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嗣谆和徐嗣诫已快从正屋出来迎了过来。

“母亲!”两人恭敬地给十一娘行礼。

十一娘打量着徐嗣谆和徐嗣诫。前者看上去举止从容,眉宇间却有几分难掩的忐忑;后者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似的,神色间有几分不安。

他们肯定知道徐令宽是徐嗣诫的生父了,就算不完全知道,估计也猜测到了几分。否则不会对她的到来这样心虚。

她笑着随两个孩子进了屋,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坐下,碧螺和雨花小心翼翼地上了茶点,徐嗣谆和徐嗣诫则陪坐在炕边的锦杌上。

待十一娘喝了几口茶,徐嗣谆才道:“母亲过来,不知道有什么嘱咐?”

“也没什么事!”十一娘放下茶盅,用帕子沾了沾微湿的嘴角,笑道,“这些日子我一直陪着你六弟,想把他这刚烈的性子拘一拘,每天下午和他待在屋里磨叽。今天沐休,赵先生带他去了白云观,我也得了闲。就到处走走。”

那天母亲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一副待他开口说话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今天稍有动静,又赶了过来…母亲,是要和他把话挑明吗?那母亲是不是也知道了自己是五叔的亲生子呢?

这念头一闪,徐嗣诫的神色就变得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徐嗣谆则有些讪讪然地笑了笑。

门口一番闹腾,也许能瞒过在后院安享晚年的祖母,却不可能瞒得过主持府里中馈、又对他们事很关心的母亲。母亲选在这个时候来,只怕已经有察觉。

只是不知道母亲对他们的事到底知道了多少?

按道理,他应该委婉地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可这件事却涉及到上一辈人的德行,他一个做晚辈的,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先拖一阵子再说吧!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徐嗣谆鸵鸟般地把这些念头都埋到了心里。装做听不懂的样子,顺着母亲的话往下说:“六哥这些日子乖多了。赵先生上课的时候不仅认真地听,还向赵先生请教那些典故。赵先生高兴极了。有一次讲到兴至,把五弟的课挪到了下午,把我的课推后了一天。”徐嗣谆佯做出模无可奈何的样子,“结果我的一句‘致知在格物’到今天也没有讲完”又道,“既然今年六弟不在家,今天又是祖母吃斋的日子,母亲不如留在淡泊斋用晚膳吧!前些日子您赏的鳊鱼还养着,正好让厨房里做了。”

母亲虽然不用服侍祖母吃饭,却也不能丢下爹爹不管吧!

等母亲走后,他再好好的劝劝五弟,免得五弟露出什么马脚来。大家一个屋檐下住着,当初爹爹要把这消息瞒下,肯定有他的道理。现在他们把这事给捅穿了,只会让长辈们脸上无光。对五弟以后也不太好!

徐嗣谆在心里打着算盘。

谁知道十一娘微微一笑,道:“好啊!那我今天就留在你这里用晚膳了!”

“啊!”徐嗣谆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起来,“那,那我就吩咐厨房的人做鳊鱼…您是喜欢吃香煎的呢?还是喜欢吃煮的呢?”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暗暗跺脚,一边说,一边瞥了徐嗣诫一眼,示意他千万别乱说话。

徐嗣诫正沉浸在自己的担心、害怕中,哪里注意到徐嗣谆投过来的目光。他坐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只盼着时光从此停伫在这一刻,再也不要往前走。

“我不挑食的。”十一娘笑盈盈地着徐嗣谆,“你让灶上的做拿手的就行了。”

徐嗣谆不敢和十一娘对视,低声应“是”,竟然亲自起身去站在门口吩咐碧螺,然后又很快地折回来陪十一娘坐着说话,十分殷勤。

“六弟的武艺学的怎样了?”他无话找话地道,“我听庞师傅开始教六弟内家功夫?先前只听说他是个开武馆的,没想到竟然还会内家功夫。我看,母亲还是让六弟学内家功夫。延年益寿,养于内而溢于外。不像外家功夫,练得一身横肉,看上去就像个蛮夫。”

自从上次去给庞师傅陪过不是,有了十一娘的督促,谨哥儿再也不敢怠慢庞师傅的话。庞师傅看他用心,很快掌握了蹲马步的决诀窍,商量徐令宜,想教谨哥儿一些内家功夫。

这件事,徐令宜也有些意外。

学了内家功夫,劲由内发,再学外家功夫就能事倍功半。为此,徐令宜还特意让邵仲然给庞师傅在沧州买了一百亩地,一间五进的宅院做为谢礼。十一娘却理解为庞师傅因为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想快点让谨哥儿在武艺上有所建树,算是报答徐令宜的礼遇。她只关心儿子是不是有内外兼修的天赋,不想把谨哥儿拔苗助长。

徐令宜听了哂笑:“人家只说要教,至于谨哥儿能不能学,学不学的会,还要看谨哥儿有没有这个缘分。”

十一娘笑道:“听说内家功夫不是人人都能练的。也不知道你六弟有没有这个缘份!”

“六弟聪明伶俐,肯定没有问题!”这到是徐嗣谆的真心话。

两个人说着闲话,徐嗣谆恨不得一眨眼就到用晚膳的时候,他也就不用这样辛辛苦苦地和母亲拉家常了。十一娘却暗暗好笑。徐嗣谆转着谨哥儿说话,分明是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让她不去细究徐嗣诫的事。

她欣慰之余又有些嘘唏。

虽然缓慢,徐嗣谆也以他自己的方式长大了,而且还成了一个性情宽和、心底善良的孩子。

他这样,她算不算是完成了元娘的嘱托呢?

十一娘慢慢站起身来:“我来的时候,看见你的美人倚上摆了盆白色的菊花,花大如碗,花瓣团抱如绣球,从前未曾见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徐嗣谆和徐嗣诫忙陪着站了起来。一面陪着去了屋檐下的走道,一面解释道:“说是叫雪团。是季庭今年养的。我看着可爱,就让人搬了一盆过来。还有两盆放在书房的案头,要是母亲喜欢,我让碧螺这就给您送过去。”

“行啊!”十一娘的话让徐嗣谆目瞪口呆,“你带着琥珀去给我挑选一盆吧!”

母亲是有话要和单独和五弟说吧!就算他这找借口婉言拒绝,母亲还是会找第二次机会把他支开。

徐嗣谆同情地看了徐嗣诫一眼,低声应喏,带着琥珀去了书房。

徐嗣诫哪里不知道。

他喊了一声“母亲”,脸唰地一下变得如素纸一般的苍白无色。

十一娘直直地望着香樟树油绿色的叶子,轻轻地道:“我还记得,侯爷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是个寒冷刺骨的夜晚。我心里有些不愿意…”

“母亲!”徐嗣诫身子微微颤抖,哪风吹枝头的树叶。

“别人都说明血浓于水。”十一娘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沉重地道,“而抚养一个孩子,不仅要供他暖饭,还要告诉他做人的道理,教会他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本领…我费了那么大的劲,要是他长大了想回去找他的父母,我该怎么办?”说着,她侧过身子,直直地盯着徐嗣诫看。

徐嗣诫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角翕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去找生母,果然伤了母亲的心…

“可那时候的诫哥儿,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好像想到了从前的日子,十一娘嘴角渐渐绽开一个愉悦的笑容,“他会扑到我怀里高兴地喊着我‘母亲’,他会把哥哥送给他好吃的糖果留下来给我吃,他会在看见我的第一眼时就露出欢快的笑容…我的心一点点地软了下来。想着,亲生的怎样?怎样的也不能过如此。这就是我的孩子了。我会好好的把他扶养长大,让他读书、写字,和哥哥们一起嬉戏,长成个风度翩翩的小伙了,然后娶妻生子,过上幸福的日子…”她说着,目光灼灼地望着徐嗣诫,“诫哥儿”表情却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是我的儿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发现了些什么。你是我养大的,你就是我的儿子,就是四房的五少爷,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母亲!”徐嗣诫呜咽着扑在了十一娘的怀里。

这么多天的担心、害怕、忐忑、惊惶,此刻都化为了泪水,一点点的离他而去。

第六百四十三章

把耳朵紧紧地贴在书房窗棂上的徐嗣谆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他直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准备用衣袖擦眼睛,有玉色绣白兰花的帕子递到他的跟前:“四少爷,沙迷了眼,还是用帕子擦一擦的好!”

明快而简洁,是琥珀的声音。

难怪母亲把她屋里一个管事妈妈的位置一直给她留着。

徐嗣谆挺了挺脊背,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重新把帕子还给了她:“我们出去吧!”然后昂首挺胸地出了书房。

这样多好!

一家人高高兴兴的!

琥珀望着徐嗣谆的背影微微一笑,捧起手中的青花瓷花盆跟了上去。

十一娘正揽着徐嗣诫的肩膀站在屋檐下。

西下的余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像镀上了一层金箔,有种静谧的美好。

徐嗣谆不由放慢了脚步。

有道红色的身影像风似的刮了进来:“娘,娘,娘,我回来了!”谨哥儿嚷着,冲进了十一娘的怀里。

黄小毛、王二虎、长安,随风…哗啦啦地跟了进来,打破了庭院的安宁。

十一娘放开徐嗣诫,低头笑望着满头大汗的儿子:“白云观好玩吧?”

“好玩,好玩!”谨哥儿说着,朝身后伸手,黄小毛立刻把身上的包袱递给了谨哥儿,谨哥儿一屁股就蹲了下去,在地上打开了包袱,“这个是黄杨木梳子,给娘的;这个是甜白瓷的笔架,是给四哥的;这个黄色的琴穗,是给五哥的,这本《道德经》是给二哥的,这个鎏银的手镯,是给二嫂的;这朵大红色牡丹娟花,是给祖母的;玉兰花给二伯母…”他包袱里零零碎碎大堆东西,“茶叶是给爹爹的,镇纸是给五叔的,香熏炉是给五婶婶的,木刀是给七弟的,拨浪鼓是给八弟的,胭脂盒是给二姐姐的…”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徐嗣谆和徐嗣诫接过礼物,纷纷向谨哥儿道谢,特别是徐嗣诫,还笑着摸了谨哥儿的头。

“不谢,不谢!”谨哥儿眯眯笑着,翻出一个纸匣子打开,从满满一匣子石榴绒花里拿出一朵递给琥珀:“这是给你的!”

琥珀面露喜惊:“我,我也有!”

“是啊!”谨哥儿说着,把纸匣子塞到了琥珀的怀里,“其他的,让宋妈妈、秋雨他们拿去分了吧”眼角瞟见立在一旁的碧螺,又道,“碧螺,你们也有份。”

反正他买了很多。

“哎哟!”碧螺忙曲膝行礼。

院子里气氛热闹起来。

谨哥儿拉了十一娘说着去白云观的情景:“…师兄说,行礼的时候要左手捏着右手的大拇指抱拳…敬香要从后往前敬…进门的时候不能走中间的门,要从两边进去…”

十一娘认真地听谨哥儿兴奋地说东说西,不时应上一句“是吗”、“真的”,谨哥儿越说越高兴,连看杂耍的时候他丢了十文钱的事都告诉了十一娘。

徐嗣谆见谨哥儿的话说不断,大家都这样拥在门口,让人看到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打断了谨哥儿的话:“你饿不饿?我让厨房做了鲍鱼。六弟不如梳洗一番,等会也好用晚膳。然后我们再一起去给祖母问你,你也可以把买回来的东西送给大家。你看怎样?”

“好啊!”谨哥儿笑着拽了十一娘的手往外走,“娘,你给我洗澡”一副要回去的架势。

这怎么能行!

眼看着到了晚膳的时候,怎么能让母亲和六弟空着肚子回去!

徐嗣谆忙拦了谨哥儿,对十一娘道:“母亲,就让六弟在我这里梳洗吧!我让碧螺去给六弟倒水,让绿雪给六弟拿衣裳。”

先前徐嗣谆已吩咐厨房准备饭菜了,还特意做了鳊鱼。十一娘也没有准备走。

“行啊!”十一娘笑道,“那我们就借你的净房一用。”

徐嗣谆松了口气,笑着吩咐碧螺和绿雪。

谨哥儿却轻轻地拉着母亲的衣袖,在母亲的耳边低声道:“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怎么了?”十一娘轻声问他。

他扭捏了一会,才小声道:“娘,我,我不要吃鲍鱼。我要吃雪里红包子!”

十一娘愣住。

谨哥儿已道:“我看见白云观外面有包子卖,这么大的个!”他用手比划着,“包子上还点了个小红点。说是用雪里红五花肉做的包子。可赵先生说我不能吃外面的东西…”他说着,仰了头望着十一娘,“娘,我想吃雪里红的包子”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

小孩子的好奇心重,总觉得外面的东西比家里的好吃。

十一娘不由失笑,问谨哥儿:“现在做雪里红五花肉包子还得来及吗?”

“这有什么难的!”谨哥儿的声音虽然小,大家都仔细地听着他们母子说话,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徐嗣谆笑道,“你快去淋浴。等你梳洗出来,热腾腾的雪里红包子就端上桌了。”

谨哥儿高高兴兴地随着十一娘去了净房。

徐嗣诫拉着徐嗣谆去了书房。

“四哥!”他显得有些激动,“母亲说,说她也担心我长大了不认她…还说,我是她儿子,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把我让给别人的!”

徐嗣谆就佯装不悦的样子轻轻地朝着他的肩膀捶了一下:“我就说,让你别担心。母亲都这样说了,你以后可不能自寻耐烦了!”

徐嗣诫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母亲的…会好好读书,像二哥那样,中秀才,中举人…再也不去唱戏了,让母亲为难了…”

他说着自己的要算。

琥珀则和碧螺收着谨哥儿丢在地上的东西。

碧螺忍不住摸了摸戴在手上的石榴绒花:“六少爷越来越像四夫人了…四夫人待人也十分大方!”

这还用你说!

琥珀笑而不答,问她:“你们有几个人?先挑几朵去戴吧!”

碧螺数了几朵拿去了屋里。

厨房边端了包子过来。

谨哥儿和十一娘还没有出来。

徐嗣谆看着那包子倒有谨哥儿说的那么大,只是没有点上红点,道:“家里有红曲吗?”

端包子的婆子笑道:“四少爷说的是点个喜啊!我这就去拿。”说着,转身端了一小碟红曲来,用毛笔沾了往上点。

素白的包子因此有了几份颜色,好看了很多。

徐嗣谆看着有趣,笑道:“我来!”

婆子忙将笔递给了徐嗣谆。

徐嗣谆点了几个,把笔递给徐嗣诫:“你也试试!”

徐嗣诫学着点了几个点,笑道:“不要说六弟了,就是我看着,都有些嘴馋起来…”他的话音未落,门口一阵响动,随后有个严厉地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愕然地抬头,顺声望去,就看见徐令宜眉头微蹙地站在门口,神色肃然。

“父亲!”徐嗣谆和徐嗣诫忙上前行礼。

徐令宜眼角瞥过徐嗣诫丢下的毛笔,沉声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拿着毛笔点喜…”颇有些不悦,“亏你们想的出来!”

五弟刚刚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爹爹这样喝斥他,他会不会因此觉得委屈呢?

徐嗣谆有些担心。忙解释道:“是我看着外面卖的包子上面都点着喜…”一句话没有说话,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他的眼角不由瞥了过去,看见了徐嗣诫的手。

“父亲,是我不对!”徐嗣诫高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的声音清朗,哪里有一点点的不悦。

徐令宜神色微霁:“你母亲呢?”

无缘无故的,怎么跑徐嗣谆屋里来吃饭?

“在给六弟洗澡呢!”徐嗣谆忙道。

徐令宜微微颌首,去了净房。

“五弟!”徐嗣谆忙道,“父亲一向这样…”

徐嗣诫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父亲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才会这样训斥我,才会要管教我!”他嘴角绽起个柔柔的笑意,“四哥,你说的对。是我自己太多心了”他大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一次,他这样自信地说话。

第一次,他觉得心里这样的踏实。

徐嗣谆不明白,但徐嗣诫能够放下这件事,总归是件好事!

他笑着拍了拍徐嗣诫的肩膀:“那就好!”

徐嗣诫朝着徐嗣谆笑着点了点头。

九月初九在凌穹山庄设家宴。

十一娘主持中馈,一早就带着几个孩子到了。

项氏在山脚迎了太夫人和二夫人。

刚坐下,五房的人上了山。

徐令宽牵着八岁的歆姐儿走在最前面,五岁的诜哥儿拿着把木剑挥来挥去、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间,三岁的诚哥儿被乳娘抱在怀里,和五夫人并肩而行。歆姐儿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停下脚步指给徐令宽看。徐令宽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时笑着低头和她说上两句。诜哥儿看了,也凑热闹似地跑去看。诚哥儿看了,在乳娘怀里扭着身子要过去。五夫人就抱着诚哥儿过去。一家人笑呵呵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这才往上爬。

依在穹凌山庄美人倚旁的徐嗣诫心中浮起一道涟漪,但很快,这涟漪就被十一娘的声音驱散:“诫哥儿,你去看看,你五叔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徐嗣诫回头,看见一双平静却充满了信赖的眸子。

“好!”他笑着转身迎上了徐令宽,目光坦然地望着徐令宽喊了一声“五叔”:“母亲正担心您怎么还没有来呢?”

徐令宽不禁眉角微挑。

徐嗣诫平时见到自己总是有些畏手畏脚的,怎么突然变得…

念头一闪,徐嗣诫已和他越身而过。

“诜哥儿,六弟等你好半天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吃过螃蟹,赏了菊花,天气就渐渐凉起来。

皇上新纳的王美人给皇上添了位皇子,太子妃芳姐儿则给皇上添了位皇孙,皇三子封了雍王,在崇文坊那边单独开了府,永和十二年的秋天,大家过得热热闹闹。周夫人却没有忘记谨哥儿的生辰。十月初十那天亲自登门,送了谨哥儿两封湖笔,两匣徽墨,一对端砚,两件宝蓝纻丝袍子,两双福字云履棉鞋做生辰礼物。

十一娘很不好意思,忙请周夫人到内室坐了,留了她用午膳:“…小孩子的散生而已,让姐姐破费了。”

“你这样说就和我见外了。”周夫人笑吟吟抱给她道谢的谨哥儿,“我们家谨哥儿,可是皇太妃命里的福人呢!”

十一娘有些哭笑不得。

周夫人把这次芳姐儿产子的功劳又算在了谨哥儿的头上。

“这也是太子妃的自己的八字好!”

芳姐儿有两个儿子傍身,总算是暂时站稳了脚根。

周夫人但笑不语,从衣袖里掏了块和田玉的玉牌挂到了谨哥儿的脖子上:“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这还是早些年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知道我要来看谨哥儿,特意嘱咐我送给谨哥儿的。”说着,又掏出对赤金的手镯套在了谨哥儿的手上,“这是你周伯父送你的。”又拿出块翡翠玉环挂在了谨哥儿的腰上,“这是我去慈源寺给太子妃还愿的时候,请济宁师太开过光的。保佑我们谨哥儿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又拿出个大红底用金丝线绣着年年有余图案的荷包,“这里面有几颗东珠,给你拿去玩去!”

十一娘不由额头冒汗。

“周姐姐…”她刚开口喊了一声,周夫人已把那荷包塞到了谨哥儿的怀里,“这是我们做长辈给孩子的,可不是给你的。你就少说两句吧”然后笑着对谨哥儿道,“好孩子,伯母知道你祖母多的是好东西,你的眼孔也高,这些东西你都不稀罕。只是今天伯母来的急,等过年的时候,伯母再好好给你找几件有趣的东西送你玩。”

谨哥儿见那和田玉洁白细腻温润,翡翠晶莹水润清透,都不是凡品,心里十分喜欢。可见母亲一副拒绝的样子,他只好把东西往周夫人怀里推:“伯母,我不能要!”

周夫人也不理他,一面把东西重新塞进谨哥儿的怀里,一面和十一娘说话着:“我听人说,谨哥儿开始跟着师傅习武了?”没等十一娘开口,她已嗔道,“这是为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武多苦了。你怎么舍得?难道我们谨哥儿还要靠这个升迁不成?”

周夫人在这边跟谨哥儿抱不平,五夫人也在为自己的儿子抱不平。

“…总归不是自己请来的师傅。教起孩子来就有所偏颇。”她坐在孙老侯爷床榻前的锦杌上,小心翼翼地把药吹凉了往孙老侯爷的嘴里喂,“同样是蹲马步,庞师傅私下教谨哥儿内功,现在轻轻松松就可以蹲四、五炷香的功夫。我们诜哥儿可吃亏了。蹲个三炷香已是腿脚抽筋了。偏生我们诜哥儿又是个不服软的,咬着牙不认输。我劝他,十个指头有长短。谨哥儿的马步蹲的好,可他的箭射得不如你好。他不仅不听,还早上去蹲了马步晚上回来继续蹲。爹,您看这可怎么是好啊?”

言下之意,让孙老师给诜哥儿单独找个师傅。

“哦!”孙老侯爷听着微微一愣,“这么说来,永平侯同意谨哥儿跟着师傅习内功了?”

人年纪大了,就经不起事了。自中秋节孙老侯爷偶染风寒之后,就一病不起。如今已经快两个月了。太夫人知道后,让徐令宽带着五夫人和孩子们回红灯胡同小住。五夫人这些日子天天在父亲面前侍疾。

见父亲面露诧异,五夫人忙道:“是啊!我还听说,谨哥儿每天早上蹲马步,练外家功夫,每天晚上回去打坐,练内家功夫人。为这个,侯爷让赵先生把谨哥儿的功课都减半了。”

孙老侯爷重新倚在了大迎枕上,刚才还轻松惬意的表情中有了一分凝重。

他默默地喝了汤药。直到五夫人收拾了东西要退下的时候,才指了身边的锦杌示意五夫人留下来:“那你知不知道,习了内家功夫,虽然学起外家功夫来会事倍功半,但打根基的时候,最好不要成亲。要不然,功夫就白练了!”

五夫人满脸错愕。

“你还想不想让诜哥儿习内家功夫?”孙老侯爷若有所指地问女儿。

“不想!”五夫人想也没想,立刻道,“我还指望着诜哥儿早点取妻生子呢”说着,面露犹豫,“四嫂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她怎么舍得…”

“是啊!”孙老侯爷望着女儿,“她都舍得,你有两个儿子,你怎么就舍不得?”

五夫人愕然。

孙老侯爷已高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把七少爷叫进来!”

“爹!”五夫人感觉到有些不妙。

孙老侯爷却朝着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诜哥儿正由孙家的几个护卫陪着在校场上练习射箭,听说外祖父找他,匆匆擦了个脸就跑了去。

“外祖父,外祖父。”他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孙老侯爷的面前。

外祖父很喜欢他,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孙老侯爷轻轻地摸了摸诜哥儿的头发,对这个健康活泼的外孙越看越心里越高兴。

“你想不想和谨哥儿一样,也跟着师傅学内功?”

“想!”诜哥儿眼睛一亮。他就知道,外祖父一定有办法让他变得和谨哥儿一样的厉害。他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外祖父。

“爹!”五夫人不由皱了眉,“他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

“好了!”孙老侯爷淡淡地打断了女儿的话,“这件事,我心里有数。”说完,他和颜悦色地望了诜哥儿,“不过,学内家功夫很难。而且,在没有学好之前,是不能成亲的…”

诜哥儿听了立刻大声道:“那六哥他成亲吗?”

孙老侯爷不禁哂笑:“他也一样。没有学好之前,是不能成亲的!”

“那我也不成亲!”诜哥儿立刻道。

“好!”孙老侯爷高兴地喝了一声,“有志气”然后笑眯眯和诜哥儿拉勾,“你可不能食言啊!”

诜哥儿连连点头:“外祖父,您放心,我肯定不会食言的。而且我肯定比六哥学的还要好!”

孙老侯爷老大宽慰地点头,让身边服侍的把他带了下去,吩咐五夫人:“你去把令宽找来。我要话要跟他说!”

“爹!”五夫人很不安。

儿子的前程难道就这样被决定了不成?

“现在太平盛世,又不用打仗。学这些什么?”她反对道,“再说了,就算是世事动荡,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家诜哥儿真枪真刀地上阵杀敌啊!”

“这个道理你都懂,难道你四伯不懂!”孙老侯爷笑道,“你啊,要好好动劝脑筋才行去把令宽叫进来吧!”

五夫人有些郁闷地走了。

那个一直弯着腰静默地立在老侯爷床头的长随这才抬起头来:“侯爷…这件事,您看是不要再等等看…七少爷年纪还小…”

“不用了!”孙老侯爷摇了摇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些士子们分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就只好论资排辈。我们行伍出身的可不一样。一拳打过去,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谁的拳头硬,就服谁。想当初,徐令宜要不是要身好武艺,又怎么能那么快就把军营里的那帮老油条给镇停顿了呢?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怕他永平侯的身份?既然我们家诜哥儿迟迟早早要走这条路,还不如早点谋划一番。总比临阵磨枪要好啊!何况徐家在军中还有那么大一个摊子,徐令宜不能就这样丢下来不管吧?”孙老侯爷说着,眼睛幽幽地盯了头顶蓝绿色六棱纹的承尘,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西边,已经安稳了有十年了吧…皇上如今年富力强,自然没事…可再过十年呢?那个时候,谨哥儿也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长随身子一震:“侯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孙老侯爷笑了笑,“徐令宜,可不是那种盯着脚尖过日子的人。你要是不信,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没几天,诜哥儿就趾高气扬回到了荷花里。

他指了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汗,看了微跛的庞师傅一眼,笑道:“这是杨师傅。我外祖父赏我的。从今天起,我就开始跟着他习内家功夫了。”

谨哥儿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回去挥舞着拳头对十一娘道:“我是哥哥,还比不过他,岂不让人笑死了…”原来早上起床的时候都会在被子里赖一会的,现在不等红纹去叫就自己起了床。

一个人成功与否,很大程度在于他是否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十一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每天早上陪着谨哥儿起床,陪着他打坐。过年的时候,更是谢绝了一切的宴请,不管家里是唱堂会还是请春客,十一娘去打个招呼就回来,从不多留片刻,维持着原来的做息时间。

这对谨哥儿的触动很大。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段时间的刻苦练习,他不管是外家功夫还是在内家功夫都有了一点点的门道。这让谨哥儿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超越了自我的快乐,变得更自信。无形中认同了十一娘灌输给他“坚持,就能获得成功”想法。

第六百四十五章

十一娘看着儿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活泼,放下心来,开始忙碌着过年的事。

祭了灶王,扫了尘,换了新桃符,把祖宗的景像都拿出了供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放爆竹,吃年夜饭了,她和徐令宜这家那家的年,又去赴春宴,直到正月初十二才消停了些。

十娘的嗣子、茂国公王承祖突然来拜访她。

十一娘有些奇怪。

大太太死后的第二年,王太夫人就病逝了。十娘请了王太夫人的一个陪房帮她处理家里的庶务、亲戚间红白喜事的走动,她则门庭紧闭,带着王承祖过起了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孀居生活。除了过年的时候让那位帮她处理家里庶务的陪房陪着王承祖到亲戚家拜个年之外,平时就把王承祖拘在家里读书、写字。据说为了这件事,王承祖的生父、生母好几次上门和十娘理论,说十娘把好好的一个孩子教得呆头呆脑的,连亲戚都不认识了,更别说精通人情世故了。还说十娘这不是在养孩子,是在养个傀儡。

十娘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小厮、粗使的婆子把人给打走了。依旧如故地把王承祖拘在家里。

这年还没有过完,王承祖来干什么?而且往年王承祖过来,也只是在外院给徐令宜拜个年就走。从来没有求见过她。

“让他进来吧!”

十一娘说着,脑海里浮现出王承祖小时候那清秀漂亮的脸庞来。

他和谆哥儿一样大,七年过去了,应该长成小伙子了。不知道容貌有没有什么变化。

思忖间,她看到琥珀带了个穿着茜红色步步高升杭绸袍子的高个少年走了进为。

灵活的双眼,白皙的皮肤,与十一娘印象中那个孩童的影子很快就重合在了一起。

“茂国公?”

“不敢当姨母这样的称呼。”王承祖恭敬地给十一娘行了大礼,“早就应该来给姨娘问安的。只是家母孀居,不便常来常往,还请姨娘多多谅解。”

这是那个所谓呆头呆脑、不懂人情事故的人吗?

照她看来,这个王承祖可比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徐嗣谆都会说话、行事。

“你母亲还好吧?”十一娘让琥珀端了太师椅给王承祖坐。

“母亲这些年一直抱恙。”王承祖稚嫩的脸上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悲伤,目光却有些兴奋,让他的悲伤少了一份真诚,“我年纪小,也帮不上什么帮。只好每个月初一、十五帮母亲在菩萨面前上香祈福,求菩萨保佑母亲能早日清泰平安”说完,问起谨哥儿来,“我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在大厅给姨父问安的时候见过一面。六表弟应该又长高了吧?眼看着要过年了,先生应该早已回乡了,怎么不见六表弟啊?”

十一娘不喜欢王承祖,觉得这个孩子机敏有余,真诚不足。

“你六表弟在武堂习武呢!”她简单的应了一句,立刻转入了话题,“你今天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承祖脸色微红,道,“母亲为我订下了正月二十八的婚期,我特意来给姨母送喜帖的。”

十一娘错愕,半晌才回过神来。

哪里自己给自己送喜贴的!

而且还直接送到她面前来的。

茂国公府再怎么落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规矩还应该有的…

“姨母我也知道,这样有些失礼。只是我有些年没有见到姨母了,怕姨母和我生分,就厚着脸皮来见您了!”王承祖有些坐立不安地道,“这件事,母亲原本是有交待的。让老管家把贴子送到就行了。可我想着,母亲平时和姨母走动的少,婚期又定在正月间,正是家里忙的时候。要是有要紧的事不能去喝喜酒,母亲还不知道怎样伤心难过呢”说着,眼睛一红,“我原本是不想说的…母亲她,母亲她,入了秋天就开始咳血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为我订下了婚期…”

十一娘大吃一惊:“你母亲咳血?可请大夫看了?大夫怎么说?现在怎样了?”

王承祖见她一句接着一句,神色微微一松,道:“已经请了大夫,大夫说,这是陈年的旧疾了,只能慢慢养着。现在时好时坏的。前些日子天气冷,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这几天天气暖和些了,又好了很多。”

十一娘沉默了好一会,让琥珀去拿了两瓶川贝枇杷膏给他:“带回去给你母亲。咳得厉害了,也能润润嗓子!”

王承祖千恩万谢,和十一娘说了会话,就起身告辞了。

待令宜回来,十一娘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你收到茂国公府的喜帖了吗?不是说把孩子拘在家里读书、写字吗?我怎么看着这孩子比我们家那些跑江湖的管事还来事啊!”

“没有!”徐令宜笑道,“这孩子一向都挺机灵的,也没有听说过他在外面惹事生非,想必天生如此吧”又道,“知道娶的是谁家的千金吗?”

只顾着想十娘的事去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吧!

“我没有仔细地问。”十一娘笑道,“过两天宋妈妈随着一起去送礼,到时候让她帮着打听打听就是了。”

徐令宜估计也只是随口问问,和她说了几句闲话,歇下不提。

过了几天,宋妈妈去茂国公府送礼回来。

“听说新娘子是茂国公生母那边的一个什么亲戚。”宋妈妈道,“十姨想给茂国公提前,那边立刻急巴巴的塞了这个人过来。十姨倒是想也没想,立刻就应该了听说,因为这件事,如今茂国公的生母和生父人都精神了不少!”

明明知道王承祖的生父、生母要算计她,她却毫不在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呢?还是无知者无畏的坦然呢?

十一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病怎样了?”

“奴婢看不出来!”宋妈妈拒实以告,“我去给十姨问安的时候,十姨正坐在临窗的大炕前抄《地藏经》。冷冷清清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十娘一惯好强,就算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不会让随随便便就让人看出破绽来。

“知道了你下去歇了吧!”十一娘端了茶。

宋妈妈却犹豫了片刻,说了句“我听说四姨那边,也是茂国公亲自去下的喜帖”这才退了下去。

十娘一个也不想去打扰,王承祖却生怕别人不去…茂国公府安安静静地过了这么多年,突然间有了风起云涌的味道!

不过,这毕竟是十娘的生活,别人不好说什么。

到了二十八那天,十一娘去喝喜酒。

王家的客人不多,除了王家的那些旁支,就是十娘的亲戚,王琳那边只送了礼,没有来人。十娘借口孀居,没有出面。里里外外的事都由银瓶忙活。

看见十一娘,她眼睛一红,将十一娘迎到了厅堂的坐下。

五娘带着孩子去登州过年,还没有回来,四娘和罗三奶奶早来了。罗三奶奶还好说一点,四娘见了她不免有些尴尬。大家打了个招呼,得到消息的王承祖赶了过来。

“十一姨,您可来了!”他说着,嗔怪银瓶道:“怎么把十一姨安置到这里坐?还不去跟母亲通禀一声。”说着,就要搀了十一娘去见十娘。

银瓶露出为难之色:“国公爷,夫人说了,她不见客…”

“十一姨是客吗?”没等银瓶的话说完,王承祖已不悦地道,“母亲不见别人,难道十一姨来了也不见?你直管去通禀好了…”

“国公爷…”银瓶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用了!”十一娘也不想为难自己,“你母亲喜欢清静,我这里坐坐就行了!”

王承祖也不勉强,陪十一娘坐下,笑盈盈地和她们说着话。一会问十一娘徐嗣谆什么时候成亲;一会儿问四娘的次子余立今年下不下场考秀才;一会问起罗三奶奶罗三爷的生意做得怎样──罗三爷连着下了几次考场,最后一次,竟然昏倒在了考场里,二老爷和二太太看着这不是个事,只好打消了让他走仕途的念头,帮三爷盘了间铺子,做起了笔墨生意。决不冷落任何一个人,显得十分的殷勤,以至于坐在一旁的王家亲戚有人笑道:“爷亲有叔,娘亲有舅。你这是有了舅娘不要婶婶!”

王承祖也不生气,笑道:“我是母亲带大了,自然亲娘了!”

好像要极力弥补十娘和罗家众人的关系。四娘和十一娘还好说,罗三奶奶心里就十分的亮敞。待新娘子进了门,她留在王家和王家的亲戚斗牌,十一娘和四娘则各自打道回府,第二次又去送了见面礼。

王承祖和罗三爷渐渐亲近起来。

没几日,罗三奶奶带了一匣子徽墨来看十一娘:“都是自家铺子里的东西,姑奶奶千万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正是用得着的。”十一娘让琥珀收了,把罗三奶奶迎到宴息处喝茶,“三嫂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坐坐?铺子里的生意还好吧?”

“挺好的!”罗三爷在家里从来没有挺直过腰杆说话,以至于罗三奶奶也跟着有点木头木脑的。她了点头,道,“我今天来,是受我们三爷托,有件事要和姑奶奶商量。”

十一娘做出聆听的样子。

罗三奶奶道:“我们家三爷的意思是,如今茂国公已经成家了,十姑奶奶又是孀居,家里有的事多有不便。不如把家交给茂国公来当算了这样一来,十姑奶奶也可以安安心心礼佛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十一娘望着目含殷切的罗三奶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怒。

她竟然帮着王承祖和十娘挣夺管家的权利。

这个王承祖也真是敢想,窜着自己的舅舅出面帮着打压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些,十一娘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先是亲自给罗家的众人下喜帖,借此缓和了罗家与他的关系;然后在利用婚礼极尽殷勤地招待十娘的娘家人,达到他与罗家众人交往的目的。现在,图穷匕见。

如果他不是这么心急,如果他不是挑了在家里没有说话权的罗三爷,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十娘,简单就是养了匹中山狠。

而罗三爷和罗三奶奶帮着王承祖摇旗呐喊,更是让人不屑。

“这倒奇了!”十一娘毫不客气地道,“十姐孀居,行事方便不方便,王家的人都没有说什么,怎么三哥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竟然管到了人家茂国公府去了!”

罗三奶奶微愣。

她住在燕京,十娘和十一娘的关系如何,别人不知道,她却看得十分清楚。这次茂国公陪了小心请三爷喝酒,又暗示如果三爷能当着罗家的几位舅舅、姨母先开口提这事,他就拿出一千两银子做酬谢,她这才想到找十一娘…她没指望十一娘帮忙,只要十一娘能保持沉默…亲戚里面,十一娘的地位最高。只要她不明确表示反对,她就有把握去说服罗家的其他人。要知道,当年大太太的死可是与十娘脱不了干系的。

没想到十一娘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十一姑奶奶有所不知。”罗三奶奶忙道:“是前两天茂国公遇到我们家三爷,说起家里的一些琐事…”

“茂国公是做侄儿的,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家长里短的,有什么不快之处跟舅舅、舅母说,那是看重你们,也是看重十姐这个做母亲的。”十一娘懒得和这种人多说,没等她的话说完,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三哥和三嫂是长辈,应该从中劝和才是,怎么能三言两语的,反而让十姐把管家的事交到茂国公手里。茂国公才刚成亲。知道的,说三哥这个做舅舅的心疼妹妹主持中馈辛苦,想让茂国公早点支应门庭,是为了王家好;不知道,还以为是十姐做了什么大恶不赦之事,连娘家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让她不要再掺合国公府的事了…”

这帽子扣大了。

罗三奶奶心里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先去商量四姑奶奶。不管怎么说,四姑奶奶和三爷是一母同胞的,怎么也不会看着三爷吃亏。

“我们三爷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她的神色变得十分尴尬,“是茂国公说起十一姑奶奶这些年事的不容易,我们三爷这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这就是三哥和三嫂的不是了。”十一娘一点面子也没给他们留,毫不客气地道,“别说我是做姨母,轮不到我说话。就是王家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请我去商量,也要问问大哥的意思才行。哪有做舅舅的不问清红不过,我觉得茂国公年纪还小,十姐这么多年来管理国公侯的庶务、中馈,一直妥妥当当的。没听说过因为孀居的缘故出什么纰漏。为这个就把家交给还没有弱冠的茂国公来打理,是不是太急燥了些。”

态度非常的明确。

然后端了茶。

罗三奶奶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刻就起身告辞了。

十一娘直摇头。吩咐琥珀:“你去趟四姐那里,把三嫂和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全告诉她──他们是一个房头的,有什么事,还是由她出面好一些。”又写了封信让琥珀送到弓弦胡同罗振兴处。

琥珀恭敬地应“是”,犹豫道:“那十姨那里?”

“你也去跟她说一声吧!”十一娘淡然地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一回事,可遇到这样的事,怎么也要跟她提个醒。至于她信不信,听不听,怎么做,那就是她的事了!”

琥珀应声而去。

四娘那边当即就写了一封道谢的信和几匹上好的尺头让琥珀带过来,算是对十一娘道谢。而十娘听见琥珀是奉了十一娘之命去见她,根本就不见琥珀。

琥珀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件事隐晦地跟银瓶说了。

银瓶大惊失色,让金莲陪琥珀坐了,自己又去禀了一道,结果十娘还是没有见琥珀。

“算了!”十一娘觉得现在的十娘不仅古怪,而且荒诞。她长透了口气,“我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惭就行了!”

琥珀苦笑。

十一娘暂时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忙着将各屋冬季的陈设收起来摆上春季的陈设、按例发放春裳,置办夏装…忙完,已是二月下旬,又要开始准备三月三的宴请了。

“我们到流芳坞过三月三好了!”太夫人道,“要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划船。要是天气不好,坐在流芳坞的凉亭里听春雨,也是件极雅致的事。”

自那年三月三十一娘将林大奶奶、周夫人等年纪轻的妇人请到妍春亭“野餐”后,太夫人就一直掂记着。

“好啊!”十一娘觉得每天都坐在点春堂听戏,时间一长,再好也没有了新意,“那我们就在流芳坞设宴好了。”说完,请教太夫人,“您看,我们要不要请两个说鼓的女先生进府来说说鼓?算是应个喜庆的景儿。只是不知道燕京哪位女先生的鼓说的最好?三月三那天能不能来?”

正说着,琥珀神色有些慌张地走了进来。见十一娘和太夫人在说话,她不敢打岔,满脸焦灼地立在那里,显得很是不安。

太夫人知道她是十一娘面前最得力的,也素知她沉稳,看着就叫了她:“出了什么事?你直管禀来就是!”

琥珀忙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急急地道:“茂国公府的十姨突然去逝了。侯爷特意让奴婢来禀夫人一声。”

茂国公府的十姨…

十一娘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谁来报的丧?报丧的人在哪里?”

“有没有弄错?”太夫人是不相信,“她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老人家想到那年的三月三,十娘容颜明媚,笑容飞扬,在一群温顺卑谦的女子中,如夏日的阳光般明亮…不禁语气怅然,“是怎么去的?可留下什么话?”

“奴婢不十分清楚。”琥珀轻声道,“来信报的是茂国公府的一个婆子,奴婢已经带过来了…”

十一娘和十娘是同房的姊妹,接礼,十一娘应该参加她的小殓礼。正式报丧,是在小殓礼过后。因此王家派了婆子来先通知十一娘。

琥珀的话音刚落,太夫人已道:“快让她进来快让她进来!”

她转身带了个婆子进来。

“太太是今天早上丑时去的。”那婆子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闪烁,“今天一早我们家国公爷就派奴婢来给夫人报丧了。我们家太太卧病已经有很多年了,国公爷成亲之前就一直说不行了,可每次都挺过来了。国公爷还以为这次太太也会没事,侍疾的时候熬不住了,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太太就…”那婆子落了几滴泪,“我们国公爷哭得死去活来,全靠安神香才能歇一会…”

“这孩子!”太夫人很是感慨地长吁了口气,对十一娘道,“那你就快过去看看吧!今天晚上要是不方便,你就留在那边吧!谨哥儿有我呢!”

十一娘道了谢,带着琥珀去了茂国公府。

茂国公府已经挂了白幔,仆妇们的腰间也扎上了白麻布,灵堂虽然还没有搭,但布置灵堂的桌围子、红白拜垫、花盆和灵人都已准好了,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围着灵人看。

“动作到挺快的!”琥珀扶十一娘下了马车,评价道。

十一娘却是心中一动。

今天丑时去的,她辰正得到的消息,现在不过巳初…王家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十娘咽气似的。

念头一起,十一娘狠狠地摇了摇着,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王承祖迎了过来。

他双目红肿,神色憔悴,白色的丧衣皱巴巴的,人像隔夜的菜,给人焉焉的感觉。

“十一姨母,您可来了!”他蹲在十一娘面前,眼泪唰唰地落了下来,“我成了没娘的孩子,以后还请姨母把我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让我也有母亲可孝顺!”

十一娘只是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带我去见见你母亲!”

“是!”王承祖一副虚弱的样子,由旁边的人扶着站了起来,带着十一娘去了正屋。

王承祖新娶的媳妇一身孝,眼睛红红地陪着个妇人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