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们被带了进来,他们都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皮子,葛布衣服的袖子扎在腰间,确实是草原上最贫困的流浪牧民。他们赶着一辆蒙着布篷的大车,排队跪在了车前。

“揭开篷子看看!”巴夯下令。

“慢!”大君喝止了他。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先赐给这些人每人一两黄金。”

巴夯不解地看着主子,还是从腰间摸出黄金,每人赐给了一块。

大君走到了篷车前,扭过头去看着那些牧民:“多谢你们。”

他无声地笑笑:“过了这一次,总算心里对这个孩子少了很多愧疚。”

他忽地揭开了篷子。

明媚的阳光照进肮脏的篷车中,在马草上睡着苍白的少年,他已经饿得皮包着骨头,虚弱得爬不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清亮的,总有些东西深深地藏在里面。大君默默地看着他,像是认出了,又像是完全认不出来,牧民们也不安地看着沉默的大君。

许久,泪水慢慢从孩子的脸上滑过。

神巫终于耐不住性子,跟着过去看了一眼。

“世子……世子已经死了……这是鬼,鬼……鬼现身了!是鬼啊,是鬼啊!”他惊恐地大喊起来,急切地敲打着牛肩胛骨,嘴里念着古蛮文的经文对着孩子的头顶敲了下去。

“你疯了?”

暴吼声惊乱了所有人的心神,人们惊讶地看见大君忽然抢过了那根牛骨对着神巫的脑袋砸了下去。神巫翻了翻白眼,软绵绵地倒在车前,大君踩着神巫的背登上了篷车,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爸。”阿苏勒低低地说。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十五

陆子俞轻轻掀起帐篷的帘子,钻了出来。

大君站在外面,立刻上去接住,握住他的手:“怎么样?陆先生,我的儿子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陆子俞看了看周围,伸手一比,“大君请旁边借一步说话。”

“你们都退下!”大君喝令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武士,跟着陆子俞来到两座帐篷间避风的地方。

陆子俞搓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风,欲言又止。

“陆先生,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这个儿子我已经失去了一次,盘鞑天神送他回来,就是把他又赏给我。真的有什么事,我也……”大君点头,“我也认!”

“其实要说世子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事。上次练刀的时候忽然病倒,是世子的血气太过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会皮肤燥热,血管爆裂。我不知道那些客人用了什么办法让世子的伤口痊愈,但是后来我再看世子的病情,已经没有火气蹿动的迹象,那些客人的手法,当真不是可以用医术解释的。不过,”陆子俞摇头,“客人们并没有真的解去世子身上的血气,他们似乎只是用了很特别的办法,把那股血气压住了。”

“压住了?”

“世子的心脏偏右,有一个硬肿。我没有足够的把握,不敢为世子开胸查看,不过按照古书说,十有八九是血婴。”

“血婴?”

“是个积血的囊块,那些客人就是用了特殊的办法,把血气压在血婴里面。但是血气始终还在,无论下多少清热温和的凉剂,都无法消除。”

大君沉默了一下,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这次世子失踪归来,身体的状况并没有恶化,反而强壮起来了。被客人们压服的血气正从血婴中慢慢地疏散出来,血气是阳和的生机,只是太过暴烈才会伤身。不过……世子完全记不起来他在过去几个月里的事情了!”

大君吃了一惊:“记不起来了?”

“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我问他去过哪里,他说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山涧旁,这在医书里是有的,是惊恐导致的离魂症。而他看起来很是疲弱,整个身上完全瘦得见骨,看起来是吃了很大的苦。”

“真的看不出他去过哪里么?”

陆子俞扛起药袋摇了摇头:“大君,我能做的有限,不过作为大夫,我还想说。世子如今的心神很不稳定,大君如果非要逼问他去过哪里,反而未必是好事。在我们东陆,丢了的孩子又找回来,要再开一桌出生酒的,别的还问什么呢?”

大君一步走近帐篷,看见儿子躺在那里。他的那个小仆女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阿苏勒动了动嘴唇。

“什么都不要说了,”大君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能活着回来,那就很好。”

“好好照顾你主子,”大君又摸了摸苏玛的头,抽了抽鼻子,“还是个浑身香气的小女子。”

第五章 斩狼

冬天已经降临了,金帐里烧着火盆,拓拔山月和大君对坐饮酒。

“世子的身子可还安好?”拓拔山月放下了酒杯。

“都好,不过东陆的大夫说他的心症远没有好,现在又有了离魂的症状,过去的所有事情,一样也说不出来。”

“据说人受了惊吓,就会这样,这半年之久,只怕是发生了很多大事吧?”

“我现在不想逼他去想,不过到底是谁在北都城里做这样不要命的事情,我们总会知道。不过阿苏勒已经回到北都,拓拔将军依旧滞留不归,没有选阿苏勒,也没有选别的王子,是依然决定不下么?”

“北都城里的说法,拓拔也知道一些,只愿世子能一世平安。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就霸业的。不过大君真的不准备改立世子么?拓拔本来是希望可以带新的世子回南淮城的,现在大君没有改立的意思,拓拔确实难以决断了。”

大君点头:“将军说得很坦白。我也有打算了,兽群正要路过北都,是冬猎的好日子了。我与将军,带着我所有的儿子们去火雷原巡猎,将军会看出我们蛮族未来的雄鹰。”

“如此最好了,定下日子了么?”

“就在明日。”

草原整个已经黄了,第一场雪还没有下下来,微寒的冬风还说不上凛冽,看着连绵的草原像一张细绒的织毯那样铺在眼前,人人都有纵马驰骋的好心情。

冬天是猎物最肥的一季,趁着还没有冷得冻手缩脚出猎,是蛮族的老风俗。

大君仰头看着前方的豹云旗,听着阵前一阵欢呼。

一匹健马长嘶着奔回来兜了个圈子,是贵木的战马,马背上扛着一匹头顶中箭的小鹿。一箭毙命。贵木是隔着百步骑射,一箭中的,武士们自然地高呼助兴。即使在草原上的好猎手中,这样的箭法也是难得的,何况又是出自王子的手。

“我的儿子们,弓马都还过得去吧?”大君笑。

“说是很好也不为过了。”拓拔山月笑笑。

“这里找不出拓拔将军所说的英雄?”

“王子们都不错,可是要说英雄,却是千百人中才有一个的。五百年来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只有逊王和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殿下,孙子们虽然神武,比起爷爷还是不如吧?”

“钦达翰王……”大君重复了这个名字,并不多说。

“今天晚上可以歇在沙伦堡,按照地图上看,还有不到十里路。”旭达罕策马跟在父亲身边,“九王的大军跟在后面还有五十里,免得惊扰了猎物。周围没有军队活动的迹象,我们带的几百骑都是虎豹骑的精锐,父亲可以放心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