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细地把自己的想法,做法告诉贞姐儿。

这对她以后嫁到婆家面对陌生的环境有好处。

贞姐很认真地听着。

“实际上,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帐本。家里的收入开支,全是有帐可循的。你想知道这个家里的规矩,查帐,就可以全都知道。比如说,知道了家里的收入从哪里来,你就可以知道家里应该怎样开支。知道了家里的钱都去了哪里,你就知道家里的钱该怎样花…”

贞姐儿听了喃喃地道:“不是每年外院都拔钱到内院的吗?为什么还要知道家里应该怎样开支?”

十一娘见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很高兴,跟她解释:“比如说,如果家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庄子里的收入,你就要考虑到年成不好,不可能每年都有同样的进项。就要留一部分存起来,只能动用其中的一部分。”

贞姐儿立刻明白过来:“就是说,得把年成最不好的时候和年成最好的时候都不看,只看平常的收入。”

十一娘听着不由暗暗点头。

贞姐儿身上不愧有文氏的基因,这种帐目问题一点就透。

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得到了十一娘的肯定,贞姐儿胆子大了不少,道:“是不是知道家里的钱都去了哪里,就可以照着旧例做事。”

十一娘看她举一反三,笑着鼓励她:“对,对,对。”道,“如果有贴身使惯了的大丫鬟出嫁,打赏多少好?怎样个打赏法?这都是有惯例的。要是坏了规矩,一来是下人不服,二来是以后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翻帐本最好。照着规矩来,谁也不能说什么。”

贞姐儿点头,沉吟道:“如果很喜欢,自己私下赏去,却不能坏了规矩从帐上支出。”

十一娘听着不由微微叹气,摸了摸她的头。

贞姐儿真的很有天份!

“你会不会打算盘?”

贞姐儿听了脸色微白。

十一娘立刻意识到,贞姐儿对自己的出身有些忌讳。这肯定与徐家人看文姨娘的目光有关。可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人需要正视自己,而不是去回避!

“我想找个人告诉我如何打算盘,你想不想一起学?”她笑着问贞姐儿。

贞姐儿有片刻的犹豫:“二伯母告诉过我怎样心算,让我好好练习!”

十一娘听着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那也比较符合二夫人保持高贵优雅姿态的一惯风格。

她不想因两人观念相左影响贞姐儿,让贞姐儿为难。立刻笑道:“那样也不错啊!”

贞姐儿听着就松了口气,道:“二伯母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女人做些小生意玩玩可以,大一些的生意最好不要沾──我们做起生意来比别人方便的多,免得引起商家的妒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

像永平侯这样的人家,只要放出风声去说想做生意,完全可以无本起家,甚至是入干股。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赚了别人的钱,就要拿出相应的东西来交换!

十一娘笑道:“难怪二夫人要和五夫人一起开香露铺子!”

贞姐儿听着却摇头:“二伯母没有和五婶婶一起开香露铺子。是五婶婶在开香露铺子,向二伯母要方子,二伯母把香露的方子就给了五婶婶。后来五婶婶说香露铺子的生意很好,还要送两股给二伯母,二伯母没有要。”

十一娘怔住。

没想到贞姐儿知道这件事。转念一想,二夫人相当于她的教师,两人肯定经常在一起,知道这些事也就不稀奇了。

贞姐儿笑:“这话是三伯母告诉您的吧?”

为什么有这样的说法?

十一娘坦然地对贞姐儿笑道:“不是。是我之前也想做香露铺子,后来发现燕京仅有的两家铺子都是五夫人的,还听说是和二夫人一起做的,就歇了这心思。”

贞姐儿听了赧然:“有一次三伯母还特意来向我打听消息。我说了,她又不相信。我还以为是她说的…”又道,“不过,我真的不知道香露的方子──主要是我之前没有注意这件事。”说完,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当然,不是有心人,谁会去注意这些。

十一娘忙道:“做香露的方子我手里也有,不过,从来没有做过。既然我们家已经有了两间香露铺子,自家的人怎么能挖自家人的脚墙。自然是不能再从这方面考虑了。”

贞姐儿听了就大大地松一口气,然后像要补偿什么似的,道:“要不,我跟二伯母说说,让她告诉您怎样制熏香。二伯母制的熏香很有名,慈源寺最有名的一品香就曾得到过二伯母的指点,重新改进了配方,现在销的可好了。”

十一娘可不想让贞姐儿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忙笑道:“你看我,哪有功夫做生意?主要是上次成亲的时候,下聘送了两瓶香露,我看着十分喜欢,就起了自己做香露的心思。又想着,我既然喜欢,其他人肯定也很喜欢。动了开铺子的念头。”

贞姐儿点头,笑道:“要不,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帮着您在家里做香露?万一不行了,再去问问二伯母!”

十一娘含糊其词:“现在这样的忙。想的到,未必就做得到。到时候再说吧!”

贞姐儿想想也对,问起十一娘过年的事来:“…要不要我帮忙?”

也好,大家一起学学怎样管家!

“好啊!”十一娘很欢迎,“我们一起看看帐本,把一些东西都归纳起来,到时候心里有个数。你以后遇到了,也可以比照家里的。”

贞姐儿听着脸色微红。

十一娘掩袖而笑。

有小丫鬟跑了进来:“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愕然。

忙起身去看自鸣钟──午初还差一刻。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跟贞姐儿交待了一声,急急迎了出去。

刚撩帘出了门,就看见徐令宜大步流星穿过院子朝正屋走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神色却和平常一样很平静,让人猜不出他真正的情绪。

“侯爷!”十一娘曲膝给他行礼,紧跟着她出来的贞姐儿也蹲下身去。

徐令宜看到贞姐儿微微有些吃惊。

十一娘忙笑着解释道:“贞姐儿大了,我想让她帮我做些针线活。太夫人就让她暂时搬到我们这边住。待五弟妹那边安生了,我准备在后花园给她找个地方搬过去。这件事决定的急,没有商量侯爷…”

没等她说完,徐令宜已挥了挥手:“这些事你做决定就行了。”望着贞姐儿的目光却透着几分犹豫,好像有话不知道该怎样说似的,踌躇片刻,他径直进了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一娘朝着贞姐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时回避,又怕她多心,赶上前去低声解释一句:“你爹爹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

贞姐儿懂事地点头:“母亲快去!”

十一娘撩着帘子进了屋。

徐令宜已由春末、夏依服侍进净室更衣。

十一娘让人沏了热茶,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等徐令宜。

徐令宜很快就梳洗完毕,穿了白绫亵衣出来,敞着的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膛。

他吩咐春末和夏依:“你们退下吧,这里有夫人服侍即可。”

两人捧了宝蓝色纻丝直裰放在炕上,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也遣了身边服侍的,上前帮他穿衣。

望着眼前乌黑亮泽的青丝,闻着青丝间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徐令宜的心情突然间就平静下来。他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宁静,却又明白,时不待人…思忖片刻,有些无奈地:“五皇子三天前就病逝了!”

五皇子病逝了,而且还是三天前…那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人对看不见未来的事态都会本能的害怕。

十一娘手一抖,襟带的结子打了两次也没有系上。

“皇后娘娘可还好?”幼子去世,肯定不好。可她心乱如麻,本能地低声地问。

徐令宜看着她素白的小手微微颤抖,知道她心里慌乱,轻轻地把她的手包裹在了掌心:“昨天晚上才得到消息。哭了一夜,今天天没亮就启程回宫…”说着,安慰她道,“你别担心,我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已做了安排…”

可此刻,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有什么反应。

“皇上怎么说?”她静静地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到掌心的暖意慢慢缓缓传递过来──她现在需要喘一口气,让自己能更坚强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徐令宜眼中闪过欣赏。

女人常常会追问细节而本末倒置,十一娘却直指事件关键。

他不由仔细打量眼前的人。

弯弯的柳叶眉,秀气的鼻子又挺又直,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让她初雪般白净的面孔显得静谧而安宁,让他想到暖玉,静柔美好,圆润温和…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很舒服。

思忖间,他不由紧紧地攥住了掌心的手,感受着她细腻如凝脂般的嫩滑。

“皇上下旨,丧仪视同亲王礼。”徐令宜低声道,“礼部已在拟议此事,明天就应该有结果了。”声音嘎然而止。

有时候,帝王会采取平衡术…丧仪视同亲王礼,并不代表皇上就会追究这件事,有时候,仅仅是一种补偿。

念头闪过,十一娘立刻意识到徐令宜还应该有话对她说。

这个时候,时间很重要,她没空陪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十一娘很直接地问道:“侯爷要妾身做些什么?直管吩咐!”

真的是很灵慧…

徐令宜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满意:“我向内务府递了牌子,等会你就陪娘进宫去看皇后娘娘。”

虽然姐弟俩一起从西山回来,可毕竟君臣有别,未必能随时见面。

十一娘微一思忖,道:“侯爷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皇后娘娘?”

“不用。”妻子的反应再一次印证了他对她的印象。徐令宜微微颌首,“皇上这么多年对皇后娘娘始终如一,一来是皇后娘娘从不干涉外政,二来是皇后娘娘始终视皇上为夫君般的敬重而不是帝王般的敬畏。你要牢牢记得这一点,不可让皇后娘娘生出什么其他的念头。只要皇上一如既往地尊重皇后娘娘,我们徐家就不会有什么事。你可明白?”

十一娘点头:“妾身明白了。现在局面对我们有利,皇后娘娘如果心生怨怼,皇上愧意渐无。”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冷。

五皇子逝世,只有他的母亲在为他哭泣。其他的人,纵有泪水,也被生存的压力、世俗的野心所掩盖…

她从他掌心抽出手,帮他披上外衣:“妾身什么时候启程比较合适?”

手掌突然落空,徐令宜感受着掌心的空荡,突然觉得若有所失。可他并不想去追究这种莫明其妙冒出来的情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不知道要待多久才能见到皇后娘娘。”他的声音很冷很冷,“吃了饭再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稳住皇后娘娘,切不可再生事端。其他的事,自有我出面!”

他的表情严峻,目光凛冽,如出匣的剑,寒光四溢,闪过杀伐之气。

十一娘打了一个寒颤。

她第一次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是一个经历过生死锤练的军人…为了活下去,会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断他前面的荆棘!

知道五皇子去逝了,太夫人比十一娘想像中的平静很多。

她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地倚在大迎枕上,眼角有水光闪烁。

过来服侍吃饭的三夫人神色恐慌地立在太夫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吭一下的样子。

“娘,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徐令宜坐在太夫人身边,低声地安慰她,“好在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没有事。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夫人一声不吭。

徐令宜望向十一娘。

十一娘立刻上前,低声道:“娘,皇后娘娘还不知道怎样伤心呢?还有大皇子和三皇子,刚失幼弟,再不可失去皇后娘娘的庇护…”

太夫人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凌厉,沉声道:“传膳吧!”

声音非常的冷静、理智。

徐令宜和十一娘都松了一口气。

有些话,只能太夫人去说…

这个时候,最忌冲动。

三夫人听着如大赦般一路小跑着去叫丫鬟。

她们草草吃了饭,三夫人服侍太夫人按品大妆,十一娘也回屋换了礼服重新折回来,和徐令宜一起陪着太夫人去了佛堂。

净手上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磕了三个头,太夫人双手合十跪在圃团上喃喃祷告了一番,这才起身道:“走吧!”

十一娘恭敬地应了“是”,扶着太夫人,由徐令宜亲自护送上了马车。

到了东门,下了马车刚站定,就有内侍迎出来:“太夫人,您可来了!”又给十一娘行礼:“夫人!”

十一娘定睛一看,竟然是雷公公。

他满脸戚容,恭敬地将两人迎到了坤宁宫。

一路,都可以看到正在挂白帷的内侍宫女。

到了坤宁宫,却看见浩浩荡荡一大堆宫女内侍立在院子里。看见她们进来,立刻有个白白胖胖的内待迎了上来,一面给她们行礼,一面低声道:“皇上在里面,请太夫人和夫人等等。”

“多谢贺公公。”太夫人向那内侍道了谢,和十一娘在门口立等。

雷公公就端了锦杌来:“太夫人坐下来等吧!”

太夫人谢了好意,依旧站着:“规矩不可废。”

正说着,有小内侍从东暖阁出来:“皇上传永平侯府太夫人、夫人觐见。”又躬身请两人:“太夫人、夫人,请随奴婢来。”

雷公公听了忙在一旁伺候两人进了东暖阁。

十一娘没敢打量,低眉顺眼地扶着太夫人进了暖阁,跟着太夫人行礼磕头。

有个温和的男声道:“给太夫人设座。”

十一娘知道说话的是皇帝,更加谨慎,头也不偏一下,目光只盯着脚下大红富贵花开的红色毡毯。

立刻有宫女端了锦杌来。

太夫人连称不敢。

“这里也没有外人,太夫人不必多礼!”

太夫人再三道谢,这才半坐在了锦杌上。

十一娘立刻跟着立在太夫人身后,就听到皇后娘娘的声音:“让您也跟着操心了!”

“皇后娘娘还请保重身体。”太夫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十一娘就听到皇后娘娘低低的哭泣声。

“令宸,”皇上轻声劝着皇后娘娘,“你都哭了一天一夜了,小心哭坏了眼睛。还有两位皇儿要你照顾,还有六宫要你统管…何况太夫人在这里,你这样,太夫人也跟着伤心。”

十一娘听着忙掏了帕子擦着眼角──大家都伤心,她要是无动于衷总归是不好。相比从未谋面的五皇子去逝,她更担心徐令宜,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不知道徐家是否能安然渡过这些危机。

皇后娘娘听着就渐渐收了哭声。

“这里有太夫人陪着你,朕就先回乾清宫了──还要和礼部商量些事。”皇上说着,十一娘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磨擦声,“你别起身。”皇上又道,“好好歇着。等会我再来看你。”

难道皇后娘娘因为伤心已经卧床不起了…

念头一闪,十一娘飞快地朝着说话的方向睃了一眼。

明黄色五龙捧福的罗帐后果然躺着皇后娘娘,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英俊男子正为她掖被。

“臣妾怎么躺着…”皇后娘娘话音未落,皇上已叹一口气,“令宸,今天就破例一次…朕心里实在是…”然后起身,步履如风地从十一娘身边走了出去。

十一娘这才敢抬头。

看见皇后娘娘伏在迎枕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太夫人看着也跟着哭起来。

十一娘忙递了帕子过去。

太夫人接过帕子,一面哭,一面低声地道:“可怜大皇子和三皇子,一个在路上心急如焚,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伤心…”

第一百六十章

太夫人的哭泣让皇后怔忡住。

太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娘娘是母亲,还可以放声大哭。可做父亲,纵有万般的痛也说不出口。想当年,我大儿去逝时,老侯爷三天都没有吃下一口饭…”

她话音未落,皇后娘娘已掩面放声大哭。

满屋子里的人都陪着哭起来。

太夫人忍不住走到床前:“娘娘还请节哀!”

皇后娘娘突然起身抱住了太夫人:“娘…五儿他,他…”

旁边一个穿紫色圆领窄袖褙子、大红刺绣折技小葵花金带红裙的宫女神色大变,十一娘立刻意识到,皇后娘娘失礼了。

她上前两步,低声对那宫女道:“只怕皇后娘娘有话要单独对太夫人说。”

宫女早已反应过来,正对身边的宫女、内侍使着眼神,听十一娘这么一说,立马对十一娘道:“夫人说的是。”然后和十一娘对视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殿里服侍的宫女、宫女、内侍各个动作迅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远远地立在了院子中央。那宫女细心地将殿门关上,和十一娘走到台阶下,对十一娘曲膝行礼:“奴婢黄贤英,问夫人安。”

十一娘忙还礼:“黄姑姑多礼了!”

眼睛却睃了过去。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娇小,相貌端庄秀丽,眉宇间虽然有小心翼翼的谨慎,也有为上位者的自信。

看样子,是坤宁宫有头有脸的女官了。

十一娘递了个荷包过去:“初次见面,还请黄姑姑笑纳。”

黄姑姑微怔,微微一笑,接了过去,道了谢,告罪道:“奴婢还要服侍皇后娘娘,就不陪着夫人了。”

十一娘微微颌首:“黄姑姑请便。我在外面等等就是。”

说着,走到了一旁的西府海棠边。

黄姑姑微微一笑,去了偏殿侯着。

十一娘站了一会,就听到外面有喧哗声。

“本宫只是想来看看皇后娘娘罢了…”声音柔弱,楚楚可怜。

“皇贵妃娘娘请恕罪。”雷公公的声音不卑不亢,“皇后娘娘伤心过度,需要静养。这是皇上的吩咐,奴婢不敢违命。还请皇贵妃娘娘择日再来。”

那娇柔的声音苦苦相求,雷公公却是寸步不让,最终那位闻声已令人怜爱的皇贵妃娘娘还是遗憾地离去。

十一娘心中一动。

宫里的内侍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角色,这位雷公公敢对抗一个皇贵妃,想来是有所依仗的。

大周立国百年,正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她不相信徐令宜的手有这么长。那么,雷公公背后的不是皇上,就是皇后了…

十一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暖阁。

皇贵妃走后没多久,又有贤妃、静妃、章婕妤、宋婕妤、杨美人、余美人一一粉墨登场,都被雷公公拦在了门外。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吹到身上冷飕飕的。

有小宫女给她递了手炉来:“夫人去去寒气。”

十一娘微笑着向她道谢,八分的银锞子赏了两个给她,佯装好奇地问:“我听说宋婕妤长得十分漂亮,可有此事?”

那小宫女点头,低声道:“她和杨美人原来都是宫里的乐工。”

也就是说,出身卑微,以色侍人之辈。

十一娘微微一笑。

杨氏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抵毁她啊!

不过,这种手段太低劣,让人一看就明白。也不怪周夫人不理睬她!

思忖间,黄姑姑轻手轻脚地撩了正殿的帘子朝她点头:“皇后娘娘请夫人进来。”又招了几个宫女:“去,打了热水给太夫人擦把脸!”

十一娘知道里面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下来,跟黄姑姑进了东暖阁。

皇后娘娘倚在大迎枕上,太夫人坐在床边的锦杌上,两人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还拿着帕子在抹眼角。

十一娘上前给皇后曲膝行了福礼,一声不吭地立在太夫人身后。宫女已打了热水进来,黄姑姑带着五、六个宫女服侍着皇后娘娘净脸,十一娘在一个小宫女的帮助下服侍着太夫人净脸,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水响、拧帕子的声音。

不一会,皇后娘娘和太夫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太夫人起身告辞:“娘娘多多保重。老身明天再来看您。”

皇后娘娘望着母亲,眼角又有泪光闪烁:“天色已晚,太夫人一路小心。”

两人又恢复了君臣的客气与疏离。

太夫人道了谢,十一娘上前扶着出了殿门。

迎面碰到雷公公。看见太夫人和十一娘,他一面行礼,一面道:“皇上和三皇子来了!”没待太夫人说话,已匆匆进了大殿。

太夫人长透一口气,带着十一娘出了坤宁宫,在宫门口遇见了前拥后呼坐着暖轿的皇上。两人忙避到了墙边。

轿子却停了下来,皇上走出来,和太夫人打招呼:“太夫人!”

太夫人忙跪了下去,十一娘顾不得脚下是被寒风刮过的青石板,也跟着跪了下去──膝盖很快就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

“太夫人请起!”皇上声音温和,有穿明黄色蟠龙图案的少年急步过来把太夫人搀了起来,对十一娘道:“永平侯夫人请起!”

“老身多谢三皇子。”太夫人向那少年道谢,有些颤巍地站了起来。

十一娘看着跟着说了一声“多谢三皇子”,然后站起来扶了太夫人的另一边。

被称为三皇子的少年就好奇地打量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也趁机睃了三皇子一眼。

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皮肤白净,长着一双和徐令宜一模一样的凤眼。

外甥像舅!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天色已晚,”皇上吩咐身边的人,“用朕的暖轿送太夫人出宫。”

太夫人听了又要跪下推辞。

皇上已道:“泰儿,你送太夫人出宫!”

三皇子立刻躬身应“是”。

皇上昂首进了坤宁宫。

三皇子叫内侍抬暖轿来。

太夫人握了三皇子的手:“不用,您陪着老身走一走。”

三皇子低声道:“太夫人还是听父皇的吧!您有时候过于小心翼翼,反让父皇心中不安。”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跳。

没想到三皇子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见识。是不是皇家的孩子特别早熟。她想到了徐嗣谕…

她不由朝三皇子望去。

三皇子正好抬头,两人的目光就碰在了一起。

十一娘大大方方地朝着三皇子点了点头,三皇子神态沉稳,微微颌首,一心一意去扶了太夫人:“您在这里等等,暖轿马上就来。再晚,宫里就要落匙了。而且刚才礼部已奏请父皇,五弟丧仪等同亲王礼,明日即入棺,诸王大臣、官员及公主、在京四品以上内、外命妇齐集致哀。天气寒冷,母后那里还需要您开导,忙的事多着,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一席话说的太夫人泪眼婆娑:“三皇子说的是,三皇子说的是。老身一定保重身体,您且放心。”

三皇子又劝慰了几句,内待抬了暖轿来,三皇子亲自扶着上了暖轿,然后和十一娘一左一右护送着太夫人到了东门。

徐府的马车早已在东门等候,徐令宜和五爷都在马车旁等候。看见三皇子,纷纷上前行礼。

三皇子看着徐令宜,眼圈一红,喊了一声“侯爷”。

有了一点小孩子的模样。

徐令宜有些惊讶地低声道:“三皇子怎么在此?”

三皇子道:“父皇和我去看母后,遇到太夫人,让我送一程。”

徐令宜沉吟道:“三皇子还是早点回去。平日皇上日理万机,这样的机会不太多。”说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三皇子听着一凛,立刻道:“侯爷保重,我这就回宫了!”说着,朝徐令宜揖了揖,又朝着太夫人和五爷点了点头,带着内侍、宫女快步朝坤宁宫去。

徐令宜扶了太夫人上了马车:“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太夫人点头,和十一娘上了马车,徐令宜坐了前面的马车,五爷坐了后面的马车,骨碌碌消失在夜色中。

徐府略有头脸的人都知道五皇子去世了,人人战战兢兢,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凝重。

晚饭人都到齐了,包括住在后花园的五夫人。

大家静静地吃了晚饭,徐嗣勤两兄弟相视一望,立刻起身要告辞。

十一娘看着立刻抱了谆哥,低声吩咐贞姐儿:“帮我把他哄得睡了。”

徐令宜看了一眼乖乖伏在十一娘怀里的谆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而三夫人见十一娘借故告辞,也站起身来牵了徐嗣俭的手:“俭哥明一早还要去学堂。”

太夫人点了点头,正欲说什么,徐令宜已淡淡地道:“十一娘留下。贞姐儿带着谆哥去歇下。”

除了太夫人,其他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包括十一娘自己。

贞姐儿听了却神色一振,立刻把谆哥抱过去,却因人小力微,谆哥一下子溜到了地上,要不是一旁的乳娘接着,就要摔一跤。

好在谆哥一向亲近贞姐儿,对十一娘的缺席并不感到遗憾,高高兴兴地牵了贞姐儿的手走了。

三夫人有些讪讪然地笑了笑,也和俭哥走了。

五爷看着就望着五夫人,小声道:“你先回去吧!”

五夫人眼底闪过一丝不高兴,但还是笑着点头,由丫鬟婆子簇拥着走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杜妈妈立刻带着屋里服侍的退了下去。屋里只留太夫人、徐令宜、三爷、五爷和十一娘。

十一娘给众人续了热茶。立在太夫人的身后。

徐令宜望着太夫人:“娘,您先说说您去宫里的情况!”

太夫人微微颌首。可能是想到了和女儿的会面,眼眶有些湿润起来:“皇后娘娘说,皇上已经彻底查过了。五皇子是吃坏了肚子,结果太医院的误诊成了痢疾,又以求平稳,不敢用药,这才延误了病情…”

五爷听了不由横眉怒目:“这帮庸医,上次还把大理封丞危大人的母亲危太夫人给治死了。应该禀了皇上,把他们满门抄斩才是。”

三爷听了就轻轻地咳了咳。

五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徐令宜,有些无趣地闭了嘴。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大家也不要多想、多猜了。”徐令宜缓缓地开了口,“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盯着我们家。三哥,”他的目光落在三爷身上,“你要管好家里的管事,特别是不要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来。如果听到什么闲言闲语的,应该知道怎样应对才是。”

三爷立刻道:“我连夜就把几位管事都招来嘱咐一番。特别是回事处的管事们。”

徐令宜点头。

三爷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招集管事们。”又道,“看这天色,估计到西山去接二嫂的人也应该回来了,我正好去迎迎。”

“去吧!”徐令宜应道。三爷上前给太夫人行礼,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遇到三夫人:“你怎么又折了回来!”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三夫人朝内院张望,“都说了些啥?”

“站在这里打人眼睛。”三爷拉着三夫人往外走,“我们边走边说。”

三夫人“嗯”了一声,跟着丈夫朝外走。

“没说啥!”三爷把徐令宜的话告诉了三夫人,“…让我吩咐管事们一声。”

三夫人听了撇了撇嘴:“我可不相信。好好一个大活人,竟然给医没了。”

三爷没有做声。

三夫人就戳了戳丈夫:“喂,十一娘在里面干什么呢?”

三爷哪里不知道自己妻子的心思,装聋作哑地道:“丫鬟婆子都不在,四弟让帮着端茶倒水。”

“我可不信。”三夫人说着,声音却恢复了之前的精神,“二嫂什么时候到?”

“我正要去迎!”

“我和你一起去!”三夫人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兴奋。

屋里的徐令宜见三爷走了,就把目光投在了五爷身上:“明天到思善门哭丧,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里,要是乱跑,你就给我辞了差事呆在家里,从今以后哪里也不许去!”

五爷瞪大了眼睛:“我又没干什么…”

徐令宜目光一冷。

五爷立刻焉了,低声说了句“知道了。”

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太夫人看着不由叹了口气,支了十一娘:“你去给我们重新沏杯茶来。”

十一娘应声而去,见厅堂外一个人都没有,静静站在槅扇外听了几句。

“令宽,你是个好孩子。”太夫人说话的声音比平常要低几分,好像怕被听见了似的,“性格直爽,待人真诚。别人看着你是正人君子,不免欺之以方。别的不说。就说王琅。他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你待他如亲兄弟,我待他也如子侄一般。可他打死了人,却诓了你去,想赖在你身上,让你去抵罪。要不是你四哥反应快,你说那事,怎样收场?”

难怪要支了自己,原来涉及到王琅。

如果真如太夫人所言,那徐、王两家翻脸也就说的通了…

“娘,”五爷声音里有浓浓的愧疚,“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有心算无心,你自然会上当。”太夫人声音里并无责怪,只有担心,“娘现在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这些事了。你好生生的,别去听那些闲话,管那些闲事,娘也能安安心心地多过几天舒坦日子。你四哥也是担心你,怕你又和那些人绞到一起去了。”

“娘,”五爷连连保证。“我一定好好待在公署,不到处乱跑的。”

“你跟着你四哥,你四哥歇哪里,你就歇哪里…”

十一娘已经听到了她想听的,转身去沏热茶,却看见三爷、三夫人陪着个穿着白狐斗篷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

“四弟妹,看是谁回来了?”三夫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十一娘定睛一看,竟然是二夫人。

“二嫂,您回来了!”十一娘客气地和她打招呼,又禀太夫人:“娘,二嫂回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太夫人声音里隐隐含着惊喜,五爷已撩了帘子,风一样地刮过来,“二嫂。”

二夫人解了斗篷,露出秀丽的面庞。

“五弟,丹阳还好吧?”她笑着和五爷打招呼。

五爷赧然:“都是丹阳太任性…”

“胡说些什么?”二夫人神态温和,“娘的身体还好吧?”转移了话题朝内室去。

五爷忙帮她撩了帘子:“娘还好!”

大家簇拥着她走了进去。

十一娘去沏了热茶端进去,二夫人等人已分主次坐下,正说着五皇子的丧事。看见十一娘进来,三夫人起身帮着端茶,话题也被打断了。

上了茶,三爷啜了一口,放下茶盅:“我们先走了──我还有事!”然后朝着三夫人使了个眼色。

三夫人很不想走,但见丈夫态度坚决,怏怏然地站起来随三爷走了。

“你也早些歇了吧!”太夫人见了就对五爷道,“丹阳一个人在后花园,我也不放心。”

五爷起身应“是”,朝屋里的人揖了揖,回了后花园。

徐令宜就指了五爷坐的太师椅对十一娘道:“你也坐吧!”

二夫人听着抬睑飞快地睃了十一娘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睑,低头啜了口茶。

十一娘颇为诧异。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列席徐家高端会晤的资格。

她恭声应“是”,以一个新人谦虚态度半坐在了太师椅上。

“怡真也回来了。”太夫人表情肃然地望着徐令宜,“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徐令宜神色凝重:“一听说五皇子出了事,我就派人去找五皇子的乳娘申妈妈和贴身内侍全德,可还是晚了一步──申妈妈服毒自杀了,全德失足落水。我怕皇后娘娘一时激动说出什么怨怼的话来和皇上生分,只好嘱咐太医院的人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拖几天。又建议皇上,五皇子是因吃食而病,最好是把皇后娘娘和大皇子、三皇子都暂时送出宫去,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估计心里也觉得此事蹊跷,二话没说立刻同意了。还找借口说是三皇子身体不适,让皇后娘娘带着去西山泡泡温泉。五皇子这两天调皮,正被师傅教训,免得看到也吵着要去,让五皇子不要来辞行了。等过两天也把五皇子送到西山去。皇后娘娘没有生疑,带着三皇子去了西山的行宫。两天后,五皇子就病逝了。皇上秘而不宣,顺藤摸瓜,摸到了慈宁宫…”

十一娘听着心里一紧。

皇后娘娘对自己的母亲定不会隐瞒,那五皇子是因用药不当而去世的“真相”就应该是皇上告诉她的了…看样子。皇上是不准备追究这件事了。所以,才有了礼同亲王…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

“不对!”太夫人突然道,“既然冒了这样的风险要害嫡子,怎会弃长子而就幼子?这说不通…”

十一娘觉得太夫人说的有道理。

宫闱之事,实实虚虚,虚虚实实,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恩人当仇人,把仇人当恩人…她虽然没有经历过,却在那些史记中读到过。

“大皇子今年十四岁了,”二夫人沉吟道。“三皇子今年也有十一岁了。他们都是在皇子府诞生的,亲眼见到自己的父皇是如何从皇子到太子再到荣登九鼎。五皇子却不同,他懂事的时候,父亲已是皇上,母亲是皇后,他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之一…他今年毕竟只有五岁…”

二夫人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大皇子和三皇子年长些,对宫闱之事有所了解,也有了些城府,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摆布。只有五岁的五皇子,还是天真烂漫年纪和心态,容易下手。

“…何况,就算是大皇子有什么事,也无损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地位。只要帝后恩爱,就还有诞育皇子的机会…”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动。

徐令宜曾经说过,皇后娘娘把皇上当夫君一样的敬重而不是当皇上一样的敬畏,一方面说明了皇后娘娘还保持着少女般的童真,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帝后的相处模式不会那么等级森严。是不是可以说,他们如寻常夫妻一样的过日子,恩爱甜蜜的同时,也会像普通人那样吵架,甚至是赌气…

所以,这个计策不是为了害死嫡子,为的是让帝后反目。因为没有嫡子的皇后固然有后位不稳的嫌疑,可废后之子,只怕比那些身份低微嫔妃之子地位更为尴尬,更不足为惧。

她又想到了自己在坤宁宫见到的情景──皇上登基不过短短四年,除章婕妤和余美人是原来王府的旧人因生子而封外,又新添皇贵妃一人,妃子两人,婕妤一人,美人一人…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皇上,在享受权利的同时,开始享受起女人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样一想,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

十一娘不由重新审视二夫人。

她的想法和徐令宜不谋而合。

出事后,徐令宜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要稳住皇后娘娘,不要说出或是做出什么让皇上不满的事来。

徐令宜有强大的消息网,可二夫人…

如果她一直在徐家关键的时刻起着这种如幕僚般的作用,那太夫人和徐令宜对她的尊重从何而来也就能够理解了。

念头闪过,十一娘不由踌躇满志。

这个社会对女人诸多限制,其中就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徐家的所作所为显然与这种说法是背道而驰的。是因为徐家特殊的经历使得女子有机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从而在家族内部提高了自己的地位?还是因为徐家一向都有这个自信和胸襟让女子参与家族的事务?

她相信是前者──当家族陷于危难时,得到赦免的多半是女性和幼童。

“郑安王谋逆案”被夺爵的开国功臣有二十四家,最后恢复爵位的不过五家。这个数字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二夫人的话不仅让十一娘思考,也让太夫人眼前一亮。

“不错,这样才说的通。”她目光锐利如锋地望着徐令宜,“你有什么打算?”

徐令宜看着二夫人:“二嫂很久都没有见皇后娘娘了吧?这次去哭丧,也应该去问个安才是。”

二夫人点头:“侯爷放心,我从西山赶回来,就是怕被皇贵妃等人趁虚而入,乱了皇后娘娘的心志。化解悲伤的最好办法是再生一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