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能感觉到十一娘人绷得有点紧,忙应声去找了书来。

十一娘就歪在临窗的炕上看书。

可心里又觉得慌慌的,手里拿着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放了书,又觉得很无聊,复又拿起。

这样反反复复了半天,外面的筵席也散了场。

有人留在正院看热闹,有人到十一娘屋里来坐。

迎亲的队伍就来了。

三太太忙一手拉了罗振开,一手拉了罗振誉:“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

上次的事虽然没有谁追究他们,可一想到十娘当时的情景,他们心里就不好受。两人老实了很多。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罗振兴几人象征性地讨了红包,就开了门。

穿着大红礼服的徐令宜一脸平静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神色谦和又带着几分威严的年轻男子。

余怡清一怔,失声道:“顺王,范总兵!”

钱明听着浑身一哆嗦。

顺王的父亲是先帝的胞弟,顺王是当今皇上的堂兄弟,真正的龙子凤孙,掌管着内务府。范总兵名范维纲,原是皇上的贴身侍卫,曾经跟着徐令宜平过苗乱,现在是正三品武将──宣同总兵。

那范维纲已咧着嘴笑道:“今天只有迎亲的,没有什么顺王和范总兵!”

罗振兴就有些不安地喃喃:“这,这怎么能行呢…”

徐令宜就问他:“在翰林院可还习惯?”

罗振兴恭敬地道:“长了不少见识。”

徐令宜微微点头,道:“周大人、胡大人都是鸿学之士,你能听两位大人讲筵,既是难得的缘份,也是难得的机会…”

旁边就有人笑道:“侯爷,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要不,您改个日子再训?”

顺王和范维纲都笑起来。

范维纲就拍了那个的肩膀:“老兄,怎么称呼?”

“在下钱明,字子纯。”钱明笑道,“是罗家的五姑爷。”

顺王就朝徐令宜笑道:“你这个连襟挺有意思的!”

徐令宜嘴角轻翘,有了一丝笑意。

钱明暗暗松了一口气,笑容却越发的平和:“时候不早了,岳父还等侯爷敬茶呢!”趁机引他们去了厅堂。

徐令宜给大老爷磕了头,按照习俗去了大太太屋里。

大太太喝了徐令宜敬的茶,什么也没有说,递了一个红包给徐令宜。徐令宜接了红包,给大太太行了礼,重新回到厅堂。钱明拿了小酒盅敬徐令宜上马酒。

顺王不由调侃:“你是怕把侯爷给灌醉了吧?放心,他还是有几分酒量的!”

钱明却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我这也是同病相怜啊!”

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大老爷就道:“时候不早了,发亲吧!”

十一娘盖着盖头,看不清外面的情景,但罗振兴把她背到轿子里的时候,她只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却没有听到嘈杂的笑语声。

她就想到在小院与徐令宜的初次见面。

有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味道…但通常这样的人有点死板,不太能接受调侃的话…

十一娘念头闪过,轿子已被抬起来,鞭炮声响得更密集了,锣鼓也敲起来。

喧嚣中,轿子摇晃了一下,开始往前走。

随着一声声的赞礼声,十一娘知道自己出了罗家的垂花门,出了大门,出了胡同…然后鞭炮声渐渐听不到,只余锣鼓声。

就这样离开了吗?

十一娘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那个家虽然让她觉得窒息,可真的离开,却又有几分留恋。

她下意识地回头。

眼前依旧是一片艳艳红色。

泪水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喊着:“来了,来了…”

随即是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把锣敲的声音都盖住了。

十一娘忙从衣袖里掏出手帕把眼角的泪水擦干,然后捧了宝瓶正襟端坐。

轿子停下来,徐家的全福夫人扶她下了轿。

杂沓的人声,喧阗的笑语,铺天盖地扑过来,让她有点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感觉。而脚下软软的毡毯,又给人觉得掉进了锦绣堆里,全然找不到使力的地方。

十一娘有些懵懵懂懂地跨过了马鞍,拜了堂,进了新房。

女子的窃窃私语声中夹着环簪摇曳之声。

有女子笑道:“侯爷,快挑了盖头,让我们看看新娘子!”

头上的盖头就无声地落下来。

银光雪亮般的灯火让十一娘眼睛一闪,只感觉到满屋的珠环玉翠,彩绣辉煌。

“新娘子真漂亮…”

“白白净净,一看就是个有富气的…”

赞美声如潮水般涌来,射向她的目光却充满了好奇、审视、衡量、怀疑…

十一娘不由在人群中寻找。

她看到了威北侯林夫人、中山侯唐夫人、忠勤伯甘夫人、程国公乔夫人…还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徐令宜。

他身姿笔挺,表情冷峻,神色淡定…没有一点点新郎官应有的喜悦或是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突然镇定下来。

她坐直了身子,有全福夫人过来示意她坐到床西边去。

许妈妈曾经对她说过,这叫“做富贵”,到时候闹房的人会说些调侃的话,让她千万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半个时辰后大家就会自行散去的,然后就可以喝合卺酒了。

十一娘就盘膝坐到了西床,全福夫人就请徐令宜坐到了床东。

屋里的人都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十一娘就发现屋里的妇人年纪都偏大,只有两、三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而且这些妇人都戴了花钗,最少的是四品命妇的六株,最多的是一品命妇的九株。

就有小厮跑进来:“侯爷,侯爷,圣旨到了。”

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

就有妇人笑道:“可真是巧,我们到花厅里去坐吧!”

十一娘望过去,发现说话的是甘夫人。

甘夫人就朝她微微一颌首。

徐令宜就吩咐十一娘:“你等我一会,我去换件衣裳。”

是在向她交待自己的行踪吗?

十一娘应了一声“是”。

互相尊重,是个良好的开端。

就有两个眉清目秀的丫鬟上前帮徐令宜换了官服,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新房。

外面是个院子,两旁的抄手游廊上挂满了各色的灯笼,灯火辉煌,花团锦簇。

十一娘随着徐令宜往西,走了大约一盅茶的功夫,到了一个大院子。

院子灯火通明,徐令宽穿着四品官服正陪着个内侍说着话,太夫人、徐令宁、二夫人、三夫人和五夫人也都按品大妆等在那里,看见徐令宜和十一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那内侍就笑道:“侯爷,人齐了吧?那咱家就来宣读圣旨了。”

徐令宜说了一声“有劳贵人了”,就带头跪在了院子的青石砖上。

太夫人等人随着跪下去。

十一娘很自觉地跪在最后。

那内侍就打开了五彩织白色云鹤图纹开始宣读圣旨。

第八十七章

“奉天诰命。皇帝制曰。国家思创业之隆,当崇报功之典。人臣建辅国之绩,宜施锡爵之恩。此激劝之宏规,诚古今通义。永平侯、征西大将军徐令宜奉职有年,忠心益励,懋绩弥彰,允称弼亮之才,不负亲贤之选,加封从二品太子少师衔。原配罗氏,相夫克谐,宜家著范,追封贞顺侯夫人。继妻罗氏,性秉柔嘉,心存恪慎,封一品夫人…”

十一娘静静地伏在地上,脑子却飞快地转着。

大周最高官职三公三孤,三公是正一品,三孤是从一品…不是一口气封了三公三孤而是封了个太子少师…能不能这样理解,皇上还想用徐令宜──如果封了三公,一但战事再起,徐令宜就不能再领兵打仗了。而且,封无再封,让以后的继位者再拿什么赏徐令宜…

她不由长长舒一口气。

现在,徐家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封建制度的连坐法可不是好玩的。

至于封赠元娘和封诰自己…恐怕是对没有给徐令宜相应爵位的补偿吧?

十一娘来不及细想。

谢过恩后,皇后娘娘的赏赐来了。

这次是给她的。步摇、宝花各一对,“万事如意”、“富贵花开”、“年年有余”、“戏婴图”宫缎各四匹。

送走皇后娘娘的内侍。太后娘娘的赏赐来了。

也是给她的。一面铜镜,刻着“忠贞世笃”的字样,一柄铜尺,刻着《女戒》。

徐家所有的人第三次跪下去谢恩。

内侍就笑着对十一娘道:“以镜为鉴,以尺为戒。夫人要谨记太后娘娘的教诲才是。”

自己嫁进来毕竟是泼了太后的面子,只给她送一面铜镜一把诫尺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多谢公公提点。”十一娘恭敬地道,“妾身谨记太后娘娘的教诲,自当谨言慎行,克尽恪守。”

太夫人不由看了十一娘一眼。

小小年纪,第一次接旨,进退间毫不畏缩…

一抬眼,她看见儿子的目光在媳妇身上打了个转。

太夫人不由嘴角微翘。

那内侍见十一娘态度恭谦,有些倨傲地扬着脸笑了笑。

徐令宜亲自上前打点内侍──皇上和皇后派来宣旨赏物的内侍由徐令宽打点。

那位内侍的态度越发的倨傲了,笑着对徐令宜道:“侯爷有空要多到慈宁宫走走才是,太后娘娘一直惦着侯爷。还常和咱家说起当年侯爷小时候,跟着皇上身后把长春宫里的鸟窝都给捣了的事…真是没想到,侯爷小时候那样的顽皮,如今却也是国之栋梁,朝中胘骨。”语气很托大。

看样子,徐家虽然在皇上的支持下娶到了自己,但这其中的过程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徐家的胜利不是一边倒的绝对胜利…还可能是在夹缝中得到的一个机会。

十一娘思忖着,发现徐家众人都面沉如水。

想来是这内侍对徐令宜的态度刺伤了徐家众人。

而徐令宜却笑容谦和:“小时劣迹,让公公见笑了。”

那内侍对徐令宜的态度很满意似的,哈哈笑了几声,亲切地和徐令宜小声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

徐令宜亲自送他出去。

院子里的空气一松。

十一娘忙上前给太夫人等人行礼。

太夫人笑盈盈地受了她的礼,二夫人是寡居之人,她立刻回避了:“天色太晚,我那里路不好走,先回去了。”

大家都不好挽留,目送她离开。

三夫人就给十一娘回礼:“四弟妹,恭喜恭喜,看样子四弟等不及上报礼部,直接为你求了诰命来。”

按制,他们成亲后,由徐令宜上书礼部,然后由礼部报皇上核准后才会正式授予她相应的品阶。而且,元娘是嫡妻,正一品,她是继室,应该是正三品。没想到,皇上追封了元娘,她因此水涨船高,得到正一品的夫人诰命。

可这个时候,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别说她刚进门,就是三夫人语词中的什么“四弟等不及上报礼部”的话就很是不妥,一旦让人传出去,徐令宜不免留下“纵宠内眷”的名声,给人以轻浮之感。自己则更糟糕。说不定会被人说成是狐媚轻佻…

十一娘想到太夫人在自己婚事上的果断杀伐,就有些惶恐地望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果然脸色一沉,道:“我们全家来接旨,来贺礼的诸位夫人可都安排好了。”一副让她快去招待客人的样子。

三夫人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起来,笑道:“已安排好了。”

一旁的徐令宁看着立刻道:“既然这边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去后院看看吧!我也要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今天可是来了四位王爷,两位驸马,更别说那二、三品的大员了…只怕是燕京数得上数的都来了!”

太夫人点了点头:“可别让人家说我们失了礼数!”

徐令宁恭敬地应“是”,和三夫人给太夫人行礼,两口子一起出了院子。

十一娘这才发现,这院子位于两座厅堂之间,前面的一座七间厅堂,后面的一座五间的厅堂,都门扇大门,灯火明亮。可因为视角的关系,后面厅堂看得很清楚──摆了长案太师椅,是个待客的地方。前面的厅堂就有些看不清楚了。不过,她能听到前边厅堂左、右边有喧阗的笑语声。

徐家外院的酒席就摆在那里吧?

她猜测着,太夫人已上前携了十一娘的手:“累不累?我让丫鬟先送你回屋吧?”

十一娘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位于徐府的哪里,但太夫人一个“先”字让她立刻意识到,徐令宜可能还会回到这里来。她垂了眼睑,带了几分羞赧:“我还是等侯爷一起回去…”

太夫人听了脸上的笑意就多了几分。

一旁的五夫人就笑道:“你一个人在新房怕不怕?偏偏我有了身子,钦天监的人又说新房不能进属羊之人…等过几天,我去看你。”

“啊!”十一娘很是惊喜地上下打量着五夫人,“你有小宝宝了?什么时候生?”

她很喜欢小宝宝。

不知道是衣衫宽大还是月份不足,一点也看不出来。

五夫人脸色微红:“刚四个月…”

徐令宽就在一旁傻笑。

“那要注意点才是。”十一娘很为这对夫妻高兴,“刚才跪了好几次。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五夫人微微摇头:“前段日子不太好。现在都好了。”

而太夫人看她和五夫人说的投缘,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说了两句话,徐令宜折了回来。

看见只有他们几个,奇道:“三哥和三嫂呢?”

“今天他们负责招呼客人。”太夫人笑道,“我让他们先去了。”又道,“刚才匆匆把你们叫出来接旨,还没有喝合卺酒吧?快回新房吧!满屋子的人还等着你去敬酒呢!”

徐令宜听母亲这么一说,就看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立刻低头垂目,一副乖顺的样子跟在了徐令宜的身后。

徐令宜朝着太夫人行了礼,抬脚就上了抄手游廊往东去。

十一娘胡乱给大家福了福,忙跟着徐令宜由原路返回到了新房。

新房里看热闹的人都走了,只有徐家请来的两位全福夫人和给徐令宜换衣裳的两个漂亮丫鬟在屋里。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两位全福夫人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迎上前来,一个拉了十一娘就往屋里走,一个喊外面粗使的丫鬟:“让厨房送了席面上来。”

十一娘刚坐下,厨房的席面就送了上来。

不外是些取了吉祥名字的鸡鸭鱼肉。

闻着香喷喷的菜香,十一娘感觉到一阵胃痛──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吃了三口百合莲子红枣花生羹。

她强忍着馋意,在两位全福夫人的指导下和徐令宜喝了和卺酒。

成亲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两位全福夫人笑盈盈地给徐令宜和十一娘道贺。

十一娘各赏了两个大红包,两位全福夫人就笑着退了下去。

徐令宜则吩咐屋里的丫鬟:“去叫了夫人的丫鬟过来。”

其中一个丫鬟立刻应声而去。

“给我换身便服。”

另一个丫鬟立刻上前娴熟地给他换衣服。

新房是个四进的宅子。倒座西边有个角门,直通接旨的抄手游廊。穿堂三间各带两个耳房,正房五间各带一个耳房。他们的内室设在正房的西边。

徐令宜在西稍间换衣裳,十一娘就坐到了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

不一会,丫鬟就服侍他换了身紫红底云纹团花直裰走了出来。

看见一个人正襟危坐在炕上的十一娘,他不由一怔。

十一娘已下炕给他曲膝行了个礼。

徐令宜眼底飞逝过一道犹豫:“我去敬酒了。”

十一娘低声应了一声“是”,然后送徐令宜出了正房。

返回屋子,她笑着问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恭敬地道:“奴婢叫夏依。”

十一娘点了点头:“另一个和你一起当差的叫什么?”

“叫春末。”

正说着,春末领了琥珀和冬青进来。

不过是两个时辰未见,但对于一直担心着十一娘的琥珀和冬青来说,却像是隔了两年似的。

她们不由泪盈于睫,异口同声地道:“小姐,您,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十一娘笑盈盈地。心里却道:就是饿得很!所以“你们吃过饭了没有”的话脱口而出。

两人连连点头:“吃过了。我们都吃过了。陶妈妈亲自带了粗使的妈妈端了饭菜给我们。”

十一娘笑着点头,对春末和夏依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有她们服侍我就行了。”

两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曲膝行礼了下去。

十一娘吩咐冬青和琥珀:“帮我换件衣裳吧?这身穿着太难受了。”

两人点头,去给十一娘准备洗澡水和换洗的衣裳,十一娘却坐到桌边吃了一小碗饭。

等徐令宜带着酒气走进来的时候,十一娘已洗净了脸,绾了平常的纂儿,换了身湖绿色褙子,正歪在大迎枕上看书。

“侯爷回来了!”她忙放下书,下炕给徐令宜行了个礼。

徐令宜脸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不见一丝醉意,只是比平常更明亮几分。

十一娘却暗暗提高了警惕。

有一种人,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就是醉了,也看不出来。

但通常醉了的人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力就弱…她可不想引起徐令宜的不快。

徐令宜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炕边拿起书,凑在羊角宫灯下念道:“《大周九域志》!”

这家伙肯定是喝多了,要不然,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

十一娘正要解释一番,徐令宜已丢了书朝净房去:“我要沐浴!”

第八十八章

她立刻叫了春末和夏依进来。

两人去净房服侍徐令宜沐浴,十一娘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收好,然后换了亵衣坐到床上等徐令宜。

好了过一会,徐令宜头发微湿地走了出来,拉了一床被子,倒头就躺在了床上:“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宫里谢恩!”

到宫里谢恩?

十一娘吃了一惊,但想到今天收了那么多的礼物,好像也应该去道声谢。

她“嗯”了一声,见徐令宜已侧身躺下。

望着他留给自己的半边床,十一娘长长吁了一口气。

至少不是个唯我独尊的人…

她安排冬青在东次间值夜,待春末和夏依收拾好净房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边。

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睡在一张床上,共渡一夜…

十一娘不免有几分犹豫。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念头闪过,目光就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他背对着她,身子微弓,一手枕着头,一手自然垂搭在腰际,看上去睡得很沉。

她再静下心来观察,发现他的呼吸绵长,却很均匀。

真的睡着了!

十一娘不由透了一口气,人也放松下来。

可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这个男人虽然陌生,但他对她却有绝对的权力。难道他扑过来自己还能大叫不成?

念头闪过,她的那一点点的迟疑渐渐褪去。

两世为人,成亲意味着什么,难道自己还不知道?既然已经嫁了过来,就如同在契约上印了手纹。这个时候再反悔,是不是迟了些?是不是惺惺作态了些?

十一娘扪心自问,心境慢慢恢复了平和。

她笑着弯腰俯身,动作轻柔地将他搭在腰际的手臂放进被子里。然后转身吹了灯,拉了另一床被子,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徐令宜的身边。

黑暗中,人的听觉和嗅觉都会比平常灵敏。

徐令宜身上散发的薄薄暖意,呼吸间溢出的淡淡酒香,让她感觉醇香而温暖,睡意顿生。

明天还要谢恩…可不能出错…得养好精神…

朦朦胧胧中,有结实的手臂将她揽了过去。

十一娘一下子惊醒过来。

一双带着厚茧的大手已伸进了她的衣襟…

十一娘睁大眼,想看清楚罗帐四角都挂着些什么样式的香囊。

可任她再努力,还是漆黑一团。

有温和的大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

十一娘直觉地想侧脸避开那双手,可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从来不知道,做这种事情这么疼的…

“能不能把我的丫鬟叫进来?”她小声地征求徐令宜的同意。

徐令宜的身体明显地僵了僵。

十一娘没有心情去照顾其他人的心情。

刚才的经验真是太糟糕。

一个没有办法放松,一个好像为了完成一桩任务似地急切…

半晌,徐令宜都没有做声。

算了!那就等天亮了再说…

十一娘思忖着,徐令宜却窸窸窣窣地坐了起来。

“我去把你的丫鬟叫进来!”

“谢谢!”十一娘轻声地道。

不一会,冬青紧张地跑了过来:“小姐,不,夫人,您怎么了?”

“给我打水,我洗个澡,然后换件衣裳。”

冬青吃惊地望着她。

十一娘的耐性告罄:“难道不行?”

“不,不,不。”冬青表情慌张,“我马上去给您倒水!”

屋子亮起来。

十一娘在木桶里泡了半天,身体才渐渐松懈下来。

等她穿好衣裳重新回到内室,徐令宜坐在床边等她。

“睡吧!”他语气淡淡的,“明天还要早起。”

十一娘发现被褥都换了。

她点了点头,钻进了还散发着淡淡茉莉花香味的被子里。

后来,十一娘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被一个巨人追杀,她人小腿短,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了…任她如何求饶那巨人都不愿意放过她,然后张开血盆大嘴把她一口吞了下去。

十一娘被惊醒时满身大汗。

身边的徐令宜倒是机警,立刻问她:“怎么了?”

“没事!”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被子太厚了!”

徐令宜什么也没说,起身去叫了冬青来服侍她。

又能怎样呢?

十一娘苦笑,重新打水擦了身子,换了件衣裳重新躺下再睡。

只是再也无法入眠,支着耳朵听着外面传来丫鬟们起床铺被洗漱的声音。

杜妈妈从内室出来,笑容无法掩饰地洋溢在眼角眉梢。

她曲膝给徐令宜和十一娘行礼:“恭喜侯爷,夫人!”

徐令宜点了点头,十一娘则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睑。

杜妈妈的笑容就更深了,将昨晚铺在床上的白绫收在雕红漆的匣子里。然后让厨房送了莲子羹来。

徐令宜和十一娘吃了莲子羹,徐令宜就被杜妈妈“请”到了堂屋,全福夫人给十一娘开脸,然后梳了妇人妆的圆髻,插了徐家下定送去的如意金簪。

杜妈妈望着眉目玲珑的十一娘笑到了眼睛深处:“我们去给太夫人问安去。”

十一娘由丫鬟簇拥着,跟在徐令宜身后去了太夫人那里。

三夫人正服侍着太夫人喝茶,看见十一娘,忙笑着迎了出来:“说你们要先去宫里谢恩,下午再认亲?”

“是啊!”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

三夫人眼中就露出艳羡的目光:“那还是早点启程吧?免得耽搁了下午认亲。”

十一娘微微地笑。

就看见杜妈妈将那雕红漆的匣子交给了太夫人,然后低声在太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太夫人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徐令宜和十一娘身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徐令宜和十一娘上前给太夫人问安──因是第一次,又是新婚的第二天,两人恭敬地给太夫人磕了三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太夫人满脸是笑,然后拿了一个雕红漆花鸟匣子给十一娘做见面礼,“以前的一些首饰,你拿去戴吧!”

因是用匣子装着的,十一娘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笑着道谢收了。

太夫人笑着让杜妈妈送他们出了门:“早去早回!”

十一娘跟着徐令宜拐进一坐南朝北的角门,去了昨天他们接圣旨的院子,绕过七间的厅堂,直接到了外院的仪门,然后登车去了皇宫。

皇上还在早朝,他们先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看上去不过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白白胖胖,相貌十分普通,如果不是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估计丢到西门大街去,别人肯定以为她是哪家的老妈子。

十一娘不免对她的形象小小地吃惊了一下。

徐令宜恭敬地向太后表达了谢意。太后却对着十一娘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类似于“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妇不事夫则义理坠废”的话。

十一娘垂手恭立,听着她的教训,不停地暗自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看上去恭顺卑谦,免得惹了太后的眼。

正说着,有宫女来禀道:“皇后娘娘来了!”

太后这才打住了话,笑着对徐令宜道:“正好,你们也不用特意去皇后那里了。”

皇后看上去和徐令宜差不多的年纪,中等身材,曲线玲珑,有一双和徐令宜一样既大且长的凤眼,笑容很甜美,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没有想像中的高傲,反而感觉很亲切、随和。

给太后问过安后,她笑望着十一娘:“这位就是新娘子了。”声音清脆。

徐令宜恭敬地应了声“是”。

皇后就笑道:“也难为你们,一大早就来宫里谢恩。”

太后笑道:“这既是皇家的体面,也是徐家的体面。”

皇后就笑着应了一声“是”。

徐令宜就感念起皇上赐的那十倾地来,然后话题渐渐转到了太后的弟弟寿昌伯那里去了:“…定窑的东西虽然好,可价钱也贵,不是一般人家用的起的,又早已自成流派,打进去不容易。我看还不如就在景德镇找个地方开窑,成本低,来的也快。”

寿昌伯做内府的瓷器生意。

太后果然很感兴趣:“…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徐令宜就谈起这段时间海运生意来。说怎样低买高卖,怎样雇船跑海,怎样担保入股…把太后听得一怔一怔的,直问徐令宜是不是也在做海运生意。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徐令宜笑道,“我在西北呆的时间长了,刮风下雨的膝盖就疼。太医说有足痹之症,得好好养几年。所以到处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事能消磨消磨日子。”

十一娘就若有所思地望了徐令宜一眼。

太后却是正色地点头:“你这些年东征西讨的,也是要休息几年了。”

正说着,皇上下了早朝过来。

十一娘就随着慈宁宫的女官回避到了偏殿。

有人偷偷窥视她。还小声嘀咕:“…看见没,永平侯的继妻…”

“年纪好小…”

十一娘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任人打量。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有女官来领她回到太后那里:“…皇上走了。”

皇后也跟着皇上走了。

徐令宜和十一娘小坐了一会,陪着太后说了几句闲话,借口快到晌午,告退出宫回了荷花里。

第八十九章

回到荷花里,十一娘和徐令宜先去了太夫人那里问安。

太夫人看见他们回来很高兴,忙让杜妈妈去传饭菜。

徐令宜就笑着坐到了太夫人对面:“您吃了没了?”

“吃过了!”太夫人望着立在徐令宜身后的十一娘神色间就有了几分犹豫。

徐令宜看着笑了笑,道:“娘不用担心,我们见了太后娘娘,没什么事?”

太夫人欲言又止。

十一娘看出来了,太夫人有话想和徐令宜说。

她笑着给太夫人曲膝行了礼:“我去看看饭菜怎么还没有来?”

母子俩眼底都闪过一丝诧意,却俱没有挽留她。

十一娘看着明白,笑着退了下去。

太夫人望着十一娘的背影微微颌首:“真是个伶俐的小姑娘。”

不知道为什么,徐令宜听着就微微咳了一声,道:“娘,太后娘娘那边不会有什么事的。”然后把和太后的对话告诉了太夫人,“…寿昌伯正想插手海运生意而不得其法,现在我这么一说,太后哪还顾得上先前那点小罅隙!只怕今天就会招了寿昌伯去说话。”

太夫人听了不由轻轻叹一口气:“这些年,建宁侯和寿昌伯霸着都水司的生意,别家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没想到又打起内务府的主意来。说起来,杨家这些年赚得不少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呢?她怎么就想不明白,这天下只有皇上给的才是铁饭碗,其他的,都华而不实。有多少钱也是虚的。”

徐令宜就笑道:“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像您似的,看破这些荣华富贵!”

太夫人不由大笑:“你这孩子,倒知道打趣起母亲来。”又笑道,“看来还是屋里有个人的好,连说话都利索了不少。”

徐令宜不由脸色微赧,左顾右盼地道:“认亲是什么时辰?免得等会我们迟了。”

太夫人笑道:“怕你们回来的晚,定在申初。”

徐令宜就掏了怀表出来看了一眼:“还有两个时辰。”

太夫人点了点头,道:“有个事我想商量你一下。”说着,也不待徐令宜回答,径直道,“谆哥,还是放在我屋里吧!”

徐令宜微怔。

太夫人已道:“她既是孩子的母亲,更是孩子的姨妈,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是担心她年纪小,刚刚进府,事又多,顾不上来,我先帮她看些日子。等她事情上手了,再让谆哥跟着她也不迟。”

徐令宜突然想到昨天晚上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来…

“是太小了些。”他沉吟道,“您就先帮着看着好了。”

太夫人微微颌道,又道:“既然她进了门,家里的事让老三媳妇帮着管着也不大好。可这是元娘在时就定下的,她一进门就把钥匙拿了去,怕是会有闲言闲语传出来。我的意思,还让老三媳妇管着家里的事。等找个机会再说!”

“娘考虑的周到。”徐令宜笑道,“就照您的安排吧!”

“嗯!”太夫人见两桩自己担心徐令宜会不同意的事徐令宜都依了自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问起徐令宜的事来:“你的事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