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我有足痹之症。不能再去苦寒之地,得花个三、五年好好养着。要不然,只怕会瘫痪在床。”

太夫人笑起来:“这足痹之症好。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发病不发病全凭天气,可这天气谁又说得准!”

“正是这个道理。”徐令宜笑道,“以后只怕会赋闲在家了。”

“赋闲在家好!”太夫人望着儿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你也该在家里好好歇歇了。小三老实忠厚,小五又不足以成大器。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

“娘快别这么说。”徐令宜笑道,“三哥是谨慎惯了的人,小五还没长大。以后就好了。”他不欲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立刻转移了话题,“五弟妹是什么时候生产?您看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要不要换个地方住?或是搬到西山的别院去?”

“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太夫人笑道,“钦天监的说了,牛羊不碰头。丹阳是属羊的,只要不遇到属牛的就没事。我已经让杜妈妈亲自去办了,家里所有属牛的暂时都搬去西山别院回避回避…不会有什么事的?”

徐令宜点头:“那就好!”

“也不知是怎地了?我生了四男一女也没你们这样费劲的。”太夫人语气怅然,“只希望菩萨保佑,丹阳能一举得男,为我们徐家添丁进口。”

这个话题徐令宜不好答腔了。正好有姚黄来禀:“饭菜摆哪里?”

太夫人就指了东间,“就摆那里吧!”

姚黄和小丫鬟们忙去撤了东间临窗大炕上的炕桌,换上已摆好饭菜的炕桌。

徐令宜不由问道:“四夫人呢?”

姚黄笑道:“正和杜妈妈在耳房喝茶呢!”

徐令宜微微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会很无聊地立在门外等…

姚黄看着忙道:“魏紫姐姐已经去请四夫人了!”

徐令宜点了点头,就看见十一娘姗姗然走了进来。

“和娘打个招呼就过来吃饭吧!”他淡淡地朝着十一娘点头。

十一娘应了一声“是”,依言去和太夫人打了招呼,坐到了徐令宜的对面。

丫鬟打了水给她净了手,她要了一小碗的粥,见徐令宜要了一大碗米饭,就边吃边等徐令宜,等徐令宜放下碗,她也吃完了。

徐令宜的目光落在她的碗上。

十一娘以为他会说什么,“我饭量小”、“平常也吃这么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偏偏徐令宜却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谢了太夫人的饭,然后回屋梳洗,准备下午的认亲。

徐令宜就问她要不要歇会:“…认亲要到下午申定。”

十一娘觉得自己都要散架了,也不和他客气,立刻点头:“我睡一会。”

徐令宜点了点头,去了书房──他的书房在前面院子的东厢房。

十一娘立刻松了口气,简单的梳洗一番,倒头就睡着了。

冬青把她喊醒的时候,她还小小地赖了会床。

徐家一世祖不过是个不知道父母的放马孤儿,机缘巧合随了太宗皇帝,这才有了这份家业。后来受“郑安王谋逆案”的牵连,几房各奔了各的前程。到了英宗复爵的时候,除了落户南京的一位叔叔,其他几房都找不到了。

因此三夫人向十一娘介绍南京来的亲戚时只说是:“这是南边来的宏大奶奶,富二奶奶,定三奶奶!”

她们是叔伯的三妯娌,除了宏大奶奶的丈夫徐令宏比徐令宜大,其他两人都比徐令宜小。

十一娘曲膝行礼,递上自己做的针线。

三位奶奶各送了十一娘一套头面。

又介绍永昌伯黄夫人:“…和娘结拜的干姊妹!”

黄夫人笑着赏了十一娘一对镶青金石的梳篦。

至于二夫人、五夫人、谆哥和贞姐儿她都是认识的。所以她仔细的打量徐令宜的长子徐嗣谕和徐令宁的两个儿子徐嗣勤和徐嗣俭。

徐嗣谕十一岁,白净的脸庞,一双又圆又长的凤眼。不仅相貌像徐令宜,举止有礼,进退有度的那股沉稳劲更像徐令宜。和徐令宜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徐嗣勤比徐嗣谕大三岁,嗣字辈里他排行第一。和所有正是青春期的少年一样,他长得瘦瘦高高的,五官却很秀美,长得像三夫人。

可能因为和十一娘同岁的关系,接见面礼时他表情有些尴尬。

徐嗣俭既不像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堂哥徐嗣谕那样稳重,也不像他的胞兄徐嗣勤那样羞涩。他长得瘦瘦小小的,目光机敏。十一娘刚把给他的针线拿出来,他立刻迎上去接了:“怎么敢劳四婶大驾,我来,我来!”

小孩子说大人的话,自然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大家在花厅里吃了饭。太夫人亲自送走了黄夫人。

徐令宽就嚷着要出去走走:“…难得来一趟,总得到处看看吧!”

南边来的三位堂兄弟都有此意,徐令宜和徐令宁就陪着一起出了门。

宏大奶奶和定三奶奶去了二夫人那里歇息,富二奶奶却要去三夫人那里歇息:“…还是四夫人过世的时候见过面,想好好说说话儿。”

此刻只剩下了十一娘、三夫人和富二奶奶。

十一娘身边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十一娘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怠慢三弟妹了。”

她笑容和煦,态度亲切,看不出任何的不快来。

富二奶奶就看了三夫人一眼,笑着和十一娘寒暄了几句,然后随着三夫人去了她的住处。

回到屋里,冬青不由为十一娘抱不平:“…说话也太伤人了些!”

十一娘却把四个丫鬟叫来,正色地道:“大姐是侯爷的元配,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你们谁也不许听到提有人提大姐就不舒服或是胡思乱想。”

四个人齐齐曲膝应是。

琥珀就主动留下来值夜。

“您让我打听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她帮十一娘散发,“陶妈妈说,太夫人每天卯正时分起床,辰初出内室,辰初三刻吃早饭。大家会在辰正时分至巳初时分去请安。巳初一过,就会由几位常在身边服侍的妈妈陪着到庵堂念经。午时吃中饭,未初歇午觉,未正起床。下午会或逗着贞姐、谆哥玩会,或和三夫人、五夫人抹纸牌。酉初吃晚饭,然后会到院子里走一会,酉正左右回屋,戌初就歇了。”

既有规律,还符合养生之道…

十一娘沉吟道:“既然这样,那你们以后就每天卯正时候喊我起床吧!”

第九十章

十一娘正和琥珀说着话,有小丫鬟禀道:“四夫人,陶妈妈来了。”

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

十一娘一怔,忙道:“快请进来。”

陶妈妈应声而入,看见十一娘正散着发,忙道:“哎呀我的夫人,您这个时候怎么就把头发散了。几位姨娘还等着给您磕头敬茶呢?”又指挥琥珀,“快帮夫人把头发绾起来吧!”

十一娘和琥珀都很吃惊。

“都还没吃饭,等着见您!”陶妈妈不无得意地道。

十一娘不由朝窗外望去,琥珀却是有些紧张地“嗯”了一声,忙将散了的头发重新绾成高髻。

“不过是几位姨娘罢了。”陶妈妈笑道,“又不是见什么贵客,随便绾起来就成了!”说着,她接了琥珀的手,三下两下帮着十一娘绾了个十分漂亮整齐的纂儿,又从妆匣子里找了对珍珠耳坠给十一娘戴上,低声道:“那文姨娘的眼睛贼尖,像这样莲子米大小的南珠,一模一样的一对十分难得。”然后从十一娘的衣柜挑了件大红色云纹褙子,“这屋里,也就只有您能穿红了。”

这就是所谓的低调的华丽吧!

十一娘大开眼界。

这个陶妈妈,真是一把好手。

不过,这恐怕也在元娘身边学的吧!

她心情有些复杂。让琥珀把早已准备好给几位姨娘的见面礼带上,随着陶妈妈去了堂屋。

陶妈妈就轻声地嘱咐她:“您不用理她们,她们让您舒服了,您就给个笑脸,不舒服了,直接走人。”

这是让她在几个姨娘面前保持上位者的喜怒无常从而达到震慑从属的效果呢?还是觉得她年纪小不懂事呢?

十一娘笑着没有做声。

陶妈妈已笑着亲自去撩了帘子:“几位姨奶奶快请进,再晚点,夫人就歇下了!”

有三个女子鱼贯着走了进来。

最前面的是文姨娘。

她依旧梳了堕马髻,神色妩媚,只是耳朵上的坠子换成了猫眼石的,微微动,就闪烁着变幻莫测的光芒。

跟着她后面的是乔莲房。

她穿了件豆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绾了个牡丹髻,戴了串莲子米大小的珍贵头箍,偏插了朵酒杯大小的珊瑚玳瑁绿松石宝结,打扮得十分华丽。

最后进来的是个三十岁的妇人。

她穿了件翠蓝色素面杭绸褙子,头发规规矩矩地绾了个圆髻,插了支嵌蜜蜡石的赤金簪子,戴了朵大红色绢花,珠圆玉润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安,显得很憨厚。

这位应该就是秦姨娘…

十一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她的身上。

看样子,应该是从小就服侍徐令宜的。

她思忖着,文姨娘已笑盈盈曲膝行了一个福礼:“恭喜姐姐,贺喜姐姐,得了一品夫人的诰命。”说着,她抬睑扫了陶妈妈一眼。

看样子,是想挑起陶妈妈的不平…

十一娘想着,却看见陶妈妈冷冷一笑,望着文姨娘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来。然后指了秦姨娘道:“这位是秦姨娘,闺名叫石榴。”

文姨娘是直接进的门,但秦姨娘却是在文姨娘之前生下了孩子。元娘一直拿捏着这事,没有给两人一个明确的排行。所以大家只能文姨娘、秦姨娘的叫着。陶妈妈第一个向自己介绍秦姨娘,也有些趁机反击文姨娘刚才无礼的意思。

十一娘微微笑着,就看见秦姨娘立刻上前跪在了她的面前──要不是琥珀眼急手快地递了个垫子过去,她就要跪在青石地砖上了。

她恭敬地给十一娘磕了个头,然后接过一旁小丫鬟茶盘里的茶,双手举过头顶:“夫人,您喝茶。”

十一娘笑着接过茶盅象征性地啜了一口,然后送了一对碧汪汪的翡翠手镯给她做了见面礼。

秦姨娘接了镯子,沉默地退到了一旁。

文姨娘就上前几步,笑盈盈地跪在了垫子上,给十一娘磕了一个头,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秦姨娘是婢女出身,不能喊正室姐姐,文姨娘这一声姐姐,也颇有些回击陶妈妈的意思。

十一娘喝了她敬的茶,送给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给她做见面礼。

乔莲房却是表情淡淡地跪下给十一娘磕头、敬茶,轻轻地喊了一声“姐姐”。

十一娘送了一串碧玺石的佛珠手串给她。

陶妈妈就笑道:“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夫人要歇了。”

乔莲房听了转身就走了。

文姨娘却笑着拉着秦姨娘给十一娘行了个礼才转身离开。

乔莲房,还保留着几份赤诚…

十一娘微微一笑。

“夫人,就应该这样。”陶妈妈表扬着十一娘,“不能远了,也不能近了…”

她正说着,有小丫鬟来禀,说徐令宜回来了。

这么早就回来了!

大家都很意外。

陶妈妈正要去撩了帘子,徐令宜走了进来。

看见陶妈妈,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陶妈妈忙笑道:“几位姨娘要来拜见夫人,我帮着引荐了一下。”

徐令宜点了点头,先去了净室。

十一娘叫了春末和夏依进来服侍徐令宜沐浴。

陶妈妈就小声地告诉十一娘:“春末和夏依是半月泮的婢女,您要是不喜欢,就打发回去好了。”

既然这样还带过来服侍,说不定是怕她身边的人做得不好,也可能是徐令宜用惯了。没弄清楚情况前十一娘不想改变现状。

她只是朝着陶妈妈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陶妈妈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琥珀忙悄声地道:“小姐,不能把春末和夏依打发回半月泮。既然特意地带过来,肯定是平常就服侍的十分周到。万万不能退回去。”

“我知道!”十一娘对琥珀快速的反应很满意。

她安排好值夜的人,徐令宜梳洗完毕从净室里出来了。

琥珀忙带着人退了下去。

徐令宜突然道:“小五陪着他们去看杂耍了。我就和三哥先回来了。”

是在向他说明吗?

不管怎样,这是个好习惯,值得鼓励。

十一娘就笑着“嗯”了一声。

徐令宜站在那里,有片刻的恍惚。

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很温和…不像昨天,一直忍着,一声也不吭…后来也没有哭,只是小声地问他…他帮她喊了丫鬟来,还向他说了“谢谢”…谢谢…

他眼底就闪过一丝嘲讽。

自己要是不那么做,恐怕她以后在府里寸步难行!

不知怎地,元娘的影子突然浮现在徐令宜的脑海里。

她算准了自己决不会坐视不理吧──不管是为了谆哥还是为了体面…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有些烦燥起来,抬头朝十一娘望去。

她正在铺床。

动作娴熟、利落。

徐令宜突然想到了她为自己掖被子时的轻柔来。

她好像很擅长做这些照顾别人的事…

念头闪过,他眉头微蹙。

或者,她经常做这些事,所以才会很熟练甚至擅长?

思忖间,十一娘已转身笑望着他:“侯爷,您是这会睡?还是等会睡?”

徐令宜发现她语调不快不慢,声音柔和清晰,给人镇定从容的感觉,听着十分舒服。

他想了想,道:“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要早点起来,去宗祠行礼,然后去弓弦胡同。”

十一娘“嗯”了一声,服侍他上床,然后去吹了灯,窸窸窣窣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她就这样睡在了自己的身边…

徐令宜心里怪怪的。

好像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过了半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他又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她依旧没有动静。

朦朦胧胧中,徐令宜看着妻子弓着身子侧躺着,一手放在枕头上,一手搭在被褥上,表情恬静。

睡着了…

徐令宜不由愕然。

两世为人,没有比昨天晚上更糟糕的经历了。

最坏不过如此…

何况,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她没有资格去伤春悯秋!

十一娘数着绵羊睡着了。

第二天被人推醒。

“时候不早了!”

十一娘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

旁边的人“啪”地一声打开怀表:“卯初过两刻了。”

十一娘松了一口气:“还好!”

旁边的人笑道:“还好什么?”

十一娘完全清醒过来,转头对徐令宜笑道:“还好有侯爷喊我起来!”

徐令宜一怔。

十一娘已披衣下床,喊丫鬟打水进来。

徐令宜跟着起了床,和十一娘各自梳洗一番,就去了太夫人那里。

天还没有亮,太夫人那里已是灯火通明。

看见徐令宜和十一娘,早已收拾妥当的太夫人目光一暗:“走吧!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徐令宜立刻上前扶了太夫人,出门坐车去了位于徐府最东边的宗祠。

里面除了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徐令宜的父亲和病逝的二爷徐令安和元娘的牌位。

十一娘发现徐令宜的目光在元娘的牌位上停留了良久。而太夫人强忍着眼泪看他们行了庙见礼,走出宗祠就低声地哭了起来。

“娘,您别伤心了!”徐令宜赶紧安慰母亲,“大家不是好好的吗?”

太夫人却携了十一娘的手:“我没事,我没事。我这是高兴。”

十一娘见太夫人伤心,眼角不免有些湿润,忙掏了帕子给太夫人。

太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们快回去吧!免得舅爷来接人找不到我们。”

三天回门,罗振兴应该来接十一娘。

一行人坐车回了太夫人处,刚坐下,姚黄已笑着进来禀道:“舅爷来接四夫人回门了。”

第九十一章

太夫人忙请了罗振兴进来。

罗振兴给太夫人行了礼,将装着一瓷瓯糯米饭,两尾鲢鱼,一盘肉饼的红漆描金食盒呈给了太夫人。

杜妈妈接了,服侍徐令宜和十一娘吃元饭。

太夫人则请了罗振兴坐下说话。

徐令宜和十一娘象征性地吃了一些,然后辞了太夫人,随着罗振兴去了弓弦胡同。

罗振达、余怡清和钱明在大门口等,看见马车,迎了上去。

下了马车见过礼,徐令宜和十一娘去了大老爷、大太太处。

二太太、三太太、四娘、五娘、十娘、大奶奶、三奶奶还有罗振开、罗振誉、王琅等人都在屋子里等他们。

十一娘看见十娘很是吃惊,但看她神色如常,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安慰。

王琅见到徐令宜表情有些阴晴不定,但还是上前给他行了礼。

徐令宜对王琅笑着点了点头,态度很冷淡。

女眷却不同,围着十一娘七嘴八舌地,二太太还大笑道:“我们的一品夫人回来了。”让十一娘颇有些不自在──毕竟,被人忽视那么久,突然站到聚光灯下,任谁也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好在十一娘稀奇古怪的事遇到的多,笑着“二婶”、“三婶”的挨个挨个地喊着,把二太太这句话沉了下去。

三太太就笑着拉了十一娘:“快进去吧,大伯和大嫂在等你们呢!”

徐令宜和十一娘就去西次间。

大老爷和大太太早就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等。

徐令宜和十一娘跪下给两人磕了头。

罗振兴和大奶奶分别把他们搀了起来。

大老爷满面笑容地望着他们,亲切地问徐令宜:“十一娘没给侯爷添什么麻烦吧?”

十一娘不由冒汗。

做为岳父,大老爷的态度是不是太恭谦了些?

而徐令宜的回答更让她意外。

“十一娘大方有礼,家里人都很喜欢。”

十一娘忍不住看了徐令宜一眼。

他目光沉静,神色肃然,没有认为这是句玩笑或是谦虚的话,可也因为他的这种态度,让大老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露出几分踌躇来。

大太太看着一笑,道:“老爷这是瞎操心呢!侯爷一向待人宽宏,说过谁的不是来着!”说着,她望得十一娘,“你在我跟前的时候,我也告诉你读了《女诫》、《烈女传》的。夫君谦和,你更要敬之。婆婆爱之,你更要慎之。不可持宠而骄,不可持爱而佞…”竟然训诫起十一娘来。

十一娘自然恭身听着。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徐令宜就微微蹙了蹙眉。

钱明立刻笑着打断了大太太的话:“岳母,我们这些陪客的昨天就空着肚子等这一餐,肚子里早唱戏城计了。您再训诫下去,可是受不了了。”

大太太脸色微愠,其他人却笑起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钱明就拉了徐令宜:“喝酒去,喝酒去!”又对罗振兴道:“今天我们做姑爷的最大,你可别说你没好酒好菜。”

又惹得大家一阵笑,气氛也活跃起来。

大老爷、徐令宜几人就去了罗振兴处,十一娘则和女眷们一起留在了大太太处。

丫鬟们在厅堂摆了张黑漆鼓牙桌。

大太太就携着十一娘坐了首位:“今天是姑奶奶回来…”

二太太和三太太笑着一左一右地陪坐在了下首。四娘挨着二太太坐了,五娘则挨着三太太坐了,三奶奶和十娘坐到了大太太和十一娘对面。

大奶奶就招呼丫鬟们上菜。

五娘一双妙目骨碌碌地望着十一娘直转。

与平时的朴素淡雅不同,今天的十一娘打扮得很华丽。乌黑的青丝梳成了牡丹髻,赤金镶紫瑛石的发箍,碧玺石的宝结,赤金衔红宝石凤钗,大红遍地织金通袖衫,杏黄色绣梅竹兰襕边综裙。

发箍上的紫瑛石个个都有指甲盖大,宝结上的碧玺石大小、深浅不一,堆叠在一起却有种咄咄逼人的华美。还有凤钗口里衔着的红宝石,个个都有莲子米大小,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她眼底不由露出艳羡来。

坐在她对面的四娘看着不由微微一笑,道:“五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一妹,怕是侯爷欺负了你妹妹不成?”

被人道破举止,五娘不免有几份尴尬,强笑道:“我是想看看一品夫人什么样儿?不管怎么说,十一妹也是我们姐妹里的头一份。”

大家听着不免笑了起来。

头一份,头一份是元娘吧…可这个时候,还有谁记得她。

大太太眼底寒光一闪,却笑着举了杯:“来,来,来,大家喝酒。”

除了十娘,大家都举杯回应着大太太──她已自顾自地吃起菜来。

筵席就算正式开始了。

大太太率先夹了一块鲞鱼放到十一娘的碗里:“这可是从余杭带来的,以后只怕少有机会吃得到了。”

十一娘就笑道:“有您呢,不愁尝不到。”

大太太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夹了蟹粉狮子头到她碗里:“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十一娘朝着大太太笑了笑,低声说了句“谢谢母亲”。

大太太慈爱地呵呵笑着。

五娘目光中就有几份落寞。

三太太却感慨道:“原来在跟前跑的一群小丫头。没想到,不过几年,都长大成人嫁人了不说。还知道心疼母亲了。”

二太太听了笑道:“你也别羡慕,再过几年你也要做婆婆了。一样有人心疼。”

三太太笑着摇头:“媳妇怎比得上女儿…”话题就转到了罗振声的婚事上来。“…开哥和誉哥太皮了,我是管不住了。正好爹来信说想两个外孙了。我征求赵先生的意思,准备让赵先生带着他们回大同,交给我爹管着,和我侄儿一起读书。两个孩子九月十八就启程,我随后去四川──老爷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我到底不放心。只怕声哥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回余杭了。”

三太太说着,满脸歉意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就笑道:“还是三叔的事要紧。你记得包个大大的红包给侄儿媳妇就是了。”

三太太忙道:“一定,一定。”

二太太听着就抱怨起来:“怎么说了周家?听说合家当不过三亩水田,手下还有四、五个弟弟。”二太太颇有些不以为然,“早知这样的人家大嫂都答应,我就出面给声哥说门亲事了!别的不说,那几千两的陪嫁是有的。”

二太太也是虞县人,有个庶出的哥哥做生意发了大财,她一直想把侄女说给罗振兴,因遇到老太爷的孝期就搁了下来。没想到,大太太不声不响地为罗振声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她自然要说说嘴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大太太身上。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笑:“声哥的性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得找个大一些的好好管管。周家门风还清白,又与杭州知府周大人是亲戚。我想着以后遇事也能提携提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二太太就做张做乔地说了一声“这可真是没有缘份”,又叹道:“这事也真是凑巧。你们也知道,七娘的婚事定在了十月初十,我是走不开了。到时候恐怕只有让达哥代我们两口子回趟余杭了。”

“那三哥回不回燕京过年?”五娘听了突然笑道,“要是回燕京过年,正好送我回来!”

大家微怔,大太太眼底却闪过几丝笑意。

五娘就有些得意地望了十一娘一眼,道:“相公说,让我陪着母亲一起回余杭。到时候,父亲和母亲会留在余杭,我却要赶回燕京过年。如果达哥回余杭,正好护送我回来。”

没想到钱明竟然会让五娘回余杭…十一娘颇为意外。

二太太的笑容就有些勉强起来:“五姑爷可真是个有心人!达哥自然要回燕京过年的。不然老君堂那边的屋子岂不是没人照看。到时候让你三哥送你回来就是。”说着,忍不住看了大太太一眼。

原来就因她在公婆床前侍疾,罗家三兄弟都对她另眼相看。现在她一个女婿是举人,一个女婿是国公府的世子,一个女婿是权倾天下的侯爷,只怕要在家里横着走了。

“大嫂可真是好福气。”她话里不免有几份酸溜溜的,“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在跟前服侍。不像我们四娘,上有公婆,下有儿女。”

是说大太太仗着钱明要罗家支持就把钱明欺到头上去了,以至于女儿只有娘家没有婆家。

大太太笑吟吟的,好像没有听到二太太的话似的,直劝众人吃菜:“…这菌子还是侯爷下聘的时候送来的,寻常有钱也买不到,大家尝尝!”

大家的话题就转到了十一娘的身上。

二太太笑道:“听说后也有足痹之症,可是真的?”

消息传得可真快!

十一娘笑道:“太医是这么说的。”

“这可真是件麻烦事!”大太太很是担忧的样子,问起徐令宜的病情来:“是哪位太医诊的?都开了些什么方子?”

十一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大家听着不免唏嘘感叹起来。话题又转到了近日燕京的一桩公案上来——说是太医院的太医为未出阁的小姐把出喜脉来,被告到了顺天府,结果被仵婆确认的确是有了喜脉。之后话题转到了三太太去四川应该带些什么药品、衣裳去…

之后,再也没有谁问起徐令宜的足痹之症来。

第九十二章

回到荷花里已是华灯初上。

他们先去给太夫人问安。

谆哥和贞姐儿正在炕上玩翻绳。看见徐令宜进来,两人都僵在了那里。

坐在炕边笑呵呵看着两人玩翻绳的太夫人不由摸了摸谆哥儿的头:“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谆哥则紧紧地拉住了太夫人衣袖,依着太夫人怯生生地望着父亲。

徐令宜看着眉头紧锁。

谆哥的神情就更紧张了。

自己刚嫁过来,在徐家众人眼中还算是外人。父子这样对峙着总是不好,如果再说出了什么重话来又被自己看见,只怕太夫人心里会不自在。

十一娘就笑着问贞姐儿:“吃饭了没有?”

贞姐儿很是诧异,忙下了炕,恭恭敬敬地道:“已经吃过了。”

十一娘笑着点了点头。

贞姐儿眼底却露出几份戒备。

到底是小姑娘,怎么想就怎样表现出来了。不过,如果换成是自己,也会有所戒备吧!

十一娘不由莞尔。

有了十一娘这一问和贞姐儿的这一答,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太夫人看了十一娘一眼,眼底就有了几分宽慰。

待徐令宜和十一娘给太夫人行过礼,太夫人就笑着让谆哥和贞姐儿给两人行礼。

贞姐儿半蹲着福了福,动作很稳当,姿势很优美。谆哥却有些蹩蹩歪歪,很生疏的样子。

十一娘想到她来见元娘时是乳娘抱着行的礼,猜测他平日可能很少给人行礼。

徐令宜看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太夫人忙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歇了吧!”

想来是不想让徐令宜当着她的面前发落谆哥…可这样的直白,还是让十一娘有几分意外。又想到徐令宽的活泼…感觉太夫人有点宠孩子。不过,徐令宜好像没什么娇生惯养的毛病。这也说不定。自己和他接触的时间毕竟很短,也许没有发现…

她不由望了徐令宜一眼。

就看见他面带愠色地朝着太夫人行礼:“娘好生歇着!我们先回去了。”

十一娘忙跟着徐令宜行礼,和他辞了太夫人。

路上,徐令宜面沉如水,步履匆匆,十一娘走几步要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傻瓜也能猜到他的心情不好,傻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丫鬟小厮,包括十一娘在内,一律屏声静气地跟在他们身后。

延着东西走向的甬道过了花厅、点春堂、徐令宽和元娘的院子,徐令宜突然停住了脚步。

十一娘不由张望。

左边是一片竹林,右边是有个黑漆角门。

跟着的丫鬟是十一娘的人,大家都有些茫然,小厮却是徐令宜的人,立刻有人上前去叩门:“侯爷和夫人回来了。”

角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有婆子出来行礼:“侯爷,夫人!”

徐令宜看也没看那婆子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十一娘不敢多做停留,跟着他进了角门,这才发现,原来这是自己院子的后门。

角门连着后罩房的抄手游廊。他们直接上了东边的抄手游廊到了正房。

两人进了屋,徐令宜直接叫了春末和夏依给他更衣。

十一娘也不敢闲着,亲自去沏了杯茶。

徐令宜换了衣裳坐到临窗的炕上喝了一口,略有些意外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就笑道解释道:“这几天都看着侯爷喝铁观音,就照着惯例给您泡了一杯!”

徐令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脸色微霁,然后又喝了一口。

总算这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去。

十一娘松了口气,笑着问他:“侯爷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出门前吩咐厨房里炖了冰糖莲子银耳汤。”

昨天晚上琥珀告诉她,说她们院里有小厨房,徐家还给配了两个灶上的妈妈、两个粗使的婆子,两个小丫鬟,日夜值夜,随时有热水热饭。

徐令宜眉宇间又舒展了些:“我晚上不吃东西,你要是饿了,自己去吃吧!”

不出意外,两人会被绑在一起一辈子。眉来眼去的你猜我猜那是恋人间的暧昧,不适应他们这种情况。何不让生活简单些?

“原是怕您去了喝多了酒,所以让做了些甜的。”她虽然主动但还是很委婉地和徐令宜介绍自己,“我晚上也不吃东西的,怕积食。”

徐令宜挑了挑眉,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喝了口茶。

十一娘不由微微一笑。

她大学时也是个爱说爱笑的,还得过辩论赛的冠军。后来到了职场,因为工作的关系,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想说。时间一长,邻居、朋友都说她太过沉默寡言。没想到,徐令宜比她的话更少。而且这种沉默还和她不一样,好像是天生的──在太后面前他也是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的。

两人在一起虽然不用甜言密语的,可这样相对无言也让人有些不自在啊!

难道以后由自己没话找话说不成?

想到这些,十一娘不由有些头痛起来。

她也不是个擅长拉家常的人。而且,她很怀疑,徐令宜会喜欢听人说长道短的…

坐在十一娘对面的徐令宜却没有这么多的心思。

他只觉得茶有点凉,但还可以入口。更多的,是想着谆哥。

元娘一直听信那个长春道长的话,后来折腾来折腾去,果然怀了孩子,就信得更厉害了。谆哥还没有出生就让长春道长算卦。长春道长当时说,这一胎是男丁。可不容易养活。十岁之前要经历血光之灾、水光之灾和无妄之灾。如果过了这三道坎,就能一生遂顺,如果迈不过这三道坎,就会凶多吉少。因此需要人极细心地照顾。后来生了谆哥,应了男丁之说,元娘生谆哥的时候大出血,应了血光之灾;十个月时洗澡呛了水差点丢了性命,应了水光之灾…从此以后元娘就没让孩子离开她半天。

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事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没想到,把他养成了个姑娘家,只知道翻绳丢沙包…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能再这样了…养于妇人之手,只怕难成大气。这个家还要他支撑呢!

就有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进来禀道:“侯爷,夫人,文姨娘过来问安!”

十一娘就发现徐令宜的神色沉了几分,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文姨娘就笑盈盈地捧了个红漆描金匣子走了进来:“侯爷和姐姐这几日劳累了,正好文三爷前几日送了两支人参、一斤血燕来。我特意拿过来给姐姐补补身子。”说着,她眼巴巴地望着徐令宜将匣子捧到了十一娘的面前。

这样的殷勤!

十一娘想到那日在小院文姨娘的窥视,就很想扮猪吃老虎把这些东西收下。可看着她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徐令宜,立刻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动声色让徐令宜去做选择。

而琥珀没有十一娘的示意,肯定是不会动的。

一时间,文姨娘捧着红色描金匣子的白嫩柔荑就僵在了半空中。

徐令宜不明白十一娘为什么不发话,就朝她望了一眼。正好,十一娘目带询问地望了过去,两人的目光就撞到了一起。

这是内院的事,难道还要我开口不成…

但一想到今天回罗家大太太那种毫不留情面的训诫,猜到她可能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方面的教导,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十一娘立刻明白过来,笑着朝文姨娘说了一句“让你挂念了”,琥珀就上前两步接了匣子。

文姨娘心中微凉。

自从知道十一娘会嫁过来,她就很后悔。当日在小院的时候真不该得罪她。一直想弥补一下,却一直没找到适合的机会。她今天特意来献药材。一是想告诉十一娘文家是个怎样的人家──两支百年老参和一斤血燕,可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得到的。想震慑她一下。二是想看看十一娘的反应。是笑盈盈地接了还是给脸色她看。如果是前者,只怕是个心机深沉的,那自己就得小心,想办法把这个心结解了。要是后者,那就没什么打紧的了,多拿些金银哄了她开心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她竟然会看了侯爷,让侯爷帮她拿主意,而侯爷呢,从来不插手内院之事的,却告诉她如何行事,分明是要袒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