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个地方可能作为他的第一站,一个是淳国毕止,一个是宛州。

尽管敖庭慎战死,继任的淳国国主却是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淳国内部的权力传承没有问题。敖庭慎作为白清羽的死忠支持者,在两次北征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白清羽对于淳国的支持也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支付了大量的金铢,并且为淳国向宛州商会的巨额借款做担保,用于建设风虎铁骑这支被设计用来对抗蛮族轻骑兵的精锐。

当然,宛州也是安全的,至少那里还有江棣和李景荣,而且宛州商会控制的地区是一片自由贸易的地带,宗祠党和诸侯都没能把手伸进去。商人们至少目前还没有和皇帝翻脸的打算,因为皇帝欠了他们的钱,跟皇帝翻脸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贷出去的款子从此灰飞烟灭。

经过思考之后,公山虚选择了毕止。这个决定也许是为他提前返回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扶敖庭慎的灵柩归国。敖庭慎在淳国是以仁德和稳重著称的一位贤君,他的死讯传到淳国,万民悲恸,敖氏宗祠顺理成章地认可了敖毅川作为敖庭慎的继承人,接任淳公爵,并把奏章送给了尚在军旅中的白清羽,白清羽也立刻批准并亲自撰写了悼文以示对这位忠实盟友的惋惜和悲恸。公山虚设想在这样的局面下他首先在淳国登陆,必然会得到淳国上下的支持,那么以这个北方大国为据点,他就可以和帝都的宗祠党群臣展开博弈,进退自如。

公山虚的考虑不能说错了,如果他选择在宛州登陆,当然没有人能够对他进行人身伤害(他随身还携带了三十名虎贲和遴选出来的三百名金吾卫精锐),可是商人集团会立即给他巨大的压力,要求他给出还款的方案,这会使得金钱上捉襟见肘的帝党无比难堪。更重要的是,宛州十城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相对较弱,公山虚如果从宛州上岸,他很难立刻获得通畅的渠道在政治上做推手。

十月十七日,公山虚在淳国毕止港登陆。因为带着敖庭慎的骨骸,所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变成了一个哀哭场,数百名淳国官员和数千名军人身穿白衣等候,数百张白幡在激烈的海风里飞扬,长门僧人的诵经声和海潮声相应和,整个码头洒满了白花的碎瓣,一个年轻人在码头尽头孤独地吹着笙。

如果公山虚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来历,即便他是个阴谋家而非武士,他也会从甲板上直接跳下来一剑砍了这个年轻人的头。可当时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只是神情哀婉地扶着黑漆绘金的棺材登上了码头。默立了片刻之后,数千名白衣人一齐跪下号啕大哭,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从人群中膝行而前扑在他父亲的棺材上,哭得几次晕厥。强烈的阴霾之气从人群中弥漫开来,这让公山虚很不舒服。一些记载表明公山虚对于这场欢迎仪式很不满意,他认为淳国鸿胪寺官员失了礼数,无论对于敖庭慎的死如何悲伤,也不该放任哭嚎,这让皇帝本来就很勉强的凯旋看起来像是一场惨败。

尽管这更接近事实。

不悦的公山虚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吹笙的年轻人,也许那个年轻人只是淳国某个善吹笙的世家子弟,被请来致以哀思的。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谢孤鸣。

“白夜笙”谢孤鸣,他不是淳国人,他来自帝都。

谢孤鸣是谢刚羽的孙子,显然他从爷爷那里承袭了一些从政的本领,可他一生没有当过官。他喜欢吹笙,因此知名,经常在自家的大宅里彻夜练习,极有毅力,谢家老宅规模宏大,防备森严,天启民间称为“白夜城”。所以给谢孤鸣起绰号为“白夜笙”,他不太避讳,很坦然地把它当作自己的别号,署在文章的末尾。他三十岁后始终是宗祠党的重要领袖,在他的晚年,即使三公这样的高官也要向他求教,他就是另一个白纯澹。可在当时他还不显名于世。

派出谢孤鸣的人正是——白纯澹。

在白清羽离开帝都的这段时间里,白纯澹重整了宗祠党的势力,掌握了几乎所有政治资源。可为了对付公山虚这样一个强手,白纯澹却选择派出谢孤鸣,一个没有官职也没有名声的年轻人。这显然流露出他对谢孤鸣的极大信任。甚至在公山虚决定登陆毕止之前,谢孤鸣已经提前赶到等待着他了。这个年轻人和白纯澹一样,作为说客是天纵之才,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拜会过毕止所有的公卿世家和淳公爵敖毅川,某些秘密协议已经达成,而公山虚还计划着对各方分头击破。

此时在宛州,江棣还等着公山虚来和他讨论善后的事宜,消息送到他手里已经是九天之后的事。江棣当时震骇惊恐,连夜放出消息警告公山虚。身在东陆的他比公山虚更了解当时的局面,他预感到毕止才是最大的陷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消息七日之后送到毕止时,公山虚已经被缉捕下狱了。

这个阴谋家这一次被欺骗了,欺骗他的谢孤鸣用的却是从公山虚那里学来的技巧。谢孤鸣几乎全本复制了公山虚在淮安的杰作,在公山虚尝试说服敖毅川和世家领袖们,希望这些人团结起来和宛州商会谈判新的还款条件时,谢孤鸣已经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很简单,就是“赖账”二字,简单地说既然是皇帝担保这笔贷款的,只要把一切责任推给皇帝就好了,只要把帝党拉下马,宛州商会也不得不服从。

谢孤鸣巧妙地把“皇帝”和“皇室”的概念分开了。

当然,确实白清羽的意见从来也不能代表白氏皇族。

公山虚和淳国的各大家族接触之后,都获得了满意的回复。表面上看起来,每个世家领袖和敖毅川都非常希望联合起来再向宛州商会施压,以争取更长的还款时间。而事实上……

公山虚太着急了,他想要在皇帝的大军归国之前把一切问题解决,焦灼的内心令他以往强大的洞察力弱化了。其实这个阴谋家屡屡犯类似的错误,他一生都在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失误之间起伏,都是因为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

从这一点看来他的学生项空月比他优秀得太多,公山虚对这个学生进行教育的时候高度强调了冷静和稳重,所以项空月定策的风格诡秘而谨慎,一生几乎没有犯过战略性的错误,如果非说有一个……大概就是选错了队伍。(关于公山虚是项空月的老师这件事,散见于胤末年间的一些私史中,并且获得了所有演义小说家的公认,而官史中项空月曾经自诉来历为“上承帝师之学,下营草莽之术”,并未说明他是公山虚的学生。而胤朝帝师之多,每朝都有十几个人,凡是曾经当过太子老师的人,都可以称作帝师,而太子从开蒙到执政,老师是接连不断地更换的。)公山虚在培养学生的时候如此强调“谋定后动”这一条,大概也是他在毕止的这次失败太过沉重,令他无法忘记。

公山虚决定摊牌了。他公开召集了淳国公卿世家的主人,在淳公爵府“嵋宫”的“山阳阁”开会,由他和敖毅川共同主持。这个会议的议题是初步清算北征造成的债务,计算战利品的折价,讨论对于宛州商会的偿还。一批供职于淳国的资深算学家被召集起来,负责这次财务核算,他们的计算结果将在会议上被公布。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正式公布之前,诸侯们仅仅知道自己应该偿还的债务,但是对于其他诸侯的负债和皇室的负债,以及战利品的折价并无准确的情报,如果北征是一次商业交易的话,这个交易是亏是赚,盈亏多少,诸侯们并不十分清楚。当然,公山虚自己是清楚的,他仅仅是要借助这批淳国的算学家来对外公布结果。

这个结果是——巨额亏损。

公山虚的计划是,这次会议上公布结果之后,淳国的各大家族将对皇帝表示效忠,略过“皇帝的北征是否是一个错误”这个议题,直接进入“如何对宛州商会进行还款”这个议题。这相当于说淳国在知道巨额的财政缺口后仍然支持皇帝,这是一个榜样,其他诸侯国也不得不考虑淳国的态度,当诸侯国纷纷表示了对皇帝的效忠之后,帝都的大家族也不得不收起异议保持沉默。

公山虚期待着巨额的财政缺口——一亿九千万金铢——被算学家们报出来的时候,淳国的各大家族领袖(他们几乎都出仕于淳公爵,也是淳国的臣子)脸色苍白地表示接受现实。然而历史这一次并不如公山虚的意,敖毅川的随从中,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这个年轻人是谢孤鸣。谢孤鸣当场暴露了自己帝都特使的身份,并且对于如此巨额的财政缺口表示了强烈的震惊,他认为这太难以想象了,一次辉煌的胜利带来的结果却是皇室和诸侯们都穷困潦倒濒临破产。他质疑算学家们的计算结果,怀疑这里面有巨额的贪污,他的提议是立刻终止从诸侯国和宛州向远征大军输送的各类物资,收拢全部的战利品,解散风炎铁旅,迎接皇帝的銮驾回京。然后开始新一轮的财务核算,这次财务核算将由帝都的货殖府来进行。

几乎所有公卿都表示了对谢孤鸣的支持,这其中也包括了敖毅川。整个淳国在一场会议中忽然倒向了宗祠党,完全地,彻底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谢孤鸣的提议如果被采纳,对于帝党是致命的。表面上看来谢孤鸣并未质疑皇帝的权威,但是失去了风炎铁旅的白清羽回到帝都,只能任人宰割,至于贪污或者由货殖府来进行财务核算,到那时就完全不重要了。而且这将引发连锁效应,所有诸侯都会发出质疑的声音。

公山虚意识到这时候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甚至人身自由,谢孤鸣当场公布了三公联名签署的公文,紧急征调公山虚。公山虚必须即刻返回帝都,作为皇帝的代表对聚集到帝都催讨债务的宛州商会代表进行安抚。按照道理说兰台令只是皇帝的私官,三公并没有权力调动公山虚。但是此时皇帝依然远征在外,三公变成了代替皇帝监国、行使一切权力的人,公山虚难以拒绝。公山虚意识到帝都也彻底失守了,三公已经全部投向了宗祠党,下面的官员如何,可以想象。谢孤鸣准备在公山虚拒绝的时候诉诸武力,在这次会议上淳国派出了人数为一百五十的禁卫,敖氏家史《北镇纪》中的记载是:“公以禁卫百五十人列队阁外,皆轻甲持戈。”召开于嵋宫中的会议却要派遣一百五十名“轻甲持戈”的禁卫在外面列队,用意非常明显。

公山虚紧急判断形势,如果他选择屈服,他的阵营将遭受灭顶之灾。此刻皇帝的大军正在天拓海峡对面整顿船只准备南渡,他的登陆目的地也是毕止,率领的是一支急切盼望回到故乡的军队,队伍士气低落,如果皇帝踏上淳国的土地,这群人会把同样的招数用在皇帝身上。公山虚不乏临危决断的勇气,这一次乱世的谋臣选择了极端的手段,他拔剑带领随身的五名侍卫往外冲杀。他必须给他的皇帝搭档白清羽报信,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公山虚的优点之一,此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言退,可以面对任何对手,可以采用任何手段,他不是公卿,而是赌徒,逼到尽头就会跳墙而走。显然这把敖毅川和谢孤鸣都吓了一跳,史载公山虚拔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敖毅川,这位温文尔雅的兰台令忽然在殿堂之上行刺客事,一剑刺向了敖毅川的脸。按照《北镇纪》的一些记载来看,敖毅川和他的父亲敖庭慎一样,武术不弱,淳国素来是军武强国,君主都是自幼习武。但是敖毅川大概是实战经验太过匮乏,又没有想到公山虚这样一个翩翩文士会忽然变得恶狼一般,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此时倒是不会武术的谢孤鸣更加冷静,抱着笙上去挡住了公山虚的剑,救下了敖毅川,自己却被伤了肩膀。这个阻挡中敖毅川爬到了臣子们中间,所有人都拔剑围护着他,而公山虚也立刻放弃了这个目标,往外突围。决策虽然没错,胆色看起来也不亚于铁驷之车中的任何一人,但是毕竟阁外是一百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他最终被擒,五名侍卫全部被斩杀在当场。这给了谢孤鸣极好的理由来拘禁公山虚,他宣布公山虚在财务核算结果公布后意图行刺敖毅川和逃亡,毫无疑问说明北征中有严重的贪污,而公山虚很可能就是贪污的人,这些要等待皇帝回来进行审理。

比较有趣的是这场很小规模的战斗里,公山虚一方死了五名金吾卫,而敖毅川一方的死伤数字是夸张的——九十五人。如此看来公山虚这一队人的武术简直可以和铁驷之车加起来相提并论了,要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面对一百五十人取得这样的战果,几乎难以想象。某些传闻说公山虚剑术超群,当者披靡,皇帝赐予他的佩剑是开国皇帝白胤的“承影”,摄魂夺魄,仿佛蔷薇皇帝亲临,所以杀戮极重,也有说法是公山虚其实是秘道大师,在山阳阁里公然施展秘术,当时“天煌降世,虹霓射空”。无论真相如何,当时都是一团混乱的。

公山虚被捕的消息并未传播开去。对外的消息是,兰台令公山虚被淳国公留宴,席中肠胃不适,病倒了。江棣的使者未能见到公山虚。此时距离宛州千里,这位使者也犯了严重的错误,他看到整个毕止都预备着欢迎皇帝回銮,于是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从而在驿馆里安静地等待着,只是送了一封不算很快的信给江棣。这其中有个很关键的人,就是当时公山虚随身的侍卫长,这个虎贲校尉投靠了谢孤鸣,对外一直是他在宣称公山虚在病中,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梨花之血 囚龙陷阱

此时白清羽在苦苦等待着公山虚的消息,然而他等到的是敖毅川。

敖毅川带着补给和船只来迎接白清羽回銮,随行的有那名侍卫长,这个人在史书中不曾出现名字,但是他扮演的角色实在太过重要,他和敖毅川都告诉白清羽,公山虚已经抱病前往晋北以联络晋北侯,东陆局势岌岌可危。谢孤鸣巧妙地利用了白清羽的不安心理,并没有向他描述一个平静无波澜的东陆政局,而是表示财务核算的结果对诸侯公布之后,人心振荡,虽然淳国目前还是会想办法来稳定局面,但是诸侯情绪的波动很大,迫切需要安抚他们。

白清羽和公山虚一样误判了敖毅川这个人,他相信挚友的儿子,也相信他描述的东陆局势。谢孤鸣设置的骗局看起来非常逼真。白清羽很担忧,他最可靠的幕僚生病了而且不在身边,这让他如同失去了大脑似的。他准备立刻启程去毕止,公山虚已经“抱病前往晋北平抚局面”,白清羽认为自己应该在毕止遥领大局,停留在天拓海峡这一侧会让他无法直接判明形势。敖毅川也秘密进言,建议皇帝悄悄返回,以免被宗祠党所察觉。

苏瑾深对于这个提案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他为何反对。只是他觉得皇帝仅仅带着随身卫队悄悄返回,这看起来太不光明,这种举动本身就会遭到臣子的诟病。但是全军回返也一样的危险,苏瑾深出于一个军人的直觉,觉得现在的东陆危机四伏。最后的决议是皇帝带着风虎铁骑和其余诸国的骑兵部队首先回返,由姬扬护卫,而苏瑾深则带领山阵为核心的步兵大队在海峡北岸等待命令,苏瑾深要求敖毅川提供大型商船七百五十艘,以备随时南渡,一旦有异动,苏瑾深即刻勤王。

这个决议出乎谢孤鸣的预料,破军之将也许没有公山虚的绝世智慧,但是更加持重,不会轻易涉险。这给谢孤鸣的计划增加了很多变数,但是谢孤鸣还是同意了,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帝诱入他们的陷阱里。于是敖毅川把征调来的几乎所有大型商船留给了苏瑾深,恭迎白清羽引兵南渡。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几乎所有的诸侯都从淳国使节那里知道了他们欠下了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公山虚错误地公布了他掌握的全部债务资料,这些资料汇总起来,对诸侯的打击是绝对巨大的。各地的诸侯都在秘密的召集会议来讨论下一步的对策,而帝都的秘密使节出现在几乎所有的诸侯面前,向他们提供了一套完美的解决方案,谢孤鸣的方案。

把全部的责任推给皇帝,然后赖账。这个结果可能是皇帝必须退位下野,扶一位仁君登基。

这个方案听起来很完美,诸侯们很期待这样的结果,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一个诸侯会自己提出要归罪皇帝,这太冒险了,如果大部分诸侯反对这个提议,提议者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诸侯们都小心地等待着,试探着彼此的态度。很快,诸侯们统一了意见,就让皇帝来背这个黑锅吧,既然是他倡议伟大的北征,那么也由他来承担一切败亡的结果。现在诸侯们只等看到帝党彻底失去反击的力量,便要公然站出来支持新帝登基。

白清羽再次犯了错误,如果他所带的军队是山阵而非骑兵,他手里就有一枚很重的筹码。骑兵的核心是风虎,而风虎是淳国的部队,风虎的将领们追随敖庭慎效忠白清羽,然而此时敖庭慎死了,他们势必转而效忠新的国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已经被敖毅川召见过了,议题无外是希望这些妇孺和老人劝说风虎的将军们,将军们要明白首先要效忠的是淳国公,而非皇帝。同时将军们的家已经被禁卫严密地保护起来。

白清羽在淳国群臣隆重的欢迎仪式中登上了淳国的码头,此时有一个人试图报信。这个人就是江棣派出的使节,他发现消息忽然变了,公山虚并非病卧,而是“抱病前往晋北”,这个区别太大了。谢孤鸣在毕止散发的消息和对皇帝的表述不同,这是有深入的考虑的,兰台令公山虚是否离开了毕止,这很难瞒过身在毕止的人,而他也不能让皇帝一登陆立刻去病榻前见到公山虚,否则一切谎言都会穿帮。他发布的消息是公山虚病了,在毕止的人知道公山虚病卧了,皇帝知道的却是公山虚抱病继续工作,这很好解释,即便皇帝问起,敖毅川也可以解释为公山虚病情稍微好转之后立刻出发了,这是一个很妙的时间差。

江棣的使者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只能用暗示的方法,他冒充商人,进献了一条罕见的海鱼“赤霞鳞”给皇帝,以恭贺皇帝凯旋归来。事实上这条赤霞鳞的身体里秘嵌着一块银牌,银牌上刻着密信。白清羽很喜欢吃鱼,一般来说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尝鲜。可这一次他错过了,因为他在病中,医生提醒他不宜吃任何水产,只能用肉粥温补。所以那封绝密信件始终嵌在鱼腹中,被冰冻在白清羽下榻的嵋宫的冰窖里。

白清羽登岸的当夜,所有风虎铁骑的高级军官被允许回家探望家人。也就是在这一晚,淳国大臣们和这些高级军官的家人一起在他们的家中等待这些征战归来的男人,向他们陈述利害,而屋外则站着持刀的禁卫。

有些人被诛杀了,而有些人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军中,此时风炎铁旅的整个骑兵部队驻扎在毕止港的“北图大营”,这个大营恰恰是白清羽自己建立,用来容纳北征大军的一个重要据点。是夜,风虎骑军解除了其他所有骑兵的武装,不从者就地诛杀,这次行动的理由是内奸导致了风炎铁旅在面对铁浮屠的失败,从那一刻开始严查内奸。

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姬扬,这个人在风虎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影响力,如果他当时在北图大营,他也许可以平息局面。但是此时他坚持陪在白清羽身边护卫,他直觉上不喜欢敖庭慎的这个儿子,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敖毅川和他的父亲相比太懦弱了,所以他不愿意让病中的白清羽独自住在嵋宫里面。

事发之后,姬扬得到了消息。他几乎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敖毅川反了。他的反应和公山虚全无区别,就是首先杀出这个牢笼。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和他的战马很接近,于是他上马,带着病中的白清羽试图在嵋宫里杀出一条血路。猛虎啸牙枪在这一战中书写了和在北陆屠龙破关之战中一样的传奇,姬氏英雄杀破了禁卫们的胆。这份恐惧一直持续到燮羽烈王姬野统一东陆的时候,他在淳国的酒井关之前高举起他乌金色的长枪,许诺投降则不取民一物,而顽抗则成年男子皆斩。驻守酒井关的将军记得这杆枪的传说,一日夜之后,开城投降。姬野召见他,赞赏他识时务,却也讽刺他怯懦。守将却只是说:“此杀人之枪,我却不愿此城变做埋骨之野。”

《北镇纪》中的记载是:“贼重衣两铠,持枪策马,胁帝力战。众无能当者。遂起栅栏于四门,贼每至一门,则弓弩乱发,矢至如雨,贼但以长枪拨箭,无伤,然亦不得出。其马负二人,力战疲极,负箭死。贼怒,以枪裂石,飞石以掷禁卫,所中皆死。禁卫都尉素昌龙,素称勇毅,引众持盾而进,与贼力战,数百人成合围之势,然不能克。昌龙以骑弩近射,伤贼一臂,贼旋弃枪,手剑杀数十人,力尽见擒。”

这段记载中的“贼”指姬扬,“帝”指白清羽。由此可以看出那一战的惨烈,姬扬几乎如武神般不可阻挡,禁卫们只敢躲在栅栏后面射箭,如果没有那个名叫素昌龙的淳国勇将,只能任凭姬扬在嵋宫中纵横冲杀。在素昌龙伤了他的臂膀之后,姬扬还单手持剑杀伤了数十人,锐不可当。好在无论谢孤鸣还是敖毅川,都已经彻底地明白了所谓的“帝党”都是一帮亡命徒,连一个军师幕僚都可以拔剑力战试图突围,他们没有期待过姬扬这样的勇将会束手就擒。这一战淳国方面准备充分,姬扬虽勇,却只是困兽犹斗。

姬扬的行为给他的被捕提供了完美的理由——胁持皇帝,意图弑君。当然理由不重要,即使姬扬老老实实把自己和白清羽都捆起来交给敖毅川,也不会有更好的命运等待着他。

他选择在绝不可能的时候奋起,风炎一朝的英雄们,从来都不是承认命运的人。

姬扬下狱,见到了他的同党公山虚,此时被软禁的白清羽也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兄弟们了。有一份很特别的笔记《听涛录日》,作者是当时嵋宫禁卫中的一名统领叶幸君,此公虽然是个禁卫,也雅好文墨,留下了这么一本笔记。这本笔记由一个武夫来写,文笔不太通畅,内容也乏善可陈,却详细描述了此三人见面的过程,公山虚斥责白清羽,原话是这么说的:“无我消息,君何故回銮?轻身犯险,宁不惜命哉?”

白清羽叹息说:“闻君苦疾,心中不安。”

公山虚于是问:“遂忘别时之约耶?一何愚哉!”

白清羽说:“望与公并肩。”

公山虚大怒说:“虚,生于微贱,死当勇烈,何劳君记挂?我死,死一人!君死,死千万人!此千万人!皆我兄弟!”

白清羽“嘿然无语”。

隔着千万页的史书,犹能想象公山虚的声音悲烈。这个人终究不只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阴谋家,身体里毕竟还是流着风炎英雄们黏稠灼热的血。

公山虚没有猜错,白清羽的权力坍塌,结果并非仅仅死几个人而已。

梨花之血 破军之忍和云天之哀

白清羽和公山虚立刻被“护送”回帝都,同时诸侯们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现在对于白纯澹和谢孤鸣而言,真的要忌惮的只剩下苏瑾深手里的数万精锐了。苏瑾深有七百多条大型舰船和一支从战场上回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目前几乎是东陆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而且这支军队完全忠于皇帝。步兵的核心山阵并不像风虎那样容易被策反,首先楚卫公爵的影响力很难达到海峡的北岸,其次楚卫国作为一直以来的帝党,在这次反对皇帝的表态中是最暧昧的。所以,现在整支军队的控制权都在苏瑾深手里。

如果苏瑾深挥军南下,他是否能扫平东陆,是个很难说的问题。毕竟诸侯们剩下的军队都不多了,唯一可以战斗的是风虎,而风虎的军心还极度不稳,姬扬的被捕让风虎骑军的高级将领们痛心疾首,数十名将领提交了辞呈,姬扬一直以来的副手越则明极度自责,上表为姬扬申诉,跪在嵋宫门前苦求,直到晕厥,这也在士兵们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敖毅川遵从白纯澹的命令,紧急把整支风虎骑兵调到菸河马场附近的大营,对他们封锁了情报,以图稳定这支军队。毕竟这些军人的家人还居住在毕止和附近的几个城市里,军人们记挂家人,只要不是热血上涌,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悖乱的事情来。

受命去和苏瑾深接洽的又是谢孤鸣。

谢孤鸣乘着一艘小舟北渡,仅仅带了几个船夫和他的笙。

苏瑾深在大营中迎接了这位帝都的特使。

六日之后,苏瑾深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谢孤鸣,表示愿意接受宗祠党的节制。

这一段是后世一些人不喜欢苏瑾深的原因,因为他手握大军,却不战而降。和姬扬相比,他辜负了一起奔赴北陆战场的战友,怯懦可耻。但是这也恰恰是破军之将和其他风炎朝英雄的不同,正像后世某些史学家所言,叶正勋是“凶”,李凌心是“义”,姬扬是“勇”,而苏瑾深则是“仁”。

无论多么渴望北征,苏瑾深都是一个珍视生命的人。他和叶正勋不同,从不妄杀一人,更不会把一个战友错误的送到死地。正是这样一种性格,让他在叶正勋被吊在旷野中的时候勒兵不救,因为他不愿意为了救一人而死成千上万人,即使叶正勋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在晚年写诗自嘲说:

“染得将缨红,但凭兄弟血。”

其中悲愤,如刻骨髓。

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把手下的几万人再次送上战场。他知道这支军队已经疲倦,甚至已经绝望,如果继续战斗下去,每个人都会变得疯狂。苏瑾深不是叶正勋,不希望他的部下们成为“兵狼”。而且即便他战斗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宗祠党不会因为担心开战而释放白清羽,双方开战的结果只能是大胤的崩溃。

他提出了条件。既然一切是因为那笔巨额债务,那么宗祠党就当立刻和宛州商会接洽。扶立新帝和赖账苏瑾深不接受,他认为债务不应被免除,只能延期归还或者部分减免,而还款的担保人原来是白清羽,现在也依然是白清羽才对。这事实上等于要求保证白清羽的人身安全,只要白清羽依然是这笔巨额贷款的担保人,宗祠党就不敢轻易地废黜他。无人敢轻视宛州商会的潜在势力,这是要把白清羽至于宛州商会的保护之下。

而且宛州还有江棣,这是最后一个苏瑾深可以寄予希望的人。

此外苏瑾深表示他认为皇帝可以交出部分权力,但是皇帝不应为北征负责,北征是军官集团的一种政治要求,皇帝只是受到了军人们的影响。他个人作为这个军官集团的首领,愿意为北征承担一切责任,但是他的部下是无辜的,不应受到处罚。这些军人为帝国在北方艰苦地作战,现在他们应该被赦免,平安地返回家中和家人团聚。苏瑾深担心他的部下们,因为谢孤鸣告诉他诸侯们已经在商讨要处罚那些激进的北征派军官,因为这些人是皇帝的死忠党羽。诸侯们给这些军官的罪名是“结党乱政”,这是很大的罪。

谢孤鸣同意了这些条件,完全同意。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完全赖账是不可能的,所以提出赖账这个方案,只是为了拉拢那些财政上几乎破产的诸侯们。其实即使他们废黜了皇帝,也未必能摆脱债务,宛州商人们会勃然大怒,他们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却会采取经济手段影响所有诸侯国的收入。这种经济对抗也是非常可怕的,会演变为不可控制的危机。

至于赦免军人们,谢孤鸣也非常赞同,当然他明白皇帝对于北征是需要负责的,但是谢孤鸣并不赞同废黜皇帝,这个在后文中会详细谈及。

如果这些条件都能满足,苏瑾深允诺在毕止港登陆并交出全部武装。

谢孤鸣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天启,把消息通报给坐镇中央的白纯澹。白纯澹非常满意于谢孤鸣的效率,而他自己的效率也非常高,宛州商人们已经聚集到了帝都,谈判随时可以开始。财务核算的结果被直接摊开在宛州商人们的面前,历史上的第一次,尊贵的皇室和诸侯们表示他们无法清偿债务了,请求商人们的谅解。

宛州商人们也无可奈何,他们相信白纯澹所说,君王们无力偿还,即使强行要求,也得不到什么。君王们也不可能按照约定把未来的全部赋税交给商人们,那样他们就养不活自己的臣子和军队了。双方必须寻求一个平衡点。围绕这个平衡点,双方激烈地拉锯了九日之久。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协议。宗祠党同意继续以皇帝为担保人,偿还所有借款中的七成半,偿还将持续十六年,在皇室和诸侯们的赋税中摊派。一切的利息都被豁免,但是作为补偿,从今往后宛州商人们将只对帝都缴纳数额极低的交易税,农业税、林业税、矿业税、渔业税、手工业税等等名目繁多的税务全部免除,一切的生产在不发生交易的情况下,无须缴纳任何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