去了她已然年过三旬的事实,长年习武也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充满活力。

这股活力宋湘可熟悉的很,每当村口的地痞被打,或者村尾那个总是抢了她们放在水渠捕鳝的笠子的恶妇被人骂,母亲总会是这样一副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姿态。

果然,看到窗户里站着的宋湘,郑容立马冲了过来,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神秘兮兮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么?”

宋湘目光在她脸上停落良久,才也支颐回应她:“有人看上你了?”

“不是!”郑容摆手摇头,随后冲她挤眼:“我在村头听到了个八卦,你知道是说谁的吗?”

宋湘摇头。

“你的!”

郑容话里的兴奋激动终于写在了脸上。

“我的?”宋湘挑了下眉头。

她向来“安安份份”,是大伙眼里的读书人家的小姐,可不觉得自己能供献出什么八卦。

而且,若真有人说自己的是非,面前这位夫人也不会表现得像是偷着了鸡的小狐狸一样眉飞色舞吧?

宋湘表示怀疑。

“就是你的!”郑容击了下巴掌,“方才村头一堆人在谈论,说是今儿村里来了个长得特别俊的少年,全村那么多人出来看他,可他偏偏谁也不看,就看上你了!他还让他的扈从给你示好,虽然被你挡了回去,但你说说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宋湘听到这儿,支着的下颌不觉抬起来了……

第11章 宋姑娘是弱女子

上个月她就及了笄,这三年因为守孝,一直就没议过婚。

但母亲总担心她待在这乡下地方嫁不出去,上个月生日过后就开始催她回城,要帮她物色个夫婿——自然也正因为是没议婚,前世才会那么顺利就摊上了那份赐婚圣旨。

她这还正津津有味等着听八卦呢,原来母亲传的真是她跟陆瞻?

她说道:“哪些人在说?她们怎么说的?”

“就是村里几个妇人和村口张屠户的媳妇儿,说的那少年长得多好多好,吹得天花乱坠,我藏在大槐树后头听了好久。

“那人到底谁呀?他家住哪里?怎么会这么有眼光?你认识吗?靠不靠谱?靠谱的话就打听个名号来,娘给你去摸摸底!”

“当然不靠谱!”

宋湘脖子梗的老直。

长得好有个毛用?要不是因为这世里的他还没有招惹她,眼下杀他有点伤天害理,她早在菜园子里就把他给掐死了!

渣男自作多情给她赔礼,结果忍了他一整日的她还要面对他留下来的麻烦?

这个扫把星!

“到底怎么回事?”郑容又凑上前一点。

宋湘沉气:“宋夫人,您知道现在您是在打听谁的八卦吗?”

郑容顿住,嘿嘿着又把脸退回去一点。

宋湘也不瞒她了:“是有这么回事,一个不知打哪来的什么人,今日驾着马在菜园里把我撞昏了,路过的时候看到我,就打发人来赔礼。我没搭理他。”

“你被撞昏?”郑容再次支起了耳朵:“你怎么会被撞昏?怎么可能——”

这个神奇的母亲,听到女儿被撞昏,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受伤没有,反而是不相信她会被撞昏。

宋湘瞄她道:“因为我当时被瓜藤缠住了脚。”

强将手下无弱兵,将门出身的宋夫人的女儿居然会随便被撞昏,确实不太容易。

郑容恍然:“难怪了!”

觑见面色仍不豫的宋湘,她又一拍着窗台道:“原来是不知哪来的小兔崽子见色起意,有种倒是直接请媒人下庚帖求亲!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干什么?还留下这种首尾来祸害我女儿!我这就去村口敲锣,先把那些传谣的给骂憋气再说!”

宋湘望着她:“这话有两处不对。一是哪怕他说媒求亲也不成。我看不上他。二是虽然这是谣言,但先也不必急着跟人撕破脸,不然反倒显得我们急着掩饰什么似的。”

乡下妇人见识浅,哪懂那么多大道理?这事儿兴许她们就当个乐子议议,可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寻她晦气,那她们撕起脸来可比你要快得多。

郑容想想也有道理:“那依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阻止肯定是要阻止的。

毕竟陆瞻当时的样子确实古怪,难免有人会多想。

宋湘不反对议婚,能早早找到个靠谱的人共度余生也很好嘛,但是这个人肯定不会是陆瞻。而且是想也不要想。

乡邻里没有他们读书人那么看重男女大防,要不然前世陆瞻还能在他们家养半个月?

谈论这个多少即便是出于八卦的心思,但以陆瞻那些侍卫的阵仗,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尤其这一世她从一开始就撇清了,如今留下这些首尾更是不好的。

她转身走到屋里,拿出两双做好了的鞋垫:“咱们去找里正娘子说明白利害,再请她出面制止谣言。如此若是旁人无心为之,自然到此就结束了。倘若是有心人故意如此,那么她再跳出来的时候,也就怪不得咱们不给脸面了。”

……

晋王今日奉旨去了皇陵巡视,须得明日才回来,陆瞻因为心里有数,也就没盼他。

这一日除了最先出现的陆昀与晋王妃外便没再见过什么人。晚上一个人躺在偌大延昭宫,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虽然好像有点过于安静,但是只要想想,这辈子没有赐婚圣旨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境,他又强迫自己适应了下来。

翌日上晌晋王连衣裳都没换就到宫里来看他,风尘仆仆的脸上布满着忧心。“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让父亲担心了。下次我会小心点。”

陆瞻不想事情弄得复杂,诚恳地说。

父亲对他一直很上心,但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沾了王妃的光,毕竟这是一位即便是去了侧妃房里过夜,翌日早上也还是会准时出现在王妃房里陪她用早饭的丈夫。

陆瞻有时候也会觉得妻妾成群让人别扭,持家理财生儿育女,明明是一个人就能做下来的事情,偏偏要交给许多人。

但他自己也是庶出,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他,显然他没有资格批判他的父母。

晌午皇帝也派了太监过来探视,太监是得过皇帝示意的,陆瞻把人打发了出去,就将自兴平带回来的几封书信给了他。

急着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为免耽误了皇帝的事,东西到手,他也可以安心养伤了。

接下来几日总有人递帖子前来,魏春送进来给陆瞻看,他挑了其中几封留下,然后便令魏春去回了。

这日重华终于回来,拿着张舆图到了跟前。

“给宋姑娘选了几个地段的宅子铺子,宅子是跟她如今住的一般儿大的三进院子。铺子也都是眼下正红火的旺铺。价钱都不等,请世子定夺。”

陆瞻正拄着拐杖在殿里走路:“挑最贵最好的便是。”

重华愣一下:“世子亲自挑挑不显得更有诚意?”

陆瞻抬头:“谁挑的她看得出来吗?”

重华更愣了:“来日世子去串门,不是就可以说?”

陆瞻脚步停下:“谁说要去串门?”

“……难道您不是看上了宋家姑娘!”

陆瞻差点把拄着的拐杖丢了过来!

他屏息盯着地下看了会儿,道:“你三表舅的儿媳妇的四堂妹生几个孩子了?”

“不知道。”重华搔头:“不过这七弯八拐的亲戚生几个孩子,跟属下有什么关系?”

陆瞻冷眼:“那我为什么送她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重华差点被口水呛翻!连忙退出去。

“回来!”陆瞻又炸声唤他。想了会儿道:“宋姑娘是弱女子,日后若遇到她有什么难处,记得帮帮她。”

“好嘞!”

重华这次学乖了。

“赶紧去吧,回来我还有事情交代你。”

陆瞻打发完他,一瘸一拐地挪到了窗户前。

第12章 她可不是深闺怨妇

宋湘带着鞋垫和母亲去拜访过里正娘子,翌日声音就消下去许多了。

只是郑容看着宋湘还是板着个脸,只当她是为谣言坏了心情,特地烙红豆饼和酱肘子给她吃。

郑容的随性完全不能否定她是天下间最好的母亲,前世宋湘进了王府,本来不想跟官眷们打交道的郑容也试着穿上锦衣出门应酬。

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给宋湘带来麻烦,在面对奚落时也掐着手脖子带笑忍着,尽量只使用言语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