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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高中最后一次犯傻。

但不是今生最后一次。

她说,本来以为忘记了,放下了,可是大学还是不自觉地认真研究了他深爱的女孩子的特点,把自己塑造成了了一个活泼泼辣的女孩。

“我没有什么理想。家里对我其实也没什么期望,期望都在我弟弟身上,我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家里面都当成意外惊喜。我身边的人,包括父母和弟弟,都是那么平庸的人,会为鸡蛋涨价和邻居家的家事絮叨碎嘴大半天的那种。我看见他们就想躲得远远的。但是,他是我生命中遇到的最美好的人,跟我上高中之前的生活里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很多人劝我放弃,让我适可而止,可是我放不下啊,我就是喜欢啊,我凭什么要放手啊,我凭什么。他们又凭什么笑话我?”

洛枳哭笑不得,却在心里泛起一种很温柔的情绪,这个怪女孩好像不懂得赢得他人好感的策略,可是她却不愿意嘲笑对方的愚蠢招数。

姐妹淘经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怎样帮助闺密拴住或者耍弄一个男孩子的心,然而洛枳更欣赏这个孤军奋战的蠢孩子。心怀孤勇,不知道是不是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她必须承认,喜欢看悲情英雄,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作祟。

后来郑文瑞彻底醉了,不再间或说些遮遮掩掩的、诸如“其实我醒悟了,现在也不是很在意他了”等等挽回面子的话,也不再看她,而是伏在桌子上面小声地呜咽。洛枳终于长出一口气,把目光移向右侧的玻璃,表情放松而冷漠。北京秋天的晚上还是很凉的,烤肉店里面很热,窗子上面就结起了水汽。

洛枳试探性地拿起了一杯酒,一口灌下。

大家都是不被爱的人,自己没那么彪悍勇敢,只能喝酒略表敬意。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对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来说,他们的存在简直是一种讽刺。

比如盛淮南。

“对了,你跟他前女友,是同班同学吧?”

洛枳以为对面的人已经睡死了,刚刚的一句话吓了她一大跳。

“是的。”

“关系好吗?”

“不熟。”

“那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

郑文瑞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骗子。”

我最希望看到的

洛枳没有说话,快速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冷下来,对面的郑文瑞仍然保持着用侧脸贴着桌面的姿势,咯咯咯笑个不停。

“骗子。”她又说。

洛枳皱了眉,立刻转过身叫老板娘结账。郑文瑞突然大声地说,“她不配!骗子!”

扬在半空招呼老板娘的手缩了一下。她?反正不是说我——洛枳心里舒服了一点,但仍然担心郑文瑞胡闹起来吸引众人目光,还是接着喊服务员结账,偏偏此刻生意好得很,没有人理她。

“都是装的,都是装的。”

“你冲我喊也没用。”洛枳忍不住想告诉她收敛一点。

“她要回来,她后悔了。我昨天才知道的,她后悔了。”郑文瑞的眼泪就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洛枳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们两个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她”回来了。所以摆在郑文瑞面前原本就渺茫的希望就直接转成了绝望。

洛枳本想告诉郑文瑞“她回不回来,你喜欢的人都拒绝了你,这原本就是两码事”,不过最终收住了口。刚才郑文瑞哭诉了半天,就是忿恨别人总是劝她知难而退趁早放弃,自己怎么还要往枪口上撞。

洛枳的沉默不语却引来郑文瑞不依不饶地用通红的眼珠紧盯着她,说,“你怎么想?”

“我没什么想法。”

“我不信。骗子。”

洛枳终于承认自己今天答应跟她吃饭简直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

“说,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不是没有想法的,你不喜欢他吗?他那么好。”

“所以我应该喜欢?”

“你不喜欢他吗?”

洛枳微微有些晕眩,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地问她,是不是喜欢盛淮南。然而问话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喝醉了的偏执狂,还在闹哄哄的充满油烟味道的烤肉店里,真是煞透了风景。

她自然是不会回答的。有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谁?”——反正郑文瑞一直遮遮掩掩没有说自己单恋的是谁,干脆将对方一军然后赶紧结账撤退。

但是她猛地把那个问句咬紧吞进肚子。

刚刚,郑文瑞问她是不是他前女友的同班同学,她毫不迟疑地给了肯定的答复,显然等于承认了自己通过郑文瑞的描述猜得出她暗恋的对象。这会儿要是再装傻,恐怕没可能了。

失算了。

洛枳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看着对面那个红着眼睛等答案的女生,霎时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人真的醉了吗?

“你喜欢他的吧?”郑文瑞仍然咬紧不放。

洛枳的手机在千钧一发之际响了起来,她一颗心落回胸膛里,连屏幕都没看就接起来。

是百丽,忘记带钥匙,楼长又不在没办法借备用钥匙,所以希望洛枳快些回宿舍。

洛枳抓住机会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对面的人又瘫倒在桌子上了,刚才的那个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结账的时候郑文瑞仍然没有醒。洛枳交了钱,把她叫醒,连拖带拽地弄出了餐厅。靠在自己身上的郑文瑞一身酒气,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什么,身体又重的不得了,洛枳斜斜歪歪地朝前艰难地走着,觉得自己简直倒霉到了家。

“你自己能上楼吧?”她记得计算机学院的女生宿舍楼跟自己的宿舍楼挨着,所以直接把郑文瑞带到门口。

“恩。”郑文瑞又开始咯咯咯地笑。一个小时前那笑声听起来像母鸡,现在听起来却像巫婆。

“那就这样吧,快上楼吧,再见。”

“洛枳……”郑文瑞靠在大门上半眯着眼睛叫她。

“怎么?”

“我不会让她第二次得逞的。不止是她,任何人都不会得逞的。”

洛枳没说话,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太厌恶。

“我知道你觉得我卑鄙。嘿嘿,反正大家都是骗子,其实谁也不比谁高尚。但是你要是以为我是为了让他爱上我才去阻挠他们俩的,呵呵呵,那你就错了。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了,就是世界上只剩我一个女人,他也宁肯变成GAY都不会喜欢我,”郑文瑞笑着,眼睛有一刹那亮晶晶的,转瞬又暗下去,“不过,我所希望的,并不是他喜欢上我,而是——”

她刷了门卡,推开了半扇门。

“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他谁也喜欢不上。”

门在洛枳眼前吧嗒一声上锁。她目送郑文瑞斜斜歪歪的身子消失在门厅的转弯处。

郑文瑞居然有这样恐怖的一个愿望呵,她想。

在嫉妒的人眼中,幸福不在于得到,而在于别人得不到。

洛枳匆匆赶回宿舍,百丽正在门口等她。

“你一身烤肉味。”

洛枳点点头,掏出钥匙开门。百丽进屋的时候顺手放在她桌子上一封信。

这是她的几个好习惯之一,她喜欢写信和明信片,所以每次看公共信箱的时候都会把洛枳的那份也带上来,虽然洛枳基本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大多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网上书城或者购物中心的商品推荐。

没有寄信人地址。收信人一栏字写得很好看。

只可能是丁水婧。她要么在画室里面,要么在课堂上题海里,很少有机会上网,自然会写信——虽然洛枳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发短信。她知道,大多数的信件不过就是丁水婧上课时候趴在桌子上的涂鸦,她也许觉得寂寞,也许只是打发时间。信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时长时短。

“知道吗,今天老师居然把你地理笔记的区域国土整治部分印了下来发给我们。真是漠视知识版权的人啊。”

只有一句。

邮票便宜也不能这样啊。洛枳苦笑。

丁水婧在南方著名的Z大国际政治学院念到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突然决定退学,重新参加高考,而且要考美术类特长生。这个决定几乎震动了所有人。

丁水婧是洛枳高中在班里少有的几个熟络的人。

只是熟络而已,其实了解不深。大一的时候更是基本断了联系,如果不是丁水婧的一封信,与世隔绝的洛枳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她退学的事情。

她总是这么孤陋寡闻。甚至连郑文瑞喜欢盛淮南这种“全校的人都看我的笑话”的大新闻,竟然都不知道。

其实她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今晚的遭遇让她胃里很不舒服。

她打开抽屉,把信和其他信封放在一起。

尽管不了解别人的细枝末节,但是洛枳感到安全的一点是,别人也不知道她的事情——如果不是极其确定这一点,今晚突然面对疯疯癫癫、笑得像白雪公主后妈一样的郑文瑞,她可能会慌张得丢了魂。

狭路相逢勇者囧

百丽冲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洛枳坐在阴影中盯着地上方方正正的一块阳光发呆,她大声地说,“干嘛不出去?社团招新呢,人特别多,动漫社还有COSPLAY。”

九月末秋老虎已经过去,天气转凉了,今天虽然阳光灿烂,却格外冷,洛枳又赶上“每个月那几天”,手脚冰凉。她把脖子缩在毛衣中,双手捧住热水杯,仍然缩成一团,眼神呆滞。尽管这时候外面可能反而比阴冷的屋子里面要暖和得多,但她就是不想动。

戈壁是团委社团联的部长,这几天各个社团热热闹闹地招新,他作为上级的事情也很多,手下的大一小干事刚招进来工作还没有上手,大二的老部员没有头衔可混于是早就纷纷离开了,青黄不接,所以江百丽成了没有身份的主力,每天都忙得风风火火,两个人大约一个多星期没有吵架,感情呈升温趋势。

百丽把洛枳从椅子上拖起来,说:“一会儿几个小部员要过来讨论一下晚上的Party,你不是最怕吵吗?出去转转吧,你看你,不到十月份穿什么毛衣啊,你是不是北方人啊,真丢脸。”

刚说完就接起了电话。

“晚上真的要请我吃?我懒得出门了,要外卖吧。我还有Papa Jones的打折卡呢,那等你那几个部员来了我让他们捎给你吧,不许赖啊,你说要请的。”

“恩,他们一会儿过来,你们开完会了吗?”

“烦死了我知道啦!”

洛枳无奈地抬头看了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电话发嗲的江百丽一眼,叹口气,慢吞吞地脱下冬天的毛衣,穿上薄薄的外套迈出宿舍门。

漫无目的的乱走,她一路仰头注视金黄色的银杏叶和透过缝隙洒下来的耀眼的午后阳光。有点懊恼没有把单词书带出来,又懒得返回去。

她报了12月的雅思。

路过办公楼的小超市附近,想起那天的冰红茶,无意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ONLY红色夹克梳着黑得发亮的马尾辫的女生,相当漂亮,不注意都难。

更惹眼的是她身边的人。

深灰色的羊绒背心,露出里面好看的白衬衫,没有表情地面对女孩子,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而女孩子揪住他的袖子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动作好像僵持不下一样。

洛枳深吸一口气,双手插在兜里,走过去,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前面的一出好戏,然后在拥挤的台阶上撞到女孩子的肩膀,抬起头作出很意外的样子说,“哦,真对不起。”

她一定是疯了。她在做什么?

盛淮南在这个时候很快地接上一句,“洛枳?”

没等洛枳惊讶地点头,盛淮南立刻就微笑着对女孩子说,“我和同学有点事情要说,你先回去吧。”

能看出这个女孩子刚刚拧到盛淮南袖口上的自尊心在另一个同性出现的时候被收回了,她顿了顿,收敛表情笑笑说,“嗯,那我们改日再说,陈师兄的表格我也给你发过去了。”

估计是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盛淮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情,然后女孩转身离去,微微昂起的头带有一点天生的矜傲,目光没有朝洛枳偏离半度。

洛枳在她走远了之后回头看盛淮南,笑了笑说,“哦,那个,原来……哈,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刚说完,她就想把舌头咬下来。镇定,洛枳,你怎么了?镇定!

盛淮南看起来有一点吃惊,不过洛枳很高兴看到对方没有选择装傻,而是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喝咖啡吧。谢谢你。”

这才是盛淮南。所以她也不能慌。

她顺势点头,“那就不好意思啦。”

只是好像并没有感到很开心。

也许因为她期待中的和他第一次相遇,实在太假太做作了。

不要多想,她一边走路一边告诉自己,就当作是机会偏爱有准备的人——她准备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洛枳有点拘谨。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后背一直保持挺直,又觉得好像僵硬了点。终于在沙发中找到了一个放松的姿势,这一套动作做完,急急忙忙抬起头朝他微笑,看到的却是盛淮南对着桌上的茶杯垫微笑走神的样子。

洛枳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点尴尬,立刻偏头躲开从侧面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

绞尽脑汁都打不破沉默。这种时候她应该说什么?不是没有人追过她,不是没有和男生一起自如地聊天吃饭,但是,对面是盛淮南。

对面是盛淮南。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尽管是她自己造成的。

盛淮南从他的走神中恢复过来,神态自若地开口说,“对了,你……认识我吗?我叫盛淮南。”

他对她自我介绍。这辈子他第三次对她自我介绍。

第一次年代太久远,她不敢回头看。

第二次正式而官方,却不是单单针对她。

那是高二迎新生大会,他作为刚上任的学生会主席代表老生上台发言,自我介绍说的是“大家好,我叫盛淮南,来自高二三班。欢迎来到振华中学。”

小学到现在所有程式化而冗长的开学结业典礼上面,学生代表们机械地慷慨陈词,事先写好的稿子刷拉拉地翻页,然而只有这句话和这个画面在洛枳的心里面翻不过去。他站在那里,穿着白衬衫,挺拔洒脱,尽管距离很遥远,但扬声器就在她背后,少年清冽深沉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她慌忙中抓紧了扶手,轻轻地提一口气,然后在身边女生兴奋地窃窃私语中低下头,缓缓靠在椅背上,脸上始终是淡淡的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