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钻进被窝,刚刚打开的棉被很凉,她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捂热了一个区域就小心地伸展一下进攻更大范围。临睡前意外地收到了百丽的短信。

“我和他分手了。”

洛枳觉得有点不一般。百丽和戈壁分手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给她发过短信。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因为是他提出来的。”

这句话看的洛枳哭笑不得。

“不要喝酒不要胡闹,晚上记得锁门,下雪了很冷,出门散心不要走太远,多穿衣服小心着凉。”洛枳知道劝什么都是废话,只是嘱咐她要小心。

“幸亏你不在,否则又被我吵死。”

“又?看来你挺有自知之名,以前你的确吵到我。不过我不是很介意。对了,这次自己放音乐听吧。”

“洛枳,谢谢你。”

“好好照顾自己。心结打不开无所谓,吃饱喝足穿暖是正道。”

洛枳发送出去,心想,劝别人的时候,她倒是永远心思透彻看淡红尘,拿得起放得下。

承担他人的痛苦的时候,我们都分外坚强。

凭什么不恨

洛枳和妈妈到达火葬场的时候,一向拥挤的停车位上只有寥寥几辆车。郊区的火葬场一直很冷,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片一样。洛枳戴着手套,可是双手仍然冻得失去了知觉。

停放骨灰的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厅收发室的管理员正要出门,看到洛枳和妈妈有点诧异,接过妈妈的手里的证件本和钥匙看了一眼,说,副本啊。然后考虑了一下,说,反正没人了,我要去吃饭,你们进去吧,还完骨灰之后把小门给我带上就行。

说完就开了走廊的门,朝妈妈点点头,走了。

洛枳知道,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除了骨灰。

那栋大楼阴凉,甚至比外面还冷。洛枳和妈妈上了三楼,到了第五个房间,第四个架子,第六排第四列,小玻璃窗里面是暗红色的骨灰盒,中间镶嵌着爸爸年轻的黑白照片。

爸爸很帅。

玻璃窗一打开,哀乐就缓缓响起来。里面的小小电子录音机一闪一闪亮着红灯。妈妈扶着梯子,洛枳站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把外围的陶瓷做的桃子、冰箱、洗衣机拿出来递给妈妈。清理完毕后,轻轻地把爸爸的骨灰盒捧出来。

一年没来,烧纸供奉的地方已经不是外面的黄土野地了,被移到靠近殡仪馆的院子里面。一排专门烧纸的炉子沿着院子的围墙铺开,被烟熏的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11点半,平常拥在这里凭借给死人“念叨”赚钱的一群老婆子也不在。一阵阵的北风把纸灰扫到洛枳的脚边。

她用僵着的手帮妈妈把水果、酒和爸爸的灵位骨灰摆好,然后一起点燃纸钱。

热气扑面而来,微微温暖了她冻得没有表情的脸。

妈妈还是哭了。面色惨白,眼泪像短线的珠子。

洛枳偏过头去不想听妈妈的絮叨,“给你送钱来了,那边过的好不好,洛洛那年考上大学之后冬天就回不来了今年特意回来看看你,女儿能自己赚钱了,我现在这个工作比以前那个可心多了,不用总站着腿也好多了……”

洛枳的眼泪含在眼里,就是不愿意落下去。

其实,她怨父亲。

他待妈妈好,待她也好,她和妈妈的生活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他的责任,可是,奶奶家的人心凉薄,以及他自己的死亡,仍然让妈妈一生孤苦。

世态炎凉。一腔怨恨平摊到世间众人的头上,每个人得到的责问都轻得不如一声叹息。所以,洛枳干脆把浓烈的恨意一分不减地都送给父亲和奶奶家人。曾经,也包括盛淮南。

她考上大学那年,妈妈执意让她去看看过世的姥姥姥爷和奶奶。她第一次抗拒她妈妈。她只肯看姥姥。

姥爷执拗古板,不同意妈妈嫁给父亲,也不肯帮做普通电工的父亲换工作,母亲婚后和家里断绝关系,洛枳出生后跟姥姥很亲,很多僵局才渐渐缓和。父亲因公事故去世,又赶上姥爷退休病故,生活原本就不在天堂,更是一下子坠到地狱。

至于奶奶。当年攀附妈妈家里的地位未果,父亲死后,冷脸大骂妈妈祸水克夫命,把洛枳关在家里,却把妈妈赶出家门。

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分房指标、甚至包括老房子留下的板材家具都被大姑小姑姑和二叔他们刮了个一干二净。

她凭什么不恨。

纸都烧尽,一堆黑灰下面还有零星的火红余烬。偶尔迸出一丝火星。

妈妈在背后收拾灵位,洛枳拄着拨弄烧纸的棍子,轻轻地问开口问。

如果你能收纸钱,那么在天有灵,为什么不帮我们?

我很早就想问。

妈妈嘴唇发白,有些要虚脱。

“我自己送回去,妈妈你带上东西先上车吧。”

“别,一起回去。你不害怕?”

“怕什么。都是死人。”

洛枳神情冷漠,接过妈妈手里的灵位和骨灰,把钥匙踹进兜里,转身进了大楼。

楼梯间只有洛枳自己的脚步声,回音空旷地来回碰撞。

她踩上梯子,把骨灰盒和灵位以及装饰都摆好,撂下窗子上的白色纱帘,然后关上。

顿了顿,又打开。

爸爸。洛枳唤了一声。眼泪突然掉下来。

我错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你要是可以,就多保佑妈妈。

她关上门,掏出钥匙锁好。

慢慢地往楼梯间走,侧过头看到3号房间的角度刚好迎接射进来的阳光,光线中灰尘缓缓地漂浮,上下翻转。

她失了魂一般走进去。

这个房间的玻璃柜上面都有红色的小绸缎,把相邻的两个玻璃窗连起来。

都是死去的夫妇。去世之后被儿女移到这个房间,骨灰并排放着,拿红绸子连起来,中间贴一幅老夫妇的合影。

她站在玻璃窗前,一张一张照片地看过去。

以前的人多好,不管爱不爱,感情积累起来,照样白头不相离。

红绸子一牵,生死都羁绊。就算无论如何生不出爱情,至少在心里烙下印记,永远抹不掉。何况,情有独钟多半是小说里面作者的幻想,人心难测,这么多年,世间不是也只出了一对梁祝化蝶。

屋子里实在太冷了,她的脚在室外的时候就已经僵硬,一不小心左脚拌在右脚上一个趔趄跌倒了。冬天穿得多,不是很疼,她趴在地上正要往起爬,一扭头忽然那看见最下层的玻璃窗。

玻璃窗已经碎了很久,但是碎片都落在柜里面,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因此应该也很久没有人发现了,里面落了很多灰。正中的合影也歪倒在一边。洛枳鬼使神差地伸手把照片拉出来。

平常的老夫妇合影。但是老太太的脸却一片混沌,鼻子眼睛模模糊糊地都飘离了原位。

洛枳吓得一抖,感觉自己后背瞬间爬满了汗,却没有把照片扔掉。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去。打着冷战挣扎着爬起来冲进阳光中,扶着窗台大口喘气。

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第一反应只感觉大腿上有东西在爬一样,终于还是吓得啊一声大叫起来。

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

“盛淮南 来电”

“喂。”

“洛枳?没来上课吧。刚才给你打电话好几次都不在服务区。发的短信你收到没?法导小测。我帮你答了。”

心在一瞬间安定下来。阳光照在她肩上,侧脸被晒的稍稍有些暖意。

“小测是吗?我没有去,谢谢你了。”

“圣诞节大家都跟丢魂了一样,张明瑞也没来,我一个人写了三份,手都抽筋了。”

盛淮南的声音明快得有些做作。洛枳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往刚才那只手上呵了一口气,继续重复,“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你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没来上课?病还是没好吗?”

“我回家了。”

“回家了?”

“恩,家里有点事。”

“你在哪儿说话啊,怎么感觉这么不清楚,好像信号不好。”

“我在……”洛枳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的门口处闪进来一个女人,动作太快了,看起来几乎是在飘。洛枳吓了一跳,一声尖叫,对方眼神恶狠狠地盯过来把尖叫的尾巴狠狠斩断,她哑在半空,只是大口喘着气,全身都定在原地。

“洛枳?!洛枳?!”

那个女人居然穿了一条鲜红的裙子,长度到膝盖以下,却因为里面穿着臃肿厚重的裤子,好像是起了静电,统统贴在腿上。上身用紫色花围巾包裹着,一脸苍白憔悴。

“洛枳?!能听到吗?”

女人直愣愣地看了洛枳一会儿,就径直走到左侧的架子旁边,找到一个小窗格,隔着玻璃朝里面望,窗格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她就这样背对着洛枳,开始絮絮叨叨低声默念着什么。

“洛枳你没事儿吧?”

洛枳猛地回过神,“我……没事。”

“你在哪儿?”

“我在第一火葬场,停放骨灰的大楼里面。”

“那是……”

“我爸爸的忌日,今天。十五周年。我在火葬场。现在自己一个人把骨灰盒还回来锁回柜子里。我以为整栋大楼里面只有我一个活人。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一张照片,合影里面的老太太没有脸。不知道是不是魂魄顺着打碎的玻璃窗飘出来了,说不定现在正看着我呢。呵呵。对了你怕不怕鬼?其实我不害怕,不过这里真的好诡异啊,到处都是红绸子,可是为什么那个老太太没有脸呢……”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声音轻快明朗,却刹不住闸,胡言乱语。

“洛枳!洛枳!”

盛淮南的声音很大,洛枳耳膜震得一疼,终于清醒过来了一点,停住不说了。

“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了。”

“你……害怕吗?”盛淮南温柔地问。

那声音安定关切,洛枳对着空气感激地笑笑,忘了他看不见。

“死人哪有活人可怕。”洛枳笑。

她偏过头,笑容就僵在脸上。

那个女人缓缓地回头看着她,然后从手里拎着的布口袋中慢慢抽出一把黑亮的大剪刀。

“可是这儿有活人。”她喃喃道。

女巫来自旧时光

洛枳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盘算自己如果现在跑过去会不会被她半路截住。这次她真的害怕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她知道此刻回避对方的目光方是明智之举,可是她就是像中了邪一样紧盯着人家看。

好像真的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紧张得脖子都痛了。

女人悠然地转回去,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短了两个窗格之间相连的红绸子。然后把剪刀收回布包,缓缓地走向她。

洛枳注视着她,慢慢放下听筒,好象没有听到里面的人呼喊她的名字。

“你是他女儿吧?”

女人的嗓音有点苍老,但是声音极美。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森,反倒像个平常的长辈。如果忽略她诡异的着装和过分衰老的体态,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尖下颌和细长的凤眼。

可是,她被风霜侵蚀得难以看出本来面目。

“你的眼睛跟你爸爸长得真像……”

女人说着,就伸出手去触碰洛枳的脸。洛枳却没有躲避,也许是因为完全惊呆了。本来就冰冷得麻木的脸颊被她手掌附上,只有一些迟钝温吞的触感,何况对方的手也是冷的。

她突然撤回手,洛枳的目光跟随手垂下,看到她自然弯曲的五指全都泛红发肿,有点不忍地偏开头。

“我来的时候发现他的骨灰被人拿走了,就一直躲在最后一排柜子的后面等,我看见你进来送骨灰的。”

“你妈妈她还好吗?我都不认识她,我原来还恨过她,我原来还咒你们是活该。是我糊涂啊。”

那女人缓慢低沉的美丽音色在房间里面漂浮着,和空气中上上下下的浮沉一样,她只说了几句,可洛枳觉得声音盘桓了一个世纪。

看到洛枳呆呆的样子,她笑了,眼角深深的皱纹比眼睛眯起来的那条缝隙还要明显,“你别害怕,我不是鬼。我要是鬼早就去投胎了,投个好人家,重新活一遍。”

她边说边往外走,那条红色的裙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洛枳呆了许久,才想起手中的电话。

“喂,你还在吗?我没事。”

她有点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是自己轻的仿佛羽毛的一句话救活了电话另一边的那个人。

“跟你说话的那个人,走了吗?”

“走了。”

“你要是害怕就别挂电话。柜子锁好了吗,锁好了就往外走吧,别害怕,我在电话这边呢,赶紧离开那儿吧,乖。”

她从那一幕中回过神,听到电话那端温柔地好似哄孩子的语气,突然呜咽一声,眼泪簌簌落下,说,好。

“刚才老头刚一说交卷子大家就都站起来了,全都在利用交卷子的混乱场面互相对答案。其实这次的题挺厚道的,大部分都是填空选择,只有一道大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