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伯蒂的远征》
StarCraft: Liberty's Crusade

作者:Jeff Grubb
出版:Simon & Schuster (Pocket Star Books)
出版时间:2001年1月27日
中文翻译:郭文
中文出版: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
状态:已完结


引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立在暗影幢幢的房间里,浴在光中。错了,其实没有光照着他,光是从男人身体内部发出的。光线盘绕弯曲,勾勒出一个全息图像,这是发射信息者本人的三维复制图像。

  这个发光的幻影对着灯光黯淡的房间讲话,它不知道从自己身上发出的光照耀着谁,也不知道听众是什么人。它并不在乎。—缕虚幻的烟从它手中的香烟上缭绕着冉冉升起。

  已逝的岁月留下的一丝残星,消亡的事物留下的一点碎片,凝结在全息图像的光影中,面对说话者无法看见的听众述说。

  “你们认识我,”发光的幻影说,略停一下,吸了口烟,“你们在宇宙新闻网络(UNN)上见过我。不少人可能还读过我的专栏报道,其中有一些的确是我写的。另外那些,我声明一下,和我无关,要归功于我聪明能干的主编。”光影讥讽地说,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这个幻影的大小像个小模型,看样子此人应当是个中等个子,比常人稍瘦一点。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岁数关系,他的肩膀有些倾斜。脏兮兮的金发中略有些灰白的发缕,梳向后脑,希望遮住头上一块明显的秃斑。他一脸倦容,不大像电视新闻的主持人,皱纹更多一些。但这依然是一张人们熟悉的面孔,一张让人放心的面孔,一张人类空间里众所周知的面孔。哪怕在这些战火肆虐的日子里,也还是这样。

  他的眼睛让人难忘,双目深陷,犀利的眼光好像正从光影里向外刺出。给人一种这个发光的幻影能看到他的听众的错觉。这是他特有的才华,即使远隔几光年,他也能吸引住他的听众。

  光影抬起手中的烟,抽了一口缓缓吐出,他的头部笼罩在一团淡淡的烟雾中,"你们可能已经看过了官方的报道,关于特兰联邦的崩溃,以及被称为‘特兰帝国’①的新政权的崛起。另外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异星种族侵犯人类的故事,蜂蚁一般拥来的泽格族②和无情的普罗托斯族③。有关萨拉星系的战事和塔索尼斯星的毁灭,你们见过不少报道。我刚才说过,其中一些是以我的名义发布的。

  我想在这里告诉大家,那些报道大多数都是编造的。

  “在那些广播报道中,权力机构肆意删改添加。谎言公然流行,形形色色的谎言,最终把我们推到了现在这种凄惨的处境中。除非我们敢于面对现实,了解身边发生的实际情况,否则难以改变目前的处境。那么,切奥·萨拉,玛尔·萨拉,安提卡主星,还有塔索尼斯,在这些行星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周围,我的朋友,还有我的敌人,发生了什么事?真实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呢?”

  幻影停顿一下,挺直身体。它用自己那双无法看到听众的眼睛,扫视一圈暗黑的房间,咄咄逼人的目光仿佛看透了所有人的灵魂。

  “我是迈克·利伯蒂。我是一个记者。在这里,我要向你们披露的,是我最重要的报道。也许这是我记者生涯中最后的报道。我向你们披露我的自述,披露你们想了解的事件。我只是想让大家都知道,在我们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里,我将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们真相。”

  ―――――――――――――

  ①Terran:音译特兰,意为地球的、人的。指人类。游戏玩家俗称人族。

  ②Zerg:入侵地球的一种外星种族,繁殖方式近似于爬虫类,卵生孵化,扩张速度极快,其武器和其它制品都是活体生物。游戏玩家俗称虫族。

  ③Protoss:另一种外星种族,Zerg的死对头。游戏玩家俗称神族。

第一章 主编与记者

  在战争之前,人们是盲目的。倒回去看那个时候,我们津津有味地过着日常生活,忙于工作,拼命挣钱,争先恐后地在背后诽谤他人。没有人意识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会是多么糟糕。我们脑满肠肥,像腐肉上寄生的蛆一样沾沾自喜。偶尔有一些动乱事件发生(比如谋反、革命、某个殖民星球政府发动叛乱之类),联邦军队立刻就会去处理,这些动乱丝毫不会影响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哪怕一场真正的战争爆发了,好得很,让军方和星际陆战队操心去吧,那可不关我们的事。现在想来,我们当时真是既粗俗,又迟钝。——利伯蒂的自述

  城市乱七八糟地摊在迈克脚下,活物似的向四面八方蔓延,就像一大桶蟑螂被谁一脚踢翻,绿色的蟑螂们正四下里乱钻乱爬。汉迪·安德森的办公室高得让人眼晕,从这里往外看,迈克可以通过更高的楼群间的空隙,望见地平线。城市的高楼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将地平线分割成参差不齐的锯齿状。

  塔索尼斯行星,特兰联邦管辖下最重要的行星。塔索尼斯城,塔索尼斯行星上最重要的城市。城市规模之大,只能用星球的名字来为它命名;人口之多,仅仅市郊的居民数量就超过了有些星球的总人口数。人类的故居地球,在几代人以前早已成为历史和神话,全靠塔索尼斯城,全靠这座闪闪发光的文明灯塔,关于地球的记忆才得以保全。

  塔索尼斯城是一头沉睡的巨龙。迈克·利伯蒂则是一个总想去揪揪龙尾巴,让这头巨龙睡不安稳的新闻记者。

  “别太靠近窗户,米奇(迈克的昵称)。”主编安德森说道,他安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写字台被放置在距窗户尽可能远的角落里。

  迈克·利伯蒂很想从老板刚才说的话里,找到一种关怀的语气。

  “别担心。”迈克强忍着没笑,“我可不想往下跳。”

  “我不担心你跳楼,米奇。”安德森说,“你真跳下去的话,还能帮我解决一大堆麻烦,明天新闻的头版也有着落了。我担心的是哪幢楼房里埋伏着狙击手,隔着窗户一枪把你敲掉。”

  利伯蒂转过头对着老板说:“怕地毯上沾了血不好弄干净,对吧?”

  “不错。”安德森笑着说,“换玻璃更是烦死人。”

  迈克和他的同事都清楚老板安德森有恐高症。可是安德森自己才不愿意放弃他的高层办公室呢。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和新闻部其他员工一样,迈克通常在四楼或地下室的广播间工作,很少被老板叫到这间办公室来。如果被叫来,他总是故意站在挨窗户最近的地方。

  利伯蒂贴着窗又看了一眼楼下交通拥塞的街道,转回身走到老板的写字台前。安德森努力想忽略迈克站立的那个位置,但这个名记者在窗前实在站得太久,当迈克终于离开窗户时,主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大气。

  迈克·利伯蒂在安德森对面的软椅上坐下。椅子看上去很普通,但椅垫松软,屁股坐实的话,会比寻常软椅往下多陷一两英寸。这样一坐,自己先矮了三分,对面主编的秃脑门和浓厚的眉毛,就会显得特别庄严肃穆。迈克熟悉老板这套居高临下的把戏,他坐定之后立刻把两只脚抬起,搁到安德森的写字台上。

  “有什么坏消息?”利伯蒂问道。

  “先来支雪茄,米奇?”安德森厚厚的手掌翻开一个柚木制的雪茄烟盒。

  迈克讨厌别人称呼自己米奇。他拍拍衬衫上的空口袋,他的烟平时就装在里边,“戒啦,不抽了。”

  “这些雪茄可是杰安达热封港之后偷运进来的哦!”安德森的话音充满诱惑力,“是那些肉桂色皮肤的少女,嘿嘿,在大腿上用手搓卷制成的。”

  迈克微笑着摊开两手,表明自己对雪茄的来历不感兴趣。这幢大楼里每个人都知道,安德森是个吝啬鬼,热爱各种各样投机走私的廉价货。

  “有什么坏消息?”迈克再次发问。

  “这回你真的闯大祸了。”安德森无奈地叹口气说,“你那个关于新市政厅建筑问题的系列报道,激起了强烈反响。”

  “有反响好啊,发这个系列报道,本来就是想让某些人紧张一阵子。”

  “不是紧张,是搞得有点人心惶惶。”安德森说。他下巴一沉,触到胸口。现在这种局面,正是宣布坏消息的人经常会遇到的尴尬处境,安德森好像在哪门管理课上专门学过。问题是学过也白搭,他照样犹如窗沿上发情的鸽子一样躁动不安,浑身不自在。

  狗东西。迈克想,又要枪毙我的报道了。

  果然,只听安德森说,“你别生气,我们得暂时停发这组系列报道。是啊,你的报道很有分量,妙语如珠,实事求是。但你知道,你已经让有些人很不舒服了。”

  搞新闻的从来都要得罪人,安德森平时可并不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呀。迈克想。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系列报道的细节。这篇报道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从一个低能的小毛贼着手。倒霉的小贼半夜三更在公园倾倒垃圾时被抓住。那是些带有轻微放射性的建筑垃圾,从新市政厅建筑工区运过来的。迈克记得采访很顺利,小毛贼非常痛快,一股脑地把所有底细都捅出来了:谁指使他晚上出去搞这些鸡鸣狗盗的名堂啦,新市政厅的施工过程中有什么猫腻啦……等等等等。随后迈克将材料整理成几个单篇报道和一个系列报道,通过宇宙网络新闻社(UNN),将市政建设中存在的严重贪污赎职现象,向公众曝光。

  迈克接着又把最近在采访时接触过的人,挨个儿在心中搜排了一遍。为政客跑腿的小喽哕,笨手笨脚的罪犯,还有自己在报道中曾经讽刺过的塔索尼斯市政厅的议员。这些人极可能对他心怀不满,出言不逊。但他们中任何一个发出恫吓,都不至于让老奸巨滑的汉迪·安德森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神经紧张。

  安德森看着迈克漠无表情的面孔,强调说:“你让一些地位尊崇的人感到恼火。”

  迈克不觉挑起左眉,心中一沉。他知道安德森所说的地位尊崇的人,是指塔索尼斯行星上最古老和最有威望的几个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早在第一批满载囚犯的殖民飞船离开地球,向太空开发的时候,这几个家族就开始在幕后左右联邦的决策了。莫非自己的报道中有什么地方牵扯到了哪个人,得罪了其中的某些大人物?

  迈克决定回去后认真查一下采访记录,搞清楚究竟是哪个家族,居然把手伸到新市政厅的建设项目中来了。或许是某个家族的一门远房亲戚?或许是一个不给家族争气的败家子?甚至可能仅仅为了在工程中捞点油水?天知道这些名门望族在幕后做些什么,要是能逮住哪个家族露出的马脚……迈克不知自己是不是淌下了口水,嗯,报道前景实在太馋人啦。

  汉迪·安德森从座位上站起,绕着写字台踱了几步,走到迈克面前,“迈克,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你目前正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中。”

  哦,天哪,他叫我迈克。利伯蒂想,接下去他就该把悲天悯人的眼光投向窗户,做出一副脑子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模样了。

  “我已经习惯了危险的境地,老板。”迈克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身边的人。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还有那些给你提供过新闻线索的群众……”

  “不用说,一定还包括关怀我的老板。”迈克忍不住出言讥讽。

  “呃……如果你遇到什么不测,我提到的这些人都会为你伤心流泪的。”

  “是呀,要是我遭了殃,坐在我对面的人一定泪如雨下。”迈克点头附和。—安德森耸耸肩,抬起头。和迈克刚才料想的一样,老板果然悲哀地凝视着空荡荡的窗户,好像正在考虑一个重要的决定。迈克意识到,无论安德森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总之比他的恐高症更糟糕。

  迈克在办公室听人说过,安德森手中捏着塔索尼斯权贵阶层的许多黑材料,这些材料被他锁在地下室的一个房间里。嘿,这头老狐狸。

  一阵难堪的沉默,最后还是迈克忍不住了。他礼貌地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那么,你已经想好一个处理这种‘危险的境地’的办法了?”

  汉迪·安德森郑重地点点头,“我想,你可以考虑换换工作。”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安排我去继续采访啦?那个焦点事件的下一部分,还没弄完哩。”

  “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米奇,你正处在……”

  “危险的境地。”迈克把老板的话抢过来补充完整,“懂你的意思了,到处都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你是要给我放个长假,让我到风景迷人的山间小屋去休养几年吧?”

  “不不,现在有个特别的报道任务,我觉得最适合你去。”

  当然啦。迈克寻思,把我调开,免得我顺藤摸瓜地揪住哪个大人物的尾巴,而且这样一来,就给了那帮坏家伙充足的时间,好让他们从容地销毁罪证。

  “把我流放到宇宙新闻网络帝国的另一头去?”迈克失笑出声。

  他不知道老板想把自己打发到哪个兔子不屙屎的角落里,去采访农业新闻。

  “准确地说不叫流放记者,而叫巡游记者。”安德森揶揄道。

  “巡游?怎样巡游?”迈克的微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到塔索尼斯星外?要挨预防针吧?”

  “那也总比留在塔索尼斯星上挨枪子儿好吧。呵呵,对不起,这个玩笑不高明。说正经的,呃,你得离开塔索尼斯星一阵子。”

  “来,说具体点儿。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吧?”

  “准备让你和同盟的星际陆战队一道出发,当然,是以随军记者的身份。”

  “什么!”迈克张大了嘴。

  “这只是个权宜之计,米奇。”

  “你疯啦?”

  安德森不理会迈克的嚷嚷,慢条斯理地说,“要你去写的,不外乎是些‘我们的战士,正在太空深处,与威胁我们伟大联邦的反叛势力浴血奋战’等等之类的官样文章,以你的水平,草稿都不用打,提笔就来。而且我这里有个小道消息,说阿卡提诺斯·孟斯克正在某个边远的星球招兵买马,想重振旗鼓,与联邦抗衡。这随时可能成为爆炸性的新闻题材。你不会对这个没兴趣吧?”

  “星际陆战队?”记者没有接主编的话茬,咕哝道,“把塔索尼斯市议会除开,星际陆战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犯窝点了。”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迈克。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有犯罪的血。如果刨根问底来较真,现在联邦统辖的所有星球上,居住的不都是流亡罪犯么?”

  “星际陆战队不断招募新兵。见鬼,你知道有多少士兵被他们洗过脑吗?”

  “那不叫洗脑。”安德森纠正说,“那叫‘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据我所知,目前每个战斗小组配备的这种士兵,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而且改造他们时,都加载了不得无故侵害他人的程序,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啊哈,不侵害他人?这些被注射过兴奋剂的士兵,如果得到指令,杀起自己的亲爷爷来也不会眨一下眼。”

  “社会上流传的这些偏见正需要你的报道去纠正呀。”安德森严肃地说,两道浓黑的眉毛皱成一条,表情诚恳极了,像个从没撒过谎的人一样。

  “瞧瞧,怎么尽让我跟疯子打交道,政客是疯子,星际陆战队更是疯子外加洗过脑。不不不,我不跟陆战队去。”

  “这可有助于你写出上好的故事呢,还能拉些军方的关系。”

  “不去。”

  “有了随军采访的经历,你就多了一种骄人的资本,米奇。”安德森说,“你的档案中可以添上一个国防绿标签,表示你曾经从军报国。塔索尼斯的几个大家族都很看重这个。说不定因此就不再计较你给他们造成的那点小麻烦啦。”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迈克说。

  “我可以给你一个独立的专栏。”

  主编这句话让记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迈克问:“专栏?多大的专栏?”

  “整版的专栏,外加五分钟全息广播。当然,归于你的署名之下。”

  “定期专栏吗?”

  “只要你有稿件发来,我这边就立刻上版。”

  一阵静默之后,迈克问:“加多少薪水?”

  安德森说了一个数字。迈克不禁点点头,“唔,有点诱人。”

  “傻瓜才不动心呢。”安德森赞同道。

  “但是在行星之间蹦来蹦去搞巡回采访,我岁数好像大点了吧,这可是个卖老命的工作。”

  “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退一万步说,就算出现什么意外的突发情况,你还能得到额外的津贴嘛。”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士兵被洗过脑,你能肯定?”

  “这点我可以打保票。”安德森说。

  又一阵静默之后,迈克开口道:“嗯,听起来倒是有点挑战性。”

  “而你,迈克·利伯蒂,正是接受这个挑战的最佳人选啊。”

  “应该不会比塔索尼斯市议会更坏。”迈克说。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越来越倾向于接受这份工作。

  “当然。”他的老板立即赞同。

  迈克觉得自己快要禁不住主编花言巧语的诱惑了。

  “你将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安德森趁热打铁,笑吟吟地说,“领高薪的大明星。你只须写点战旗飘飘之类的颂歌,随便加上些个人的所见所闻,传发回来就完事。平日里乘坐战斗巡洋舰遨游太空,闲暇时玩玩扑克牌,还不用操心办公室这个烂摊子。呵呵,让人羡慕呀。”

  “这么说,的确是趟肥差?”

  "肥得流油呢。我以前也在军队里待过,挣到一枚国防绿标签。

  那真个叫做辛苦三个月,受益一辈子。"

  作出最终决定之前的沉寂。沉寂深不见底,仿佛窗外钢筋混凝土高楼形成的深渊。

  “行。”迈克最后说,“成交。”

  “好极啦!”安德森伸出肥厚的手,一把攫住迈克的巴掌,“我敢打赌,你绝不会后悔。”

  迈克感到老板的手心汗津津的。他嘀咕道:“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第二章 肥差

  你们这些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军队生活的人,真是不走运。服役过瘾极了,它是绵绵不尽的厌倦,这种厌倦只有在危险降临时才会被骤然打破。可那是什么样的危险啊:它要夺走你的生命,摧毁你的理智,让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几乎没有例外。

  最优秀的士兵,是那些醒得急,反应快,打得准的士兵。很不幸,上述特点恰好是控制士兵命运的军队首脑机关完全不具备的。——利伯蒂的自述

  “利伯蒂先生?”经过“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的前杀人犯,漂亮的现役女中尉艾米莉·斯渥伦,满面春风地在舱口说,“舰长有事找你。”

  宇宙网络新闻社(UNN)的迈克·利伯蒂,被安排在联邦星际陆战队的王牌中队——阿尔法中队——里作随军记者。他强打精神撑开一只睡眼,看见年轻的女中尉笑嘻嘻地站在自己床头。通宵牌局刚刚散伙,迈克确信,自己才躺下,这个女杀人犯就进来了。

  记者长叹一声问道:“杜克上校让我马上就去?”

  “不,先生。”女杀人犯说,温柔地扭扭头加强语气,“他让你有空再去。”

  “好吧。”迈克不耐烦地说。他抖一下有些酸麻的腿,使劲甩甩头,想把昏沉沉的脑袋摇清醒一点。对于杜克上校来说,“你有空”的意思很明确,就是“你这小子十分钟之后必须得来”。迈克心头鬼火直冒,习惯性地去掏烟,手伸到衬衫的空口袋中,才想起自己正在戒烟。

  “臭毛病。”他嘟囔着,抬头对女中尉说,“给我弄一大杯上好的咖啡来,搞浓点。”

  星际陆战队中尉艾米莉·斯渥伦,利伯蒂的私人秘书,负责照顾他的生活和处理各种日常联络事务,同时也是陆战队安插在利伯蒂身边的钉子。她等在床边,直到确定迈克真的打算起床了,才转身匆匆到住舱的厨房去。迈克打个哈欠,估摸自己最多只睡了五分钟,这还要包括脱衣服和上床前超声波沐浴的时间在内。

  超声波沐浴是军旅生活的一种模式,像屠宰场用高压水龙头冲洗死猪肉一样。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迈克已经习惯了这样洗澡。

  岂止这一种模式,事实上,过去的三个月让迈克习惯了太多的军旅生活模式。

  汉迪·安德森的话应验了,的确是趟肥差,或者至少说是军队里最好的差使吧。诺德Ⅱ是一艘大型太空战斗舰,巨兽级的主力舰。舰体用新型钢材打造,到处装着激光炮塔,与联邦军队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中队一一阿尔法中队一一正好般配。

  阿尔法中队的主要任务是搜索叛乱者,重点搜查“柯哈之子”的下落。“柯哈之子”是个革命团伙,其首领是最让联邦头疼的嗜血恐怖分子一-阿卡提诺斯·孟斯克。不幸得很,在诺德Ⅱ锁定搜寻的区域内,这批恐怖分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诺德Ⅱ和它载着的王牌军队,花费大量时间,打着醒目的旗帜在太空中炫耀武力,好让各个殖民星球政府规规矩矩。旗帜的图案鲜艳美丽,是人类对古老地球传说的一个回忆:鲜红的底子上,蓝色对角线交叉成斜十字,旗面布满白色的星星。

  结果,迄今为止,迈克面临的最大挑战只有两样,一是怎样克服军旅生活那种漫无边际的厌倦感,二是怎样找到足够的写作材料来填满他的个人专栏。写最初几个战旗飘飘的爱国主义故事时还很容易,但迈克实在找不到更多值得一写的战斗行动和可以颂扬的功勋。没有可写的,还是得硬写。自然喽,先来点上校个人的报道,再来点官兵生活小故事,加上些各地风土人情什么的,总之时不时地发些东西,让安德森记得他这么个人还活着就成。

  像机器一样运转的诺德Ⅱ的官兵中,只有一部分人勾得起迈克的一点兴趣,就是那些安德森所说的,经过“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的士兵。

  迈克曾写过一个长篇报道,写自己在诺德Ⅱ上的所见所闻。结果经过军方审查,被删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牛头不对马嘴的几段。得到的解释是:不得泄漏军事机密。

  屁个军事机密,迈克想,好像“柯哈之子”真不知道我们这点儿破事似的。迈克一边忙着把腿往短裤里伸,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他希望能找到一套皱痕少点的衬衫和裤子来穿。橱柜里挂着一件崭新的大氅,是离开塔索尼斯时,新闻社那帮哥儿门送他的礼物。披挂起来,一副传说中古代地球上那种开发西部的牛仔的派头。同事们显然认为,在星际间穿梭往来做报道的迈克,穿上这种象征开拓创新的服装更有精神头。

  迈克蹬直腿套裤子。几乎同时,艾米莉再次出现,拿着一壶咖啡和一个大杯子。她倒咖啡的时候,迈克的脑袋正在使劲从紧绷的衬衫领口中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