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生在青阳呢?”

 

“跟你生在哪里没有关系。”

 

“我还记得哲甘的小儿子……他给我用草编过一只蜻蜓。”

 

诃伦帖想起那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她抱紧自己的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我还记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们都对我很好。虽然你们不让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渐渐地我都看不见他们的脸了。他们没了。我想巴莫鲁,想看见他吹着竹哨带着他的红马从我帐篷前过,可是……”

 

巴莫鲁,诃伦帖害怕听见这个名字。她没有看见巴莫鲁的尸体,回来的只有那匹会跳舞的红马。诃伦帖二十四岁了,她想过要嫁给一个像巴莫鲁那样的牧民。而巴莫鲁总是骑在他的红马上,远远地对诃伦帖吹着他自己编的奇怪调子,而后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诃伦帖为他编了两根拴住靴子的皮带,现在还揣在她的怀里,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想过要是我是青阳的大君该多好,只要我说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儿子还会给我编蜻蜓,巴莫鲁带着他的红马……”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诃伦帖忽然喊了起来,她使劲按住了孩子的双肩,“够了!够了!你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不是青阳的大君,你只是个小孩子,你能做什么?你们青阳的铁骑现在就在战场上杀我们真颜部的人!你救得了谁?”

 

她低下头拼命地摇,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眼泪划过了脸庞。

 

“不要再说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她呜咽着抬起头,看见孩子小小的脸上也是泪水,他那么安静,又那么悲哀。

 

两人默默地相对,诃伦帖使劲把阿苏勒抱在怀里。

 

“姆妈,他们都去了,你不要离开我。”孩子也紧紧抱着她。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胜利的是谁,你都没事的。也许你家里人就要来接你了,姆妈会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妈不能保护你了。你是青阳的世子啊,你将来会是这片草原的主人,盘鞑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头顶,谁都无法伤害你的。”诃伦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她爱这个孩子,虽然以她卑贱的身份,不配对这个尊贵的孩子说爱。但是她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这个小小的阿苏勒。

 

“姆妈,不要离开我,”孩子喃喃地说,“我会……保护你啊!”

 

 

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被暮色吞没。

 

火烧一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半个天空,黑夜来临。

 

铁线河的水已经被染红,战场上狮子旗和豹云旗混杂在一处,放眼处都是尸体。幸存的战士们狂吼着挥舞战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食腐的秃鹰在天空中盘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战斗在傍晚的时候开始,真颜部的战士们趁夜渡过了铁线河,埋伏在挖好的沟中,等待青阳部的骑兵去河边放牧战马。仓促间青阳的战士们只得提起马刀步战,完全被真颜部的猛攻压制了。双方的兵力不断地投入战场,青阳部失去锐气,战线向着北方推动了一里,双方都留下无数的尸体。

 

铁线河南侧山坡上,狮子大旗下,蛮族武士立马眺望,东陆衣甲的年轻武士与他并肩。

 

“我部能胜么?”蛮族武士转头看着年轻人。

 

“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谁的军心先溃散,谁就输了这场战斗。”

 

“把最后一队也压上去吧。”

 

“不必,现在再冲锋势必要越过铁线河。河水会阻挡我们,如果青阳部阵后还有埋伏,趁机推进过来,趁我们渡河的时候加以狙杀,结果难以想像。”

 

“斥候报告昨天青阳九王的骑军距离这里只有两百里,如果他真的赶来,怎么对付?”

 

“如果九王吕豹隐厄鲁带着虎豹骑来的话,没人能挡得住他。不过我们赌的就是他不敢把援军推进到铁线河的战场上,毕竟隔着两百里,他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战场。

 

“东陆人,你不怕么?”

 

年轻人笑了起来,转头去看蛮族武士:“真颜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蛮族武士就是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狮子王”。只有亲眼看见他的人,才会相信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实寡言,醉酒之后会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的身上只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经洗得发白,骑乘的斑毛马尾鬃烧秃了一些,略显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马鞍上露出的半截战刀,古朴沉重,有一股肃杀之气。

 

“一直没有问过,为什么帮助我们?”龙格真煌抚摩着刀柄。

 

“因为喜欢真颜部的好酒。”年轻人答得痛快。九州缥缈录全文,http://www.qxtxt.com/jiuzhoupiaomiaolu/

 

年轻人不是真颜部的人,龙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决心起事的时候,这个东陆的年轻人骑了一匹瘦马流浪到真颜部的营寨,自愿为真颜部出力。正是借助了他的布阵之术,真颜部才能在弱势的情况下坚守铁线河防线一个月之久,但这也是最后的防线,越过铁线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无险可守,真颜部的族人将沦为青阳骑兵马刀下的猎物。

 

两人沉默了片刻。

 

“胡说而已。其实,是因为这个。”年轻人从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着苍青色的阔铁套,表面上隐隐的有一只展翅的飞鹰。

 

“拉弓的扳指?”

 

“从我老师那里得来的,持有这个标记的人,我们自称为天驱。我的老师,他的一生都在帮助夜北高原上的蛮族抵抗东陆诸侯的威胁,我不过是希望能帮助你的族人,让他们过上和平自由的生活,任何一个天驱都会这样做。”

 

“天驱……你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么?”

 

“有过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师……”

 

“也死了,七年前在陈国,被拉杀。”

 

“拉杀?”

 

“是诸侯行刑的方式,”年轻人比划着,“他们有一种刑具,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机括的力量拉开,人被绷得几乎要裂开,游街示众。快死的时候,刽子手上去砍断他的四肢,先是双臂,然后是双腿,最后是砍头。”

 

年轻人低着头,像是在回忆。

 

他抬起头来:“那时候我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着他死去。他临死的时候大喊,说‘我们还会回来’,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不过看见老师被杀死,你还是愿意接受天驱的扳指?”

 

“我不怕被杀死,只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样。”

 

龙格真煌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喝么?”年轻人扯下腰间的白铜酒罐。

 

龙格真煌摇了摇头:“我喝不下,我的战士们正在战死。”

 

“战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要喝酒,想起他们跟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年轻人摩挲着那个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蛮族浓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有灼热的小刀在刮着。

 

马蹄声传来。

 

年轻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铁线河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而后跃入了铁线河。马蹄上水花飞溅,骑士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向真颜部的本阵。

 

年轻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着酒罐的手不由得颤了颤。龙格真煌带马前进一步,黑马背上的真颜部斥候勒住了战马。那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东陆武士曾经见过他在叼狼会上的身手,他骑着那匹从小一起长大的黑马在小伙子们中驰骋纵横,夺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脸红也不红,只是骄傲而安静地笑笑。

 

可是此时他只是以手指着北方,用尽全身力气瞪着龙格真煌,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青阳九王么?”

 

斥候点了点头。

 

“是虎豹骑么?”

 

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龙格真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