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X 作者:宝树
Isaiah
目录
楔子 3
上部 5
下部 58
尾声 107
后记 116
尾声之后 119
补记 135


楔子
另一个星系,另一个时间。
依然是群星璀璨,依然是星汉浩瀚,依然是数不胜数的生命体系错落在被黑暗太空分开的一个个星系中。它们依然在这个星系的各个角落里萌动着,挣扎着,隐藏着,杀戮着……这个偏远的星系如同宇宙中其他地方一样,充满了生命之力和死亡的陷阱。
但是,这个宇宙的故事已经到了尽头。
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一颗颗恒星死去,一个个文明消失,一条条星河湮灭……一切归于虚无,如同从未存在过那样。而这个星系还不知道,它一切的奋斗与挫折、隐藏与杀戮已经没有意义,在这个宇宙中,不可测的恐怖转变已经出现,它的存在也将在不久后被瞬间结束。
从亿万光年之外,那些早已灭亡的古老星系的微弱光芒穿越茫无涯际的黑暗空间,来到这个偏远的星系。如同一封封无人接收的信,在静静倾诉着那些早已灰飞烟灭的古老传说。
叶文洁、丁仪、章北海、罗辑……
伊文斯、泰勒、希恩斯、维德……
红岸基地、地球三体组织、面壁计划、阶梯计划、执剑人、掩体计划……
古老的故事历历如在昨日,英雄的身影如同还在星空闪现。但已无人知道这一切,无人纪念他们。戏剧已经落幕,演员已经散场。
只除了一个幽灵,一个来自那个已经消失的旧世界的幽灵,和那些早已境过时迁的星光一起,在这个星系中徜徉。
在这一切一切的最后末尾,这个幽灵却执着地要将这个已经结束的故事续写下去。
幽灵停止了飞行,它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它悬浮在远离任何恒星的黑暗空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顿时,一个白色的光点在它面前浮现了,如同一只轻盈的萤火虫,微弱得随时可能消失。但它很快化成了一道白色的线,长长地伸向远方,如同无尽的时间。转眼间,白线又铺展开来,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二维平面,然后出现了第三维:银面上下运动着,变成了一个有厚度的面。但这厚度比起长度来仍然是微不足道的,幽灵如同在宇宙中展开了一张雪白的画纸。
幽灵掠过画纸上,张开了双臂:很快,微风吹拂在它的四周,大气层出现了。它脚下的画纸如同被这微风所吹起,出现了波动和皱褶,它们很快固定下来,变成了高山、丘陵、峡谷和平原。然后出现的是水,浩浩荡荡的水不知从哪里涌来,淹没了低洼的地方,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大海。
幽灵如大鸟般掠过海面,落在空无一物的海滩上。它平伸出了两只手,一只朝向大海,另一只朝向陆地,同时向上扬起。顿时,各式各样的活物出现在大海和陆地之上:鱼群和鲸蜺从海面下跃起,如同向它们的创造者致敬。青草和树木从大地深处涌了出来,走兽和爬虫充斥其间,天空上飞着大大小小的鸟儿。生命的嘈杂和喧嚣也都出现在这个新生的世界上。随着各式生命的出现,森林、草原、湖泊、沙漠……也一一形成。
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幽灵似乎还觉得缺了些什么,它抬头仰望着黑暗的天空,终于发现了缺少的是什么。它用手指在天上的某一个位置划了一个圈,然后轻轻一弹。那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光辉灿烂的黄色光球:太阳也出现了。随着阳光在大气中的散射,整个天空和大地顿时亮堂了起来。
这新生的光辉照在那幽灵身上,它有些陶醉地抬起头,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之下。
就像那古老的黄金时代一样。
阳光照在他赤裸的肌肤和毛发上,勾勒出一个典型人类的身形。这时候,它看上去已经不是什么黑暗的幽灵,而是一个“他”,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来自那个被称为地球的古老世界的男人。
他知道比起那曾经存在的大宇宙,比起那真正的古老地球,这个人造的世界都非常渺小、虚假而微不足道。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创造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将那部已经完结的“地球往事”续写下去。虽然这个宇宙的故事并不会因此真正继续,但在宇宙即将毁灭的尾声,能够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中多沉浸一刻,感受到那如同古老太阳的余晖——虽然来自另一颗小得多的人造天体——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这将是这个宇宙最后的阳光了……”他喃喃地说。

上部
【银河纪元409年 我们的星星】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同样迷蒙的细雨,将午后的小湖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雨雾中。湖畔的小草在微风中俯仰,贪婪地吸吮着甜丝丝的雨水。一只用草叶编的小船浮在湖面上,在雨丝激起的淡淡涟漪中越飘越远。
云天明坐在岸边,随手将一颗颗湿漉漉的小石子扔进湖里,泛起一片片波纹。一个清秀妩媚的女子坐在他身边,美丽的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被风吹起的长发时而飘拂在他脸上,痒丝丝地好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云天明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回到了当初和程心幸福地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但淡黄色的湖面,蓝色的草丛和色彩斑斓的石子无不提醒着他,这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是近七个世纪之后,近三百光年外的另一颗星星……
以及另一个女子。
“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知怎么,云天明想到了一句古诗。那还是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逼他背下来的。而今天,他真的是“不须归”了。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一切本来没什么奇怪,甚至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年他的多少同学或同事,七年、七个月、甚至七天之后身边就换了另一个女人,而他却在七个世纪后,本来根本不能奢望和同一个女子再次坐在一起。实际上,此时此刻他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和他同一种族的雌性无毛两足动物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但幸运曾经离他那么近,只差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他就可以见到同一个女子,他魂牵梦萦了七个世纪的那个人,从此以后,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这个小湖边,再也不会分开,而身边的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他妻子的闺蜜,他见面一笑的普通朋友。
即使现在,他的女神离他也并不远,最多不过几百上千公里,在晴朗的夜空,他有时还能看到她的飞船以并不很快的速度,围绕着这颗行星转动着。但对他来说,她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
他曾经送给她一颗星星,而如今,她变成了他的星星。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今天那里除了雨云,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她就在那上面,或许正掠过他的头顶……
一只滑腻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一个软绵绵的赤裸胴体靠在他身上,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又想她了,嗯?”
云天明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身边那个人的秀发,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说过你可以想她,”艾AA在他耳边厮磨着,“可是千万不要在我们做完爱之后再去想她,要不然……我会惩罚你!”说话间,她猛然咬住了他的耳垂。
“啊呀,疼!”云天明猝不及防,叫了一声,艾AA促狭地笑了起来,然后问出了从古至今,从地球到银河,不知多少人类以及非人类雌性智慧体都会问的那个问题:“我和她,究竟是谁好?”
“当然是你好!”云天明立刻说。这无所谓真话还是假话,而是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他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模式。
“我哪里比她好?”程式化的对话继续着。
“哪里都比她好……”云天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些女人们,虽然有着几百年的友谊,但在同一个男人,仍然非争出高下不可,即使这种竞争只是虚拟的,但她们仍会因此而满足。
“哼,我不信!”艾AA立刻说,而且随即在云天明赤裸的肩膀上咬了下去。这一口无疑是咬得太深了,云天明疼得大叫了一声,一把把她退开。霎时间,在他心中,许许多多旧时幻象浮现出来,将他重重包裹,令他呼吸困难,思维混乱。
“闹着玩嘛,干嘛那么认真?真小气!”艾AA撅着嘴抱怨了一句,但她很快看出不对来,云天明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似乎真的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谵妄之中。
“天明?你怎么了?”艾AA疑惑地问。云天明却疑惑而惊惶地地盯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告诉我,你是真实的……”
艾AA被吓坏了,她隐约猜到了云天明病症的根源,她想扑过去拥抱他,云天明却害怕地退了一步,弓着身子,警惕着她的靠近。她只有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真实的,天明,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真实的,都属于你……天明,这是我们的星星。”
云天明犹豫地看着她。她鼓励地笑了一下,向他走近了一步,这次云天明没有闪开。她拉起云天明的手,将自己投入他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云天明迷茫地看着她,任她拥抱着自己。她轻轻吻着他的面颊,终于她的吻有了回应,云天明犹犹豫豫地抱住了她,回吻着她,而她报之以更加热烈的拥吻……
于是他们又做爱了。
……
雨早已停了,蓝草在晚风中摇摆,傍晚的阳光洒在蔚蓝色的山丘上,镶上了一层金边。地球上不可能见到的一幕出现了:一片片蓝色的树林和灌木在夕阳下活动起来,舒展筋骨,将千万片叶子转向落日的方向,汲取着阳光的能量,有时还为争夺一点阳光枝叶交错,小小地打起架来,发出轻轻的摩擦。一种像蜻蜓一样的两栖昆虫从湖水中飞起,在空中舞蹈,张开四片透明的薄翼吸收蓝草释放的养分,并发出尖细的求偶声。这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汇合起来,构成了蓝星上独特的生命合唱。
在这个永恒黑域的中心,世界和生命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两个来自他乡的孤独者,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并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对于这个存在了亿万年,并仍将存在几十亿年的星球来说,他们将在一瞬间后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同湖水上泛过的涟漪。
“但是对于我来说……”激情过后,云天明望着落日,轻轻地说,“这个世界本身却好像一场梦幻。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梦境。我已经不知道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就好像自从我——不,我的大脑——被冰封起来那一刻,我就开始做梦了。无穷无尽的梦境,在幽暗的太空中伴随着我。当然这些可能只是后来的错觉,零下两百度的大脑不可能有梦……然后,在三体人那里,他们抓住了这个最有力的武器,利用梦来刺激我,研究我……使用我。”说到“使用”的时候,云天明很平静,如同讲述一桩平平无奇之事。但艾AA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背后必然包含着无穷无尽的酸辛、痛苦和——恐怖。
她和云天明共同生活已经半年多了,事实上在那个死线扩散之夜,她就和云天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相互慰藉(由于光速的骤然降低引起的若干效应,在很长时间内太阳变成了一团虚影,而天地一片黑暗)。从此,他们不得不相依为命。云天明告诉了她许多自己的童年少年往事,而她也告诉了云天明自己漫长而又短暂一生的经历,令她不无酸楚的是,云天明感兴趣的部分大半都和程心有关。他只问过一次她的父母和家庭,而当她告诉他,自己没有父母,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时候,他就没有问下去。
但是云天明从来没有说过他在三体人那里的经历。她能理解,云天明是人类历史上最最伟大的间谍,他成功地以一个孤立的大脑打入了外星人的内部,并向人类传递了弥足珍贵的资料。这一切当然不会来得那么容易。她觉得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在三体人那里经受了多少残酷而血腥的考验。她渴望了解这一切,和云天明分享他曾经的痛苦和抑郁,安抚他的心灵,但却不敢问他,生怕触及他的伤疤。所以,今天,当云天明终于向她讲述这些的时候,一股幸福感充满了她的心中。
但她却想象不到自己将从云天明那里听到什么。
“刚才,我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梦境,”云天明拨弄着脚下的石子,“在三体人所制造的许多梦里,我都回到了当初的那次郊游,和程心坐在一起,亲热地说着话。然后她抱着我,亲吻我,让我沉浸在至高无上的幸福之中……可是忽然间,她变成了恐怖的鬼怪,咬住了我的喉咙,然后把我拖下深不见底的湖水,让我在寒冷和恐惧中窒息……”
“太可怕了!”艾AA不禁惊叹了一声。
“可怕?”云天明惨笑了一声,“这只是可怕的开始,许多人都做过比这更可怕的噩梦。但这个梦不同的是,它几乎无限逼近真实,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梦中怪物刺穿我身体的獠牙和几百只密密麻麻的眼睛,而那种剧痛以及窒息的感觉就和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样。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梦根本不会结束,我就在湖水中窒息着,既不会醒来也不会昏迷,更不会死去,似乎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当然痛苦却永远也不会停止。而我的意识也有时清醒有时含糊,有时候我知道这些只是梦幻,过了一会又忘记了,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怪物所吞噬……”
“每当这个时候,”云天明的声音变得如同梦呓,“我心里就会想到一个人,她就像但丁的比阿特丽丝一样,在天使的簇拥下,戴着花冠,穿着火焰一样的衣裳,出现在云中,圣洁的光芒照进了幽暗的湖水,给我带来一线希望。我对自己说,程心不是怪物,绝不是,她是拯救我的女神,这一切骗不了我,这是魔鬼的诡计……但这个世界没有童话,不是你念着女神的名字,女神就会来拯救你,想到程心,想到那一线希望,与其说缓解了,倒不如说更增加了我撕心裂肺的痛苦。”
“别再说了,”艾AA轻轻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我明白的。忘了这些噩梦吧,这些都只是梦,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不,你根本不明白!”云天明忽然激动起来,“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你明白么?三体人在我的大脑中输入各种电信号,对于我来说,这些就是真实,和我看到你,摸着你一样真实,没有样式上的区别。他们在我的脑海中把各种噩梦变成了真实,这是生理所造成的,我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去抗拒。我不是用真实去对抗幻象,相反,是用自己制造的幻象去对抗真实,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你以为我想到程心会有用么?下一秒钟,他们就会让程心真的出现,让我真的以为奇迹出现了,自己受到了拯救,随后却变成更可怕的地狱,比刚才说的更可怕一百倍。”
“在一个梦里,我真的和程心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但那十年的快乐与恬静仅仅是接下去地狱般生活的前奏:大低谷到来,恐怖的饥荒发生了,我们都饿得皮包骨头,可是有一天,程心却忽然做了一锅肉汤给我喝。我奇怪极了,在这饥荒中怎么会有肉汤的?然后我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皮和许多头发,我恐惧极了,这时候程心从锅底捞出一个被煮得稀烂的人头出来给我看,我依稀认出来,那正是我女儿的头颅。程心笑着对我说:多吃一点,吃哪补哪……”
艾AA紧紧抓住了云天明的手臂,恶心欲呕。然而云天明却残酷地继续说下去,“最可怕的是,我一边觉得无比的恶心、悲痛和恐惧,另一方面又真的被饥饿感所控制,饿得无法抑制自己的食欲,我真的把自己的女儿一口口吃了下去,而且打着饱嗝。我和程心甚至在女儿的骷髅边上做爱……然后我睡着了,当然在是在梦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程心捆绑了起来,她说要吃了我,才能活下去,我亲眼看着她把我一根手臂啃成骨头……”
艾AA终于忍不住,叫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随即转身捂着肚子,干呕了起来,吐着酸水。
等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摇了摇头,不解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三体人要这么做?”
“为了了解人类,”云天明说,“其实不奇怪,如果人类获得三体人的大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虽然它们可以通过智子看到地球的一切,不过要获得极端的情感和肉体反应,仍然只有通过实验,其实刚才的故事在三体人那里也算不了什么悲剧,毕竟它们的伦理关系和人类完全不同,它们经常食用脱水的同胞。所以他们对人类柔弱的感性世界充满了不解。还有比这更恶心十倍的,比如——”
“好了,这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再说吧。”艾AA打断他说,“不管怎么说,天明,你还是经受住了考验,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打入了三体人的内部,这一切的牺牲终究是有价值的,不是么?”
云天明看着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笑纹:“是的,这一切的牺牲当然有价值,这个代价就是地球和人类的毁灭。”
艾AA大惑不解地看着云天明,后者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他心中一直隐藏的秘密:“AA,你还不明白么?我赢得三体人信任,能打入他们内部的唯一原因是:我投靠了他们。终结威慑纪元的水滴攻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
如果说有谁要对人类家园的毁灭负首要责任,那个人既不是程心,也不是云天明,更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一心要用铁血挽回人类命运的托马斯·维德。正是他六百多年前的那句话,决定了两个世界的最终命运。
只送大脑。
正是这个绝顶聪明的天才办法,推动了本来已经陷入绝境的阶梯计划,亲手将一个人类大脑的珍贵样本,送到了三体人的手上。虽然在此之前和之后,智子都能够对人脑进行巨细无遗的观察,但仅仅是观察,还不足以深入了解人的思维模式。何况人类政府很快就发现了脑科学研究潜在的危险,在希恩斯之后,严格限定了研究的界限,不允许对人类的思维和意识与其生理基础——人脑——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深入研究,以免三体人获得这些知识后通过外在观察获得人的思想。
因此,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试验。这倒并非出于他们研究人类的热忱,而是出于极其现实的需要——战略欺骗。当然,在整个危机纪元,人类基本上不被视为战略欺骗的对象,正如人类灭虫,只需要喷杀虫剂就可以了,不需要对它们说谎。但是已经发现黑暗森林法则的三体世界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充满了恐惧,他们知道在那里不知有多少隐藏的猎手搜寻着可能的猎物,而它们之前和地球世界的通讯很有可能被发现,而危及自身的存在。战略欺骗是必须考虑的应对手段。而要实现这一点,只可能从他们已知的唯一具有这种能力的生物——人类——入手。
在三体世界,被称为“欺骗学”的艰深学科在伊文斯吐露人类思维的秘密之后很快就建立了起来。三体人本来希望在短时间内就学会人类的这门独特技艺,但是这一希望迅速破灭了。三体科学家指出,从理论上理解欺骗的原理并无困难:本质上是通过有意地作出和表达错误命题的方式,使对方通过相信这一命题而达到己方所期待的效果。困难在于,三体人缺乏这样的本能,从而无法将这一简单原理付诸实用。正如人类的科学家能够在理论上陈述四维空间的复杂命题,却无法想象出一个最简单的四维图形一样。
三体人一度寄希望于通过研究人类历史上和现实中海量的经典欺骗案例,以及人类的政治军事博弈理论著作来获得这一能力。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地球人都觉得艰深的思想理论。随后他们将目光转向相对易懂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各种通俗的侦探和阴谋小说成为三体科学家和政治家们的圣经,但是三体人仍然缺乏直观理解其内涵的能力。这些地球人喜闻乐见的消遣读物,在三体人看来有如天书一样费解,要绕几层弯才能想明白。最聪明的三体智者,也仅能充分理解“小红帽”等童话故事层次的简单骗局,这在战略上自然毫无用处。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三体人不得不放弃改变自己本能的狂妄计划,而试图通过计算机模拟等方式“算”出可能的战略欺骗形式。但计算机的能力只是其制造者能力的翻版和延伸,要让计算机具有特定的计算能力就必须制造出相应的软件,要制造出相应的软件就必须对相关原理有深入理解和把握。如果人不会欺骗,计算机也不会。经过三体世界数代精英的反复研究和多次测试,经过输入相当于人类所有图书馆总和的海量信息,三体计算机终于具有了14岁以下人类未成年人的平均欺骗能力,还是必须在人类所熟悉的环境之下(因为所有的资料和案例都来自这一环境),在三体世界和未知外星文明之间可能爆发的冲突中却一筹莫展。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装了欺骗软件的计算机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连图灵测试都不可能通过。
最终三体科学家们得出了一致结论:要进行有可行性的战略欺骗,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研究,而唯一唾手可得的人类样本,只有已经飞出太阳系的云天明的大脑。因此在危机纪元末,三体舰队终于决定派出一艘战舰去拦截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飞行器,反讽的是,这个信号被人类错误地解读为三体人派使团议和,从而间接导致了末日战役的全军覆没——三体人这次无心插柳的战略欺骗倒是非常成功。
在威慑纪元初年,云天明的大脑终于被三体舰队成功截获。不过,此时地球和三体世界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罗辑的大逆转令地球和三体世界处于恐怖的战略平衡之中,而三体世界的处境日益不利,战略欺骗的首要目标,由看不见摸不着的宇宙其他势力转回到地球之上,虽然地球上还有不少ETO的精神后裔们愿意出卖自己的母星为三体人出谋划策,但三体人绝不愿意冒触发宇宙广播的危险在地球人眼皮子底下作案。因此云天明的重要性就更加显著了。
三体人花了差不多十个地球年掌握云天明大脑的基本思维。考虑到三体人活动远超过地球人的高效率,他们的工作量相当于地球人八十到一百年的时间所能完成的。他们为这个大脑建立了一个仿真的身体,并让其接收到各种视听触嗅等五官讯号,研究其在云天明大脑中的转换方式,并且试图把握云天明记忆中的各种信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他们只要在适当时候刺激云天明的语言中枢,就能让云天明在不自觉中透露出自己的意识活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虽然他们仍然无法直接看到云天明的思维,但通过不断的刺激反馈的实验,已经能够间接地在云天明大脑中输入他们想输入的讯息,并通过云天明自己的无意识描述观察其结果。
最初,三体人小心翼翼,这种实验还是比较温和的,甚至有许多美丽温馨的场景。这也是云天明觉得自己是在宇宙中飞行时做梦的原因所在。但随着对云天明大脑的深入细致把握,实验也越来越狂暴古怪,匪夷所思。事实上,云天明早已经被他们逼疯过十多次,每次都是通过精确记录其脑细胞状态的仪器进行还原而恢复正常的,云天明对此毫无记忆。云天明所记住的那些“梦境”,已经是后期收尾性的实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