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刚说到这儿,门外就传来少年人夹着怒气的声音。

胡潇扭头:“这小子又怎么了?”

胡夫人道:“不知道,上晌在龙云寺,半道上我就不见他了。回来我就听说他在房里洗澡来着。”

“奇奇怪怪地。”胡潇放茶起身,走到院门外唤住要走的胡俨:“你嚷嚷什么呢?”

胡俨漂亮的脸上还有残存的怒气,看到他爹立刻弯腰:“回父亲的话,今儿在龙云寺,不知道谁暗算我,害我差点着道。我咽不下这口气,要让人去查查看。”

“暗算你?”胡俨意外了,“为啥暗算你?”

胡俨脸红没吭声。

胡夫人走出来,忽然一眼识破:“你是不是跟外头什么人接触过?”

“没有!”胡俨辩驳,“我就是跟——”

“二表哥!你要的兰花我搬到你房里去了。”

话说一半,杜玉兰忽然走出来,胡俨剩下的话也咽回去了。“放门口就好,你不用进我房!”

杜玉兰抿唇称是,又陪笑问胡潇夫妇:“舅舅舅母怎么站在这儿说话呢?”

胡夫人已经猜出胡俨遭遇了什么,突然被打断,当着她一个姑娘家的面,也不好再说下去。

可一看她这拘谨之状,便不由纳闷:“你不是在绣枕套吗?怎么又去搬花了?”

杜玉音支吾:“方才路过花房,听说表哥房里要换花,我就顺带捎过来了。”

“女红不好好做,又跑去花房干什么?”

胡夫人数落了一句,然后缓下神色:“把花放下吧,下人的活不用你做,你回房把绣的鞋面拿来我看看,我再教你几招针法。”

看着她走了,胡夫人便使了个眼色给那父子,进了屋。

第66章 铺子还是得搞起来

杜玉音得了宋湘在人前的夸赞,的确是把她要挟自己这事给压下了。

但没想到胡潇他们移步都察院后胡夫人会追问这件事!

为防胡夫人生疑,她只得先把锅甩到宋湘身上,反正此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也死无对证。

却没料先前她给胡俨送花的时候刚好就又听到他们说到这茬儿!

她在胡家住了三年,一向知道要想在胡家站的稳当,就得顺着舅母的意思。舅母因为没生女儿,也把她当女儿看待。所以她那样精明的人,如今也没看出来自己对胡俨怀有心思。

今日在山上,她也不过是趁着胡俨小憩时偷偷进去,想取他一点贴身之物而已,谁知小睡中的他被惊醒,她吓得慌不择路,就遇上了宋湘!

舅母回头定然还会跟二表哥细问,——二表哥这边她倒不怕什么,他左右是没看到她的,要是看到了,方才便一定会表露出来。

关键是宋湘!

当然她绝对不会相信宋湘能看破自己对胡俨的心思,她一定只是使诈。可是也禁不住宋湘把她慌慌张张在山道上奔跑的一幕刚好撞进了眼里!

尤其听她言语里好像也看到了点什么似的,这要是回头舅母找上她……不,不会的!她不过是个偶然出现的外人,而且也没住在城里,舅母堂堂左都御史夫人,怎么可能会屈尊去找她呢?

杜玉音心里七上八下,这一日终不能安稳,总觉得还是得想办法敲打宋湘一番才是正经!毕竟她是有经验的了。

宋湘回到村里时已经快天黑,天边火烧云映得田野五彩斑斓。

宋家屋顶上也冒出了炊烟,饭香弥漫了整个院子,郑容跟游氏正在为炒鸡蛋里放香椿还是放韭菜而吵得热闹,宋濂抱着梨花的脖子坐在旁侧玩九连环,间或帮一两下腔。

宋渝在认命地洗菜,宋澄坐在院子里劈柴,宋珉几次试图进屋劝架,都被给郑容吼了回来。

“我回来了!”宋湘进了门,反手把院门关上。

宋澄先站起来唤了声“大姐”,宋濂听到声音立刻飞奔过来,梨花呜呜地跟前跟后。

“姐你怎么才回来?”

宋濂抱开梨花抢到它前面。

“因为办事去了呀。”宋湘拿出麻糖来分给他和宋澄,宋澄接了,道了谢。

宋湘又摸了摸梨花的头,捋着袖子先把手洗了,然后走进厨房。

看了那两妯娌一眼,她接过郑容手里的香椿就开始切。

游氏冲过来:“今早上才吃过香椿,晚上又吃!”

宋湘望着她:“二婶要按自己的想法吃,倒可以另起炉灶。屋后有砖,明儿就让二叔把灶垒起来,往后你爱吃什么谁都管不着你不是么?”

这娘俩厨艺都不错,游氏蹭了几日嘴早养刁了,再说分灶开伙那就得她一个人侍候一家子人,哪里有一块儿吃着轻松?哪怕是要帮忙,那也比自己开伙强!

可眼下被宋湘怼了个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她也想要发作。

宋珉见状赶紧把她轰走了:“还不去摆桌子!”

宋湘望着他,也悠悠道:“二叔也别光对着女人撒气,二婶起码还动手做事,二叔倒是干什么了?”

宋珉噎住,同时接收到郑容的瞪眼,立刻也灰溜溜地去摆桌了。

游氏本来挺气的,一看这样,当下气也不见了,老老实实去拿了几颗鸡蛋来。

郑容冷哼着看他们走了,接过宋湘手里的菜刀:“怎么才回来?不是说昨日回来么?”

宋湘道:“夜里再看您说。”

夜里洗漱完回房,宋濂就赖在宋湘外屋的凉簟上睡着了。

宋湘给他盖被子,被他睡颜勾住,忍不住在床沿坐下来。

潭州乡下有个风俗,若是有奶娃的年轻妇人过世,入棺时怀里得塞个草扎的小娃,以慰亡者思儿之情的意思。可见过来人都知道离开了孩子的母亲不论生死,该有多难过。

宋濂不过比澈儿大三岁,再过三年,那孩子多半也跟他舅舅一样古灵精怪了。

虽是与陆瞻分道扬镳,作为父亲,他大包大揽把仇报了也是理所应当,可是孩子从她肚子里生下来,又是她一手带大的,道理分割得清,这责任和情义又要怎么割?

七年……她从怀着胎到他们会叫“母亲”,会抱着她在脸上亲吻,会说“父亲坏坏,不帮母亲做饭洗衣”……这点点滴滴,又怎能因为跟他们的爹不对付,就连他们也彻底撂下了……

“湘儿!”

郑容掌着灯走进来,把沉浸在情绪里的宋湘招了回来:“好了好了,快说说进京的事!是不是遇到意中人了?”

宋湘深吸一口气,收敛心思,然后轻睨她一眼,起身坐到她身旁:“是帮李家告状去了。”

说着,她便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上次你还说不打算理会呢,这就顺道给摆平了?太淘气了,总是这样忽悠娘!”郑容嗔怪着,脸上却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

宋湘笑了一下。

“我女儿心地善良,我从来不怀疑。”郑容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可惜还没有遇到意中人,要是来日也有人像娘这样对你深信不疑就好了。”

宋湘掠了下鬓发,起身给她倒水:“急什么?会有的。女儿相信只要诚心待人,必然会有人诚心待我。”

“这话对头!”郑容笑着拍起她手背。

闲唠了会儿,接下来宋珉的事宋湘也说了,被陆瞻撞见夜探何家,然后又被他寻上门打听宋珉,这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郑容少不了又表示女儿能干,同时又赞了句“这晋王府的小世子倒是知道些好歹”。

然后又交换了这两日如何使唤着游氏干活、家里白添了几个“伙计”的家常,生生把宋湘的情绪给调了起来。

由于李家那边不确定还转不转铺子,这事就暂时不提。但郑容说到开铺子,却是全力支持,因为这样她就可以顺便请从前熟识的官眷给宋湘物色夫婿……

宋湘思考了几日,也觉得这事儿还是得搞起来。

却不是为议婚考虑,而是思前想后,她觉得还是应该亲手为孩子们做点什么。

就算他们侥幸活着,也永远失去了父母,这本不是他们在该受父母悉心保护的年纪所必须承受的。

不出意外,将来她也会还成亲生子,到那时面对新的孩子,她会心安吗?不会觉得对澈儿他们不住吗?

……反过来想想,哪怕陆瞻没有重生,这个线索她知道了不也还是要往下走的,不是么?

而她只有进得京城,离那个圈子更近一点,才更有可能接近真相。

第67章 您看我像千金吗?

上次进京只是有了去拜访父亲旧友的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这几日趁着下雨,宋湘便翻出来两匹缎子,裁出了几副枕套鞋面什么的,打算绣好之后当作下次进京登门拜访的见面礼。

因为没出门,闲着也打听了一下俞家和周毅。因为邻居五婶的丈夫就在京城赶车揽生意,听五叔说,案子已经判了,周毅被处极刑,俞歆从侍郎连贬两级。

两级看着不多,但在当今人才济济的朝上,要往上爬回来就很费劲了。此外又罚了他三年俸,让俞家赔偿李家三千两银子。

这个结局跟宋湘猜想的差不多,因为俞歆是初犯,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而俞家也不富裕,所有的家底都是俞贵妃成为贵妃后才慢慢积攒下来的,罚了三年俸,再赔出三千两,只怕俞家想找世家千金大家闺秀配婚,这会儿也难了。

就是不知道这事到底是俞歆指使的还是俞夫人授意的,倘若是俞夫人的意思,那多半俞夫人也还要承受一点后果。

“还有么?”她在陈家边做针线活儿边问道。

“俞家这边大概就没有了。倒是街头有传闻,说这状子还赖一个姑娘才递交上去的,好些人在猜,是不是朝中哪家千金。”

“为什么这么猜?”

“因为只有胆识过人的世家千金才有这等魄力啊!”

宋湘停下手,嘻嘻一笑:“那五叔你看我像不像世家千金?”

陈五嘿嘿声笑而不语。

完了他拿蒲扇轻敲了一下桌面:“你也不要羡慕她们,五叔听说那些世家千金也可怜,成亲嫁人都是为了维系家族利益,这不,沈尚书他们家老太太将办寿宴,据说就有一半是为着相看沈家小姐而来的贵胄。”

沈家小姐沈钰,宋湘怎么会不知道?

那是京城有名的才貌双全的闺秀。

宋湘笑道:“人总是这山望见那山高,咱们瞧着世家千金可怜,人家指不定觉得咱们多可怜呢。”

婚姻这种事嘛,哪怕是想在盲婚哑嫁里杀出一条血路通往坦途,也要一鼓作气。不过有主见的女子的确容易获得内心安宁些,因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湘姑娘,有人找你。”

五叔的女儿陈蓉挎着篮子回来,扭头指了下门外说。“看模样挺面生,不过倒是挺客气的。”

宋湘拿着针线起身,到了门外,只见是两个打扮颇齐整的婆子,旁边还有辆马车。

婆子们见了她,先上上下下地打量,然后当中圆胖脸的便笑道:“敢问这位可是前些日子递状子给我们老爷的宋姑娘?”

宋湘听到“递状子”三个字,心底下便顿了顿。胡潇是个细心人,怕给她招麻烦,当日特意交代衙门里不要把她抖露到外面去,故而陈五叔才也不知道递状子的人就是她。

眼下这婆子说“我们老爷”,那自然指的是胡潇了,先不说胡家的下人怎么会来找她,只说以胡潇与胡夫人那样的为人,府里下人自然是嘴严的。又怎么会在村路上就这么把话丢出口呢?

“二位寻我有什么事?”

“我们奉我们夫人之命,来请宋姑娘过府叙话。”仍旧是圆脸婆子说。并且她还往前走了半步:“我们夫人很欣赏宋姑娘的为人,宋姑娘,请随我们上车吧。”

宋湘对胡夫人保持着前世的好印象,但这一世尚无交集,她怎么会突然请自己?

她看了眼马车,车头只坐着个车把式,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车厢里没人,反倒露出里面的讲究布设来。

宋湘想了下,就伸手搭上了这婆子手腕:“没想到二位是胡府的人,是我失敬了,还请二位稍候,容我回家换件衣裳。”

说完,手又顺势移到旁边长脸妇人腕上握了一握。

“姑娘请!只是还请稍快些,我们夫人等呢。”

婆子们浑然没觉异样,笑着催她。

宋湘进了家门,透过门缝看向外头,凝了凝眉。这两人并不会武功,那车把式也没有练家子的肌肉,难道真是胡家的人?……

婆子们站了片刻,就等到了换了身衣裳出门来的宋湘。“姑娘来了!走吧。”

婆子们虚扶着宋湘上了车,随后也进了车厢,一左一右坐在她两侧。

眼看着马车出村上了驿道,却不是往京城往向去,而是往南下了。

宋湘说道:“这好像不是进京城的路。”

圆脸婆子笑了下:“我们夫人临时有事,不能请姑娘过府了。还是咱们俩陪着姑娘说说话吧。”

说完俩人就隔着宋湘相互对了个眼色,然后齐齐来摁她的胳膊!

谁知座榻底下的绳子刚刚拿出来,两个人就被大力甩飞到前方车壁下!

听到了动静的车夫当下把马勒住,这边厢车门又被宋湘踢开,绳索一飞套上了车夫脖颈!

一会儿工夫,车夫被踩趴在车厢里,两个婆子则被宋湘一根绳索绑得严严实实!

“赶车!去胡家!”

宋湘踹了一脚车夫:“随我把这两个冒充胡府下人给胡家泼脏水的贼婆交到胡大人面前去,我就饶你不死!”

车夫连滚带爬前去赶车,两个婆子却吓得脸色青白,扯着嗓子哭喊起来:“姑娘饶命!姑奶奶饶命!”

宋湘踹她们后背:“姑奶奶偏不饶你!”

“姑,姑娘明鉴!我们不是冒充的,真的是胡府的人!只是,只是我们是表姑娘派来的!我们本是杜家的奴婢,是我们表姑娘让我俩来找姑娘的!”

“杜玉音?”宋湘停住脚,“她派你们来干什么?”

“她,她派我们敲打姑娘,让姑娘把嘴闭严实点!”婆子们被踹倒在地下,俩人绑在一起,又不能起身,只能张嘴:“不知为何,我们夫人前几日突然说问起二公子去龙云寺的来龙去脉。

“由于宋姑娘那日在龙云寺见过我们姑娘失态,姑娘不想让夫人知道这件事,引出不必要的枝节,所以就让奴婢们来敲,不,来提醒姑娘!”

杜玉音敲打她??

宋湘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龙云寺她跟胡俨的事。

第68章 就不能打他几下吗?

她这哪里是怕她把溪边失态的事说出去?分明就是害怕自己跟她说的那句“二公子”!

但胡夫人又怎么会突然要查这个事呢?前世龙云寺必然也有过这么一遭,但杜玉音却在将近两年后才让她直接拿到了算计胡俨的证据。

而且,这事她不是已经给她善后了吗?胡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看了看眼前几个人,宋湘皱了眉头。

虽说带着他们去胡家,定然能当场把杜玉音的皮给扒下来,但胡家夫妇向来为人正直,她倒没必要这么样去打他们俩的脸。

因为人虽然是杜玉音派的,可是杜玉音住在他们家,那他们就负有教养之责,当面挑破她们,那不是指着鼻子骂他们当舅舅舅母的管教无方,不负责任吗?

都没必要把人下不来台。

但杜玉音却还是要收拾的,原本她还想给她一个机会,既然她还敢追到鹤山村来下这种手段,那她当然也不能姑息。

眼下胡家虽是不能直接去,少不得换个方式少不得也要把前世这事提前给做了。

想到这里她把绳子解了,说道:“原来你们是杜姑娘身边的人,二位要是早说也不会有这样的误会。

“杜姑娘是什么人?那我还能不知轻重吗?你们回去后让姑娘放心,上次她帮了我的忙,结识了她这样的小姐,是我的荣幸,日后少不得还要请她关照呢,这件事情怎么做我心里会有数。”

婆子们原以为自己今儿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没想到这个村女听完她们的来头竟然改变了态度——一想也是,他们姑娘是左都御史的亲外甥女,而面前这个不过是个田家女,她怎么可能有那胆量真押她们去胡家?

再说了,就是押过去,老爷和太太怎见得就一定信她!

就还算识相吧。

但因为宋湘竟然会武功,使她们也不敢再造次,爬起来后道:“既然如此,那就望姑娘言而有信!”

说完就催车夫赶车走了!

宋湘拍拍手看着他们离去,扯了下嘴角,看来她再次进京的时间,又得提前了!

……

杜玉音也出身殷实家庭,到胡家来的时候有自己的下人车辆,杜家两个婆子回到胡府,一溜烟地先去把事由禀报了。

杜玉音虽觉她们仨儿被宋湘制伏这点让人有点不爽,宋湘会擒拿这事儿也属实惊奇,但是既然宋湘还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那么这次只能先放过她,因为明日她还要去沈家赴宴,这事儿且耽搁不得。

王府这边,魏春也开始替陆瞻操心明日的冠服了。

“这件天青色的袍子,因为袖口有白缎滚边,配这条镶蓝宝的白带显得人清爽又平易近人。明日去沈家的虽然多是贵眷,但是必定也有不少子弟希望得到沈尚书青睐,世子的身份几乎已经无人能及了,论才学也是一等一,相反低调些,倒能显出不同来。”

在皇宫王府里呆了几十年,魏春早已经养成自己不一般的品味。

“世子自己知道明日要去赴宴吗?”

小太监景旺接了衣裳,又悄悄指了指那边厢院子里坐着的陆瞻。

魏春扭头看了眼,拢手吸气:“也是哦,世子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俞家被告之后回来,他就神不守舍的?”

说着他跨出门便要走过去,门下默立的重华眼疾手快把他给拦住了:“别去!”

被他牵住手的魏春啪地打掉他:“为何别去?”

还在因多嘴而服马桶役的重华紧抿双唇,多一个字他也不敢说。

那日本来以为付瑛出来已经够狼狈的了,没想到他们世子跟宋姑娘喝完茶之后,狼狈得居然比付瑛都不如!这话他敢说吗?

“你好生呆着就是了。”他提示。

魏春就更纳闷了……

陆瞻坐在院子里盆景面前,可能已经有不短的时间,因为他记得他用过午膳就站这里来了,但眼下夕阳都已经照到了跟前。

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因为他回想起来,他印象中的院子不是这样的。

这些盆景根本不是他种的,也不是他喜欢的,是王府里管园林花木的衙司安排上的。

他印象中的院子,这一片辟成了花圃,种了四季鲜花,还搭了花架子,花架子下方常年摆着桌椅,桌上又常年有茶。

春天紫藤开的热闹,入夏又是满架的凌宵,到秋天就有葡萄了,到了冬天——角落上的红梅一开,那简直就是现成的雪景……

多么诗意。他记得那会儿哪怕晚归,也忍不住要往庭院里看上两眼。

去别人家作客,也不由自主地会在心里点评一下人家的院落少了哪些风情。

那些可不是他干的,是宋湘过门后才渐渐有的……

所以谁说她没有进入他的视野,他的生活?在他没察觉,她也没有发现的时候,她和孩子们分明都已经刻进了他脑子里。

要不然他怎么会在遭遇威胁的时候还抽出一半人马去照顾他们?怎么会觉得对不起他们?怎么会回来后吃山珍海味都不香?……

他就是嘴笨。说不过她。

要是还有机会的话——算了,有机会也算了。

谁让他渣也是真的渣呢?

即便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坏到骨子里,可是像他这么对待救了自己的妻子的人,世上应该也不多。

可是他也只是觉得成了亲她就是自己人了,是他的妻子了,就没有必要再把恩字挂在嘴上……

唔,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是这么地像狡辩?矛盾的关键不是他排斥赐婚,排斥她,然后导致了他以无所谓的态度在对她吗?

她骂他的那些,就是指他没上心,没把他当妻子啊!

这不就是事实吗?

可是,他错了还不行吗?为什么那日要走那么快?

她和孩子们的仇他会报的,做错的事情他会认的,知道自己做人失败,他也会努力改的。她就让他随便辩解几句,然后再借着火气打他几下不行吗?

那样他至少,还有机会送点手疼药上门赔罪不是?……

她那么客客气气地,嗯,现在他哪里又还有脸去见她。

陆瞻看着地下,看到面前爬过的一溜蚂蚁,发觉自己不知几时已顺势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他捻起一只蚂蚁在指间细看,蚂蚁触角上还挂着一点点心屑——在她心里,他只怕已经连只会往窝里搬食的蝼蚁都不如了吧?

“世子,宫里来人了。”

重华到了跟前,提醒道。

他抬起头,果然看到乾清宫的太监被引着从门外走进来。

“世子,皇上召您呢。”

陆瞻哦了一声,把小蚂蚁轻轻放回蚂蚁群里,然后沉了口气站起来。

第69章 恩宠难得

诚如宋湘推测,俞家这阵子的确不好过,俞夫人在皇帝给俞歆的判决下来后,俞夫人就被请进了佛堂,对外假称养病了。俞淮安也没逃过去,被他爹用鞭子抽了一顿。

陆瞻虽然连日神不守舍,但这些消息还是到了耳里的。

到达乾清宫外时,只见俞贵妃静立在那里。

俞贵妃方四十出头,晋王妃每每携陆瞻进宫,都很和气,会亲手拿糕饼给他吃。

陆瞻行了个礼,俞贵妃叹气让他起身:“你进去吧,不用管我,我站会儿就走。”

陆瞻点头,进了宫。

皇帝是为宋珉的事情召他的,俞家的事顺便也问了他几句。陆瞻都照实答了。

最后皇帝问:“怎么最近瘦了?”

陆瞻垂首:“不知怎么,近来有些食欲不振。”

“就是闲的吧!”皇帝笑嗔了一句,而后负手踱了几步,停在了窗户下:“找点差事给你做,想来就不会那么闲了。”

说完他看过来,再问道:“俞家这事你旁观了始末,有什么想法?”

皇帝的考问最是伤脑筋了。陆瞻没信心玩得过面前他的心思,索性如实道:“这案子涉及三条人命,本不该拖到一个多月这么久才被揭发。这之中固然有俞家蓄意掩盖的原因,但事实上,百姓不敢上都察院告状也说明检举困难。”

他自己诚然知道这事,迫于各种因素也不能直接出面,若不是宋湘敢于做这个勇者,李家十有八九被逼出京了。

而李家是幸得遇见了宋湘,那么其余没有这么好运的人呢?京城里一半是官,一半才为民,这种机率可高了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看来还真是用了心了。”

陆瞻汗颜:“孙儿愚笨,但也有关注民生。”

“既然有关注,那索性就去三司六部观个政如何?”

陆瞻一时顿住,未能接话。

“怎么了?几日不见,脑子都不灵光了吗?”皇帝边说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兴平这件事情上看得出来你的能力,听你母亲说你羡慕你大哥能跟着你爹当差,有上进心是好的,我就怕你没有。”皇帝顿了下,“我已经跟吏部说过了,明儿你就去领委任状吧。”

“皇爷爷恕罪,孙儿方才只是没想到也有荣幸亲往六部学习罢了。”陆瞻说着,端正地跪地叩谢:“陆瞻谢皇上恩典!”

历来皇子到了一定年纪都需进六部轮流观政,晋王他们年轻时也如此。但陆瞻是皇孙,隔着一辈了,他着实是没想过有这个机会。

他原先只想着如晋王一般揽些临时的差事供他经营实力和行事便不错,没想到他竟然会让自己入三司六辣观政!

这自然是好事!也说明皇帝对嫡出的晋王府一支仍然是看重的。想到这里他又俯身道:“孙儿一定谨遵皇爷爷旨意,用心学习!不辜负皇爷爷的苦心。”

皇帝点头,想了下:“既然你都已经旁观过一次审案了,那就从大理寺先开始吧。”

……

陆瞻出来的时候俞贵妃已经走了,门口还留有一抹幽香。

殿里说话她不可能听得见,那么便是已经知难而退了。

陆瞻冲着远处山銮深呼了口气,攥着手心出了宫门。

“去大理寺!”

皇帝这一指派他观政,使他精气神又恢复了。

虽然在前世夫妻关系上他也绞尽脑汁为自己想过辩解词,但终是没有一句能站得住脚跟,宋湘那席话直接把他钉进了地缝里,不,也许不该说是她钉的,而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既然没脸去找她,那他就先办他该办的事——皇帝会听从晋王妃的请求给他差事,他相信并不完全是给儿媳妇面子,他在何桢这件事上的表现定然是成因之一。

既然这条路让他摸对了,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把握好呢?他需要积聚实力,不管是能力上的还是人脉上的。

……

沈家作为朝中世家,向来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在京城引起大动静,故而沈家家训便是嘱咐子弟低调行事。

这次老夫人过寿,一是因为老夫人去冬大病了一场之后奇迹痊愈,二来是赶上老夫人的女儿女儿婿也从南边赶回来省亲,于是便办了这么一场。

当然还有一层原因是,沈家二姑娘沈钰丧母三年已经除服,年已十六岁的她很是需要议婚了。

日暮西斜,栖梧宫的女史英娘也开始在给晋王妃准备明日沈家寿宴上的头面。

饭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却只有晋王妃一个人在吃。她尝了两口也放下牙箸来:“瞻儿还没回来?”

英娘看了眼门槛下,门下就有人下去打听了。英娘拿着凤钗来到跟前:“要不别等了,世子常在宫里被皇上留饭,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是知道,可是想到他近来不能好好吃饭,我就不放心。”晋王妃望着她,“你说怎么回事呢?早前说厨子不合适,厨子也换了,换了也还是这么挑三拣四,昨儿我见他眼睛都陷下去了,他到底是吃不好还是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