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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前探身,抓住我的胳膊。他抖得很厉害。“无法用咱们的语言形容它们!”他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它们有点像秋天的神话里的东西,形状怪异,有些偶然发现的古代石板上刻的图形和它们有点像。希腊人给它们起过名字,叫它们树,蛇,苹果——但这掩盖了它们的丑恶。”

他的声调很高。“弗兰克,弗兰克,开始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难以形容的事。在时间之前,那事,从那事开始——”

他站起来,歇斯底里般地在屋里走着。“那些过去的事在时间阴暗的凹陷处穿过了角。它们又渴又饿!”

“查默斯,”我试图让他安静下来。“我们正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

“它们又瘦又渴!”他尖叫着。“缅茄之犬!”

“查默斯,要我打电话叫医生吗?”

“医生现在也帮不了我。它们是可怕的灵魂,而且——”他用手捂住脸,呻吟着说——“它们是真的,弗兰克。我有一瞬间看见它们了。那时我站在那一边。我站在时间和空间那一边的灰暗的海滩上。在一种不是光的光线下,在一片充满尖叫的静寂里,我看见它们了。

“宇宙中所有的邪恶都集中在它们消瘦饥渴的身体里。它们有身体吗?我只看见了它们一小会儿;我不能肯定。但我听到了它们的呼吸声。有一阵,我感觉到它们的气息扑到了我的脸上。它们转向我,我尖叫着逃开了。我尖叫着穿过时间逃开了。我逃了千万亿年。

“但它们嗅到我了。人在它们的极度饥渴中清醒了。我们很快地从包围着它们的缠绕中逃开了。它们渴望我们纯洁无瑕的那部分。在发生那件事时,我们的一部分没有参与,它们憎恨这部分。但是,别把它们想像成一般的魔鬼。它们超越了我们所知道的善与恶。它们从开始就背离了纯洁。通过那件事,它们变成了死亡的尸体,藏污纳垢的容器。但它们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恶魔,因为在它们活动的空间里,没有思想,没有道德,没有我们所谓的对与错。那儿只有纯洁和污秽。污秽是通过角来表现的;纯洁是通过曲线。人类纯洁的那部分是从曲线传下来。别笑。我说的是真的。”

我起身找我的帽子。“真是非常抱歉,查默斯,”我边说,边向门口走去。“但我可不想坐在这儿听这些胡言乱语。我会叫我的医生来看你。他的岁数比较大了,也很健谈,如果你告诉他让他见鬼去,他也不会不高兴。但我希望你能尊重他的意见。在一个不错的疗养院里休息一个星期,应该对你很有好处。”

我下楼时听见他在笑,但他的笑声是如此的沉闷,让我直想哭。

当第二天一早,查默斯又打来电话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上挂断电话。他提出的稀奇古怪的要求和他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让我担心,如果我再继续帮他,很可能会影响到我自己的心智。但我不能不相信他真的很痛苦,他完全垮了,在电话里,我听见他在呜咽,我决定按他的要求去做。

“好吧,”我说。“我就来,带着石膏。”

在去查默斯家的路上,我在一家五金店停了一下,买了20磅熟石膏。当我进屋时,他正缩在窗边,恐惧而又兴奋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他一看见我,就站起来,一把抓住装石膏的袋子,那种贪婪劲让我觉得又奇怪,又可怕。他已经把家具都挪开了,屋里显得空空荡荡的。

“可以想见,我们能把它们挡住!”他大声叫着。“但我们必须马上动手。弗兰克,走廊里有一个折叠梯。快搬过来。再拿桶水来。”

“做什么用?”我轻声问。

他猛地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和石膏呀,笨蛋!”他叫着。“和石膏,来拯救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免受一种不宜说出来的污染。和石膏,来拯救世界,免受——弗兰克,必须得把它们挡在外面!”

“谁?”我轻声问。

“缅茄之犬!”他咕哝着。“它们只能通过角过来。我们必须把屋里的角都消灭掉。我要把所有的拐角,所有的裂缝都抹上石膏。我们必须把房间内部改成球形。”

我知道,跟他争执也无济于事。我搬来了梯子,查默斯开始和石膏,就这么干了3个小时。我们把四个墙角,墙和地面、墙和房顶的结合部都抹上了石膏,把窗台的棱角也抹圆了。

“在它们返回时间之前,我就呆在这间屋子里,”待我们完工后,他肯定地说。“当它们发现气味通向了曲线时,它们就会回去。它们将回到渴望,混乱,不满足最开始的、在时间之前、空间那一边的污秽。”

他优雅地点点头,点了支香烟。“你能来帮忙,真好,”他说。

“你不要看医生吗,查默斯?”我恳切地问。

“也许——明天吧,”他喃喃地说。“现在我得观察和等待。”

“等什么?”我追问。

查默斯无精打采地笑了。“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他说。“你有一个精明但缺乏灵感的脑子,你无法想像出一个不依赖力和内容存在的实体。但你可曾想到,我的朋友,力和内容不过是时间和空间强加于感知的障碍呢?当一个人像我一样,知道时间和空间是同样的东西,知道它们不过是一个更高级的实体的不完全的体现,因而它们都具有欺骗性时,他就不再去寻求解释世上那些神秘而可怕的事物了。”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

“原谅我,”他喊着。“我并不想惹恼你。你有无上的智慧,但我——我有超人的智慧。那是很正常的,我应该认识到你的局限性。”

“需要时,给我打电话吧,”我说着,一步两个台阶地下了楼。“我会立刻叫我的医生来,”我轻声自言自语。“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如果不马上找人看住他,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以下是登在1928年7月3日出版的《鹌鹑乡公报》上的两段公告的摘要:

地震袭击金融区

今晨2点,一次极强的地震震坏了中心广场的几扇玻璃窗,并且令电力和轨道交通完全瘫痪。偏远地区也有震感,天使山上的“第一浸礼会”教堂(1717年由克里斯多佛·雷恩设计)的尖塔全部被毁。一股火势已经威胁到鹌鹑乡胶水厂,消防员正在灭火。市长承诺将进行调查,并将很快采取行动,以确定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

神秘学作家被不明身份者谋杀

发生在中央广场的恐怖罪行

霍平·查默斯之死充满神秘色彩

今早9点,身兼作家和记者的霍平·查默斯的尸体在中央广场24号的“史密斯维克和艾萨克斯”珠宝店的楼上一间空屋里被发现。验尸官的调查显示,查默斯先生是于5月1日租下这套带全套家具的房间的,他在两周前把家具都卖掉了。查默斯写了好几本晦涩难懂的关于神秘学的著作,并且是文献学会的成员。他以前居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

早上7点,当住在查默斯房间对门的L·E·汉考克先生打开房门取《鹌鹑乡公报》早间版时,他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说那气味非常刺鼻,令人作呕,而且在查默斯的房间附近味更大,当他经过那里时,不得不捏住鼻子。

他正要回房间时,突然想到,说不定是查默斯不小心忘了关厨房的煤气。他马上警觉起来,决定过去看看。在反复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他通知了房屋管理员。管理员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随后两人进了查默斯的房间。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有,汉考克很肯定地说,当他第一眼看到地板时,他的心变得冰凉,而那个管理员一句话都没说,径自走过去打开窗户,盯着对面的大楼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查默斯仰面平躺在屋子的中央。他浑身赤裸,胸部和胳膊上有一层浅蓝色的脓汁或是腐液。他的头很怪异地放在胸口上,完全与他的躯体断开了,五官扭曲,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现场没有一丝血迹。

房间里的景象异常骇人。墙壁、天花板和地板的所有结合部都被抹上了厚厚的熟石膏,但间或有破裂和脱落的地方,掉落的熟石膏都被堆在了死者周围的地板上,围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尸体旁边有几页被烧焦的黄色纸张。上面是一些奇怪的几何图形和符号,还有匆匆写下的几行潦草的字。那些字几乎无法辨认,而内容更是荒诞不经,没有为确定疑犯提供可能的线索。“我在等待和观察,”查默斯写道。“我坐在窗前,看着墙壁和天花板。我不相信它们能抓到我,但我必须提防那些无名的东西,说不定它们会帮它们闯进来。“毒耳”会帮它们,它们能穿过鲜红色的圆圈。古希腊人知道一种方法,能阻止它们。真可悲,我们忘记了那么多事。”

在另一张被烧焦成七、八块的纸上,道格拉斯探长发现了如下内容:“天哪,石膏掉下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把石膏震松了,它掉下来了。可能是地震了!我从未想到会地震。屋里暗下来了。我得给弗兰克打电话。但他能及时赶过来吗?我要去试试。我要背诵爱因斯坦的公式。。我要——天哪,它们闯进来了!它们闯进来了!烟从墙角涌进来了。它们的舌头——啊——”

道格拉斯探长认为,查默斯是被某种不明化学物质毒死的。他已经把在查默斯尸体上发现的蓝色粘液的样本送到了鹌鹑乡化学实验室;他希望化验报告能揭示这起近年来最离奇的案件的真相。可以肯定的是,在地震前晚,查默斯家来了一个客人,因为他的邻居在经过他的门口时,清楚地听见他的房间里有人在小声谈话。疑点都集中在这名未知的访客上,警方正在努力查明他的身份。

化学家兼细菌学家詹姆斯·莫顿的报告:

尊敬的道格拉斯先生:

送给我化验的液体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它类似于一种活的原生质,但却没有那种特殊的物质,我们称之为酶。酶催化活细胞内的化学反应,当细胞死亡时,它们会通过水解作用分解细胞。没有酶,原生质就会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也就是永生。酶是单细胞生物的阴向成分,而单细胞是所有生命的基础。生物学家坚决否认存在没有酶的活物质。而你送来的那些物质是活的,而且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成分。上帝啊,先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已故的霍平·查默斯的《窥秘者》摘录:

如果除了我们所知的生命之外,还存在另一种永生的生命,那将会怎样?它们没有我们所具有的那些能摧毁我们的生命的物质。也许在另一维空间里存在一种不同的力量,而我们的生命就是由它产生。也许这种力量释放的能量,或类似于能量的东西,能跨出它所处的未知的空间,在我们的空间里创造出一种新型的细胞。没有人知道,在我们的空间里存在着这种新的细胞生命。啊,我却看到过它的活动。我曾和它们说过话。夜里,在我的房间里,我曾和“毒耳”说过话。在梦里,我曾见过它们的创造者。我曾站在时间和物质那一边的灰暗的岸边看着它。它在怪异的曲线和可恶的角当中运动。有朝一日,我也要在时间里旅行,去和它面对面地相会。

《空间食魔》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十字架不是一个驯服的工具。它保卫了心的纯洁,当我们半夜拜鬼时,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上空,迷惑和分散夜魔的力量。

——约翰·迪伊《死灵之书》

趁着浓雾弥漫,恐惧降临到了鹌鹑乡。

那天的整个下午,农场都被从海上飘来的浓重的湿气包围着,我们所在的房间里也充满了潮气。雾气从下面的门缝里钻进来,旋转蒸腾,用它那湿漉漉的长手指爱抚着我,打湿了我的头发。玻璃窗上附了厚厚一层像露珠一样的水气;空气沉闷、阴郁,而且出奇的冷。

我忧郁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背对窗户,埋着头奋笔疾书。他长得高高瘦瘦的,略微有点驼背,肩膀出奇地宽。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很动人。宽阔的额头,长鼻子,微微凸出的下巴——那是一张坚强而又敏感的脸,暗示出他的主人不仅具有怀疑一切的、超凡的智慧,还拥有丰富的想像力。

我的朋友写的是短篇小说。他写东西是为了自娱自乐,并不顾忌当代人的口味,而他的故事都是不同寻常的。它们肯定会令坡欣喜若狂的;它们肯定会令霍索恩,或是安布罗斯·比尔斯,或是比利哀·德·利拉丹欣喜若狂的。它们写的都是不一般的人,不一般的动物,不一般的植物。他写想像中的偏远地域,写恐怖的事,写他从没见过的颜色、从没听过的声音、从没闻过的气味。他的故事都发生在令人心惊胆战的背景之下——高大的、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绵延起伏的群山上,老屋的楼梯下面,糟朽的码头的黑色木桩之间。

其中的一个故事,《蚯蚓之家》,诱使中西部大学的一个年轻学生要在一幢红砖大楼里寻求庇护,楼里的人全都听认他坐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喊:“瞧,我的爱人比百合花园的百合里的所有的百合都漂亮。”另一个故事,《亵渎者》,在《鹌鹑乡公报》上发表后,让他收到了整整110封义愤填膺的当地读者的来信。

正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笔,摇了摇头。“我写不下去了,”他说。“我得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事物领会得更动人,更直观。我要是能用一句什么话来表达‘没有肉体的灵魂的不同寻常的爬行’就好了。”

“又是一种新的恐怖吗?”我问。

他摇摇头。“对我来说不算新了。我好几年前就有这种体会和感觉。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惧,比你平庸的大脑所察觉到的任何恐惧都更恐怖。”

“谢谢,”我说。

“所有人的大脑都是平庸的,”他解释说。“我并不是要诋毁谁。它们背后潜藏的是难以形容的恐惧,而在恐惧之上是神秘和令人敬畏的东西。我们的小脑袋——它们能了解像吸血鬼那样的东西吗》能了解宇宙星辰之外的东西吗?我有时认为,它们就嵌在我们的脑袋里,我们的大脑能感觉到它们,当它们伸出触须探察我们的时候,我们就疯了。”他很坚定地看着我。

“可是,你不能真的相信这些鬼话!”我惊叫道。

“那当然!”他摇摇头,笑了。“你太了解我了,我这么多疑,我是不会相信任何事的。我不过是说出了一个诗人对宇宙的看法。如果一个人要写鬼故事,要真实地表达一种恐怖的感觉,他必须相信所有的事——任何事。我所说的任何事,是超越了所有的事,比所有的事更可怕、更不可能的事。他必须相信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可以延伸下来,用足以毁灭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的恶毒行为,将它们自己和我们绑缚在一起。”

“但这个来自外太空的东西——如果他不知道它的形状,或大小,或颜色的话,他该怎么描述它呢?”

“根本不可能描述它。那正是我曾经试图要做的事——但没做成。也许有朝一日——但是,我怀疑,那是否真能办得到。当然,你们搞艺术的能够暗示或提议……”

“提议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提议一种极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地球上绝无仅有的恐惧。”

我还是不明白。他诡异地笑了笑,开始阐述他的理论。

“即便是最好的恐怖经典,”他说道,“也有平庸的地方。老夫人拉德克利夫写的秘窖以及血淋淋的魔鬼;马图林写的象征手法的浮士德式的英雄恶棍和从地狱之口喷出的烈焰;爱德加·坡写的浴血僵尸和黑猫,泄露隐情的心和支离破碎的瓦尔德马斯;霍索恩令人可笑地专注于区区人类的罪孽所引发的问题和恐怖(好像人类的罪孽远比来自宇宙之外的邪恶的智慧体更重要似的)。接下来说现代的大师——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邀我们参加天神的盛宴,让我们看一个长着兔唇的老女人坐在显灵板前拨弄着脏污的纸牌,或是一个可笑的、从某个自称能预见未来的傻子身上散射出来的通灵的光环;布拉姆·斯托克的吸血鬼和狼人不过是传统的神话,中世纪民间传说的牙秽;韦尔斯的伪科学的幽灵、海底的渔夫、月亮上的天仙,以及那101个不停地替杂志撰写鬼故事的蠢材——他们对恐怖文学的贡献又是什么呢?

“难道我们不是血肉之躯吗?当我们看见腐烂变质、遍布蛆虫的血和肉时,我们会恶心,会害怕,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个僵尸的故事会令我们战栗,让我们害怕、恐惧、厌恶,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随便一个傻子都能激起我们这种内在的感情——坡的厄舍夫人和可溶解的瓦尔德马斯实在算不上成功。他唤起的是朴素、自然、可以理解的感情,而这是他的读者必然会有的反应。

“难道我们不是野蛮人的后代吗?难道我们不曾栖身于高大阴森的密林里,任由野兽撕咬而无能为力吗?所以,当我们在文字中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时,我们怎么可能不战栗、畏缩呢?那些鹰身女妖、吸血鬼和狼人不就是被夸张、变形了的大鸟、蝙蝠和恶狗吗?用这些曾经袭扰、折磨我们的祖先的东西来引起我们的恐慌,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用地狱之口喷射的烈焰来吓唬人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谁不知道火的炽热和火烧皮肉的滋味呢,谁又能不怕火呢?所有这些都会潜移默化地把我们带回到暗藏在我们心底的记忆——我真是烦透了这种差劲的、老掉牙的吓唬人的手段。”

他眼里冒火,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试想过吗,存在一种更骇人的恐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恶势力要侵犯我们的星球,我们无法看到它们,我们无法感觉到它们,它们有我们不曾见过的颜色,或者,它们干脆就没有颜色?

“试想过吗,它们的形状不为人知,它们是四维、五维或六维的,它们是一百维的,它们一维都不维,但它们就是存在着,我们该怎么办呢?

“对我们而言,它们不存在吗?如果它们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它们就是存在的。试想过吗,那种痛苦既不是热,也不是冷,不是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全新的痛苦?试想过吗,它们除了能触动我们的神经,还能触动我们别的什么——它们用一种新的恐怖方式侵人我们的大脑?试想过吗,它们以一种新的、怪异的、难以形容的方式现身?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将会束手无策。你无法和你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做对手。你无法和一个一千维的东西做对手。试想过吗,它们正穿越空间向我们逼近!”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已不再是前一刻那个怀疑论者了。

“那就是我曾经想要写的东西。我想让我的读者感觉到、看到那些来自外太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暗示出来——随便一个傻子都能办得到——但我还想把它确切地描绘出来。描绘一种不是颜色的颜色!描绘一种无形的形状!

“数学家也许可以带给人们更多的联想。一个在疯狂的计算中被激发出灵感的数学家也许可以模模糊糊的瞥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曲线和角。要说数学家们不曾发现第四维空间,的确是很可笑的。他们经常能瞥见它,接近它,领会它,但他们却无法求证它。我认识一个数学家,他发誓说,有一次,在昏天黑地的微分计算中,他曾看见了第六维空间。

“可惜,我不是数学家。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有创意的、搞艺术的白痴,我根本找不到来自外太空的东西。”

有人重重地拍着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你找谁?”我问。“有何贵干?”

“很抱歉,打扰你了,弗兰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得找个人谈谈。”

我看见了一张瘦削、白净的脸,认出他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居,便立刻闪到了一边。“请进,”我说。“先进来吧。霍华德和我正在谈神论鬼呢,都是些令人扫兴的东西。也许你能让我们换个话题。”

我把霍华德的恐惧说成鬼神,是因为我不想吓着我普普通通的邻居,亨利·韦尔斯。他长得很高大,当他走进屋时,屋里的光线似乎都被他遮住了一块。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惊恐地扫视着我们。霍华德放下他正在读的东西,摘下眼镜擦拭起来,眉头紧锁。他多少还能容忍我这些乡下的访客。我们等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我们三个几乎是一同开口说道:“真是个可怕的夜晚!”“真让人难受,对吧?”“真是糟透了。”

亨利·韦尔斯皱着眉。“今晚,”他说,“我碰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驾着霍顿斯走过马利根林地时……”

“霍顿斯是什么?”霍华德插嘴道。

“他的马,”我不耐烦地解释说。“你是从布鲁斯特回来,对吗,亨利?”

“对,是从布鲁斯特,”他答道。“我在林间穿行,远远地避开那些在黑暗中晃我眼的车灯,听着从海湾那边传来的粗哑的雾号,这时,有个湿乎乎的东西落在了我的头上。‘下雨了,’我寻思着。‘但愿车上的东西别被打湿。’

“我转身查看那些黄油和面粉是否被苫好了,有个像海绵一样轻软的东西突然从车底跳起来,撞到了我的脸上。我抓住了它,拿在手中。

“它在我手里的感觉就像是果冻。我捏了捏它,一股水顺着我的手腕流了下来。天还没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步。而且,怪的是,雾气似乎还能让夜光更亮一些似的。空中确实有一种光亮。我不知道,也许那并不是雾气。树木好像都被照亮了似的。你能很清晰地看见它们。我看了看那东西,你知道它像什么?像一块生肝。或者,像一块牛脑。现在我细想起来,它更像是牛脑。它上面有沟槽,而肝是没有沟槽的。肝一般都平滑得像玻璃似的。

“那一刻,我害怕极了。‘有人躲在其中的一棵树上,’我寻思着。‘可能是个流浪汉,疯子,或傻子,正在吃生肝。我的车惊扰了他,他的肝掉了——他的一块肝。我不会搞错的。当我离开布鲁斯特的时候,我车上没有肝。’

“我抬头看看。你知道,马利根林子里的树多高啊。有些树,大白天的,你在马车道上都看不到它们的树顶。你也知道,有些树还是那种弯曲、怪异的样子。

“挺有意思的,但我总把它们当成老人——高大的老人,你懂吧,高高的,驼着背,很邪恶的样子。我总觉得它们像是要搞恶作剧似的。那些密密地长在一起、还长得弯弯曲曲的树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抬头看着。

“起初,除了罩在雾气中的白茫茫一片闪着光的大树,我什么也没看见,树顶上是一层浓得遮住了星星的白雾。然后,一个又长又白的东西沿着一棵树的树干飞快地溜了下来。

“它溜得实在是太快了,我都来不及看清楚它。而且,它太细了,也很难看到。它像一条胳膊。它像一条又长又白又细的胳膊。但是,它当然不是胳膊了。谁听说过像树那么高的胳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把它比做胳膊,因为它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细细的一条线——就像一根电线,一根线。我根本不敢保证我看到了它。也许那只是我的想像。我甚至都不敢确定它真的像线那样有粗细。但是,它有一只手。或者没有?我一想到它,我就开始头昏脑胀。你知道,它溜得太快了,我根本没法看清楚它。

“但它给我的印象是,它正在找它掉的什么东西。一会儿,那只手好像就伸到了路上,它脱离了树,往车这边来了。它像一只白色的巨手,靠手指来行走,还连着一条极长的胳膊。胳膊一直往上延伸到雾气里,说不定一直延伸到星星那么高的地方。

“我惊叫起来,狠狠的用缰绳赶着霍顿斯,其实她根本就不用我赶。在我把那块肝,或是牛脑,或管它是什么的东西扔到路上之前,她已经开始上窜下跳了。我宁愿掉进沟里,摔断肋骨,也不想让一只长长的白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弄死。

“就在我们快要跑出树林,我正要松口气时,我的脑子开始发凉。我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我脑袋里的脑子变得像冰一样凉。我能告诉你,我被吓坏了。

“别以为我会想不清事。我清楚地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是,我的脑子真是太凉了,我痛苦地尖叫起来。你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把一块冰攥在手里呆2、3分钟?手心火烧火燎的,对吧?冰比火还要烫。我觉得我的脑子就像是在冰上放了好几个钟头似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个炉子,不过,它是一个冰炉。非常非常凉。

“也许我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疼痛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大约10分钟后,疼痛就消失了,当我到家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敢保证,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我看到了镜子里的我。我看见我的头上有一个洞。”

亨利·韦尔斯探身向前,撩起他右太阳穴上的头发。

“伤口在这儿,”他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指轻轻点着他头侧的一个小圆洞。“像子弹打的一样,”他说,“可是没流血,而且,你能看到,洞很深。它好像直钻进了我的脑仁里。我该没命才对。”

霍华德站起来,气愤地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我的邻居。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讲这个愚蠢的故事?一只长手!你喝多了,老兄。喝多了——你做成了我累死累活想要干成的事。如果我能让我的读者感觉到那种恐怖,对它有片刻的了解,那种你所描述的在林子里的恐怖,我就可以流芳百世了——我会比坡还伟大,比霍索恩还伟大。而你——一个撒谎的笨蛋醉鬼。”

我愤怒地站起来抗议他。

“他没撒谎,”我说。“他就是被打中了——有人打中了他的脑袋,看看这伤口。我的天哪,老兄,你没有理由侮辱他!”

霍华德的怒气没有了,眼里冒着火。“原谅我,”他说。“你想像不到,我曾多么地想把那种极度的恐惧记录下来,把它写在纸上,而他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如果他事先告诉我,他要讲述那么一件事,我就会把它记下来。他当然不知道,他是个艺术家。他完成的是一次很偶然的魔力之旅;他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我敢保证。抱歉,我发了那么大的火——我错了。你想让我去找个医生来吗?那确实伤得不轻啊。”

我的邻居摇摇头。“我不想看医生,”他说。“我看过医生了。我的脑袋里没有子弹——那个洞不是子弹打的。医生也说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我还嘲笑了他。我恨医生;况且对那些认为我在撒谎的蠢蛋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对那些不相信我说的我曾眼睁睁地看见一长条白白的东西从树上滑下来的人来说,我也没什么大用处。”

霍华德顾不得我的邻居还在生气,查看着那个伤口。“是一个又圆又尖的东西扎的,”他说。“奇怪,肉并没有被撕裂。刀子或子弹都应该会把肉裂开,形成一个毛边。”

我点点头,正弯腰研究着伤口时,韦尔斯突然尖叫起来,还用手拍打着他的头。“啊-啊-”他噎住了。“又回来了——那种可怕的,可怕的冰凉。”

霍华德瞪着眼睛。“别指望我会相信你这些胡说八道!”他反感地大声说。

但韦尔斯还是抱着头,痛苦地在屋里到处乱跳。“我受不了了!”他尖叫。“我的脑子要冻上了。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冷。不是。噢,上帝啊!你曾有过的任何感觉都跟它不一样。它咬我,它烫我,它撕扯我。它像酸一样。”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让他平静下来,但他推开我,向门跑去。

“我得离开这儿,”他尖叫着说。“那东西需要地方。我的脑袋装不下它。它需要黑夜——无尽的黑夜。它想在黑夜里自由自在地打滚。”

他拉开门,消失在雾里。霍华德用袖子擦着额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疯子,”他咕哝着。“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悲惨案例。有谁不这么看吗?他给我们讲的故事根本就不是有意的艺术。那只不过是一个蠢货的脑子里出现的恶梦。”

“对,”我说,“但你怎么解释他头上的那个洞呢?”

“哦,那个!”霍华德耸耸肩。“他可能一直就有那个洞——说不定天生就有了。”

“胡说,”我说。“那人的头上以前根本没有洞。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他是被子弹打伤的。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需要药物治疗。我想,我会给史密斯大夫打个电话。”

“你掺和进去也没用,”霍华德说。“那个洞不是枪伤造成的。我劝你明天就忘掉他。他可能只是短暂地发疯,可能好了;到时候,他还会怪我们多管闲事。要是他明天仍然情绪不稳,要是他又来这儿找麻烦,你就可以通知适当的部门了。以前他有过什么怪异的举动吗?”

“没有,”我说。“他的精神一直挺正常的。我想,我还是听你的劝,等等看吧。但我希望我能搞清楚他头上的那个洞。”

“我对他的那个故事更感兴趣,”霍华德说。“我要把它写下来,趁我还没忘。当然,我写出来的恐怖,可没他讲的那么真切,但也许我能抓住点细枝末节。”

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一些难懂的话。

我打了个冷战,关上了门。

有几分钟的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他的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有几分钟的时间,安静极了——随后,便传来了尖叫声。或者说,那是哀嚎?

那哀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盖过了雾号的呜呜声和马林根海滩的浪涛声,盖过了那些当我们坐在雾气缭绕的房间里说话时曾令我们不安和沮丧的千奇百怪的夜之声。它是那么的清晰,一时间,我们竟以为它就是从我们的屋外传来的。随着那长长的、尖厉的哀嚎声不断传来,我们终于弄清楚了,那是远方的声音。渐渐地,我们意识到,那哀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能远到马林根林地。

“一个灵魂正在受煎熬,”霍华德咕哝着。“一个可怜的、该死的灵魂被恐惧占据了,我曾跟你说过那种恐惧,我已经认知和感受它好多年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里冒着火,喘着粗气。

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摇着他。“你不应该就那样把你自己放到你的故事里,”我冲他喊着。“一个可怜的家伙正处在痛苦当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准是有一条船沉了。我要传件雨衣,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种预感,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

“有人可能会需要我们,”霍华德慢吞吞地重复着我的话。“有人可能真的需要我们。只有一个牺牲品是远远不够的。想想那穿越时空的伟大旅行吧,那种可怕的饥渴滋味,它肯定知道。要是想当然地以为它会满足于唯一的一个牺牲品,那真是太荒谬可笑了!”

突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没了光彩,声音也消沉了,浑身颤抖。

“别怪我,”他说。“恐怕你会以为,我跟几分钟前到这儿来的那个乡巴佬一样,也发疯了。但我在写作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把我自己当成我作品里的人物。我会描述一些非常邪恶的事,那些哀嚎——它们真的就像一个人被-被……”

“我明白,”我打断他,“但我们现在没空讨论它。有个可怜的家伙正在那儿”——我指指门外——“背靠着墙,正拼命摆脱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咱们得去帮帮他。”

“当然,当然,”他答应着,跟着我进了厨房。

我二话没说,取下一件雨衣递给他。我还给了他一顶橡胶帽子。

“快穿上,”我说。“那家伙真的很需要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