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满脸歉意地望着母亲,还没有开口,大太太已笑道:“姨娘这个主意好。让谆哥陪着我去见太夫人。”又道,“你放心,有我在身边,定不让谆哥吹了风受了寒。”

元娘望着母亲的目光渐渐变得认真起来:“那我就将谆哥交给您了。”

大太太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十二章

从元娘那里出来,她们依旧坐着来时的青帷小车,朝着西边走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然后左拐上了一条夹道,出了夹道再左拐,停在了一个广亮门前。

灰色筒瓦,清水墙,黑漆大门,门外有八字壁影,左边雕一个“福”字,左右雕一个“寿”字,都有人高。门前五级石青台阶,凿成五福捧寿花样。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正在台阶上玩,看见马车停下来,一个溜烟地跑了进去,一个迎上前行礼。

谆哥就朝着那小丫鬟喊了一声“小芍”。

看得出来,他和太夫人院里的人都很熟。

小芍笑嘻嘻地应了,许妈妈就从衣袖里摸了几文钱赏了那个小丫鬟。小丫鬟谢了赏,就有几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簇拥着个穿着牙黄色比甲的丫鬟走了出来。

“亲家太太,奴婢是太夫人跟前的魏紫。”穿牙黄比甲的丫鬟恭恭敬敬地给大太太等人行礼,又笑着给谆哥行礼:“谆爷,您可是陪着外祖母来看太夫人的?”

谆哥腼腆地笑。

许妈妈则拿了荷包出来给众人打了赏,魏紫等人落落大方地谢了赏,一行人进了门。

迎面是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两边都是抄手游廊。

假山上牵攀着或如翠带摇曳,或如绿线蟠屈的藤萝,山脚草木葱茏,点缀着几朵或黄或红或兰的小花,虽然野趣十足,却是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

十一娘大吃一惊,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那些草木间隐隐露出如棋盘般纵横交错的暗红色大方陶格──原来这些草木并不是长在地下的土里,而是种在一个个正方形的陶缸里。

应该是在温室里培养好了,然后搬过来的。

她一面暗暗思忖着,一面面带微笑地跟着大太太从右边的抄手游廊到了穿堂。

穿堂三间,正中立着一面四扇的松鹤迎客的紫檀木烧玻璃的屏风,绕过屏风,左右都是抄手游廊,正中一个小小的三间厅房。

那姚黄就笑道:“几位妈妈辛苦,随我去吃杯茶吧!”

竟然是,不要紧的人就别跟过去了。

许妈妈就朝着紫薇、琥珀等人使了个眼色,笑道:“有劳姚黄姑娘了。”然后带着她们随姚黄从小厅旁的角门去了后面的罩房,谆哥由乳娘抱着,大太太、五娘、十一娘、文姨娘还有谆哥跟着的两个丫鬟,一起跟着魏紫穿过小厅,到了后面正房大院。

五间的上房,黑漆落地柱,玻璃大窗,雪白锦帘,石青色西番花夹板帘子,两边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院子正中铺着十字青石甬道,西北角两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枝叶如伞遮在屋顶。东北角一株人高的树,无叶无花,褐色的枝桠虬结。东南角一座花架,爬满了绿色藤萝,底下摆着石桌、石墩,有清雅古朴之气扑面而来。

早有得了信的丫鬟立在台阶前,看见她们走过来,有的帮着打帘,有的朝内通禀:“谆爷陪着亲家太太来了。”

她们进了房,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女人簇拥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走了进来。

谆哥已大喊:“祖母!”

十一娘知道,这位就是元娘的婆婆、永平侯府的太夫人了,不由细细打量。

太夫人看上去比大太太年轻个两、三岁的样子,穿了件石青色缂金瓜蝶纹褙子,姜黄色综裙。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只在鬓角戴了两朵珊瑚绿松石蜜蜡的珠花。皮肤白皙,体态微丰,圆润白皙的脸上有双非常温和的眼睛。

她朝着谆哥笑了笑,然后上前几步给在大太太行了个福礼:“妹妹,让您移步,实在是惭愧。”

大太太在太夫人蹲下身去的时候也蹲下身给太夫人还礼:“姐姐这样说岂不是羞煞我。”又向太夫人介绍五娘和十一娘:“这是我两个不成器的女儿。大的是五娘,小的是十一娘。”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给太夫人行礼。

大太太笑着仔细地端详着两人:“明珠朝露般,真是两个漂亮的闺女。”

“太夫人过奖了。”大太太谦虚着。

太夫人就向大太太介绍身边一个穿着深藕荷包缎绣云鹤纹的四旬妇人:“这位是程国公府乔夫人。”

两人互相见了礼。

太夫人又指了乔夫人身边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这是程国公府的六小姐。”

大太太笑着朝那小姑娘点了点头,客气地称了一声“乔小姐”。

乔小姐给大太太行了礼,又和五娘、十一娘见了礼。

乔夫人就指了文姨娘道:“这位是…”

太夫人笑道:“是四儿的小星。”

文姨娘忙上前给乔夫人行礼,乔夫人笑点头,赏了她一个荷包,道:“侯爷可真是有福气。瞧姨娘这模样,小小巧巧,真是惹人怜爱!”

太夫人笑了笑,请大太太和乔夫人去了西边日常宴息的次间。太夫人和大太太分宾主坐到了临窗的炕上,又有小丫鬟端了太师椅放在太夫人的下首给乔夫人坐了,端了锦杌给乔小姐和五娘、十一娘、文姨娘坐。

谆哥给太夫人和乔夫人请了安。乔夫人就抱了谆哥左右端详了一番、称赞了一番,赏了荷包不说,还把谆哥交给乔小姐,让乔小姐把孩子抱给太夫人。

不知道是乔夫人给的那个荷包好玩谆哥被吸引了注意力,还是因为马上就能回到自己祖母的怀里,谆哥在乔夫人怀里还挣扎了一下,待乔小姐抱在怀里的时候,竟然动也没有动。

乔夫人就笑道:“谆哥倒和我们家六姐有缘。”

太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摸了一下谆哥的头,吩咐魏紫:“把谆哥带去暖阁里玩吧!”

魏紫应声抱了谆哥,文姨娘就笑着站了起来:“太夫人,我去陪陪谆哥吧!”

太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那可要小心点,别把孩子磕着碰着了!”

一旁的乔夫人突然插嘴道:“要不,六姐你也去陪陪谆哥。”又对太夫人道,“我们家六姐就是喜欢孩子,家里的几个侄儿侄女看见她就吵着闹着要她。”

乔小姐脸色微红,低声娇嗔:“婶婶…你真是的…”

太夫人就笑了笑,道:“六小姐是客!怎好劳动她。”

“您是长辈,她一个小辈,只管指使就是,何来‘劳动’之说!”一副执意要乔小姐陪谆哥去暖阁的样子。

太夫人就笑道:“要不,乔小姐就帮我陪陪两位亲家小姐吧!我们年纪大的在一起说话,也免得她们年轻的无聊!”

乔小姐立刻乖巧地站起来应了一声“是”,又把锦杌搬到和五娘、十一娘坐到了一起,太夫人就和大太太叙起一路上来的事。什么时候从余杭启程,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到的通州…

说的是陪着五娘和十一娘,但大人在讲话,谁也不敢插言,更不敢在一旁小声嘀咕。乔小姐也只是挨着五娘、十一娘坐坐而已。

就有丫鬟进来禀道:“太夫人,侯爷身边的临波来说,皇上留了侯爷说话,今天怕是回来的晚,让跟亲家太太说一声,明得了闲亲自去府上拜访。”

“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太夫人听了叹口气,转身对大太太道,“还请亲家太太不要怪罪。”

大太太正要说什么,那乔夫人已笑道:“侯爷乃国之栋梁,自当以国事为重。亲家太太怎么会怪罪。”

太夫人听了就朝着大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程国公府和我们家是世交。”好像在向大太太解释乔夫人的热情。

“正是。”乔夫人听了笑道,“我们国公爷进御林军虎威营的时候老侯爷是领队,我们家国公爷是个营卫,天天跟着老侯爷身后转。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成亲,他家也不回,天天跟着老侯爷到姐姐这里来蹭饭吃…”说着,呵呵笑起来,“后来我们成了亲,他总说姐姐家里的熏鹿肉好吃,还曾经差人来向姐姐要了一块回去。姐姐可还曾记得?”

“记得。”太夫人淡淡地笑,并不像乔夫人表现的那样热忱。

乔夫人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来,老侯爷去世了,我们家国公爷也被派到了西北。姐姐闭门谢客,我们也来得少了…”

大太太却听出些端倪来。

既然是世交,怎么会因为丈夫被派到了西北就来往的少了呢?况且老侯爷去世前,徐家一直寄于厚望的世子徐令安病逝了。徐令安的遗孀项和氏太夫人都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女儿突然接手中馈,徐家三奶奶甘氏一向不管事,又正怀着身子,别说是帮什么忙了,就是在婆婆床前侍疾也指望不上,还特意把太夫人的表妹接到府上陪了太夫人大半年。

想到这些,她就望了太夫人一眼。

太夫人感觉到大太太的目光,就侧脸朝着大太太无奈地笑了笑。

大太太突然明白过来。

那年还出了件事。

建武四十六年的“巫盅案”把几位成年的皇子都牵扯进去了,皇后、太子饮鸠而亡后,先帝一直没有立后、立储。那年有人上书,建议立贵妃叶氏所生十皇子为储君。皇上震怒,令内阁大学士李清彻查此事──事后大家才知道,李清与九皇子相好,趁机打击其他几位皇子。但在当时,“巫盅案”查了五年,牵扯的臣子不知有多少,徐家做为七皇子的岳家也被卷进去。要不是自己的公公护着,当年老侯爷又病逝了,只怕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平复下来。

她那时在余杭服侍生病的婆婆,不能到燕京来,消息闭塞,心中焦急,还曾抱怨公公不该把她的女儿许配给徐家…

如果乔家和徐家是在那个时候不来往的,也就是说,乔家当时是支持其他皇子的!

大太太不由在心底冷冷一笑。

现在知道当初投错了人赶着来巴结了。难道就没有听说过“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吗?

十一娘也看出点问题来。

这位乔夫人,虽然看上去落落大方,但行事说话却对太夫人多有巴结,难道是有所求?

她心念一动,目光不由落在了乔小姐的身上。

第三十三章

乔小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皮肤雪白,目光明亮,嘴唇红润,笑容恬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般的柔美娇嫩。

感觉到十一娘的目光,她微微侧脸,露出甜美的笑容。

十一娘朝着她微微点头,态度友善。

大家听乔夫人絮叨了半晌,又闲聊了几句,太夫人留大家吃饭,大太太推辞:“刚来,家里的事乱着,还要去两位叔叔家看看。我难得来一趟燕京,一时半会也不会走,过几天理顺了再来看您。”

太夫人想着亲家和儿媳十几年没见,自然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今天也不留她。道:“今天是十四,十六来家里,我请吃顿饭。”

“好啊!”大太太还没有开口,乔夫人倒先开了口,“见者有份,到时候,我也要来凑热闹。”说着,拉了太夫人的衣袖,“姐姐可不能不答应。”

太夫人就看了大太太一眼,对乔夫人笑道:“你能来帮我陪亲家,我感谢还来不及,何来推辞。”

乔夫人笑成了一朵花:“那就这样说好了。”

太夫人送大太太和五娘、十一娘出门,那乔夫人和乔小姐却留了下来。

大太太望着乔夫人的背影,笑着对陪她们回元娘那里告辞的文姨娘道:“这位乔夫人真是热心。”

文姨娘目光转了转,笑道:“他们府上的人能说会道,那是整个燕京都有名的。要不然,怎么会被人戏称为‘不倒翁’呢?”

大太太挑了挑眉。

文姨娘笑道:“我们府上还曾经陷入过困境,人家程国公府可是一帆风顺,经历六朝不倒。特别是这一代的国公爷,自建武四十一年以来,先后任过甘肃总兵、宁夏总兵、保定总兵、宣府总兵、大同总兵,在西北军里根基深厚。别说是我们家侯爷了,就是皇上,也是十分的器重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

文姨娘笑着扶大太太上车:“夫人只怕也惦记着这边的事,我们回去跟夫人说说,也让姐姐解解闷。”

大太太点头,和文姨娘上了车,五娘却望着太夫人的大门微微发呆。

到了元娘那里,大太太立刻问起乔夫人来:“…和你可熟?”

元娘笑着点头,却问起了谆哥:“太夫人留在那里了?”

“嗯。”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看他和那几个小丫鬟玩得起劲,太夫人又留得诚,就没有带他回来。”

是想有些话不能当着谆哥的面说吧!

元娘微微地笑。

那边文姨娘已笑道:“姐姐,您猜猜看,我们在太夫人那里碰到了乔家的几小姐?”

元娘揶揄地笑道:“你娘家和龚家是死对头,龚有女儿嫁到了蒋家,这乔家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文姨娘掩嘴而笑。

大太太几个却听得一头雾水。

文姨娘就笑着解释道:“在我祖父那一辈,扬州半塘龚家是和我们家并驾齐驱的人家,都是以盐业起的家。同行相忌,成了冤家。我们两家斗了这么多年,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了。那龚家有个女儿嫁到建安蒋家为媳,而建安蒋家,正是乔夫人的娘家。所以姐姐才有这么一说。”

大太太动容:“建安蒋家?是不是那个‘一门四进士,祖孙两阁老’的建安蒋家?”

文姨娘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正是出了蒋荣、蒋潆两位阁老的建安蒋家。”

大太太微怔。

“官宦人家,祖上再荣耀,子孙里没有及第的进士,败落也是指日可待的。”元娘淡淡地望了文姨娘一眼,笑道,“说起来,蒋家已有两代没出一个进士了,还不如我们家呢?”

大太太的笑意就从脸上一直到了眼底:“你弟弟是个成气的。”

“谁说不是。”文姨娘笑得与有荣焉,“二十二岁的举人,就是满大周,也找不出来几个。等明年下了场,中了皇榜,那就是少年进士了。大太太,您是有福之人啊!”

“承你吉言,”大太太的高兴掩也掩不住,“希望兴哥能光耀门楣。”

“一定会的!”文姨娘笑着奉承,元娘却突然问她:“乔家的六小姐是哪一房的?”

文姨娘身子微震,脸上的笑容有了几分勉强。

自己并没有提乔家来的是第几位小姐,元娘却能一口说出乔家来的是六小姐…

她不敢深想,忙笑道:“是三房的长女,不过,三房也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父亲与国公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元娘微微点头。

文姨娘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元娘看在眼里,嘴角轻轻地撇了撇。一副并没有注意到文姨娘异样的模样,笑着望向了五娘和十一娘:“我不能起身待客,两位妹妹都正是年少爱玩的年纪,陪一旁听我们说话不免气闷。文姨娘,你代我陪五娘和十一娘去后花园看看吧!年前皇后娘娘赏的蝴蝶兰应该开花了!”

五娘忙道:“姐姐不用管我。我听着母亲和姐姐说话,觉得很有意思。平日在家里,我也常陪着母亲说闲话。何况我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十一娘却已站起身来,见五娘坐着,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来。

文姨娘只好呵呵笑了两声,殷勤地道:“两位亲家小姐就当是陪我去看看吧──据说皇后娘娘赏的那两盆蝴蝶兰是福建的贡品,一共只活了三十株,乾清宫、慈宁宫、坤宁宫各十盆。我们家到好,皇上赏了一盆给侯爷,太后娘娘赏了一盆给太夫人,皇后娘娘赏了一盆给二夫人,赏了一盆给三夫人,赏了两盆给我们夫人,赏了一盆给五夫人,算下来,竟然得了七盆…都养在后花园的暖房里,我还没见过呢!”

五娘猛然醒悟过来。

元娘这是要支开她们和大太太说体己话。

一时间,她满脸绯红,起身和十一娘一起给元娘和大太太行了礼,跟着文姨娘去了后花园的暖房。

一直在元娘身边的丫鬟也朝着屋里服侍的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领着一帮丫鬟、媳妇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大太太见屋里只除下她们母女,眼眶立刻变得湿润起来。她拉了女儿的手:“侯爷待你可好!”语气有点小心翼翼的。

元娘笑着点头:“侯爷是个念旧的人,待我极好。”

大太太有几分不信:“那,那件事…”

元娘笑道:“我都这个样子了,要不是有他帮衬着,那文姨娘又怎会在我面前做低伏小。娘,侯爷是个极好的人。娘不用猜疑。只是我命薄,不能和他白头到老…”

大太太听着已是泪如雨下:“快别这么说。皇后娘娘不是帮着你在民间找偏方吗?这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异士能人辈出。你又是个有福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没有注意到女儿叹息不能和女婿白头到老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戚容。

元娘微微地笑,神色非常的平静:“正如母亲所言,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母亲您也别伤心。”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母亲。

大太太哭了几声,又怕引了女儿伤心,遂强忍着擦了眼泪,笑道:“对了,那个乔夫人是什么意思?我听文姨娘那话,乔家很不简单。侯爷他…可透出什么话来?”

元娘笑道:“娘,您就是不相信女儿,难道还不相信祖父的眼光。侯爷不是那种人。要不然,家里何止只有这几个人!”

大太太只是关心则乱而已。听了女儿的话,不由讪讪然地笑了笑:“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娘,”元娘一副不想再说这些事的样子转移了话题,“您怎么把十一娘也带来了。她今年太小。”

大太太就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她脸色一凛,道:“你来信说,让我带两个妹妹来燕京看你。那话虽然说的模糊,可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些事,你不如我清楚。我们家适龄的女儿里,只有五娘和十娘了。那杨氏,是个泼落户,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要是万一被徐家选中了,自绫、服毒的事她可都做得出来的。到时候,我们不仅仅是蚀把米的事,而是树了个强敌…你可别忘了,万一…她可是谆哥名正言顺的母亲!”

元娘没有做声,垂着眼睑看不出情绪。

“五娘到是个好人选。况且她那边还有个老四。这几年,我大把的银子给他败,临走前,又找了桩事给他做。我瞧着,也就差不多了。就算是以后她想扶一把,也得扶得上才行。最终还是得靠着你弟弟。十一娘没有兄弟,青桐又是个胆小的。虽说年纪是小了点,可你看那眉眼,不知道多精致。况且,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说着,大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身子骨都没长成,子嗣保不住是常事。一但成了习惯,那就更艰难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十一娘比五娘都要好,就做主把五娘和十一娘带来了。”说着,大太太笑了笑,“当然,这事还要你拿主意。徐家那边同不同意,也是个槛儿!”

“娘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元娘抬睑,笑了起来,“而且我对家里的妹妹都不太熟。这事,只怪我没有和母亲说明白。不过,这样只怕是更好!”

大太太怔住。

元娘就低声和母亲说起话来。

第三十四章

回到保大坊的弓弦胡同,已是华灯初上。

大奶奶顾氏扶着大太太下了马车,低声道:“娘,二老爷和二太太来了!”

大太太微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大奶奶低声道,“四姑奶奶也跟着来了…”

大太太眉角一挑:“她来干什么?”

正房那边已有爽朗的笑声传来。

十一娘正脚踏脚凳准备下车,听到那笑声,动作就顿了顿。

是二老爷的笑声…

燕京戌初宵禁,现在已是酉正。不知道黄华坊离这里有多远,半个时辰赶不赶的回去…

她思忖着,那笑声越来越近,二老爷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大哥,那明天辰正我来邀你。”

大老爷的声音温文尔雅:“那我等你,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话音刚落,大老爷和二老爷的身影出现在了垂花门前,一内一外,大家碰了个正着。

“回来了!”大老爷笑着和大太太打招呼,二老爷则作揖喊了一声“大嫂”。

大太太朝着两人曲膝行礼,恭敬喊了一声“老爷”,又朝二老爷喊了一声“二叔”。

两人身后就走出个四旬妇人。白脸皮,容长脸,穿了件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镶玉赤金观音分心,碗口大的西洋珠翠花,又围了圈翠梅花细儿,被垂花门上挂着的红灯笼一照,珠光宝气,十分耀眼。

“大嫂。”她满脸是笑地朝着大太太福身,“知道您来了,我特意带了几个孩子过来给您请安。谁知道您却去了永平侯府…等到了现在。还好把您给等到了。”

她是二太太喻氏。

“劳你久等了。”大太太朝着二太太福了福,有年轻妇人从二太太身后闪出来,喊了一声“大伯母”。

那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柔顺,看上去十分舒服。

“四娘!”大太太笑着和那女子打招呼,“没想到你也来了!”

“原是回去看看娘,这才知道您来了燕京。就随着一道来给您请个安。”四娘笑如春风,“听说您去了永平侯府。大姐还好吗?”

大太太笑着点头:“还好!托你惦记。”

“那就好。”四娘听着松了口气,“我听人说她病的不轻,我又正坐着月子,不方便去。一直担心着呢!”

七年前,三太太做保山,把四娘说给了大理寺丞余乃硅的长子余怡清。谁知道,她嫁过去没两年,余乃硅就病逝了,她随着婆婆回了富阳老家。余家原是赤贫之家,余乃硅中了进士后才慢慢置办了些家产,统共不过四、五百亩水产,城里城外各有一幢宅子,加上余怡清兄弟姊妹众多,日子过的有些紧。二太太心疼女儿,每年都要从自己公中所得分出五百两银子让人送到富阳去。

那余怡清学问不错,建武五十九年中了举人。第二年新帝登基开恩科,他匆忙下场应试,落了第。二太太就以“富阳没有好先生”为由,把女儿、女婿接到燕京,又走二老爷的关系进了国子监读书,帮着在老君堂胡同附近租了一个宅子。

或者是有了母亲的照顾,一直没有动静的四娘连生了两个儿子──幼子上个月才出生。

“孩子长得可好?”大太太笑着和她寒暄,“我前些日子让人给你送了些山东的阿胶,你可收到了?吃不吃得惯?那东西最是补血气。”

“收到了!”四娘忙向大太太道谢,“多谢大伯母挂念。”

五娘和十一娘就趁着这机会上前给二太太和四娘行礼。

四娘回了礼,三奶奶丁氏领了七娘出来和大太太、五娘、十一娘行礼,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

大老爷就笑道:“站在这里总不成样子。要不,回屋去喝杯茶?”

二太太有几份意动,二老爷却道:“天色不早了,明天我和你还要去柳家。来日方长。”

大老爷遂不留客,只吩咐:“路上小心。”又叫了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罗振兴帮着送客,自己和大太太站在垂花门待二房的马车驰了出去才返回正屋。

大太太就问道:“你明天要去柳阁老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去柳家做什么事?”

罗家三老爷娶的是柳阁老的幼女,罗家老太爷致仕后,柳阁老对罗家三兄弟多有照顾。而罗家三兄弟对柳阁老也很是尊敬,除了端午、中秋、春节外,上至柳阁老的生辰,下至柳家少爷纳了小妾,罗家都会派了管事前去恭贺。

“临时决定的。”大老爷眉头微蹙,颇有些心烦的样子,“柳阁老为茶税的事和陈阁老起了纷争,一气之下提出致仕。谁知道,皇帝竟然就准了…”

“什么?”大太太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后天就离京。”大老爷神色一黯,“我们还是听老三说的──老二听说你来了,准备邀老三一起来家里聚聚的,谁知道,却出了这样的事。老三俩口子赶去柳家了!”

大太太七情上面,烦躁地朝着五娘和十一娘摆了摆手:“你们今天也累一天了,都下去歇着吧!”

五娘和十一娘顺巧地曲膝行礼应“是”,起身时,大老爷和大太太已进了正屋,说话的声音却依稀可闻。

“元娘怎样了?”

“还好。”大太太的声音紧绷绷地,“正好,我有事要对你说…”

声音渐行渐小,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五娘和十一娘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后罩房。

第二天一大早,大老爷留二老爷吃了早饭,然后两人一起去了柳家。

五娘和十一娘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大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庥哥的到来也没能让她真正开怀,反而让乳娘抱了他下去,单留了大奶奶一个人说话。

两人出了门,五娘笑盈盈地望着十一娘:“说起来,我们姊妹好久都没有一起坐坐了。趁着今天得闲,妹妹到我屋里来喝茶吧!”一改往日的冷淡不屑。

十一娘微微吃惊。

只要五娘一天没有达到目的,她一天就不可能和自己和解。

这样的温和亲切,只怕是有目的的吧!

可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如果自己不理不睬,五娘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要和她宣战呢?

十一娘思忖着,风轻云淡地笑:“好啊!我们真的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喝茶了!”

五娘微微颌,一副对十一娘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看得出来,大奶奶为了安置她们很花一些心思。东、西厢房不仅陈设一样,就连茶盅、椅垫之类的小东西都一模一样,不分彼此。

两人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紫薇上了茶,五娘笑着对十一娘道:“我想和你说说体己话。”说着,遣了紫薇几个退下。

十一娘也笑着遣了琥珀几个退下。

屋里只留她们两人,五娘就叹了一口气,满脸歉意地望着十一娘:“好妹妹,是我误会你了,所以才会处处看你不顺眼…你可不要恼我才是。”

十一娘很是意外。

这样的低声下气,看样子,五娘是下定决心要得到了?

她露出不安的样子:“姐姐快别这样说。定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所以才让姐姐误会。”说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五娘,“姐姐,我到底…”

“都是我不好。”五娘很是愧疚的样子,“你不知道,母亲选了你和我到燕京来看望大姐,不过是因为大姐已嫁,大哥又远在燕京,膝下空虚,想找两个合她心意的女儿一路相陪,说说笑笑解解闷罢了。”她脸上露出忿色之来,“谁知道,这件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谆哥身体不好,姐姐想在庶妹中挑个去做妾室…”

十一娘配合她露出惊容:“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欺妹妹年纪小,不屑在妹妹面前说。”五娘目光转了转,“却嚼耳根嚼到我屋里来了。”说着,语气一顿,“实话不怕告诉你,说这话的人就是大姨娘和二姨娘。”

十一娘惊讶地望着五娘。

她还真能掰!

不过,大姨娘和二姨娘到处撺,说不定,还真说过这话也不一定。

五娘看到十一娘的表情,很满意。笑道:“何止这样。还说,母亲带我们两个人去,是为了让大姐从中挑选一个。所以,那天你病怏怏的了还到我屋里来问我大姐的事,我就很生气!”

“姐姐!”十一娘有些惶恐地望着五娘,“姐姐莫非以为我是想…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只是船上无聊,所以和姐姐说些闲话罢了。”说着,又露出自责的表情来,“早知这样,我就应该和姐姐说清楚才是。也免得姐姐误会我!”

“不,不,不。”五娘忙道,“说起来,这件事都怪我。是我没有和妹妹讲清楚,所以才…”她低下头,脸色绯红,一副娇羞模样,“母亲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说姐姐身体不好,又担心自己去了没人照顾谆哥,所以想在妹妹里找个人帮着照顾谆哥。说,家里适龄的只有我和十娘…你也知道,十娘不讨母亲的喜欢。还问我,问我愿意不愿意…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好回答…所以,母亲让我去燕京的时候,我死活不肯去…母亲就劝我,我说,我一个人去,大家岂不都知道了…母亲就让我和你一起来了燕京…”

十一娘愕然。

五娘为了元娘的那个位置,已经不择手段了…

以大太太的性格,就算是真的有这样的事,也不可能说出来。何况元娘还没有死!

对自己最爱的人,再有理智,也会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认为她一定能够康复,那些以防万一的招术永远也不会使出来…

第三十五章

“后来你盯着大姐家里的事,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所以才对你冷言冷语的。”五娘拉了十一娘的手,“好妹妹,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姐姐快别这样。”十一娘表情真诚,“常言说的好。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姐妹一场,还不知道是几世修得的缘分。既然是误会,如今说开了也就是了。”

五娘点头,悄声嘱咐十一娘:“这件事,你暂时别往外说…你知道,大姐她还…”

十一娘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你对我说了真心话,我决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五娘神色间就有了几份娇羞:“母亲曾经问我,几个姊妹里和谁最好?我说,和十一妹最好…你也放心。万一有那天,你的婚事就包在我身上…姨娘那里,也有四爷奉养…不会让你吃亏的。”

“姐姐说些什么呢?”十一娘甩开了五娘的手,一副娇嗔的样子。

五娘看着,低声笑起来。

两姊妹闹了一会,十一娘就起身告辞:“…姐姐总拿我说笑话。”

五娘也不留人,掩袖而笑,送十一娘到了门口。

折回来,紫薇担心地道:“小姐,万一大太太是要在姊妹里找个人做妾室呢?毕竟,永平侯府门第高贵…”

“不会。”五娘摇头,眸子明亮,好像有团火在烧,“我听娇园的老人们说过,大姐看上去风轻云淡,却很是要强。只要觉得有了不如别人的地方,定要想法子赶上,决不示弱。如果这些人所言是真的,以大姐的性格,她身体好的时候还有可能,现在她身体不好了,决不会把自己的妹妹送去做小妾,让未来的继室骑在罗家的头上作威作福…”说着,她淡淡地一笑,“所以,她只可能在妹妹中找继室!”

紫薇点头,又道:“五小姐,您让我探听的消息,我探听到了。”

五娘眉角一挑,道:“怎样?”

紫薇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给您猜中了!”

五娘微微笑起来。

“大老爷来燕京后就赋闲在家里。说是没有缺。可吏部十天前还放了一个云南布政使出来…现在柳阁老又致仕了…大老爷恐怕只有永平侯这一条路走了。”

五娘和紫薇在小声议论的时候,十一娘和琥珀在床后的暖阁里说话。

“…大老爷隔三岔五地就出去会朋友。听杏林那口气,大太太来时给的一千两银子的家用早就用完了,如今我们日常的嚼用都是大奶奶的体己银子了!”

看样子,大老爷自己的路子没走通!

十一娘暗忖着,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琥珀:“也有可能!燕京的物价高,她们来后又要添这添那的。不过,大太太是个要强的,就是自己没有,也不会在这上面短了媳妇的。”

“小姐倒把大太太的性格摸熟了。”琥珀笑着奉承十一娘,却被十一娘训斥了几句:“…以后不可再说类似的话。让人听了不好。”

琥珀心中一凛,忙道:“是我错了。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十一娘倒也不想让琥珀太没有面子,见她认了错,笑着转移了话题:“永平侯府和这边可走的亲近?”

琥珀忙道:“杏林说,大姑奶奶隔三岔五的就会送些东西过来。大爷入国子监,拿的是侯爷的名帖。侯爷亲自来过两次。一次是大老爷来燕京的第二天,请大老爷、大爷去了燕京最有名的听鹂馆吃了饭;一次是大年初三。带了小半车的东西,还和大爷说了半天的话,留下来吃了晚饭才走的。”

十一娘听着点了点头。

永平侯和这边走的亲近就好!

要不然,大老爷的仕途不顺,她们跟着也没有好日子过。

但这样一来,只怕罗家不管是从哪方面考虑,都是不可丢了徐家这门亲事了…

真希望这件事早点尘埃落地,总这样拖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浮躁起来!

十一娘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问题。

一个巴掌拍不响,徐家不点头,罗家也只能想想罢了。等明天去了徐家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吧!

主意已定,心情好了很多。她问起琥珀送糟鲞的事来:“让你找个和卢永贵兄弟相熟的,你可找到?”

琥珀笑道:“这段时间我们府里有什么事,都是杭妈妈的儿子杭六在跑腿。我试着问了问他,他说不认识卢永贵,和卢永福却很好,两人还曾经一起喝过酒。”

“那你就早点把这事办了,我们也可了桩心事!”

琥珀应声而去。

冬青望着神色有些疲惫的十一娘,笑道:“小姐,您要不要再歇会──您昨天夜里到了半夜才睡着,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可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小心生出病来。”

“我知道。”十一娘笑道,还真觉得头有些沉,“我和衣躺躺。今天太阳还不错,你派个人到屋檐下做针线。万一有人来,立刻把我喊醒。”

“您放心去歇着。”冬青笑道,“我就站在窗棂旁,外面的人一咳,我就把您给拉起来。”

十一娘笑着合衣躺在了床上,嘴里还低咕一声“真是麻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的日子…不怪五娘要争,有了元娘的地位,至少在那个院里是自由的…

她刚躺下,冬青急步进来:“小姐,六姨娘来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来干什么?

在余杭的时候,她们从不来往。偶尔遇到她去看十二娘,她也只是对自己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走…

十一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仔细地想了想。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啊!

或者,是替大太太传话?也不对,大太太一向不喜欢姨娘们和庶女多接触。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带给十二娘?也不对,她们刚来,又没有定下回余杭的日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得不到答案,她通常都不会钻牛角尖。因为有的时候,当你完全放弃后,再从另一个角度望过来,又有了新的发现。

她笑着起身:“请姨娘到宴息处坐吧!”

冬青应声而去,十一娘抚了抚鬓角,扯了扯衣襟,去了宴息处。

六姨娘坐在临窗的大炕前,表情有些木然,不像平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看上去一团欢喜。

这样的严肃…

十一娘想着,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姨娘来了!”

六姨娘凝望着她,不说话,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目光无比认真。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十一娘笑着站在那里,落落大方地让她瞧。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六姨娘徐徐地开了口,但一开口就要求其他人回避。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和自己说体己的话!

十一娘朝着冬青使了一个眼色,冬青给六姨娘上了茶后,立刻带着屋里服侍的退了下去。

六姨娘拿起茶盖轻轻地拂着茶盅里的浮叶,笑道:“五姨娘知道姚妈妈想把冬青说给自己的侄儿,在我那里哭得昏天黑地的,说,冬青是你身边最得力的人,姚妈妈要谁不好,偏偏要了她去。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她从来不知道,五姨娘竟然到六姨娘面前哭诉过…

“五姨娘来找我商量。”六姨娘笑容亲切,“我和五姨娘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好法子。正犯愁,谁知道,你一句‘姚妈妈说他侄儿满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他侄儿在什么地方见过冬青’就让大太太改变了主意。我当时就在想,冬青可真是个有福的,能服侍你这样的主子。也不知道我们家十二娘有没有她那福气,以后也能得你的庇护!”

十一娘怔住。

六姨娘已敛了笑容:“十一小姐,说起来,我和五姨娘在一个屋里住了好几年,情同姐妹。五姨娘膝下只有你,我膝下只有十二娘。知道你们两人一起住进了绿筠楼,我和五姨娘不知道多高兴。希望你们能和我们一样,情同姊妹,以后万事也有个照应。”说着,她叹一口气,“你也是知道的。从前在余杭,不管是五姨娘还是我,都不太敢到绿筠楼去。可我们疼爱你们的心却是一点也没有少。要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来告诫你了!”

十一娘愕然。

“实际上,大太太带你和五娘来燕京,是大姑奶奶的意思。”六姨娘的声音淡淡的,给人一种沁入心腑的冷意,“大姑奶奶身体不行了,想从妹妹中找个好捏拿的照顾谆哥。以你的聪明,这件事,想必已经猜到了。”

十一娘低头喝了一口茶,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可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六姨娘语气平静,“就是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的。”

十一娘静静地听她说。

六姨娘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嘲讽:“元娘还想从自己的妹妹中挑一个给茂国公王信的独生子王琅做媳妇。”

第三十六章

茂国公的独生儿子,堂堂正正的嫡妻…

十一娘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她望着六姨娘,表情有了几分郑重。

终于打动了眼前的人,六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大太太跟大老爷一说,大老爷直摇头。说,茂国公虽然这些年家道中落,可毕竟是大周开国功勋,烂船还有三斤钉,怎么会同意娶个庶女为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不可轻意允诺。”

十一娘很意外。

一直以来,大老爷对于十一娘来说只是个名字,一个称号。他在自己困难的时候不能帮忙,在自己无助的时候不能依靠,在自己挣扎的时候不能支持…印象中,他只是那个温和地问她吃没有吃饭的人…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太太听大老爷这么说,就冷笑起来。说,当然是因为王琅有问题,所以茂国公才会退而求其次,不求出身门第,只求女方家世清白,温柔敦厚。可就算是这样,‘毛病’也分三六九等。那长的丑的是一等,那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一等,那病恹恹活不长了的又是一等。你以为我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一听说人家是什么国公爷就会巴上去非要把女儿嫁了…大老爷听了,就有些烦。说,既然如此,你说说看,茂国公家的世子爷是第几等的毛病?”

十一娘的拇指摩挲着茶盅上鲜艳的红梅花。

“大太太就掩袖哭了起来。说,这本是大姑奶奶的一片好心。想着家里的庶妹多,总得谋个体面吧!不能要么嫁了庶子,要么给人做了续弦,要么配个破落户…大老爷一听,气势就短了三分。喃喃地说,那总得问问吧?大太太就瞪了眼睛。说,徐家和王家同居燕京,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你在这里做张做乔的不愿意,人家说不定还瞧不上呢!这也只是大姑奶奶自己意思,至于到底怎样,还要请了保山去探探口风才知道!”

“然后父亲就同意了?”十一娘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表情平静。

她的态度让六姨娘微怔,半晌才道:“是啊。所以大老爷就同意了。对大太太说,这本就是你们妇道人家的事,你觉得好就行了!”

十一娘微微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六姨娘想像中的担心、害怕或是愤怒…她有点吃不准了。

咬了咬牙,六姨娘抓住了十一娘的手:“傻孩子,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凶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茂国公府再落魄,也是拿铁卷吃皇粮的簪缨之家。难道整个燕京找不出个‘家世清白、温柔敦厚’的女子来与他们府上的世子相匹配?我们罗家虽然显赫,那也就是在余杭一亩三分地界上。到了燕京,在那些豪门世家的眼里也不过是乡下土包子。那王公子的毛病要是不厉害,又怎会舍近求远找个乡下媳妇?”

生活经历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选择就不同…

她所求的,不过是能有一处让她自然呼吸的庇护之所罢了!

与徐家的复杂相比,就算王家公子是因为有病要找个不知根底的女子…两相权衡,她觉得自己也能接受。到时候,她一个守贞的寡媳,只要循规蹈矩,王家人就是不敬着她,想来也不会为难她的吧!

十一娘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六姨娘唠叨,一面想着自己的心思。

“你和五娘,二选一。不是嫁入王家就是嫁入徐家。如今罗家不比从前,几位老爷的仕途能仰仗只有徐家了。如果能嫁到徐家去,你想想,到时候,罗家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许妈妈、姚妈妈,别说给你脸色看了,就是巴结都来不及。五姨娘一生戚苦,她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要是嫁了王家,一是不知根底,谁知道是傻还是痴,你的一生就毁了;二是王家处处不如徐家。以后罗家有什么事,王家使不上力,罗家也就不会把你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你没有了娘家人依仗,婆家的人定会轻瞧。到时候,你可就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别想有一天的舒坦日子过。你再想想。万一嫁过去的是五娘,这些荣耀给了她不说,以她那逢高踩低的心性,见你娘、婆二家不得意,事事处处要比着你是小,就怕她会落井下石…你要是日子不好过,五姨娘看在眼里还不知怎样的伤心呢?十一小姐,我把你和我们家十二娘一样的看待,所以才会不怕得罪你说了这些话。你可要把我的话多想想才是。也不枉我做了一回小人。”

意思是说,除非嫁到徐家,要不然,她就是死路一条。

十一娘自有主张,并不和她多说。笑道:“姨娘的好心我知道。只是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你容我好好想想!”

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六姨娘释怀。

她捏了捏手十一娘柔软的手,低声道:“你可要快点。这件事,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谁占了先机,谁就能先行一步。可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心意。”

十一娘郑重地点了点,送六姨娘出门。

结果在门口遇到了许妈妈。

“姨娘在这里啊?”许妈妈目光一闪,“大太太正问您呢!”

六姨娘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和十一娘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许妈妈就问十一娘:“姨娘来找你做什么?”

十一娘笑道:“问我十二妹的情况!”

许妈妈点了点头,眼底的戒备一下子消失了。

也许是受了六姨娘那番话的影响,许妈妈的眼神让一向很明白自己处境的十一娘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冷。

“妈妈屋里坐!”她笑盈盈地招呼许妈妈。

许妈妈却道:“不了。侯爷来了,大太太让你和五娘梳洗梳洗,去给侯爷请个安。”

十一娘微怔,许妈妈已转身去了五娘处。

冬青忙拉了十一娘回屋,喊了滨菊打水给她洗脸,自己在那里翻箱倒柜:“小姐,穿什么好?要不,就穿了来时大太太叫人做的那件醉仙颜的褙子…”

“你镇定些好不好?”十一娘笑道,“那可是件春裳,你难道想把我给冻坏啊?”

“要不就穿那桃红色的刻丝小袄,有百子戏婴图,又是大太太赏的,穿出去又体面。”

“我平日里也没有少那绫罗绸缎。”十一娘调侃她,“你这话要是让许妈妈知道了,可要把你喊去问话了。看你把我的衣裳都弄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