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妈妈给大太太行了礼,说明了来意,大太太道了谢,说了几句客气话,打了赏,依旧由许妈妈送了出去。

她打开细湘竹编成的小筐。绿色的树叶上躺着一小捧红玛瑙似的樱桃,十分漂亮。

大太太就叫了落翘来:“留一半给大老爷,另一半送到大奶奶那里去。”

落翘应声而去。

到了大奶奶那里,却碰到了四爷罗振声。

他满脸胀得通红,看见落翘进来,匆匆打了一个招呼就告辞了。

落翘暗暗觉得奇怪。

平常四爷见到她们总会说笑几句,今怎么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大奶奶好像也不愿意多谈这事,忙问她:“可是娘那边有什么差遣?”

落翘就把这事丢到了脑后,笑道:“皇后娘娘赏了徐家一些樱桃,徐家送了些过来,大太太就让我带来给大奶奶尝尝鲜。”

“真漂亮!”大奶奶看了十分喜欢,叫了杏林:“送一半大爷那里,送一半庥哥那里!”

杏林应声而去,又赏了落翘一块素帕子。

落翘谢了大奶奶,转身出门却看见罗振声正和赶车的小六子说着什么。一面说,还一面从衣袖里掏了几两碎银子塞给小六子,小六子刚伸手要接,抬眼看见落翘,忙推了银子,转身就跑了。

罗振声不由望了过来,看见了落翘。

他有几分不自然地走了过来:“想让他帮着买点吃食,谁知却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落翘微微地笑:“可惜新才大哥不在,要不然,让他去办,定能办得好。”

心里却想着,这外面买办的事,雁过拔毛,谁会推了这样的美事?只不过被自己撞见了,不好意思罢了。我还是早点走,说不定那小六子就自己寻上门来给四爷买东西了!

然后略应酬了罗振声几句,转身回了屋。

到了晚上大老爷回来,大太太忙上前服侍更衣:“吃过饭了吗?”

大老爷一面任大太太帮着脱了衣裳,一面点头:“吃过了,在老三家吃的。”

大太太就让落翘去把樱桃端出来:“…太夫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赏的。虽然不多,是个心意。”

大老爷“嗯”了一声,洗了脸上炕坐下,道:“老三的差事有着落了,放了四川学政。”

“真的!”大太太喜道,“这可是个好事!”

大老爷点头:“说是侯爷帮着打的招呼。”

大太太脸上的笑容微滞,迟疑道:“那您的差事…”

“我怕是不成了!”大老爷长透一口气。

大太太心里一跳,挨着坐了过去:“出了什么事?”声音也低下来。

“今天和老三说了半天。皇上既然任了陈子祥为首辅,那就是下定决心推行新政。我是柳阁老的人,只要陈子祥在位一天,我就没有出头之日。”大老爷苦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今天三弟坦诚以告,我也大梦初醒,知道了原由。”说着,摇了摇头。

大太太就犹豫道:“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

“有。”大老爷自嘲道,“新政失败。”

大太太不说话了。

“朝廷上怕站错了地方,”大老爷很是感慨,“更怕改张易弦。当初柳阁老为茶税之事,特嘱咐我上书反对。老二和老三当时都没有参与,还好说一点,我却是决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拥护新政的。”

大太太早年也跟着父亲住在官衙里,当然明白大老爷话里的意思。正如大老爷所言,坚持到底不认错,风骨犹在,如果易张改弦,只怕谁当政也不会再用。

“那,我们岂不要回余杭去…”大太太掩不住失落。

“不是还有兴哥吗?”口里虽然这么说,神色间却有淡淡的怅然。

夫妻对坐,沉默半晌。

不知是谁从窗棂下走过,发出低低的欢快笑语。

大太太听着火从心起,站起身来,正想大声喝斥,抬头看见坐在自己对面垂头丧气的丈夫,又怕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借机泄怒失了贤名,到口边的话就变成了:“落翘呢?让她去端个樱桃,怎么要这么长的时间?”

一旁服侍的杜薇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大太太的火气上来了,忙道:“大太太,我去看看。”说着,匆匆去了一旁的耳房。

耳房里灯火通明,落翘、珊瑚、玳瑁、翡翠…几个都在。个个没头苍蝇似在屋里乱找。

“这是怎么了?”杜薇急急地道,“大太太在催,樱桃怎么还没有端上去?”

落翘抬头,脸如纸白。

一旁的翡翠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又道,“刚才是谁守在这里,一个个叫来问,我就不相信了,那樱桃还飞上天不成?”

杜薇这才明白──原来刚才大家是在找樱桃。

“不可以。”玳瑁脸色发青,“这事要是闹大了,到时候只怕不能收场了!”

“这个时候还讲什么收场不收场的?”珊瑚的脸色比落翘还要白上几分,“得赶快跟大太太说去。要不然,拖得越久,大太太心里越不舒服…还不如好好地说说,大太太心里一高兴,也许就没事了。”

事到临头,落翘反而镇定下来:“我去回大太太去。”

她挺着脊背走了出去。

“落翘姐,”杜薇忙喊住了落翘,把刚才大太太和大老爷说的话简明扼要地告诉落翘,“…只怕不是时候。”

落翘一时面如死灰。

半晌,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就算这样,也不能杵在这里不动吧!”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珊瑚气得两手攥成了拳:“给我找,今天非把那偷吃樱桃的家伙给找出来不可?我就不信了,她能把樱桃吃到肚里,还能把装樱桃的甜白瓷盘儿也给吃到肚子里去不成?”

玳瑁听了迟疑道:“要不要去禀了大奶奶…这屋里的事毕竟是大奶奶在管,说不定还可以给落翘求求情。”

翡翠一听立刻跑了出去:“我去求大奶奶去。”

珊瑚“喂”了一声,她已跑得不见了影。珊瑚不由跺了跺脚:“这个猛张飞,也不想想,这个时候去跟大奶奶说,大奶奶还以为我们是在说她的不是呢?”

玳瑁听了就要去追。

珊瑚叹了口气:“算了,这个时候要追也来不及了。”又道,“我们不如去看看,要是能说上话就帮着点。”

玳瑁听着有道理,和珊瑚去了屋檐下。

待靠近了,就听见大老爷道:“…不过是盘樱桃,没了就没了。明天让人到东大门去买去就是了!”

“大老爷说的不错。”大太太声音里带着冷屑,“不过是盘樱桃,就偷偷摸摸地惦记着,这要是块金子,岂不是眼睛也不能眨一下?我这是住在自己屋子里还是住在贼窝子里呢!”

正听着,就看见翡翠陪着大奶奶来了。

珊瑚和玳瑁忙迎了上去:“大奶奶…”

大奶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朝着她们点了点头,就进了屋。

三人就支了耳朵听。

开始听得不大清楚,只知道大太太的语气很急,大奶奶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后来,大太太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几人才听清楚:“…还飞了天不成。关了门给我搜!”

大奶奶应了一声“是”,吩咐杜鹃去叫了杭妈妈和江妈妈,分头搜正院和后院。

江妈妈知道后院住着几位小姐,带着婆子们叩开角门,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有婆子道:“妈妈这是怎么了?大奶奶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江妈妈笑道:“正院丢了东西多半在正院里,我们还是等正院那边搜完了再说吧!免得白白得罪几位小姐。”

婆子们都不说话了──后院住着三位小姐,一位是要做公卿夫人的,一位是举人娘子…还是江妈妈人机灵。

大家都跟着江妈妈倾耳听着正院的动静。

不一会,她们就听见跟着杭妈妈去搜屋子的一个婆子禀道:“杭妈妈,盘子没找到,找到几个樱桃。”

江妈妈大喜,朝着几个婆子使了个眼色,然后施施然地走了过去:“大奶奶,我们这边什么也没搜着。”

大奶奶朝着江妈妈等人挥了挥手,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杭妈妈那边。

“给我看看!”

婆子忙把用青花瓷盘装着的樱桃递了过去。

就有丫鬟在那里低声地辩道:“大奶奶,我没有偷吃…我真的没有偷吃…”

江妈妈望过去,竟然是四爷屋里的地锦。

大奶奶看也没看她一眼,去了大太太那里。

地锦满脸是泪,却不时转身望向东厢房:“我真的没有偷吃…”

东厢房大开的门扇后面探出几个小丫鬟的头,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不一会,大奶奶出来,冷冷地望着地锦,道:“先关到柴房去。明天再说!”又望着大家,“都散了吧!”自有婆子拉了地锦关到柴房去。

地锦挣扎起来:“四爷,四爷,我真的没有偷吃…”

东厢房的门扇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拉得老长照在白石台阶上,光线虽然柔和,却显得很孤单!

第七十三章

不知道为什么,珊瑚她们看着全都眼睛涩涩的,翡翠甚至侧过脸去偷偷擦着眼角。

落翘就想起自己早上看到四爷给小六子钱的事。

可这个时候,谁又能做声…

她的表情阴晴不定,好一会,才低声地道:“我去跟四爷说说去。”

珊瑚拉了她:“四爷要是想为地锦出头,地锦被拉出来的时候就出头了…”

落翘犹豫半晌,终是跟着珊瑚回了屋。

可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和她一个屋的是珊瑚,被她吵得不能入眠,打着哈欠道:“你就别多想了,快睡吧!这事好歹过去了。”

珊瑚越是这么说,落翘越是不安。她索性披衣起身,趁着月色到外间倒了杯水,站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啜起来。

过了好一会,落翘感觉到身上有些凉,正要转身回屋,看见玳瑁揉着眼睛走了进来。

“哎呀!”她一时没看清楚,吓了一跳。

落翘忙笑道:“是我,落翘。”

“原来是落翘姐。”玳瑁舒一口气,“你也起来喝茶啊!”

落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她看着玳瑁轻手轻脚地倒茶,想到她平常也是这样小心翼翼,从不多言多语,心里一动,不由道:“玳瑁,你相信是地锦偷吃的樱桃吗?”

玳瑁微怔。

或许是心里也和落翘一样有疑问,或许是黑暗中人变得软弱…

她低声道:“平日四爷来给大太太请安地锦也随行,别的我不敢说,可偷吃樱桃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吧…何况,还把没有吃完的樱桃就那样放在柜子里…我记得装樱桃的盘子是个甜白瓷的…”

就如同遇到了知音。

落翘就把早上看到四爷找小六子买东西的事告诉了玳瑁:“…我以前就听人说,四爷和地锦好。你说,会不会是四爷买来讨好地锦的?”

“那,那岂不是冤枉了地锦?”玳瑁越听越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我想去跟四爷说说…”落翘不死心,想得到玳瑁的支持。

玳瑁犹豫半晌,道:“要不,我陪姐姐一起去吧?”

落翘听着就下定了决心。

好在都住一个院,两人去叩罗振声的窗棂。

立刻有声音警惕地道:“谁?”

声音很低,反应很快。显然屋里的人根本没有睡。

“四爷,我是落翘。”落翘站着窗棂低声地道,“我有事找您!”

“什么,什么事?”罗振声的声音磕磕巴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落翘和玳瑁不由对视了一眼。

“这春峭料寒的,只怕地锦受不住,四爷还是想办法给地锦送件薄被御寒吧!”

“我知道了。”罗振声有些落寞地回了一句,就再不出声了。

落翘站在那里,只觉得这暮春深夜透骨的寒。

第二天一大早,五娘和十一娘一起去给大太太请安。

自从五娘的婚事定下来以后,五娘的心好像也落定了,比起往日,对十一娘熟络很多。

两人进了屋,大太太正由许妈妈服侍着坐在炕上喝茶。

这场景虽然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感觉到今天的大太太神色间有几份疲惫之色。

看见五娘和十一娘,大太太表情淡淡的:“你们来了!”

“母亲!”两人曲膝给大太太行了礼。

“坐吧!”大太太点了点头,“吃了早饭没有!”

“吃过了。”两人异口同声地回了,坐在大太太炕边的小杌子上。

五娘应道:“母亲昨睡得可好?”

大太太就冷冷地看了五娘一眼。

五娘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哪里说错了。

正心里惶恐着,庥哥来了。

大太太立刻冰雪散融,待庥哥问了安,立刻把他抱到了炕上:“早上都吃了些什么?”

庥哥却道:“祖母,樱桃好吃。”

大家一怔。

大奶奶就小心翼翼地问庥哥:“祖母耳房里的樱桃,是你吃了?”

庥哥看着母亲神色不对,忙躲进了大太太的怀里:“祖母的樱桃好吃,娘给的也好吃…”

大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娘,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地教训他。”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太太笑呵呵地望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孙子,“樱桃好看又好吃,大人都爱,何况是个孩子。”

“娘,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大奶奶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要吃什么,大大方方地说了,谁还不给他吃,却偏偏要偷偷摸摸地溜到您耳房里去…”

大太太听着就有些不高兴。

大奶奶看着,忙收了话,望着庥哥的乳娘:“你是怎么带的孩子?桌上还有个甜白瓷盘呢?”

乳娘怯生生地道:“我,我不知道。”

庥哥听了就要下炕。

一旁的丫鬟忙抱他下炕。

他“蹬蹬蹬”地跑到一旁的小几,抽出小几的抽屉,拿出一个甜白瓷盘:“你们都找不到!”

大奶奶气得全身发抖,偏什么也不能说。

大太太就笑起来:“还是我们庥哥聪明。”

庥哥就从那抽屉里摸出几个樱桃:“我留给谆哥吃的。”还抿着嘴笑,很得意的样子。

大太太一听,眼睛立刻红了起来,起身抱了庥哥:“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话没说完,眼泪已忍不住落下来。

把五娘和十一娘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都是演得哪一出!

大奶奶忙商量大太太:“那您看,地锦她…”

听大奶奶提到地锦的名字,五娘不由满脸地诧异。

大太太已冷冷一笑:“让杭妈妈去问,那樱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提前上市的樱桃十两银子一斤,一般的人家根本不可能这个时候买。只可能是罗振声。难怪他昨天要向自己借银子?难怪地锦被关他不敢出声?买了东西回来不先孝敬父母竟然给丫鬟…

大奶奶立刻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点了点头,正要去吩咐杭妈妈,已有小丫鬟禀道:“大太太,杭妈妈来了!”

“让她进来!”大太太的话音刚落,杭妈妈已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来。

看见五娘和十一娘,她微怔,神色间就有了几分犹豫。

大太太看得分明,就吩咐五娘和十一娘:“你们回屋里歇着吧!”

五娘和十一娘应声而去。

杭妈妈就在大奶奶耳边低声地道:“地锦好像有了身孕…”

大奶奶脸色大变,对大太太耳语了数句。

大太太听了冷冷一笑:“想不到,我们的四爷还有这本事!他自己可知道?”

杭妈妈低声道:“地锦说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们的四爷!”大太太眼底全是凌厉。

庥哥看着害怕,就有些害怕地喊了一声“祖母”。

大太太一笑,摸了摸庥哥的头,平静地对大奶奶道:“找个人牙子来吧!”

大奶奶望着婆婆,满脸的震惊。

五娘从大太太屋里出来,匆匆对十一娘说了句“我去看看四弟”,就带着紫薇和紫苑去了罗振声处。

十一娘就朝琥珀使了个眼色,然后和冬青回了屋。

不一会,琥珀回来。

她脸上还残留着震惊:“说是昨天永平侯府送了樱桃来,大太太给大老爷留了一盘在耳房,谁知道大老爷回来却不见了。最后从地锦的柜子里搜了几颗樱桃出来。大太太以为是地锦偷吃的,把人关到了柴房。”

十一娘就松了一口气:“还好庥哥自己说出来,不然真是冤死人了!不过,地锦从什么地方来的樱桃…这两天樱桃刚上市,应该很贵吧?”

琥珀的表情就有些奇怪:“是四爷买的!”

十一娘欲言又止。

她早就听说罗振声对地锦不一般…

“大太太气得厉害。”琥珀道,“让大奶奶去找人牙子,要把地锦卖了!”

十一娘很是吃惊,转念一想,又觉得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在大太太的心里,爷们不好,恐怕都是受了那些女人引诱,都是那些女人不要脸想攀高枝。想想被大奶奶送回娘家的桃枝。不过是和大老爷说了几句话,就被喊打喊杀的。从这就可以窥见大太太的心态了。

她不由长叹一口气。

冬青却泪盈于睫:“地锦那样老实谨慎的一个人…”

“老实谨慎有什么用!”琥珀好像很有感触,第一次在十一娘面前僭越地说话,“四爷一向怜香惜玉,身边的丫鬟不免嘻嘻哈哈没有边际。地锦是大丫鬟,有时说上两句,四爷还护着那些小蹄子…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而且昨天晚上地锦就被关到了柴房,要是四爷真心的维护地锦,早就向大太太求情了,又何至于事情都过了一个晚上,却一直无声无息的!”

十一娘听着一怔。

没想到琥珀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很有道理!

冬青听了却摇头:“四爷也是不得已!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琥珀不想跟冬青争论,欲言又止。

冬青已低声道:“可惜,地锦年纪大了,好人家听说是从我们家卖出去的,只怕不会要…”言下之意,地锦被卖出去,只怕不会卖到什么好地方去。

屋里的气氛越见低迷。

十一娘见了笑道:“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五姐在母亲面前一向说得上话,何况地锦不是那轻浮的性子,说不定母亲的气消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突然有一声凄惨的叫声远远地传来。

众人都神色一凛,心里隐隐觉得那是地锦的声音。

但那声音很快就嘎然而止,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心中一悸。

一时间,屋子里沉静如水。

再抬头,冬青已满脸是泪。

第七十四章

燕京的四月,风清日暖。偶遇下雨,又不像余杭,淅沥沥不停,空气中都含着水气。一雨过后,马上就晴,天空碧蓝,空气中飘荡着草木的芳香,格外的新鲜。

十一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人都好像在这空气中舒展开来。

离元娘去世已经一年多了,五娘的婚事重新被提起。大太太还矜持地想拖些日子,结果大老爷很是不快:“五娘今年都多大了,你难道准备让她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啊!”

黄夫人听了喜上眉梢,连着三天到罗家来磨蹭。

大太太觉得面子足了,松了口,五娘的婚期就定在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是永和四年四月二十七,为五娘铺嫁妆的日子。

“小姐,小姐,三太太来了。问起您,大奶奶让您去问个安。”秋菊跑进来,“五爷和六爷也来了!”

“知道了!”十一娘笑着随秋菊去了正院。

三太太正和大奶奶站在垂花门前说话,走近了,才发现垂花门外堆放五娘嫁妆处有两个小男孩。一个坐在马桶上,一个紧紧地抱着一床帐子,嘴里嚷着:“…这是我的,五姐夫不给钱,就不让拉走。”

两人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

这样调皮,除了罗振开和罗振誉还有谁?

去年五月,三老爷放了四川学政,三太太刚为罗振开和罗振誉聘了一位姓赵的先生做西席,怕耽搁了两人的学业,就留在了燕京。

十一娘上前给三太太行礼:“三婶,您来了。”

三太太就打量着她:“又长高了些。人更漂亮了!”

十一娘落落大方地笑道:“多谢三婶夸奖。”

三太太就笑了笑,然后问大奶奶:“五姑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嫁妆。”

大奶奶笑道:“说巳正是吉时。”

三太太看了看天,道:“看这样子快到了…还好我没有来迟。”

她话音未落,礼宾已喝道:“三爷、四姑爷、三奶奶、四姑奶奶到贺!”

三太太听了,眉头就蹙了一下:“你二婶不回来了?”

去年六月,二老爷补了山东参政的缺,二太太带着七娘去了任上,把三爷和三奶奶留在了燕京。大太太知道了不由冷笑:“难道还怕我搬到老君堂胡同去住不成?她有这功夫,还是想想怎么让儿子进学吧!”

去年罗振达参加童子试又没有过。

大老爷听了就有些不耐烦:“你管好自家的事就成了?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出了地锦这件事后,大老爷把罗振声狠狠地打了一顿,二指宽的竹条硬生生地打断了,要不是五娘扑上去求饶,只怕罗振声连命都要没了。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大半个月才清醒。就这样,大老爷看着还心烦,夏天还没有过完就让吴孝全把他送回了余杭。整个下半年五娘就担心着罗振声的伤,十天一封信问他的伤势。也不知道是打得太狠了,还是中途折腾回余杭,罗振声直到今年三月中旬才能下地走路。也因为这样,五娘出嫁,三姨娘没能赶来。

“说就这两天到的。”山东离燕京并不远,大太太给二太太写信告诉她五娘婚期的时候,二太太曾经说了要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影儿。大奶奶笑着应道。

三太太还欲说什么,看见三奶奶和四娘两姑嫂走了进来,就笑着把话咽了下去。

大家见了礼,说了几句客气话,大奶奶就将三人请到一旁的厢房吃茶。

外面就敲起了锣鼓声。

有人喊道:“姑爷来搬帐子了!”

有年长的女眷就站在垂花门前的台阶上看热闹。

罗振兴、罗振达、余怡清就堵住了门:“红包拿来,红包拿来。”

罗振兴考上了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大老爷虽然还在候缺,但已没有了当初的急切,反而有点像旅居燕京般的优闲。今日去赴诗会,明日去观山景,过得很惬意。

外面就有人把门敲得当当响:“开了门就给红包!”

罗振誉和罗振开走不开,听着又是急,又是气,一齐放着嗓子喊:“还有我的,还有我的。”

满院的人大笑,十分热闹。

好不容易把门叩开,媒人进来说了吉祥话,给了红包,笑声中,钱家的挑夫就鱼贯着把嫁妆挑走了。

大奶奶做为伴娘跟着去钱明那里给五娘铺床去了。

望着空旷的院子,十一娘不由感觉到些冷清。

王家已经几次上门议亲了,听大太太的口气,嫁了五娘就会和王家定下聘的日子。

真应了“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这句话。

她们三姐妹,只怕要各奔东西了。

不过,听说王琅去年九月在御林军谋了个差事,虽然因口角和人打了几次架,但还能每天点卯…也许年纪大些了,脾气会好些。

十一娘不免有些驼鸟地想。

姊妹们能嫁得好,总是件好事。

像四娘,四姐夫余怡清在翰林院任修撰,不几日得了皇上的赏识,听说常叫去听他讲《易经》。

就有小丫鬟来禀她:“十一小姐,要开席了!”

十一娘就回了自己的屋。

迎面碰到紫薇,看见她像看见救命的稻草似的:“十一小姐,我们家小姐一直问您怎么还没有回来?”

十一娘微怔:“五姐找我吗?”

“是啊!”紫薇点头。

十一娘去了五娘处。

平日里她用的东西大太太都随嫁妆送到了钱明处,屋子里显得有些空荡荡,黑漆木衣架上挂着的大红底绣金凤嫁衣熠熠生辉,十分耀眼。

五娘本是端坐在炕上的,看见十一娘,竟然下了炕。

她一把抓住十一娘的手:“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有回屋吃午饭?”

“我正准备回来吃午饭呢!”十一娘刚答了一句,五娘已经滔滔不绝:“…中午我等了你好半天也没有看见你的影子。你中午吃的些什么?厨房给我送了一道小雪菜黄鱼,一道龙井虾仁,一道鸡丝蛰头,一道姜汁白菜…也不知道是找的哪家包厨,黄鱼不新鲜,虾仁炒老了,蛰头像蜡头,白菜不嫩…”

总之,很多抱怨!

十一娘突然明白过来。

五娘,在害怕!

嫁给一个陌生的人,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谁又能全然的坦然。

她不由紧紧握住了五娘的手,想通过这种方式安慰安慰她。

“…不知道燕京的宅子贵不贵,租房子总不是个事。谁像我这样。一嫁过去就要愁吃愁穿的。也不知道四弟现在怎样了?他怎么变得这么糊涂!竟然被地锦给迷了心窍。要不然,他也不用回余杭了。我出嫁,还能送我一程!”

五娘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十一娘知道她只是想渲泻一下心中的担忧罢了,见她哭出来,反而认为是件好事。叫了丫鬟来给她打水净脸。

洗过脸,五娘的情绪好多了。

“十娘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她道,“我要出嫁了,她也不来看我一眼。我们好歹是姊妹,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看在就有各分东西的份上,她就不正常些…”

这一年多,十娘从来不理会什么,有点我行我素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太太已经想好了对待十娘的招术,对十娘有种让人不安的包容。就拿上次甘家七小姐请她们去赏雪的事来说,大太太把她留下来,却让十娘去了。以至于甘家七小姐写信来问她,是不是因为要嫁到徐家去了,所以大太太不让她抛头露面。

十一娘这才知道了元娘临终前的话。

听甘家七小姐的口气,不仅她知道徐、罗两家的约定,就是燕京的功勋世家,也都传遍了,大家就等着看徐家什么时候到罗家下聘了。

去年五月皇上去西北用兵,一开始用的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蒋飞云。结果七月战势不利,皇上不顾大臣反对,临时换将,封了徐令宜做征西大将军,主持西北战事。一直到了十月才有好消息传来。仗一直打到了今年的三月,虽说是捷报频传,但好像伤亡也不小,还有御史弹劾徐令宜督军不力。虽然皇上都留中不发,但十一娘一直有些担心。

她希望徐令宜能平安归来。

毕竟自己要嫁徐家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要是到时候有了什么变故,她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将是些什么?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叹了口气。

大太太却什么也没有跟她说。

不过,却让她做了很多针线。包括当初说是给五娘做的嫁妆,全收到了她的箱子里。只说她做的慢,五娘的嫁妆全托给了针线班子上的人做。

看样子,又像是早有准备的…

那边琥珀看着五娘拉着十一娘没完没了,只得闯进来笑道:“十一小姐,您看,饭菜要不要端到这边来?”

五娘这才惊觉十一娘还没有吃饭。忙道:“那你快去吃饭吧!”

十一娘这才得以脱身。

回到屋里,刚吃了两口饭,就有小丫鬟道:“十一小姐,徐府的三夫人来了。大太太让您去一趟呢!”

十一娘不由皱了皱眉。

前几日太夫人生辰,大太太要她一起去,她装不舒服,推脱了。没想到五娘的婚事三夫人来了,大太太又安排她去见客。

是不是表现的太急切了些!

尽管有些不愿意,但小丫鬟频频她,她想了想,还是去了。

第七十五章

原来热闹的厢房此刻更是笑语喧阗。

“…听说身子骨不舒服。太夫人惦记着,特意嘱咐我,来的时候看看十一小姐。”远远的,十一娘就听见三夫人爽朗的声音。

“也没有什么事。”大太太笑道,“就是前几天帮着五娘赶针线人累着了。这几天我派了丫鬟看着她,不准她再做针线了。”

就有人笑道:“早就听说十一小姐的针线十分厉害,得了仙绫阁的真传?这是真的吗?”

大太太呵呵笑:“请了仙绫阁的一个绣娘来家里教女红,没想到得了她的眼,也就打络子、双面绣能拿得出手了!”话说的谦虚,听着却隐隐含着骄傲。

那人就道:“既是如此,哪天让十一小姐也给我打几根络子。”

大太太正要答应,小丫鬟已道:“十一小姐来了!”

“快请进来!”大太太笑着应了,十一娘就走了进去。

三太太满头珠翠,穿了大红如意纹妆花褙子,梳了坠马髻,戴了青金石的耳坠,打扮得十分华丽。

看见十一娘,她立刻迎了过来:“我说去看看你,偏大太太要叫你来。你可好些了?”

十一娘曲膝给她行礼,笑道:“多谢三夫人挂念,我只是前几日有些乏力。养了几天,如今已没有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携了她的手就坐到了一旁的玫瑰椅上,“太夫人还特意让我来看看你。还让我问你,上次送来的樱桃可好吃?要是好吃,过几天宫里赏下来了,再送些来!”

屋里的女眷就个个望着她笑。

十一娘很是不舒服。

她和徐家所有的不过是个口头的约定,无名无份的,这样说算是个怎么回事。

十一娘一面朝大太太望过去,一面笑道:“这几天是五姐的好日子,不免事杂。原准备过几天去谢太夫人,今日三夫人过来,正好帮我带点东西过去。”说着,叫了跟来的琥珀,“把我前几日绣的那扇子拿来给三夫人。”又转头对三夫人道,“有劳三夫人转给太夫人。”

三夫人笑道:“我们太夫人可赚到了。一盘樱桃换了副扇子。”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大太太也笑,眼底却闪过一丝满意。

三夫人当着大家的面提什么樱桃不樱桃的,不外是想说太夫人对十一娘另眼相看。可十一娘和侯爷又没有正式下定,要是这事成不了,对罗家当然伤害最大。别人是不知道,会这样想,可她心里清楚,元娘临终前给皇后娘娘上的遗折就是为了确保这事能成。要知道,皇后娘娘也和元娘一样,最担心的就是孩子安危!

想到这里,大太太的满意变成了黯然。

如果元娘还活着。该有多好…

三夫人笑得却有些勉强。

她实在是很腻烦徐、罗两家的约定,不说别的,到时候对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两岁的小丫头片子喊弟妹不说,有个什么大事还要到那小丫头手里去拿对牌…不先刺她一刺,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十一娘的笑容是淡淡的。

能这样把心思表露出来的人不可怕,怕的是那些什么事都藏着掖着的!

众人各有各的想法,笑过,闲聊了几句,琥珀的东西也就送来了。

十一娘将红漆描金的匣子递给三夫人:“劳烦您了!”

三夫人眼睛一转,笑道:“我可要先睹为快。”说着,就打开了匣子。

团扇,绡纱的,湘竹柄,绣了只栩栩如生的怒放牡丹花。

果然好针线!

她在心里赞一句,笑道:“真是漂亮!”

随手翻过来,却是一两朵并蒂牡丹花,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刚刚吐蕾。

三夫人怔住。

三太太看着分明,忙笑道:“这就是我们家十一小姐的双面绣。原来在仙绫阁挑大梁的简师傅被大嫂请来家里教针线。我们家五娘和十娘也都一起跟着学了些的。”

大家纷纷围过来,你拿过来瞧一眼,我拿过来看一下。没有一个不交口称赞的。

该争的时候争,该斗的时候斗,可该抱成一团的时候就得抱成一团。要不然,自家人先闹起来,别人更不把你当回事了!

三太太就有些得意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微笑着朝三太太点了点头。三太太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要是那天去给太夫人拜寿的时候送这扇子去就好了!再转念一想,送去的东西都是给管事的,也没办法当面显摆,还不如这个时候呢!

正想着,有小丫鬟跑进来:“二太太赶回来了!”话音刚落,二太太就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神色疲惫的七娘。

“大嫂勿怪。”她急急地道,“西北从山东调粮,驿路封了三天,要不早到了。”

“辛苦了,辛苦了!”大太太说着,携了七娘的手,“累了吧?快跟十一娘去歇着。”

大家纷纷上前见礼,十一娘和众人打了招呼,就带着七娘去了自己的住处。

三太太就找了机会对大太太道:“他们家富贵,我们家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些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大太太知道她的意思,不由叹一口气:“听说陈阁老新法推行的成效显著,西北军用花费颇大,全赖去年茶税的收入…大老爷是不行了。我们再不走动走动,只怕有些人家就要把我们家看扁了。”

“可是,就怕事有万一…”三太太还是有几分犹豫。

有些话,大太太不好对三太太说,含含糊糊地道:“放心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三太太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正说着,二太太拢了过来,递了一叠银票给大太太:“这是老爷和我的心意。”

大太太略略一看,全是一百两一张的,估计也有两千两。

“这,太多了…”二太太忙摇手,“爹原来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我们从来没有操过心,每天只知道伸手拿了公中的银子贴补家用。如今家里正困难着,也是我们该出力的时候了。大嫂快接了,不然我回去不好跟老爷交待。”

三太太不免有些不自然。

二房出手也太大方了些。

可这个时候,她也挣不起这硬气来,不免讪讪然地笑道:“是啊,大嫂,您就接了吧!听说过几天王家要来下聘了。到时候讲究也多,花钱的地方也多。只是我们家老爷那里是清水衙门,我们虽然手面少,但这跑腿的事也还做得来。”

大太太就一边携了二太太,一边携了三太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四姑爷如今正是鸿运当头,过两年兴哥也出来了,家里的日子又好过了些。”

三太太听着直点头,二太太却是眼神一沉──女婿再好,不比儿子。何况余家还有那么多的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