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阳关的云没有覆盖到这里,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长公主的宫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长公主相对坐于泉上,他们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从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后,百里宁卿微笑着站在长公主身边。
雷碧城和长公主之间是一座巨大的沙盘,它从屋里被挪了出来,仿佛棋盘一样被平稳放置。沙盘上以草扎的人偶做为标记,黑衣从者和宁卿不断地把人偶移动到新的位置上去,他们下手都迅速而稳定,仿佛对弈的高手。
“宁卿公子,有的时候真的不相信你是个目盲的人啊。”雷碧城低声说,“没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艺还算不错,下棋的时候也可以记住每一步的落子。”宁卿谦恭地回答,“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吧?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光和颜色,记忆和想象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记着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宁卿,不要多嘴。”长公主喝止了他。
“领命。”宁卿退回来向着长公主鞠躬,他忽地驯服如绵羊,“沙盘的进军方略已经推演完毕,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红色的是谢玄的一万赤旅,黄色的羽林天军在北面按兵不动,而白色的则是白毅的大军。按照碧城先生的战略,我们的军队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请长公主过目。”
长公主对于复杂的沙盘推演有些目眩,只摇了摇头:“这些推来推去的小人儿,我不懂的。不过是心里惴惴不安,睡不着,所以来找碧城先生说说话。”
“我们的战略,已经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视着沙盘。
“完全理解了。”黑衣从者回答,“大约还有三刻,这场战斗便会开始了。”
“在三百八十里之外。”雷碧城低声说。
“是!”
“那么时间将近,我该回去休息一下了。”雷碧城整衣起身。
“碧城先生难道没有兴趣等着看结果?”长公主略有些诧异,“我命令厨下准备了一些精致的饮食,准备和碧城先生彻夜长谈,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谨地鞠躬:“运筹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们现在距离殇阳关三百八十里,飞鸽也需要大半日的时间传递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经被下达,决战即将开始。此时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离开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观望,都无助于改变战局。我的箭已经射出,不能收回,也无法改变轨迹。”
“碧城先生此时气度不凡,真是军法大家。我听说弓箭之术有射声之说,说弓箭高手箭羽离弦便不再观看,凭着中箭的声音便可以判断是否命中目标。碧城先生是这个意思吧?”长公主赞叹。
“我在军法上,是同学们中最好的。”雷碧城转身离去。
“但是若没有命中目标,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许诺交出自己的人头了?”长公主以袖子掩着嘴低笑。
“失败的人,如果一颗人头还能用来抚平尊长的怒气,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雷碧城转身鞠躬。
“我可是一个心软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这样风姿绝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长公主一双妩媚的眼睛把有意无意的目光飘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远是这般英雄气度,如果真的输了,还要靠我这般女流的怜悯而活命,才让碧城先生颜面扫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会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头颅的!”
息辕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那只手的拇指上套着铁青色的指套。
息衍没有说话,静静地伸出手。息辕看向周围,此外再无一人。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锐和数万大军都是他的一个梦而已,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燃烧着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边,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辕有点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梦太长了,梦里面有那么多人,一个勇猛的持枪少年,和一个端静的蛮族少主,还有一座辉煌富饶的大城。可他的世界里其实没有这些,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一座城,这座城是他的囚笼。
他试探着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只手是温暖的,稳定的,没有一丝摇晃。这不像是幻觉,确实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可是息辕觉得这个人很陌生,他们血脉相连,却从未谋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妈。”息辕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些话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诧异,可是这些话是真的,从他心里流出来的,息辕能够感觉到。
息衍没有说什么,他回头走了,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息辕仰头看着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这时候古月衣走进了寂静的城。
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斑驳矮小的土墙和仅有一个吊桥的城门都说明了它仅仅是个边防的小镇。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贞莲镇。以前,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里戍守一生,娶镇子上仅有的几十个女孩里的一个做他温柔朴实的妻子。她会纺织棉布,古月衣会种一些燕麦,卖给军营去喂马。
此时这个小镇寂静得令人恍惚,像是一个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里数百数千年之后,再有一个旅人踏进了风化的围墙。
古月衣走在贞莲镇的兵道上,人们夹道等待着他。可那些人都沉默着,古月衣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沙、沙、沙…
那些人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古月衣看见那个矫健的枪骑兵什长,他被自己的骑枪贯穿了,被钉在了墙壁上,他静静地靠在那里,像是平日偷懒时抽着烟发呆。还有那个一身虬结的马夫,他只是个马夫,甚至骑马都骑不好,可在这个骑兵小队里,却是力气最大的人,一身贲突的肌肉。可他现在使不出力气了,他的肌肉已经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个瞪大眼睛的头颅。古月衣看见那个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处,随着风幽幽地摇晃。
古月衣并不诧异,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这些人都死了,当他获得晋北侯封赏的时候,他的战友们被埋在贞莲镇外的墓地里。而他们现在只是偶尔走了出来,在这座寂静的镇子里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脚步,他终于看见那个人了。她躺在镇子中央广场的石台子上,皎洁的脸蛋平静地对着天空,像是睡着了。她长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温暖甜润得像是一块饴糖,她是镇子里最出色的女孩。骑兵们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话,流传她的一点一滴,当兵的想这就是一个好女人了,甜甜的,还能织出耐用的棉布来。可惜她的父亲防着这些当兵的,保护着他的女儿像是抱窝的母鸡。
古月衣觉得自己忽然记起来了,那时候他是小队中最沉默和腼腆的,也是最年轻的。他总避开老兵们关于那个女孩的猥亵讨论,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处,看女孩盈盈地走出来,在手心里藏着一把小米喂食用来传递军报的信鸽。
而她现在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丰润的胸口被干涸的血覆盖。
古月衣曾听说夜泽盗贼的首领李长根,这个人是个凶猛如毒蛇的领袖,他喜欢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觉得眼泪流了下来,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悲痛。可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悄无声息。他转过身,面对着夜空下漆黑的土墙。土墙背后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视着他。那个身影比土墙还要高大几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墙身,阴冷地笑着。
古月衣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夸父还要魁梧,可他记得那张脸,夜泽的盗贼,李长根。
千千万万的盗贼在他的周围出现,屋顶上、土墙上、小街的拐角、高处的旗杆,他们都出来了。而古月衣只有一个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镇子里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没有弓。
盗贼们狂笑起来,笑声像是狂风卷成了旋涡,风在古月衣的身边摩擦,风里像是有妖魔舔着尖利的獠牙。
“最后一个了,我们杀了他。”
“懦弱的小东西,让他看着其他人先死。”
“你们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吓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刚才藏在哪里,我没有找到他,否则我又多了一颗人头可以领功。”
古月衣环顾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记起来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们说的没有错,当他向李长根发出那一箭的时候他的兄弟们都已经战死。他还活着,因为他是最小的,兄弟们把快马留给了他,让他去报信。可他的腿上中了箭,他不能逃走。他躲在隐蔽的地方,看见李长根抱着他憧憬的女孩走过。
贞莲镇已经破了,剩下的只是杀人和搜刮了,李长根要享用他的胜利了。
而最后一名出云射手在茅屋的夹缝中颤抖。
“是啊,这才是真实的。”古月衣对自己说,“不是战报上的那样,也不是晋北侯大人向东陆武士们赞美的那样,而是眼前这样。”
月衣夜会,三箭惊魂。
这个赞誉多像一个嘲笑,每多一个人说出来,便多一分可信。当整个东陆都知道晋北新的将星古月衣的时候,满纸谎言的战报就变成了事实,其它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长日久,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模糊起来。晋北侯造就了新的将星,被晋北侯当殿斩杀的骑将会死不瞑目吧?晋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来染红新将星的战旗。
古月衣颤抖起来,他的心是空荡荡的,可是他的眼泪往下流。
殇阳关的城头上,楚卫军百夫长登上城头。就要到他换防的时候了,他要最后一遍检视防御。
城墙上稀稀落落的,没有留多少人,重兵屯聚都是在城里新建的工事里,还有一些在瓮城上。上面传下的命令,是要把丧尸分割开来剿灭,城上所留的军士主要是瞭望和投掷装满火油的瓦罐。
一名军士正从垛堞缺口处探着身子出去眺望。
百夫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摔下去…”
他的声音忽地卡在喉咙里了,拍到那个军士肩膀的时候,他发觉那个军士的身体是冰凉的。军士不是探身子出去眺望,他是趴在那里。百夫长用力拎起军士来,看见他的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致命伤在喉咙上,有人一刀切开了他的喉咙,放干了他的血。
“奸细!”这个念头电一样闪过百夫长的心头。
奸细不知用什么办法混进了城里,暗杀了城墙上的军士,那么下一步就是攻城。百夫长本已不愿往城外眺望,每一次除了极远处的离军红旗,就是城下密密麻麻站立着的丧尸们。他们盔甲残破的身体表面生出了苔藓,很久也不动一下,却把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城墙上。看了令人不寒而栗,觉得满天下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可现在他忍住了,探出身体往外面的黑暗里望去。这时候弦月从云里钻了出来,月光短暂地照亮了周围。百夫长看见那个军士的血沿着城墙流淌下去,垂直涂抹出一片慑人的红黑色,而外面的城墙上这样的红黑色不只一道,而是每隔数十丈就有一道。而每一道的血迹下面,那些原本僵立不动的丧尸们都围聚着,贪婪地嗅着那血的气息,它们用枯朽的手抠在城砖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往上攀爬着,一个接着一个,像是贴在城墙上的一具人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