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出账,金帐里只剩下旭达罕一个人。旭达罕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帐顶,低低地叹了口气,“出来吧。”
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旭达罕。他佝偻着背,行走起来就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而旭达罕很平静,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脸上蒙着黑巾。纵然这样,看他一眼,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眼眶的骨头锋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刺耳阴沉,“三王子,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
“龙篱,这让你这么开心么?”旭达罕冷冷地回应。
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我只不过觉得这样一来,北都城离得局面会更加有趣,让我急切地想看到后果。”
“想赌博么?来下注吧,谁会活到最后?”旭达罕说。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却又身怀青铜之血的人?”龙篱说,“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他们已经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你们之间的合作随时会崩掉。”
“我必须让他们有所忌惮,我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但是我现在手中没有可调动的兵。”旭达罕直视龙篱那双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一百个,这是我为台戈尔大汗王他们训练的,原本的目的是把刀子插进比莫干的心口里。不过,三王子干的更漂亮。”
“我可以调用者一百人么?”
“随时,”龙篱说,“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
旭达罕点了点头,眼瞳深处忽然寒芒一跳,“龙篱,十三年之前,你从东陆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投奔在台戈尔大汗王的麾下,带给他松针箭的技术,也为他训练杀手。那时候,你的雇主是辰月教么?”
龙篱笑了,“三王子对于东陆的事情,了解得真多。是的,那时辰月以重金雇佣了我们,我的任务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扶助三王子登位。那时候没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头雄狮,三位大汗王想以你为傀儡,辰月和我们也都认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君对己方有好处,所以我们合作默契。”
“原来是这样,”旭达罕微微点头,“最早支持我的人竟然是辰月教…那么现在辰月的教士山碧空就在朔北部的营寨里,是那边尊贵的客人,你这个天罗刺客为什么又选择了我这一方,你明知道我并不准备对朔北部臣服。”
“因为局面在变化,立场也在改变。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嚣张已经令本堂大为不安,本堂的长老们认为辰月将发起一场席卷东陆的战争,这将大大伤害我们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说,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经决定彻底地倒向辰月的敌人,在东陆,那群人被称作 ‘天驱’ 。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厉风行的事,直接派遣刺客杀死了辰月的使节,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师,一位天驱武士团的重要领袖。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和辰月已经变成了敌人。”
“席卷整个东陆的战争么?”旭达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倒是让人期待啊…”
“随时等待您使用那一百柄隐藏在黑暗里的刀,加上我的,是一百零一柄。”龙篱用谦恭的声音说,“主人。”
“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安排。”
“什么事?”
“我的爷爷钦达翰王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想让我的弟弟去牢笼里照顾他。”
龙篱楞了一瞬,“两个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人关在一个牢笼里?三王子,你在想一件可怕的事。”
“可怕么?”旭达罕面无表情。
“钦达翰王已经老了,不像您,他无法控制狂血带来的杀意。他发怒时会杀死任何人,即便是最心爱的女儿,”龙篱说,“他也会杀死他最心爱的孙子,当然不是您,而是…世子殿下。在钦达翰王的眼里,雄才伟略的三王子却比不上一个软弱的年轻人,真让人伤脑筋。”
旭达罕拉动嘴角,无声的笑笑,不说话。
“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可这是事实,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没死,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其实那时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也该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除了他,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十年之前我告诉你不要杀死阿苏勒,今天我也一样不会杀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旭达罕说,“我不后悔。”
“三王子,你的心机太深了,这是缺点,做人该坦白一些,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心里难免揣着不安。”龙篱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得不到结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绝,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
“其实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只是你们想得深了。”旭达罕轻声说,“我没有让你杀死阿苏勒,只是因为,同是留着青铜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青铜之血是帕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
“仅仅这样?”龙篱有些吃惊,
“仅仅这样。”旭达罕淡淡地回答。
龙篱点点头,转身离去。旭达罕也习惯了,龙篱从不告别,也从不打招呼,来来往往就像一个孤魂。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
“我有这个荣幸么?”旭达罕冷笑。
“因为你强大,所有曾想把你当做傀儡的人,都是你名单上的敌人,你会一个个把他们除去,即便是黄金王和朔北狼主。”龙篱微微躬身行礼,“祝您在草原主人的帐篷里,做个香甜的好梦。”
“你也会说这样的客套话?真让人不安呐。”
“抓紧时间睡吧,闻着着空气里的血腥气,大战就要开始了吧?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闭上眼睛再睁开。…”龙篱笑,笑声锋利得如小刀刮着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旭达罕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一张黑色的蒙面巾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

“今天是一月十三日了吧?”蒙勒火儿遥望着北都城,轻声说。
“是啊,这些天每个晚上狼主都来这里眺望啊。”山碧空骑着马,站在他背后。
“派人送信给旭达罕,说我等得有点焦急。”蒙勒火儿回头对山碧空说,“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北都城的城门还不打开,我们就冲进去。我们会杀死城里所有人,他也不例外。”
山碧空微微一愣,笑笑,“对于已经在握的胜利,狼主为什么忽然着急了?”
“这个冬天,我觉得格外寒冷。”蒙勒火儿裹紧身上的羊裘。
山碧空心里一震,看着蒙勒火儿那张朽木般的脸,那张脸上面无表情。
“我听说辰月的秘术可以使人长生,是么?”蒙勒火儿随便地说。
“教中确实有可以延长寿命的秘术,不过修习非常艰难,传说也有能和这世界一同不朽的秘术,但我还不知有什么人修成过。”山碧空说,“可千百年来总有人耗尽一生心血在典籍中钻研永生之法,到今天他们都死了。”
蒙勒火儿冷漠地笑笑,“你这么说,是担心我要求你把长生的秘术传给我么?”
“狼主这样的年纪,再想追逐长生,确实是晚了。”
蒙勒火儿摇摇头,“对于长生,我没有兴趣。我是想说,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能与世界一同不朽的秘术。”他向着夜空伸出手,“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会死掉,星星都会坠落下来,那时候没人能活着。”他扭头看着山碧空,“我就要死了,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天我想到这个,心里焦急,我想要在我死之前把我的干渴填满。如果我死在北都城的城门前,是不是显得太愚蠢?”
山碧空和他相视沉默。许久,山碧空点了点头。
“你也快要死了吧,山碧空,我在你身上能嗅到死亡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样。”蒙勒火儿说。
“还能活几年吧,”山碧空眺望着远处,低声说,“我也希望我不要在抵达我心中那座城之前倒下,那样确实很愚蠢。”
月亮已经滑入西天穹,渐渐逼近寰化的轨道,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
北都城里最高的高地上,站着一匹长鬃的烈马,旭达罕站在马背上,俯瞰他的城市。他的貂氅在夜风里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有如一面旗帜。
这是座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帐篷,在城里圈起一个个的寨子,几条石块铺出来的马道纵横把城市分为几块。往年雪少的时候,从这里可以看见马道外尽是丛生的白茅,家家的帐篷前打着马草堆和马粪堆,木架子上挂着风干的牛羊肉。可现在大雪已经覆盖了一切,雪地里一座座帐篷像是白羊掉了毛后的斑秃,寨子门前都点着火,星星点点的火光让旭达罕想起烧荒结束的土地。
寂静,他的视野中看不到人。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眺望,以前总觉得这座城市是草原上的明珠,引无数英雄来争夺,如今却觉得它那么荒凉萧索,像是座死城。旭达罕还没有机会去东陆,亲眼看看东陆一州里数百座城市的胜景,从东陆回来的蛮族人都说,那里楼阁连云、锦绣如海,旭达罕无法想象那样的城市,其实一直想去亲眼看看。
这要看盘鞑天神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城外是他最仰慕的人之一,他的外公蒙勒火儿,随时会冲进来杀死城里的每个人。而城里的平民们已经被绝望笼罩了,只是惊恐地等待着消息,掌权的人则想着投降来保存自己的实力,另一个他仰慕的人,他的爷爷,也并不认可他在帕苏尔家的地位。而他已经除掉了那个叫做比莫干的男人,如果比莫干还活着,也许会比这些人多认可他一些。
旭达罕感觉到了一丝孤独。他独立于高处,想要拯救这座城市,却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同路人。他只能当一个孤胆的英雄,好在他不畏惧,他所知道的英雄都是孤胆的。他思绪纷乱,想起他的父亲来。他从来都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得多好,父亲的眼睛始终还是看着那个“宽仁” 的比莫干,可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三十年前的郭勒尔,是否也曾站在这个地方看他的城市,而后挥军和蒙勒火儿决战?
贵木策马登上高地,来到旭达罕背后,声音焦虑,“哥哥,狼主来信了,说…如果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不打开城门,他就下令进攻,同时我们和他之间的所有约定都作废!“旭达罕脸上肌肉微微一跳,没有说话。
“哥哥,我们得想想办法!三天,我们要收拾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这不可能啊!可现在开城,那两条老狗肯定会在狼主面前抢哥哥的位子。”贵木说,“难道我们费了那么多心血,就让那两条老狗得逞?”他脸色狰狞,“我们得再跟他们谈谈,不要逼急了我们,大家一块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