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有说话,谨哥儿已大急,一面朝着诜哥儿眨眼睛,一面悄悄地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十一娘。

诜哥儿恍然,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已转移了话题:“…我们可以一起温习功课,一起习武。”然后一拍脑袋,大声道,“对了,庞师不是说让我们有空的时候多喂招吗?这样对敌的时候就不会因为没有经验慌手慌脚的。”

“是啊,是啊!”谨哥儿忙符合,“长安的武艺也不错,可他这个人太呆板了,让他和我对招,简直像是要他的命似的。黄小毛和刘二武又太次了,三下两下就被我收拾了。还是我们兄弟对招有意思。”然后对十一娘道,“娘,我和七弟都开始练拳了。要不要我们练给您看看。”

跟在他们身后的丫鬟个个想笑不敢笑,强忍着低下头去。

十一娘昨天晚上赌气没理徐令宜,今天早上起来心里更是空荡荡的,情绪低落。两个孩子稚气如早晨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她的阴霾,让她忍俊不禁。一手揽了谨哥儿的肩膀,一手揽了诜哥儿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俩个,别在这里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两个小家伙讪讪然地笑起来,一行人去了内室。

内室西边的粉墙上镶了一整面多宝格格子,非常的醒目。

十一娘笑着指了:“到时候你的那些小玩意都可以放在这上面了。”

谨哥儿欢呼一声,跑过去瞧,还在那里琢磨着:“这个地方放我的桃木剑,这个地方放我的陶俑,这个地方放我的头盔…”显得非常的兴奋,和诜哥儿跑到书房里看。东边一个面月亮窗,糊了茜红色的纱窗,外头碧绿色翠竹,窗下挂着个鎏金的空鸟笼。

“好看,好看!”谨哥儿和诜哥儿一个跑去看窗外的竹子,一个在鸟笼下张望:“六哥,到时候养只鹦鹉。”

“鹦鹉有什么好的。”谨哥儿不以为然,“要养就养对黄鹂。”

“还是鹦鹉好。”诜哥儿反驳道,“读书读累了,一抬头,教鹦鹉说几句话,多有意思。黄鹂就只会叽叽喳喳地叫。”

“黄鹂是叽叽喳喳地叫吗?”谨哥儿撇了撇嘴,“叽叽喳喳叫的是麻雀好不好?”

“我不知道麻雀是怎么叫的,”十一娘不由打趣道,“但我知道谨哥儿和诜哥儿在一起是叽叽喳喳的。”

“娘亲!”

“四伯母!”

两个孩子拉着十一娘的衣袖撒着娇,大家说说笑笑地去了后院。

一进一进的逛完,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十一娘和孩子们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正歪在炕上和杜妈妈说话,看见谨哥儿和诜哥儿,精神一振,忙喊脂红“把前几天宫里赏的樱桃、桃子、李子都拿出来”,拿着两人的手:“去哪里了?怎么额头上还有汗?”

“去了清吟居。”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太夫人一面听着,一面接过丫鬟手里的帕子给谨哥儿和诜哥儿擦了后背。待脂红端了果盘上来,太夫人让两个孩子上了炕,一人递了个削好的桃子,见两人安安静静吃起来,这才笑着和十一娘道:“选好日子搬家了没有?”说着,递了一个李子给十一娘。

“还没有呢!”十一娘接过李子,坐到了太夫人下首的太师椅上,“正想来和娘商量个吉日!”

太夫人点头:“老四怎么说?”

管他怎么说。

十一娘在心里腹诽着,却笑着对太夫人道:“这件事,自然要听您的!”

太夫人也觉是自己有经验,当仁不让,吩咐杜妈妈去拿了黄历进来:“…四月十二,你看怎么样?四月二十四也好?要不,就要到五月间了!”

“那就五月间吧!”十一娘笑道,“先前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回来,像鞋拔子、扫床的扫子这样的小东西都还没有准备妥当。四月十二太急了些。四月二十六又是您的生辰。还是在五月份选个日子吧!要是没有合适的,六月也行啊!”

两个在那里商量了半天,终于定下了六月十四日搬家。

太夫人问起谨哥儿屋里的安排来:“我看那红纹不错,不如升了二等的丫鬟在谨哥儿身边服侍。”

“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十一娘笑着,和太夫人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

用了午膳,五夫人找儿子寻来了。十一娘和五夫人服侍太夫人歇下,说起歆姐儿的婚事,一起去了五夫人那里。

谨哥儿和诜哥儿喜出望外,一起去歇了午觉,十一娘和五夫人说了会话,在她那里歪了会,下午和五夫人去了五夫人的库房帮着歆姐儿挑赔嫁。

两个孩子不亦乐乎地玩了一个下午。眼看着太阳下了山,诜哥儿跑来求十一娘:“四伯母,您就在这里用晚膳吧!我们家有新鲜的鲥鱼。”实际上是想留了谨哥儿。

一向有些过分客气的十一娘这次很爽快地笑着说好,别说是诜哥儿了,就是五夫人也有些意外。想到今天下午两人为歆姐儿的事说的愉快,她并没有多想,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十一娘母子。饭后,一起去给太夫人请安,遇到了带着孩子的徐嗣谆夫妻和项氏,不一会,徐嗣诫、徐令宽和徐令宜陆陆续续也来了。大家笑语殷殷,到了亥初才散。

谨哥儿牵了父亲的手走在前面,说着自己的院子:“…把后院西厢房做了库房…后院种了一片竹林,甬道上铺的是白色的石头…双鲤轩有个小花池。我想在东厢房门口搭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放个大缸,养睡莲和金鱼…”

十一娘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五步远的距离,一起回了屋。

谨哥儿给父母行了礼,跟着红纹去歇息了。

徐令宜一抬头,十一娘已进了净房。

从早上出门到晚上才见着。

他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间半是无奈,半是怜爱。

十一娘出来的时候,徐令宜依在床头的大迎枕上看书。

见她出来,笑着:“梳洗完了。”

“是!”她简短地应着,目不斜视地上了床,从床尾绕过徐令宜在床内侧躺下,拉着被子就闭上了眼睛。

“十一娘!”徐令宜叹了口气。

“侯爷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十一娘翻身,背对着了他,“明天还要安排去药王庙的事呢!”

徐令宜望着大红被子里裹得象茧蛹般的妻子,哑然失笑。

第二天,姜氏和十一娘商量去药王庙的行程:“…随从四十人。马车十四辆。太夫人和杜妈妈坐一辆,由脂红和玉版服侍着,另外还带两个妈妈,四个丫鬟,两个粗的妈妈。二伯母和结香坐一辆,带两个妈妈、两个丫鬟。”说着,拿出了个册子,“这是三井胡同那边的安排…”

姜氏把徐府做夏裳的差事办完,十一娘又把四月初八出行的差事交给了她。

十一娘细细地听了她的禀告,觉得安排的很合理,没有什么纰漏,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太夫人屋里的杜妈妈年纪大了,平时都要小丫鬟服侍。这一路上的事,你和琥珀商量着办吧!”

姜氏恭敬地应“是”,见十一娘没什么话说了,起身告退。

十一娘问琥珀:“谨哥儿呢?”

“在屋里清东西呢!”琥珀笑道,“说是怕搬家的时候手慢脚乱。”

十一娘气结。

她舍不得他,他到时时刻刻惦记着外面的世界。

“你帮我拿床褡子来。”十一娘让小丫鬟把炕桌搬走,“我有点累,在这里靠一下。”

侯爷回来了,本是件高兴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夫人不仅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好像还避着侯爷。

琥珀心里嘀咕着,动作越发的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把拿了大红锦锻的褡子搭在她的身上,轻轻带上了槅扇门。

十一娘在心里数着小绵羊。拒绝去想明天的事。不知道过了多少,竟然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说话。

“…可能是累着了…没事…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吧…要是有什么事,我就让小丫鬟去叫你。”

声音爽直,虽然刻意压低了,可相比十一娘身边服侍的人来说还是显得有些洪亮。

是英娘!

十一娘不由睁开了眼睛。

第六百八十三章

屋子里很明亮。

英娘侧着身子。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纂,穿着湖色的夹衫,靓蓝色的素面湘裙,耳朵上坠着的赤金柳叶耳坠。远远望去,金光闪闪,如遗落在世间的一簇阳光。

她的对面站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徐嗣诫。

他穿了件茄紫色的杭绸方胜纹的直裰,秀气的眉峰紧紧地蹙在一起,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我已经跟先生请了假。不要紧的。”徐嗣诫清冷中带着几分婉转的声音压得低低,“到是大表妹,一直守在这里照顾母亲…”他说着,露出几分愧疚来,“也该换我了。大表妹去歇歇吧!”

英娘听着,“扑哧”一声笑出来,施即想起还睡着的十一娘,忙捂了嘴,半晌才道:“是你母亲,难道不是我姑母?又不是半夜三更磕睡多,又不是照顾了几天几夜没合眼,哪里用得着换人?五表哥还是快去学堂吧?看见你用功,姑母比什么都高兴。比你在这里干坐着强百倍、千倍。”

徐嗣诫不由讪讪然。

他二月份的时候通过了院试,十一娘很高兴,亲手给他做了两件衣裳,还送了一块状元及第的端砚给他。

“快去,快去!”英娘笑道,“这里有我。”

徐嗣诫犹豫不决地朝十一娘望去。

十一娘感觉自己好像在偷听似的,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那,那好吧!”半晌,徐嗣诫才道,“要是母亲醒了,你好好问问母亲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要是你拿不定主意,就派个小厮去窦阁老家。父亲听说母亲不舒服,肯定会赶回来的。”

“知道了。”英娘笑着,对他的啰嗦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徐嗣诫也听出了。他站在那里望着英娘,一副你不应允我就不走的样子。

“不是还有四表哥和四表嫂吗?”过了片刻,英娘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何必要舍近求远?今天可是窦阁老的生辰,我们这样找去,岂不让人笑话。”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又道,“又算是四表哥和四表嫂也拿不定主意,不是还有五婶婶和二伯母吗?你去上你的学吧!我知道该怎办的?”那口气,像是打发徐嗣诫似的。

徐嗣诫脸涨得通红,又不得不承认英娘说的有道理。

“那,那我走了母亲醒了,你记得给我带个信。”他交待完,有些狼狈地出了内室。

英娘望着他的背影抿着嘴笑。

丫鬟畹香忙低声道:“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家里,五少爷也不是我们家的康少爷──从小被您教训大,习惯了。您说话小心点。”

“没事!”英娘笑道,“他性子好,不会放在心里的。就是四表哥,二表嫂,甚至是三井胡同的大表嫂、三表嫂,待人也都是很随和的。你放心好了。”

语气十分的肯定。没有提姜氏。

十一娘生出几分好奇来,睁开了眼睛,就听见那丫鬟急急地道:“我的好小姐,这可是在姑奶奶屋里。要是被姑奶奶听见您这样背后议论人,只怕心里会不高兴的。”

英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揽了畹香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心里到底有些担心,一面说,一面朝十一娘望去,正好和十一娘目光对了个正着。

“哎哟!”她脸色绯红,神色窘迫,“姑母什么时候醒的?”

十一娘不想让她为难。笑道:“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在陪不是,就醒了!”

英娘抿了嘴笑,眼睛一闪一闪的,显得很高兴。

“姑母要不要喝口水?”她忙上前去扶十一娘。

十一娘自己坐了起来:“好啊,你给我倒杯水吧!”

英娘应喏,畹香已倒了盅温水端了过来。

十一娘端着茶盅,随意瞅了一下屋子,发现只有英娘主仆。

“四表嫂、宋妈妈、管青家的都有事要忙,”英娘立刻道,“只有我闲着,就在这里陪您了。”她说着,正色道,“管青家的说您有些不舒服,你哪里不舒服?是头痛?还是心口闷?”

“没事,”十一娘笑着喝了口水,“这天气,盖厚被子热,盖薄被子冷,晚上没睡好罢了。”

英娘仔细地打量了十一娘一会,见十一娘的气色很好,这才松了口气。

“四表嫂有事来问你,管青家的说您歇了。四表嫂有些担心,过来看您,那些管事妈妈都等着四表嫂示下。四表嫂怕吵着您了,就让宝珠帮着传话。正好我过为给姑母送花,见宝珠跑得满头大汗。就主动请缨在这里照顾您。”没等十一娘开口,英娘笑道,“姑母,您可千万别责怪我自主张主。我也是怕耽搁了明天去药王庙的事。”

这孩子,观察力倒很强。

十一娘微微地笑,想问徐嗣诫怎么会在这里,想到刚才她说自己是在英娘认错的时候才醒的,又把这话给咽了下去,笑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紧张。差个人去跟你四表嫂说说,让她也别担心。”

正说着,项氏抱着孩子过来了。

“母亲,听说你不舒服。您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有人探望就是这点不好,要不停地重复同意的答案。

莹莹就在乳娘的怀里扭着身子要十一娘抱。

十一娘抱过莹莹,把她放在了炕上,她立刻爬到了窗子前,伸了手要去抓金鱼。

项氏吓一跳,爬上炕就要去拽孩子,十一娘已笑着把莹莹抱到了一旁。

徐嗣谆和姜氏来了。

“母亲,我听瑟瑟说你不舒服。”他神色有些焦虑,“你哪里不舒服?”

虽然有英娘在一旁照顾,可她毕竟是客人。

姜氏心里不踏实,出了门就派人去给外院的徐嗣谆报信。

“我没什么事。”十一娘笑着请她坐下,“正准备派个人去跟你说一声。”然后指了一旁的太师椅让他们坐,问起姜氏明天去药王庙准备的情况来。

姜氏见十一娘面色红润地倚在大迎枕上,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仔细地回答着十一娘的问题。

英娘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徐嗣谆和项氏都认真地听着,只有不懂事的莹莹,在一旁咦咦呀呀的,还以为姜氏在和她说话。项氏忙把孩子抱了出去。

十一娘微微颌首。她交给姜氏两件事,姜氏完成的都很不错。

“明天的事,就交给你了。”十一娘笑道,“忙完了这件事,你好好歇几天。”

姜氏谦虚地道:“母亲言重了。有管青家的、宋妈妈帮助,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十一娘想到刚才姜氏对答如流,显然是下了功夫的。她微笑着端了茶:“事情都交待下去了,你也回屋去歇了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去药王庙。”

两人恭敬地应喏,出了内室。看见英娘正坐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剪窗花,项氏抱着孩子坐在一旁陪着。

“四表哥,四表嫂,您回去了!”项娘笑着站了起来。

姜氏笑着点头,逗了逗莹莹。

徐嗣谆则拿起一张剪好的窗花:“剪的什么?这又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剪起窗花来?”

是张喜鹊登枝。

“五表哥身边的喜儿姐姐不是马上要出嫁了吗?”英娘笑道,“我闲着地事,剪几个窗花送给她。”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白总管刚才还说要进几个小丫鬟到徐嗣诫屋里当差。

“剪得挺好的!”徐嗣谆笑道,“今年过年的窗花干脆交给大表妹好了!”

“我才不干呢!”英娘笑嘻嘻地和徐嗣谆开着玩笑,“府里这么多窗户,我就是从现在开始,剪到过年也剪不完啊!再说了,杂货店的窗花三文钱五个,我白给你们剪这么多窗花,亏不亏啊!”

徐嗣谆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原来大表妹喜欢孔方兄。见了就剪窗花,不见是不剪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呢!”徐嗣诫从外面走了进来,“母亲醒了?有没有说哪里不舒服?”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英娘的身上。

“妈母说没事。”英娘笑道,“我看就是累了,想休息休息。”

徐嗣诫的表情一缓。

徐嗣谆奇道:“你怎么知道母亲不舒服?”

“我这两天见母亲郁郁寡欢的,”他道,“心里有点担心。跟常先生说了一声,过来看看。没想到母亲真的有些不舒服!”

徐嗣谆有些羞愧。

他也感觉到母亲有些不快,却没有想到来看看母亲…

英娘看得分明,忙道:“四表哥,四表嫂,我们等会一起陪姑母用晚膳吧!人多些,也热闹些。说不定姑母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好啊!”徐嗣谆忙道,“我们等会把庭哥儿也抱过来。”

有孩子在,气氛会更好。

大家商量好了,各自散了。

徐嗣诫和英娘去了内室,陪着十一娘说半天的话,又等谨哥儿下学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徐嗣诫和谨哥儿去上学了,十一娘和英娘挑选去药王庙穿的衣裳首饰。晚上,大家一起围着用晚膳。

徐令宜回来了。

看见一屋子的人,他很是意外。

“爹爹,您回来了!”谨哥儿第一个跳了出来,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徐令宜笑着揽了儿子的肩膀,十一娘这才站起来:“侯爷用了晚膳没有?要是还没有用,我让厨房加几个菜吧!”

她笑盈盈的,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熟悉的人还是看得出来,她的目光很清冷。

徐令宜不由苦笑。

第六百八十四章

曲终人散。

徐令宜问坐在镜台前卸妆的十一娘:“还生气?”

十一娘没有做声。

她动作优美地绾了个纂:“侯爷先歇了吧!妾身去看看谨哥儿。”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徐令宜望着妻子的背影,摸了摸头。

谨哥儿还有没有睡。屋子里点了一盏瓜型羊角宫灯。他穿着白色淞江三梭中衣,正和自己体己的丫鬟在那里收拾东西。

“…不外是些金银宝珠、玉石翡翠之类的东西,”他吩咐红纹,“你们照着帐册上的收起贴了封条就是了。这些却是我淘回来的,到时候都要摆到多宝格架子上的。”

“可,可这是双靴子啊!”阿金为难地道,“有谁把靴子摆到多宝格的架子上去?”她着双笨拙的黑色素面及膝长筒皮靴瞧来瞧去,小声嘀咕,“做工又粗造,别说是镶金嵌玉了,就是连个花纹也没有绣一个…比我们家外院当差的小厮穿的靴子也比这精致啊!”

“你懂什么!”谨哥儿上前抢过靴子抱在了怀里,“这是关外胡人穿的。燕京根本就没有。”它指着那靴子,“你看这面子,可不是什么羊皮、狗皮,是耗牛皮。你再看这毛,是绵羊毛。又浓,又密。”

阿金从小就在谨哥儿屋里服侍,谨哥儿又不是那种跋扈的孩子,没有了大人在场,他们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拘谨。

“难道比貂毛还好?”她不服气地道。

和十一娘静静站在门口注视着内室的琥珀闻言上前两步就要喝斥,听到动静的十一娘已做了个“别做声”的手势。

琥珀不由朝十一娘望去。

厅堂昏黄的灯光停驻在了墨绿底绣着藤色玉簪花的百褶裙边,她的脸融化在光线不明的黑暗中,一双眼眸却闪闪发亮。

琥珀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凝结成了冰,让她不敢造次。

谨哥儿从高柜里翻出一件黑色貂毛的马甲。

“你把手捂着毛皮上看看,是我的靴子暖和还是这貂毛暖和。”

阿金就真的把手伸了进去。

谨哥儿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怎样?”

“自然是貂毛暖和!”阿金道。

谨哥儿的脸都绿了:“不和你说了!”

阿金嘻嘻笑。

一直弯着腰帮谨哥儿收拾乱七八糟小东西的红纹抬起头来。

“六少爷,”她也觉得有些不合适,“这靴子这么大,你一时半会也用不上,放在多宝格架上有灰,还不如暂时收起来,逢年过节有亲戚朋友来家里串门的时候摆一摆,您还可以和他们说说您去嘉峪关的事呢!”

“我又不是为了显摆。”谨哥儿颇不以为然却又沉思了片刻,突然把靴子递给了红纹,“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帮我收起来吧。”然后认真地叮嘱她,“你可要收好了,别让虫给把毛给蛀了。”

红纹笑着应“是”,找了块红色的绸布包了:“放在香樟木的柜子里,您看可好?”

“还要在帐册上记一笔。”谨哥儿想了想道,“我长大了还准备穿着它去关外呢!”

“你很喜欢西北吗?”十一娘柔柔的声音突然在屋子里响起,谨哥儿主仆三人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十一娘和琥珀。

“娘!”谨哥儿高高兴兴地跳下了炕,“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有睡?”

“我来看看你!”十一娘笑着进了屋。

红纹和阿金忙点了灯过来。

屋里明亮起来。

十一娘的笑容盈盈,表情温柔。

谨哥儿把母亲拉到了炕边坐下,从小丫鬟后里接过茶盅捧给了十一娘。

十一娘只望着谨哥儿,又问了一遍:“你很喜欢西北吗?”

“嗯!”谨哥儿点头,笑着坐到了母亲身边,“那里可以骑马,可以射箭,可以打猎,可以放鹰,可以唱歌,还有蓝蓝的天,青青的草,白色的小绵羊…”

“我可没瞧出有什么好的。”十一娘用力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你在家里还不一样的骑马、射箭、唱歌?难道我们家的天是黑色的,草是红色的?”

“那不一样啊!”谨哥儿笑道,“西北是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坡,纵马其间,会让你觉得人很小很小,天地很宽很大,你可以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哪里像在燕京,能围着马圈跑两圈就是不错了,想都别想在大街上跑马了。在西北射箭,拉满弓,箭嗖地射出去,不管射不射中,都有意思。要家里,要小心翼翼对着箭靶不说,那箭要是略微射偏了,心里就要犯嘀咕了,生怕射着丫鬟、婆子或是把家里的瓷瓶器皿之类的打破了。”他说着,挥了挥,一副特别没劲的样子,“上次爹爹带我去打猎,那什么獐子、獾啊!的,都是养的。护卫把它们赶到山里头,它们就那样懒洋洋地,傻傻地被我们射…”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振,高声喊着“娘”,露出颇带几分神秘的表情,突然压低了声音,“上次我们去嘉峪关的时候,嘉峪关的总兵特意带我们去打猎了。可不像我们这里,而是骑着马到草原上去,要先找到水源,那些斥侯趴在水边看脚印,然后猜测是什么猎物,有多少,什么时候在那里喝了水的,大家再商量着怎么狩猎。可有意思。”他的笑容越来越深,越来越灿烂,“娘,那里的草可不像我们家后花园的草,稀稀拉拉地长在花树下或是路边,它们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齐我的肩膀,坐在马上望过去,没有个边际。吹风过的时候,像浪似的,一波一波的,还可以看见吃草的白色羊群。可漂亮了!”

十一娘望着儿子渴求的目光,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笑道:“那是你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谨哥儿有些吃惊地望着母亲。

“你还没有去过江南吧?”十一娘道,“江南也很有意思的。那里物产丰富,像你身上的中衣,我们夏天吃的水八仙,冬天吃山八珍,还有你写字用的湖笔,喝茶用的紫砂壶,做门帘子的湘妃竹,雕红漆的匣子,甚至是妈妈们的假髻,都是从江南来的。那里还有金华酒、滕王阁、茅山书院…”

“我知道,我知道。”谨哥儿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江南还有龙泉宝剑!”

十一娘愣住。

“范叔父的书房里就挂了把龙泉宝剑。范叔父说,是皇上赏的,削泥如泥。还让我试了试。”他说着,拉了拉十一娘的衣袖,“娘,您跟爹爹说说,等我大些了,也买把龙泉宝剑行不行?”又道,“到时候我挂着去西北,肯定很多人都眼红。”

她说了那么多,他却想着要怎样弄一把龙泉宝剑挂着去西北。

“那你就不要去江南坐乌蓬船,吃螃蟹,逛普陀寺?”十一娘柔声问他,“你就不想去你二哥读书、你四嫂长大的谨习书院看看?”

“坐乌蓬船,吃螃蟹就不用了。”谨哥儿笑道,“那乌蓬船小小的,晃动几下就要翻了似的,哪有三层的官船稳当。螃蟹也是年年都吃,没什么稀罕的。到是普陀寺,我很想去看看。我听人家说,普陀山在海外,山上的寺庙是用金子做的,太阳升起来,金光闪闪的,在岸上望去,像蓬莱仙境似的,是神仙的地方。我有不相信。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燕京是皇城,皇城都没有金子做的庙宇,难道那普陀山比皇城还好不成?如果能成,谨在书院也是要去的。”他眼底闪烁着几分顽皮,“娘,您说,要是二哥突然看见我,会不会很高兴?”

他要去普陀山,是要去看看传闻是否真实;他要去谨习书院,是想看徐嗣谕惊喜的表情。

十一娘轻轻叹了口气,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了吧!这些东西明天弄也不迟。六月份才搬家呢!”

谨哥儿点头,笑道:“娘,我不全是为了搬家才收拾东西的。我是想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玩玩。”

他是真心的喜欢吧!

十一娘轻轻放开了儿子:“知道了快去歇了吧!”

谨哥儿笑着上了床,拉了她的衣袖:“娘,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你好久都没有给我讲故事了!”还撒着娇。

十一娘心有感触,道:“你不在家,娘就见不到你了!”

谨哥儿嘻嘻地笑:“我出去玩几天就回来了。娘就可以又见到我了。”

十一娘摸了摸儿子的面颊:“你想听什么故事?”

“讲冠军侯的故事!”谨哥儿想也没想,立刻道。

冠军侯,是霍去病。

“好!”十一娘和儿子一起窝在床头的大迎枕上,轻声道,“从前有个人,叫霍去病…”

徐令宜在屋里等了很久了没有等到十一娘。

不会是见都不愿意见他了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撩帘出了内室。

门外月朗星稀,空气中浮动着玉簪花的香味。

十一娘支肘靠在美人倚上,望着西厢房屋檐下遥拽的大红灯笼发着呆。

红彤彤的灯光照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静谧而美好。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屋去?”徐令宜脱了直裰披在她的肩膀上,“晚上的风还有点凉。小心受了风寒。”

十一娘转过头来,漆黑的眸子沉静如水:“让谨哥儿跟着我大哥去趟江南,行吗?”

第六百八十五章

“好!”徐令宜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答应了。

他的爽快让十一娘有点惊讶,要知道,谨哥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徐令宜的视线和,就是她,也是考虑两天才做的这个决定。

“我明白你的担心。”徐令宜凝视着她,“有时候,我也会害怕。怕我做的决定是错的,怕我一厢情愿高估了谨哥儿天赋,怕谨哥儿的欢喜雀跃只是一时的好玩。可我更怕他是一只被我们当鹅养了的老鹰,想要飞的时候飞不起来,别人却偏偏把他当成老鹰来收拾…”他的眼角有水光闪烁。

十一娘的眼泪却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的矛盾…希望孩子能任着自己的品行获得世人的尊敬,又希望他不要吃太多的苦,走太多的弯路,体会太多的沧海桑田。

“让振兴带着他去江南看看吧!”徐令宜用衣袖帮十一娘擦着眼泪,“至少他知道了江南烟雨与大漠风沙的不同,知道这世间还有另一种风景,”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说不定他突然想看看这世界有什么不同,决定长大了去辽东也不一定。”

如果是这样…十一娘想想也觉得好笑,嘴角就有了浅浅的笑意。

“干嘛总想着我们的谨哥儿会去那种偏僻的地方啊?”她嗔怪道,声音却缓和了不少,“说不定我们谨哥儿决定留在杭州不走了!”

“杭州也不错啊!”徐令宜为以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何况江南的货物都由杭州北上,漕帮的总舵就设在那里。不说别的,仅漕帮每年打点的银子,就够巡检司吃香的喝辣的了。巡检司的职位是小了点,可实惠啊!”

巡检司的设置、裁撤、考核皆由兵部掌管。

“您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谨哥儿进军营啊!”十一娘为之气结,“你刚才还说让大哥带着谨哥儿走一趟江南,怎么话音还没有落,心思就放在了巡检司上了?我宁愿我们谨哥儿去西山大营也不会让他去巡检司。遇到了过往的船只就像大爷吆三喝四吃人家孝敬,遇到了上峰就低头哈腰巴结奉承…”她前世就瞧不起那些拦路设卡的。

“原来你瞧不上巡检司啊!”徐令宜听着皱起了眉头,“离杭州最近的那就只有…漕运总督府了…它在淮安。不过,漕运总督是正三品,一开始就要做漕运总督…有点困难”说着,还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要是这样十一娘还不知道徐令宜是在打趣她,那就太木讷了。

“谁要做漕运总督了?”她甩了他的手,“我都不知道吏部什么时候成了侯爷的囊中物了!”

徐令宜哈哈大笑,柔声问她:“心情好点了没有?”

这样一闹,先前闷在心里的气消了,心情自然好了很多。想到这两天他一直找机会和她说话她视若无睹不说,他说一句,她还刺两句…十一娘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不由神色微赧:“我也知道我应该好好和侯爷说说,不应该只顾着置气…”

“现在不是在好好说话吗?”没等十一娘说完,徐令宜已道,“再说了,你不和我置气,和谁置气去?”

十一娘愣住。

望着他含笑的眸子,心里又酸又甜,一时语凝。

徐令宜却突然道:“对了,诫哥儿的事,余杭那边有信来没有?”

“哦!”十一娘忙道,“还没有。不过,算算日子,这两天应该有信来。”

徐令宜点了点头,神色渐正:“那就等余杭那边来了准信,我帮振兴到吏部去请个假,借口送英娘回余杭带着谨哥儿去趟江南。至于怎样安排…”他想了想,“我会跟振兴说清楚用意。然后给项大人写封信,他的旧友同僚多,以振兴的名声,他再关照一二,正好让谨哥儿见见这江南官场的模样儿。”

十一娘觉得这主意好,只是担心罗振兴:“这样的话,要很多的功夫吧!会不会耽搁大哥的前程?”

“他现在也就是熬资历。”徐令宜笑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也是。这一路交结,先且不投缘不投缘,至少混了个脸熟。

“如果时间允许,最好能带谨哥儿白鹿洞书院、茅山书院这样的地方转转,”她沉吟道,“让他看看别人是怎样读书的,感觉一下书院的精粹。”

“行啊!”既然已经决定了,索性就好好安排安排。徐令宜道,“你看还要去哪些地方的,商量好了,我也好去跟振兴说!”

“我主要是想让他见见江南的读书人,多的,我还没仔细想过。不知道侯爷有什么见解?”

“既然你想他见见江南的读书人,定居富阳的理学大师王伯洲王先生那里,就不能不去一趟。我记得王励的老师和王伯洲是世交,我明天请王励写封信,到时候让振兴带着…”

夫妻并肩挨坐在美人倚上低低私语,不远的玉簪花丛里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夜晚显得那么安静而祥和。

过了太夫人的生辰,余杭那边的信来了。

有了罗振兴的那番话,罗家应允了婚事也就显得不那么让人吃惊了。

太夫人喜笑颜开,催着十一娘:“那就早些把日子定下来。诫哥儿也好安安心心的读书,你也有个人做伴的。”又叮嘱杜妈妈,“英娘如今还住在我们家里,你们可千万别漏了口气。臊了孩了不说,要是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出去,我可是决不轻饶的。”

“您放心!”杜妈妈见太夫人心情好,捏了嘴巴做着怪样儿逗太夫人开心,“我保证一个音也不漏。”

屋里并没有别人,太夫人和十一娘都笑了起来。

“大哥的意思,他想请几天假,一来是回去看看,二来把英娘送回去。等他从余杭回来,再正式议亲。”十一娘笑道,“我想着两个孩子都不大,特别是英娘,还没有及笄,我四嫂肯定舍不得。大哥回来再议亲也不迟。您看怎样?”

“你们做主就行了!”太夫人笑道,“我准备好红包只等着喝孙媳妇茶就行了!”

十一娘就说起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大哥这次回余杭,主要是为了沿途游历一番。侯爷觉得机会难得,想让谨哥儿也跟着去见识见识。可我觉得谨哥儿还小,一去大半年的,有些担心。侯爷却说,谨哥儿连西北都去过了,江南是富庶之地,太平盛世的,还怕遇到什么事不成?他今年都十岁了,如果能大江南北的走走,开了眼界不说,这心胸也会跟着开阔起来,行事也就大方沉稳了。我听侯爷说的也有道理,一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就来和娘商量…”

太夫人听着沉默下来。

十一娘和徐令宜担心的就是太夫人的阻挠。

她悄悄朝着杜妈妈使了个眼色。

杜妈妈会意,笑道:“哎呀,我们六少爷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前几天刚跟着侯爷去了趟西北,又要跟舅老爷去江南了。我活了快五十几岁了,最远也不过是跟着太夫人去了趟老家。可见我们六少爷以后就是个有出息的…”

太夫人微阖着眼睛端坐在那里不停地捻着沉香木的佛珠,如老僧入定。

十一娘不由急起来。

杜妈妈就朝着西北边指了指。

十一娘想了想,这才会意过来──杜妈妈这是让自己找二夫人出面说项。

只是不知道二夫人愿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可要是今天不把话说完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十一娘立刻招琥珀进来到附耳交待了两句。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二夫人就到了。

“四弟妹在啊!”她淡淡地笑着和十一娘打了个招呼,太夫人睁开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想到您这里来借点东西。”二夫人笑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在商量?要不,我等会再来吧?”说着,就要告辞。

“没什么事!”太夫人忙留二夫人,“在说谨哥儿的事,已经说完了。”

杜妈妈已经说了很多话了,再不敢多说,这话题却不能断了,十一娘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这样说来,是跟着罗舅爷,身带还有英娘照顾了?”二夫人沉吟道,“舅老爷虽然是有名的少年老成,行事沉稳,英娘也温柔大方、细心体贴知道照顾人,可毕竟一个是老爷,没有妇人细心,一个是年幼,没有个主见。我看,这身边得带几个得力的妈妈才行!”

她人刚开始说的时候,神色间露赞同之意,听着听着,眉头蹙了起了。显然对二夫人的话也很不满意。

二夫人却如没有发现似的,继续对十一娘道:“我看你身边,管事家的不错,宋妈妈也行,不过,要是让她们跟谨哥儿去了余杭,只怕你身边没个得力的了。好在现在有谆哥儿媳妇,她身边那个袁宝柱家的也不错。家里的事倒可以帮着四弟妹分担分担…”

她的行事做派和平常完全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来是被请来的。不停地提着要求,而且要求越来越苛刻,待她说到“护卫八十,官船两艘,用永平侯的拜帖”时,太夫人的神色慢慢开始缓和,待到太夫人开口说出“这也不行,全是些内宅的妇人,怎么也要派几个回事处的管事”这样的话时,十一娘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六百八十六章

虽然有二夫人说项,但还是费了颇多的周折,太夫人才勉强同意谨哥儿随罗振兴回一趟余杭。

谨哥儿喜出外望的同时也有点小小的郁闷:“爹爹不和我一起去吗?”

“你在我面前不是夸口说不管是谁,你都能和人好好相处的吗?”徐令宜笑道,“这次我不和你,看你能不能交几个朋友回来。”又道,“我还是十六年前去过一次江南,你回来,好好给我讲讲江南的事。”

谨哥儿听着又高兴起来,跑去问太夫人:“您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给您买!”

太夫人抱谨哥儿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好像他明天就要走似的:“祖母什么也不要,就要我的谨哥儿平平安安地回来!”然后悄悄塞给他一个荷包,“拿着谁也别告诉。要是路上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又不好意思向你舅舅开口,你就用这个。我们不看人眼色。”

“不用。”谨哥儿推了回去,“爹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娘给了我二百两银子。我可多银子了!”

“出门在外,钱多好傍身。”太夫人非要谆哥儿收下,“谁还嫌银子少啊?”

谨哥儿不喜欢这样推推搡搡的,想了想,笑道:“那好。我是我没有用完,就拿回来还给您!”

“不用还我!”太夫人眯眯地笑道,“你留着用好了!”

谨哥儿也不和太夫人多说,爽快地收了。和太夫人说着话:“这次我们坐官船去。庞师傅说,官船可安稳了,比坐马车还舒服。我还是第一次坐官船。从前只是随着爹爹给人送行的时候上去看了看…”

十一娘则在向二夫人道谢:“多亏有二嫂出面,不然太夫人肯定不会同意谨哥儿出门。”

“没有我,侯爷出面,娘一样会答应。”二夫人微微地笑,“我出面,不过是快一些罢了。”她说着,起身到书案上拿了一张名帖递给十一娘,“既然要去江南,不如到太仓拜拜冯乾英冯先生。他是星学大师,对算术、易经、风水都颇有研究。这可的奇人,不可过门而不入。”

十一娘汗颜。

谨哥儿跟二夫人学了一段时间的星象,好像只分清楚了东南西北。算术更是她根据印象胡乱教的,不过是背会了九九乘法口诀、会做“一个鸟笼里有三只鸟,四个鸟笼一共有几只鸟”之类的应用题,至于风水和易经,不知道常先生和赵先生谈不谈,反正她是肯定不懂的,徐令宜十之八、九也不懂…让谨哥儿去见这样的人…难道就为了行个礼回来?

她思忖着,考虑这是二夫人的一片心意,也不是什么难事,笑着应了。

回去看那名帖,落款是韶华居士徐项氏。

看样子,这韶华居士是二夫人的号了。

说给徐令宜听。

徐令宜直笑:“你才知道。二哥曾经用珍贵的鸡血石亲自为二嫂雕了个闲章。”

十一娘打开名帖,指了那个红印子:“是不是这个?”

徐令宜瞥了一眼:“没想到二嫂还在用…”语气很是唏嘘。

十一娘就问他:“二嫂为什么不过继个孩子?”想到过继孩子一般首先丈夫兄弟的孩子,而她嫁过来之前徐令宜子嗣单薄,徐令宽还没有孩子,三夫人只有两个儿子,南京那边又直接拒绝了,“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徐令宜道,“主要还是二嫂觉得自己带不好小孩子。”

“带不好小孩子?什么意思?”十一娘很是不解。

家里有的是丫鬟、妈妈,而且孩子五岁之前都由乳娘照顾,她完全可以每天只是象征意义似的看上一眼就行了。

念头一闪,她突然想起来。

二夫人是独生女,嫁过来后,孩子小产,丈夫突然病逝…难道说,她认为了自己的命太硬?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南京那边才不愿意把孩子过继过来?

而且她对孩子虽然好,却从来没有拥抱、亲吻之类的肢体语言。

“那二嫂有什么打算?”十一娘不由道。

不管是太夫人还是徐令宜,从他们对二爷的感情看来,都不可能让二房绝嗣。

“二嫂的意思,是她过世后,由我们过继一个在二哥的名下就可以了。”徐令宜的神色有些黯然。

十一娘不由向西北角望去。

知道过了端午节,英娘就要回余杭了,大家都有点吃惊。

“这么快就回去了!”项氏的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不舍,“不是说要陪您些日子的吗?”

英娘性子活泼,又很勤快,闲下来不是弄花弄草,就是做针线,有时候看见项氏过来问安也会帮着项氏抱莹莹。项氏和她的话虽然不多,却对她的印象非常的好。

十一娘把一个艾草荷包坠在莹莹的胸前,笑道:“我把她留在我这里,她娘怎么办?来这里陪我住了几个月,够了!”

项氏不敢多问,唯唯应喏,下去后带着莹莹去看英娘,送了五十两银子的仪程。

太夫人、五夫人、姜氏、歆姐儿等则送的是耳环、簪环之类的饰品。只有徐嗣诫,除送了五十两银子的仪程,还送了一个绣花绷子给英娘:“你上次不是说绷子松了,使不上筋吗?我就做了一个。”

英娘很是惊讶:“你还会做这些?”

徐嗣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是做灯笼留下来的竹蔑。随手而已。”

英娘笑起来:“你还会什么?”

“什么都会一点。”徐嗣诫听着讪讪然,“就是都不太精。”

“还是挑一件自己喜欢的好好学淡。”英娘不禁教训她,“我大伯母说了,人这一生能把一件事做好了,就能受用无穷。”

徐嗣诫点了点头,红着脸走了。

英娘看着,突然觉得自己说话太苛刻了些,忙喊徐嗣诫:“四哥,我在家里口无遮拦惯了,你别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不是!”徐嗣诫道,“大表妹这话很有道理。我要回去仔细想想,看做什么好。”说着,想到那些事件件都喜欢,样样都舍不得放弃,语气一顿,道,“至少要分个主次,一件一件都做好。”语气很真恳。

英娘笑起来,觉得徐嗣诫挺好玩的。她扬了扬手中的绷子:“谢谢五表哥了!”一扭身跑进了正屋。

徐嗣诫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常常笑口长开的大表妹,心里突然有些怅然起来。

十一娘隔着马车的绿纱看着大船缓缓地驶离了通州河的码头,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

“有庞师傅跟着,那些护卫又都是精挑细选的,手上还有我的名帖,不会有什么事的。”徐令揽了妻子的肩膀安慰她,“谨哥儿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了。七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擦干了眼泪,红着眼睛道:“我们回去吧!”鼻子不通,说话还有点嗡声嗡气的,语气却很坚定。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再犹豫、迟疑了。

徐令宜感觉到了她的变化,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温声道:“昨天在客栈和谨哥儿说了大半宿的话,你靠着我睡一会吧!”

十一娘也的确有些累了,她闭上了眼睛,在单调的车轮声中,很快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醒来。

马车停了下来,她还在马车里,四周没有什么声响,大红灯笼的烛光透过马车的窗户射进来,徐令宜静静地坐在那时帮她打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