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的那天早上,我是用被下过毒的碗吃的早饭。”

宋湘目光像要穿透他的灵魂:“我们一起吃的早饭,我死之前孩子们都没有事,而你看起来确实也没有事,只有我中了毒。”

陆瞻怔住。

“因为我的存在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说两个孩子的重要程度都高过我,不会有人特地来杀我,所以我推测敌人在碗上下了毒,想杀你。

“我起先怀疑是佟庆干的,因为他最有下手的条件。但后来发现他不是,因为我毒发的时候躺在地上,他居然还有心思来调戏我,劝我离开你。”

宋湘望着面前淡而薄的茶汽,声音也很淡薄。

随后她抬眼看向对面:“我因为习武,略通些药理。我咬着牙想拖到你回来,把孩子托付给你,但最后等来的却是你已经进了京的消息。

“后来你当然没有回来。在刚才你说及死因之前,我都以为至少你还能照顾他们。”

她这一番话看似平平静静,却胜过世间一切利刃。

陆瞻原先以为她就是回来了,那多半也是正常死的,因为她会武啊,就是知道她会武功,他之前才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想着前世他死了,他们母子的日子也不至于上了绝路。但谁能想到她竟然是死于毒发?

一旦中毒,那自然是有再好的身手也无用了!

而她说的没错,从他并未中毒,而是被群歼死在半道来看,那毒的确应该是冲他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她为他挡掉了一条命?

他蓦然抬头,对面的她依旧平静,却像一具没有生气的躯体。

“对不起……”

宋湘抬眼:“没有必要说对不起。只是我运气不好罢了。”

陆瞻觉得她这声“运气不好”有太多重的意思,是指她运气不好挑中了有毒的碗,还是说运气不好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忽然觉得她最戳人心的不是她的武功和她的见识,而是她能用世间最平静的语言给他划出最深刻的刀痕。

她这番平静令他觉得说再多的抱歉都很多余,因为绝望的滋味他体会过,可他的绝望不过是对被谋害的不甘,而她的绝望除了不甘,还有对他,对本该尽到责任的她丈夫的透顶失望。

“你是盼望过我回去的吗?”他问。

“当然。”宋湘望着窗外,“你走之后我就毒发了,初时还好,令我以为只是肠胃不适。

“后来我察觉不对,毒发的痛苦就像潮水一样袭来了,像万千把刀子在我肚肠里来来回回地绞,我的衣裳都湿透了。可我无力去管它,因为痛到极致,我的手脚也会痉挛。

“后来佟庆来了,我还要咬牙忍着痛苦防备他碰我。我想着你一定能赶回来的,谁知不能。”

玉雕的扇骨被陆瞻紧攥的手指啪地折断了两根。

他怔怔地望看着宋湘,两眼空洞。

宋湘也浸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斜阳刺了一抹进来,将她姣美的脸庞画出了一轮金边。使她阳光下的这一半脸明媚,阴影里的这一半脸阴晦。

片刻,窗外扑楞着翅膀飞过一只麻雀,将那一束斜阳挡住,终于使她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了下来。

“宋湘……”

陆瞻的声音涩哑。窗外麻雀被惊动,又扑腾飞走了。

宋湘抬头,脸庞重现在明媚斜阳下,微眨了一下眼使她的目光恢复了生气。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一时没刹住。”

她浅抿了一口茶。

陆瞻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还是得找到凶手,要报了这个仇。”宋湘匀气,声音恢复了平稳清悦。“得把此人找出来,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敢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异己就不是什么善类。

“就算是不为前世的仇,也要尽早除掉他,否则天下会乱的。”

“你说的对,”陆瞻垂首,“公仇私仇,我都要报。虽然时隔七年,而且还是倒回头的七年,这条路必然难走,我也非走不可。”

第62章 你值得我信任吗?

纵观前世今生,眼下以及未来几年都找不出什么值得推敲的线索,唯一只有先从敌人选择避开孩子下毒的手段来推测,他们当时还并没有想过大张旗鼓的杀人,可能最初只想把他杀了便达到了目的,却没想到他会突然进京。

“周贻告诉过你什么?”宋湘问。

“他临死前告诉我,喊我回京是因为皇上出事了。这与我当时分析的一样,因为皇上没有下狠心要杀我这个孙子的迹象,朝中就是有人有异心也不敢轻易做什么。再者他们敢于这样做,只能是不在乎皇上,或者皇上已经掌控住不住他们。”

“你进京是因为王妃派人去寻你进京,而得知了消息的敌人先一步到了潭州,打算先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你。

“为什么没在所有碗上下毒,大概是那时候还不想做的太绝。死的人越多,毕竟越引人注目。

“但他们有后招,为防不成功,所以半道上下手了,既然不着痕迹杀你已不可能,索性就派了许多人,保证任务成功。

“从这一点看,他们当时应该还是有一点忌惮的,而你未被毒死,逼迫他们现形了。”

“是这样。”陆瞻点头,“所以目标其实也就那几个人,秦王,汉王,然后陆曜和陆昀。”

皇帝虽然说起来也是个关键人物,但如果他想杀他,实在用不着那么费周折。

“你有没有怀疑过王妃?”宋湘问。

虽然根据晋王妃与陆瞻的关系,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但事情总难保万一。

倘若敌人是为了皇权,那么在这一切成功之后,他第一个要除的应该就是澈儿他们吧?

连陆瞻他们都敢杀了,那么还有谁能护得住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个稚童?

宋湘只觉心在滴血,原先还指望着他们能活着,如今这点希望也灭绝了。更别提照这情况看来,只怕连郑容他们都很难幸免于难,因为她在山西听到这消息,是必然会奔赴前往的!

“有想过。”陆瞻道,“但周贻的死说不通。如果是母妃,身为她多年心腹的周贻没道理为我死。

“此外还有件事。在周贻落气之前,他说等我回京,母妃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我直觉这件事情十分关键,可惜他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那你回来有没有问过王妃?”

“因为周贻根本没有说是哪方面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从何问起。就是问了,也不知道她说的事会不会就是七年后她想告诉我的事。”

简单说事隔七年,就算问了,这件事有没有发生,以及王妃是不是已经知道,都不能确定。

宋湘一时沉默。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晋王妃在他们眼里不重要了,晋王也不重要了,再或者,是连皇帝也不重要了,周贻的死让王妃还是具备了一点可信度。

眼下看着朝上一片平静,就是俞家不上道,也不过是欺负百姓,而没有冲着皇权来。

究竟敌人会藏在哪儿呢?

他是本来就存在了,还是接下来这七年里衍生的杀心?

不……也许时间可以提前到六年后。围场那一次,连同去了的她也没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陆瞻被冤枉是无疑的,不然他得无知到什么程度才会去弑君呢?

所以这里可以肯定,算计陆瞻的跟后来杀他们的是同一拨人。

皇帝如果没有更深层的打算,那么显然也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做的,所以只是将他们贬到潭州,而并没有明确治他图谋不轨之罪。

这一步很可能超出了敌人意料,本来他是想借皇帝之手把陆瞻给灭了的,没想到皇帝没上当。

不过……借皇帝之手行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说道:“你最先怀疑的是不是陆昀?”

“没错。”陆瞻道,“摔倒在鹤山村那回,我的马匹是突然失控,这件事前世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但我前阵子回想起来,就发现我骑过的那匹马失踪了。”

“失踪?”

“我去兴平是乔装的,马也是用的寻常的马。前世那会儿想着丢了也是丢了。但我这次留意了一下陆昀,就发现我回城那日他有派人在城门口关注过我。

“我怀疑这件事跟他有关,但最后发现,跟他没有什么大关系,反倒是这匹马失踪了。”

一般来说,有主的马通常懂得走回去,何况事后侍卫们也有去附近找过,这应该就不存在会走丢。

“那也就是说,从你到兴平开始,就有人想下手了!”

宋湘记得陆瞻在宋家养伤的时候,还显得天真热情,自从服役半年回来收拾了陆昀,他就开始沉默。

沉默的因素当然有多种,但至少在围场再出事之前,那将近六年的时候他没有再把所有事情都嚷嚷在嘴上,也不再在外凭着一腔意气行事——就跟眼下的他差不多吧。

本来还想后来的祸事是因为他的转变招来的敌人的忌惮也未可知,既然他摔伤的事有可能是人为,而且前世也隐藏的极好,那就说明眼下这个时刻敌人已经存在了!

“你得想想接触过这件事都有谁。”

“知道我去兴平盗信的,目前只有我和皇上,以及我身边的侍卫。侍卫们还是后来来接我时才知道的。”

说到这里,线索好像又陷入了死局……

皇帝既然让他办的是正事,那便不可能想要杀他。就算想杀他,后来被陆昀暗算,以及围场出事,都有足够理由下手。

屋里被沉默笼罩。

但与她这般探讨分析下来,陆瞻还是觉得心里稳了很多。

他并没有过足够相信、同时又能放心畅谈的对象,晋王于他是父亲,王妃于他是母亲,大姐虽然对他好,却总归不像是能说这些的。

重华他们当然可靠,但碍着身份,彼此又不能畅所欲言。哪怕是与他交好的如萧臻山他们这些子弟,也都因为各有家族立场而不能事事推心置腹。

想到这里他不竟觉得他们本就应该是一对天定的盟友,以致于他问道:“你何以,你何以会认为我抛弃你们?”

沉默中的宋湘见他忽然提起这个,看了他一眼。

陆瞻再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宋湘深深望着他:“追究这些重要吗?”

“……诚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有想抛弃你们。只是当时事情太急,我真的没来得及。”

他知道她对他的失望,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当面解释一下。

“你真想听?”宋湘开口。

陆瞻顿了下。

宋湘扬唇,唇角多了一些轻哂:“世子认为自己做过什么,值得我在生死关头对你无条件地信任呢?”

第63章 我这回答你满意吗?

陆瞻哑口无言。

“我们成亲,是我宋湘贪图富贵,主动要嫁你吗?”

陆瞻垂首:“不是。”

“那是我爱慕着世子,非嫁你不可吗?”

陆瞻羞惭:“也不是。”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也知道她是被迫的。

“既然都不是,那世子在圣旨的同时,却把救了你的我一道怨了,是何道理?”

陆瞻没有道理可讲。“是我年少无知……”

宋湘微哂,望向窗外:“救你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别的,单纯就是顺手捞你一把。以往我看到受伤的猫儿狗儿也会搭救,你一个大活人,我怎会不管?

“可我却因为顺手救了你,摊上了这么一门婚事。这倒也罢了,我以为婚后大家客客气气,有商有量,好歹把烂日子往好里过。

“可是这门婚事定下来之后你是什么反应呢?

“你不接受。你恼恨你父亲和你祖父给你许了我这么一个无见识无底蕴的妻子,剥夺了你追求意中人的权利,你几次三番跟你父亲和祖父闹,我虽然没有住在京师,但关于我的流言却还是传到我耳里来了。

“不然的话,你祖父会因为这个误会你不满这婚事而在你成亲当晚立刻把你发配去军营?”

陆瞻面红耳赤,已不知该作何回应。

“拜你所赐,成亲前我就知道自己将成为一个不受丈夫欢迎的皇孙妃。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不该救你,还是怪我有个学问好口碑也还不错的父亲,倒霉让你们家看上了?

“我没闹,你就当我弱了?我嫁了,你就当我没脾气了?

“过门之后你去了军营,而我呢?我开始被人指指点点,说我爱慕虚荣攀附权贵的大有人在,还有说我德不配位,不配做皇孙妃,世子妃,更有人怀疑我当初是成心把你给救了,然后获得了王爷的青睐。以及说我是扫把星,带衰了你的也有。

“我在很多人眼里成了个别有用心的人。我面临这些的时候,你做过什么?

“即便你在屯营里呆了半年,可你回来的时候外面的流言并没平息。你莫非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欺负我?

“如果你有把我当妻子,那么别说你一直当我是说弱女子,就算我是个女将军,你身为丈夫,也得替我出头不是吗?世子你深明大义,难道不懂在外维护我就是维护你自己的尊严?”

“那么你既不接受我,眼里更没有我,敢问对你这份信任我要从哪里生起来?凭你对我不闻不问,我还要坚定相信你绝对不是蓄意抛弃我们吗?”

陆瞻垂首,仿佛被巨石压得抬不起头来。

宋湘望着窗外的麻雀,接着道:“那天夜里你看到蒙面人是我,震惊到连话都说不利索,可是明明我们成亲之前,我们宋家就把我们往上三代的姻亲关系全都写给你们家了。你却从来没想过我会武功,从来就以为我还需要依附你。

“但我又不明白了,既然我在你心目中是个弱女子,那么你在离京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这个弱女子也需要被照顾么?

“你就那么放得下心任我这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留在潭州?你告诉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陆瞻紧咬牙关,手心也已经攥起来了。

“你的逻辑我实在看不明白。当然,如今事情说开了,你急着回京所以来不及回家告诉我,我能理解。

“可进京少说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你真就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吗?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让出一分一毫心力在我身上。

“你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逻辑,平日总嫌我弱,到了关键时刻反倒觉得我有能力应付危机了!”

陆瞻坐在那儿,已经只能听她往下说。

宋湘给自己斟了杯茶,递到唇边喝了半盏,茶杯放下时她看着他:“你的母妃最开始也不认可我,但她后来却愿意带我出去了,人前人后给予我尊重。

“你的父亲与儿女们喝茶唠磕的时候,我几度受邀,还当面赞我父亲如何有才。

“你的三妹妹也喜欢我,因为陆昀的事我尽量与两位侧妃保持侧妃,也不太亲近她,她就时常抱着她的猫来讨好我。

“你扪心自问,这些事是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亦或是我偷偷摸摸做的?”

陆瞻望着地下,怔怔无语。

“我即使被人议论,也还是努力在挺直腰杆,既然不能改变世人觉得我是个心机女的看法,那我就当一个有能力的‘心机女’,我努力让身边的人认可我。

“而你呢?除了抱着不认可我的态度直到最后,你还做过什么?

“你怨,却根本没想过去改变现状。你有做过任何努力,让我觉得你值得被无条件信任吗?

“我对你人品的仅有的信心,那也不过是通过你对其他人其它事上总结出来的。可是在我观察你的品行的时候,你又有总结过我吗?

“你有想过我大概是什么样的人吗?我关注我做过什么事,有什么表现吗?根本就没有。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破庙里扯下面巾了吗?

“作为丈夫,你看到我出现在公堂上是那样惊讶,但你却没有因为从未了解过我而脸红吗?

“在潭州我每天夜里总是最后上床,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去了吗?你连我在巡视在防备你都没有看出来,那已经夫妻七年了!你怎么好意思跟我讨信任?

“你能做到连绕个弯回来多说两句话都不能,为何我还要相信你不会抛妻弃子?

“不管怎么说,没有哪一次我需要的时候你会站在我身边。当被撇下的那个人是我,你却在还怪我不信任你!

“我都不指望跟你有什么情份了,但凡你能给我一点希望,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有盼头,前世也不至于如此。”

话说得太长,使她声音已有些嘶哑。

她把剩下的茶喝了,缓出来一口幽长的气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可能你觉得你也有无可奈何之处。但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既然问了,那这就是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第64章 重生最大的好处

陆瞻怔怔坐着,双眼空洞。

他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失职到了这个地步,他抬头,双唇翕了翕,却没有什么话能发出来。

宋湘给自己斟茶,扶杯默了一下,气息也缓下来了:“虽然说这都是我很早就想说的话,但是认真说起来,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我都不是从前的你我了。

“前世都没能尽到的责任,这一世又谈什么对错?人生那么长,总会遇到一些让彼此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这个人,其实也算不得多么慈悲,但是我对人对事都有底线。既然你不是蓄意要抛妻弃子,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再怨恨你的。

“只是你给了我一千两银子,就算是买断了前一世的恩怨。从此往后你我就算互不相欠了。

“从今日过后,除了复仇的事,关于前世我跟你,你再也不要提起了。你我都各有未来,过去的就让它烟消云散吧。这样对彼此都是解脱。”

面前传来啪啪的脆响声,陆瞻手里的扇骨又被失神的他折断了两根……

宋湘望着他:“如今我不用再装作与你是对和谐夫妻,也不用天天晚上百无聊赖,数着围墙的砖头过日子。

“不明不白地那样死去虽然令我不甘,但重生最大的好处,却是令我摆脱了你和那桩婚姻。它让我的人生重新有了希望。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早日复仇,让那一世的孩子们灵魂获得安宁。

“澈儿他们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一点点看着他们长大,跟天下间所有的母亲一样期望着他们将来能成材,能快乐幸福。

“他们是那段婚姻带给我的最大安慰。然而结果,他们的娘没保护好他们,他们的爹也没有保护得了他们。

“原想着又能如何呢?我与他们终究只有那一世的母子缘份,我再悲伤,再不舍,也回不到那一世去了。所有的情绪诉说起来都是无用的。失去就是失去,再遗憾也已经无法开解。

“但既然你也回来了,也是带着仇恨回来的,那自然还是把这个仇报了为好。”

说到这里她拿着落在桌上的帕子站起来,再把最后一杯茶喝完:“那封文书和一千两银子就当跟过去告别了,我亦诚心希望你日后能找到如意的人,好好待她,安生一世。”

放下杯子:“时候不早,我还赶着回家,就先告辞了……”

眼前光影浮动,房门开了又关。

衣袂的窸窣声和房门的吱呀声在安静的空间不断被放大,终于到最后充斥了陆瞻整个脑子。

他放下已不成样子的骨扇,摸索着来拿茶盅,却碰倒了它,茶水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漫下来,滴在他衣摆上,淋出了一片凌乱而昏暗的湿痕。

下了楼的宋湘披着一身夕阳走在大街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控诉和质问陆瞻没有想象中那么刺激,或许是因为她本意并非要控诉什么。

早多少年前她就没有再对他抱有指望,没指望自然也不会存下恨意,甚至在他说出进京的原因之后,连误会导致的怨气几乎都没有了。

只是他不该提前世的他和她。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被强行绑在一起的两个人罢了,区别就在于一个想过凑和过日子,一个是坚定地不接受,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七年时间几千个日夜,数不清的柴米油盐点滴小事,其实很大程度上会弱化那道赐婚圣旨的存在感。

对她而言,怎么成亲的到后来已经不重要了,她有时候也觉得后来的陆瞻只是习惯了与她那样的相处方式,毕竟关于她的事他压根想都懒得想。

如果没有突然而来的噩运,她想她也还是会继续保持内心安宁地跟他过下去,不温不火地过完那一生。

但偏就是噩运来了,意外地解脱了彼此,这让她的生命又开始热烈起来了!

她不明白他还问这个做什么?

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但是话赶话到了这儿,又觉得倒不如就此说明白。不说明白,或许他日后还要自作主张给她什么补偿呢?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的风,快步朝客栈走去!

半路看到有卖麻糖的,又不忘称了两斤。

——天色不早,她必须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而濂哥儿那个小馋货一定在抱着梨花盼着她回去了……

陆瞻在原地从斜阳万丈坐到了暮色四合。

重华进来问了几次,到最后底下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他才站起来。

窗外灯影朦胧,那个人是再也看不到了。

陆瞻也不知道自己还在寻找什么,也许是他心头还在盘旋着她那句“重生最大的好处是令我摆脱了你和那桩婚姻”,这句话像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牵引着他的目光在人海里搜寻。

曾经他也积极地想要了断,可当如今一桩又一桩的事实摆在眼前,他却不说不好到底是谁的损失了……

……

两个人茶馆里坐着的这一下晌,官府这边行事已经紧锣密鼓,风声一阵比一阵紧。

俞夫人自俞歆派了家丁来问她李家实情,就再也不能安坐了,出了佛堂到房里,刚准备着要怎么了跟俞歆交代这件事,底下人却又突然来报,说有人把周毅告了,接了状子的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刑部来人把俞歆都给请去了!

俞夫人听完就两眼发黑,瘫坐在了椅子上。

家里出了个俞贵妃,俞家这些年声势渐长,从一个普通门第一跃成为了京城里望族,俞歆的长子娶的是太师的孙女,家世显赫。

对俞淮安的婚事俞夫人便也寄予了莫大希望,想让他也娶个至少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谁想到他居然看中了一个平民女子?而且还一门心思想娶她为妻?

俞夫人当然不会答应,最后经不住俞淮安闹腾,假意允了他,然后私下里授意周毅,让他去李家提亲,但要设法去李家让那姑娘知难而退,自己打消这念头。

周毅到了李家,却被李姑娘奚落了一顿,原来李姑娘居然并没有相中俞淮安。周毅一气之下,就自行改变主意让李姑娘进俞府为妾。

最后,谁想到那姑娘居然那么刚烈,就寻了死呢?!

俞夫人心慌气闹,简直没一颗是安稳的了!。

第65章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当然,这件事俞歆已经知道,官府也已经知道,当时俞歆气得冲到了周家,对着周毅大骂了一顿,然后斥令周毅善后。

但是周毅后来去李家药所寻李诉他们的晦气,然后撞死了他们老母,他老爹又因此上吊,这些事俞歆不知道啊!

为了怕他再问罪,俞夫人是让人把这些事都给压下来了的,俞歆跟大多数的老爷们一样,内宅的事情并不大管,平时出入的地方都是街头碎语传不到的地方,如今告到了都察院,她还能有好果子吃?

俞夫人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日,听说俞歆轿子已经进了门,慌不迭地下地,趿着鞋就往门外来!

俞歆直奔内宅,正院门下刚好与俞夫人撞了个正着,二话不说,一个耳光先甩过去:“你知我素来不爱动粗,但今日之事你要占八成责任!你一个妇道人家,没那个能耐就该好好呆在内宅管好你的份内事,学着人家玩权术,好了,如今你倒是来玩儿?!”

俞夫人挨了这一掌,歪倒在地下,心里又悔又怕,脸上又痛,却也不敢哭出来。

各房儿子儿媳等闻讯都过来了,但这个时候是母亲最没体面的时候,他们又怎敢近来求情?

老大想到了俞淮安,此事皆因他而起,遂去喊他来顶罪解围。

岂料因为李姑娘死后一蹶不振的俞淮安理都没理,直接跑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

俞家小辈们坐立难安,到底俞夫人是母亲,是当家主母,如此闹开十分难看。

正焦虑之时门外却又有家厅急匆匆闯进来了,不及与少爷们对谈,直到冲到了正院:“老爷!宫里来人,皇上传老爷您进御书房见驾!”

正院里骤然安静,片刻后俞歆怒视了俞夫人几眼,恭肃整衣出了门。

卷宗还是由胡潇递进宫的,当着皇帝的面胡潇又亲口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案被俞家瞒得极紧,倘若不是这位宋姑娘义愤填膺敢于揭露,那么还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让臣等察觉。这是臣失察,臣知罪。”

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这么大的事情他们都察院竟无一人提及,倘若此番状子不是投到他手上,而是直接投给了皇帝,那么就算主罪在俞家和周毅那儿,他这个都御史只怕也少不了要被责怪几句。

皇帝凝眉翻着案卷:“这个女子又怎地有如此见识?”

“她是庆元二十二年二甲第七名进士,后翰林院侍讲宋裕之女。”

“宋裕?”皇帝顿了下,凝眉又想了想:“原来是他的女儿。”

胡潇笑道:“原来皇上也还记得宋大人。”

“进宫讲过书,自然尚有印象。只是朕还想起来一件事——你在就更好了,宋裕有个胞弟叫宋珉,在兴平县任县丞,徐洛因为失盗之事迁怒宋珉,导致他一家人受到胁迫,居无定所,这也算你们都察院份内事,你着人查办清楚,还给宋珉一个公道。”

胡潇听出这是要关照宋家的意思了,遂领旨。

这边厢俞歆刚好就到殿了,皇帝挥手让胡潇退下。胡潇走到门下,正与俞歆迎面遇了个正着。

才刚跨门槛,就听后方啪地一声什么丢了过来,回头一看,先前那卷宗不偏不倚正摔到了俞歆脸上!

胡潇微微扬唇,掉头走了。

皇帝年轻时候就是个霸气的主儿,近些年虽然温润了很多,但那只不过是没遇上事儿。

俞家这边,且还要狼狈一阵子呢。

“老爷,咱们回府还是?”

“回府!……”

胡夫人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朝堂,她与丈夫是相互扶持走到今日,胡潇能够在皇帝面前稳立不倒当然也离不开她的帮扶。

杜玉音拿着宋湘给的状子来找胡潇的时候他们正准备吃饭,紧接着胡潇饭也没吃好就去了书房,胡夫人就也好奇着人去前院打听。

胡潇回到府里,胡夫人也就知道了前因后果,给胡潇更衣的时候说:“那老俞最浑的是不管内宅,周氏一心想着攀高枝儿,要不是女儿跟汉王差着辈,只怕早就算计着当汉王的岳母了!”

胡潇嗨了一声:“你这个嘴啊,就是不饶人。”又道:“不过话糙理不糙!”

胡夫人笑道:“一面想往上爬,一面还把人往底下踩。本来他们出身也不高,凭什么瞧不起小门小户啊!”

胡潇坐下来,笑着喝了口茶,想了下,又道:“你说到小门小户,今儿递状子给我的那位宋姑娘也不是显赫出身,可人家那气度人品,真是不一般。”

“是么,”胡夫人也坐下来,“不过我怎么听玉儿说这宋姑娘是早就瞄上她了,故意追着她到了龙云寺?——这倒也罢了,玉儿却还说这姑娘害她在溪边摔倒,又假意上前搀扶,这才有后来寻到胡府来找她递状子的事?”

虽然替李家出头这事是值得称道,递状子到他们手上来也是合乎情理,但如果她为了递状子,暗地里做这些害人的手脚,那她人品如何就不好说了。

那么多男子在场,杜玉音一个大姑娘家当众摔倒了,那岂不是落人笑柄?

“不会吧?”胡潇凝眉,“那姑娘坦坦荡荡,不至于做这样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胡夫人便就疑惑地皱了眉头……

“给我查清楚!查到了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