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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从衣架上取了件雨衣披在自己身上,吃力地把胳膊伸到它粘涩的袖子里。不一会儿,我们俩便冲进了浓雾里。

雾像是活了似的。长长的手指伸过来,冷冷地拍打着我们的脸。它裹挟着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的头顶上旋成灰白的一大团,向上盘旋。它在我们面前退却,突然间,又把我们包围了。

隐隐约约地,我们能看见从前方的几间孤零零的农舍里发出的光亮。在我们身后,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雾号发出连续不断的、悲戚的呜呜声。霍华德把衣领竖了起来,遮住了他的耳朵,水珠顺着他的长鼻子滴下来。他紧咬着下巴,眼里透着倔强和果断。

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默默走了好久,当我们快到马林根林地时,他开口了。

“如果有必要,”他说,“咱们应该进林子里去。”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呢,”我说。“反正林子也不大。”

“可以很快就走出去吗?”

“绝对可以。我的天哪,你听见了吗?”

尖叫声变得异常响亮。

“他在受苦呢,”霍华德说。“他在承受着可怕的痛苦。你猜——你猜那会是你的那个疯子朋友吗?”

他说出了我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的问题。

“可以这么设想,”我说。“如果他真的疯成那样,咱们可得管管了。我真希望我能多叫几个邻居来。”

“为什么没叫啊?”霍华德冲我嚷着。“可能得要十几个人才能把他摁住呢。”他盯着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大树,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想亨利·韦尔斯的事。

“这就是马林根林地,”我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好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平静一下。“林子并不大,”我又傻乎乎地补了一句。

“噢,我的天哪!”从雾里传出一个痛苦不堪的声音。“它们要把我的脑子吃光啦。啊,我的天哪!”

那一刻, 我怕极了,我真怕自己会像林子里的那个人一样疯掉。我紧紧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咱们回去吧,”我叫着。“咱们快点回去吧。咱们真是太傻了,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痛苦,说不定还有死亡。”

“也许是吧,”霍华德说,“但咱们得继续。”

他的脸遮在滴水的帽沿下,面如土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好吧,”我冷冷地说。“咱们继续吧。”

我们慢慢地在林子里走着。树木高高地耸立在我们的上空,浓雾缠绕着它们,把它们连成一片,使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在跟我们一同前进似的。雾气像飘带似的挂在弯曲的树枝上。飘带,我是这么说的?其实它们更像是蛇——长着毒舌、斜着眼、扭动着身体的蛇。透过旋绕着的雾团,我们能看见带鳞皮的、长着许多树瘤的树干,每个树干都像是一个邪恶的老人扭曲了的身体。只有我的手电投射出的那一小片光帮我们抵抗着它们的邪恶。

我们穿行在巨大的雾团里,每走一段,那尖叫声就会变得更响亮。不久,我们便听见了一些断续的内容,拉长了的哀嚎中交织着歇斯底里的喊叫。“越来越凉了,越来越凉了……它们正在吃光我的脑子,太凉了!啊-啊!”

霍华德抓住我的胳膊。“咱们马上就能找到他了,”他说。“咱们现在不能掉头回去。”

我们找到他时,他正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用手抱着头,身体蜷曲着,膝盖团得紧紧的,都快抵到他的胸口了。我们弯下腰,摇晃着他,但他一声也不吭。

“他死了?”我噎住了。我不顾一切地想转身跑开。那些树离我们近极了。

“我不知道,”霍华德说。“我不知道。我倒希望他死了。”

我看着他跪下身,把手伸进了那个可怜鬼的衬衫下面。顷刻间,他的脸僵住了。随即,他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还活着呢,”他说。“咱们得赶快给他换身干衣服。”

我帮着他,我们一起把那个蜷曲的身体从地上抬起来,搭着它往前走。有两次,我们磕磕绊绊地差点儿跌倒,而那些匍匐植物还不停地撕扯着我们的衣服。它们在那些邪恶的大树指点下,伸出恶毒的小手,抓着,扯着。没有星星给我们指路,我们只凭借一点越来越暗的手电光,艰难地走出了马林根林地。

我们刚一出林地,就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刚开始时,我们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一点声音,声音很轻,像是在地球远远的另一端有一台巨大的引擎在轰鸣。随着我们踉踉跄跄地负重前行,那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什么声音?”霍华德轻声问道。透过阴森森的雾气,我看见他的脸现出淡淡的绿色。

“我不知道,”我含含糊糊地说。“声音挺可怕的。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在抗拒一些常见的恐惧,但是,那在我们身后响起的低沉的嗡嗡声跟我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一样。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失声尖叫起来。“走快点,霍华德,再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快离开这儿吧!”

我正说着,我们抬着的那个身体蠕动了一下,从它张开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我抬着头,在树中间走着。我看不见树顶。我往上看着,然后我猛地往下一看,那个东西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它全是腿——全是长长的、爬行的腿。它钻进了我的脑袋。我想逃出树林,可我办不到。我孤单一人在林子里,那个东西就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脑袋里,我要跑的时候,树就伸出脚来绊我。它弄了个洞,这样它就能进去了。它想要的是我的脑子。今天,它弄了个洞,现在它爬进去了,它吸呀,吸呀,吸的。它像冰一样凉,它弄出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大苍蝇在飞。但它不是苍蝇。它也不是手。我把它说成是手,可我错了。你看不见它。如果它没有弄个洞钻进去,我也看不到它,感觉不到它。你快看见它了,你快感觉到它了,那就是说,它已经准备好要进去了。”

“你能走路吗,韦尔斯?你能走吗?”

霍华德放开了韦尔斯的腿,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他正吃力地脱他的雨衣。

“我想是吧,”韦尔斯哭着说。“但那没什么。现在它抓住我了。把我放下,你们逃命吧。”

“咱们得赶快跑!”我惊恐地喊叫着。

“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霍华德喊着。“韦尔斯,你跟着我们。跟着我们,听明白了吗?如果它们抓住了你,它们就会毁了你的脑子。咱们得快跑,伙计。跟着我们!”

他冲了出去。韦尔斯挣脱开来,像一个陷入了昏睡的人似的,跟着他。我感觉到了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那嗡嗡声更响了;就在我的耳朵里,一时间,我根本动弹不得。雾墙变得更厚了。

“弗兰克没跟上来!”那是韦尔斯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叫喊。

“咱们去迎他!”现在是霍华德在大喊。“就算是死,或比死还可怕,咱们也不能丢下他。”

“跑你们的吧,”我喊着。“它们抓不到我。你们逃吧!”

我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们为我牺牲,便疯狂地向前扑去。不一会,我就追上了霍华德,并且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什么?”我大声地问。“是什么让咱们害怕?”

现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嗡嗡声,只是音量没有再加大。

“快过来,否则咱们就完蛋了!”他发狂地催促着。“它们已经冲破了所有的障碍。那嗡嗡声就是一种警告。咱们发现它们了,所以受到了警告,如果声音再加大,咱们就完了。在马林根林地附近是它们的地盘,在那儿它们让自己显了形。它们现在正在做试验——探它们的路。过一会儿,等它们弄明白了,,它们就会扩散开。要是咱们能到农庄就好了……”

“咱们能到农庄!”我边喊,边在雾里摸索着路。

“如果咱们到不了,老天会帮咱们的!”霍华德嘟囔着。

他已经把雨衣甩掉了,湿透的衬衫裹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他大步流星地穿行在黑暗之中。远远地,我们听见亨利·韦尔斯在前面尖叫。雾号不停地呜呜叫着;雾气不停地在我们周围盘旋,打转。

嗡嗡声仍未停歇。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根本不可能找到回农庄的路。但我们硬是找到了。回到农庄,我们欢呼着扑倒在地。

“关门!”霍华德大叫。

我关上了门。

“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我想,”他说。“它们还到不了农庄。”

“韦尔斯怎么样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随即,我便看见地上有湿湿的一串脚印,一直通到厨房。

霍华德也看见了那些脚印。他眼睛一亮,稍稍松了口气。

“真高兴他能平安无事,”他咕哝着。“我还为他担心呢。”

但他的脸马上又沉了下来。厨房里没有亮光,也没有声音。

霍华德二话不说就走了过去,消失在黑暗中。我跌坐在一把椅子当中,轻轻擦去眼睛上的水汽,并捋了捋头发,被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已经贴在了我的脸上。我喘着粗气,坐着呆了一会儿,听见门吱吱地响,禁不住又哆嗦起来。但我记住了霍华德的话:“它们还到不了农庄,咱们在这儿就安全了。”

不知为何,我很信任霍华德。他知道我们经历了一场新的、不知名的恐怖,而且,他用一种很神秘的方法,掌握了它的局限性。

但当我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尖叫声时,坦白地说,我对他的信任也开始动摇了。我听见了低沉的咆哮声,我无法相信那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只听霍华德发了狂地大声劝戒着。“快放开!你真的疯了吗?老兄,老兄,是我们救了你!别——放开我的腿。啊-啊!”

霍华德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我赶快过去,扶住了他。他从头到脚浑身是血,脸色煞白。

“他彻底疯了,”他呻吟着。“他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到处乱爬。他扑到我身上,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把他赶开了,但他把我咬得很厉害。我打中了他的脸,把他打晕过去了。我可能把他打死了。他是一只野兽——我不得不保护我自己。”

我把霍华德扶到沙发上,跪在他身边,但他不屑于我的帮助。

“别管我!”他说。“拿条绳子来,快,把他捆起来。他要是醒过来了,咱们就得为保命而战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场恶梦。我依稀记得,我拿着绳子走进了厨房,把可怜的韦尔斯绑在了一把椅子上;然后我帮霍华德清洗并包扎了伤口,在壁炉里升起了火。我还记得,我打电话叫了个医生。但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来了一个很严肃的高个子男人,举止镇静,眼里充满友善和同情,而他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我都记不太清了。

他给霍华德做了检查,点点头,说伤势不是很严重。他诊察了韦尔斯,但没点头。他缓缓地解释说,“他的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必须马上做个手术。坦白地告诉你们,我觉得咱们救不活他了。”

“他头上的伤,医生,”我说。“那是子弹打的吗?”

医生皱着眉头。“它让我感到迷惑,”他说。“当然,那是子弹打的,但它应该有一部分愈合才对。它准确地打进了脑子里。你说你对它一无所知。我相信你,但我觉得应该马上通知有关部门。有人要杀他,除非”——他顿了一下——“除非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告诉我的事很奇怪。他居然还能自己到处走动好几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而且,伤口显然已经被清洗了。一丝血迹都没有。”

他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必须在这手术——马上。只有一丝希望。好在我带了些器械过来。咱们得把这长桌子清出来,还得——你觉得,你能给我打着灯吗?”

我点点头。“我可以试试,”我说。

“太好了!”

医生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与此同时,我在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叫警察来。

“我确信,”我终于说道,“那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韦尔斯的举止非常怪异。如果你愿意,医生……”

“怎么样?”

“在做完手术之后,咱们也先别声张此事。如果韦尔斯被救活了,就没必要让警察来调查这个可怜的家伙了。”

医生点了点头。“好吧,”他说。“咱们先做手术,然后再做决定。”

霍华德躺在床上,无声地笑了。“警察,”他窃笑着。“和马林根林地里的那些东西对抗时,他们能有什么用?”

在他幸灾乐祸的话里有一种不祥的意味,令我心烦意乱。对于冷静而具有科学态度的史密斯医生来说,我们在雾林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似乎是荒谬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别人再提起它。

医生从他的器械那边转过身来,对我耳语着。“你的朋友稍微有点发烧,显然,这令他有点神智不正常。你要是给我杯水的话,我就掺点镇静剂给他喝了。”

我赶快去拿了杯水,不一会儿,我们就让霍华德睡着了。

“现在,”医生递给我一盏灯,说。“你必须稳稳地拿着这个,按照我的指示移动。”

亨利·韦尔斯白色的、失去知觉的身体就躺在我和医生刚清理出来的桌子上,一想到我将要做的事,我就不寒而栗,浑身颤抖:我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医生无情地打开我可怜的朋友的头,盯着他露出来的活生生的脑子。

医生用灵巧的手指很熟练地打了麻药。一种可怕的感觉压迫着我,我觉得我们是在犯罪,亨利·韦尔斯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做的,他宁愿死掉。把一个人的脑子弄坏,是一件可怕的事。虽然我知道医生的行为不会受到指责,而且他是按照他的职业道德的要求去做的。

“一切就绪,”史密斯医生说。“把灯放低点。现在要小心了!”

我看见刀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移动。我看了几眼,便转过头去。在那片刻时间里我所看到的内容让我恶心,头晕。也许有点可笑,在我眼盯着墙的时候,我感觉到,医生也快晕倒了。他没出声,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有一些可怕的发现。

“把灯放低点,”他说。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我把灯放低了一英寸,但没把头转过来。我等着他来责备我,说不定还会骂我,但他却像那个躺在桌子上的人一样安静。我知道,他的手指还在工作,我能听见它们的动作。我能听见他灵巧的手指在亨利·韦尔斯的头上动作。

猛然间,我意识到我的手在颤抖。我想把灯放下;我觉得我再也拿不住它了。

“快完了吗?”我绝望地喘息着。

“把灯拿稳!”医生高声命令我。“如果你再乱动——我——我就不给他缝合了。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把我绞死!我不是医治魔鬼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快拿不住灯了,而医生的威胁也令我害怕。

“你尽力吧,”我恳求他,有点歇斯底里。“给他个活过来的机会。他是个善良的好人——曾经是!”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我害怕他不理会我。有一刻,我以为他会扔下他的手术刀和纱布,冲出房间,冲到大雾里去。当我又听到他手指动作的声音时,我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要给即便是该死的人一个生机。

过了午夜,医生终于告诉我,我可以把灯放下了。我像被解脱了似的喊了一声,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张令我永生难忘的脸。在45分钟的时间里,医生已经老了10岁。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嘴痉挛地抽搐着。

“他活不了,”他说。“一小时之后他就会死。我没碰他的脑子。我无能为力。当我看见——那是什么东西——我——我——马上就把他缝合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轻轻地问。

医生的眼睛里显出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惧。“我看见——我看见……”他全身颤抖,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哦,很丑恶的……没有形状,形状不明的……”

突然,他直挺着身子,发狂般地看着他的周围。

“它们会到这儿来找他的!”他叫喊着。“它们给他打上了印记,它们会来找他的。你们不能呆在这儿。这房子被做了记号,要被摧毁的!”

我无助地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帽子和包向门口走去。他用颤抖的手指拉开门闩,转瞬间,他消瘦的身影就印在了一团旋转的雾气中。

“记住我对你的警告!”他喊着;浓雾随即就吞没了他。

霍华德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恶毒的花招!”他咕哝着。“成心给我下药!我要是知道那杯水……”

“你感觉怎么样?”我使劲地晃动着他的肩膀,问道。“你觉得你能走得了路吗?”

“你给我下药,然后又让我步行走路!弗兰克,你就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没有理性。出了什么事?”

我指着桌子上那个安静的人。“马林根林地更安全,”我说。“他现在属于它们了!”

霍华德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

“你说什么?”他叫着。“你怎么知道的?”

“医生看了他的脑子,”我解释说。“他还看见了一些他不想说,或说不出来的东西。他告诉我它们会来找他,我相信他说的话。”

“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霍华德叫着。“医生是对的。咱们现在非常危险。即便是马林根林地——但是咱们没必要去林地。你有小艇!”

“我有小艇!”我回应着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雾是最可怕的威胁,”霍华德冷冷地说。“但即便是死在海里,也比被它弄死强。”

屋子到码头的距离不太远,不到一分钟,霍华德就坐在了小艇的尾部,而我正在飞快地准备发动引擎。雾号还在响,但港口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看见面前不到两英尺的地方。白雾的影子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但雾的那一边就是无尽的黑夜,没有光亮,充满恐惧。

霍华德说话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到那边就是死,”他说。

“在这边更得死,”我说着,发动了引擎。“我觉得我能避开那些礁石。风很小,我熟悉这个港口。”

“当然,还有雾号给咱们引路,”霍华德咕哝着。“我觉得咱们最好向外海走。”

我同意。

“小艇禁不住风暴,”我说,“但我也不想留在港口里。如果咱们到了海上,也许有船能搭救咱们。留在这个它们能抓到咱们的地方,真是太傻了。”

“咱们怎么知道它们能延伸到多远呢?”霍华德叹了口气。“对那些做太空旅行的东西来说,地球上的距离又算什么呢?它们会在地球上蔓延。它们会把咱们全都毁灭。”

“咱们以后再讨论那个吧,”我的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咱们离开它们越远越好。说不定它们还没开窍呢!只要它们还有局限性,咱们就有可能脱身。”

我们缓缓地驶入了深水航道,海水拍打着船身发出的声音令我们感到异常的抚慰。霍华德听从我的建议,掌着舵,慢慢地打着方向。

“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在咱们进入纳罗斯海峡之前,不会有任何危险!”

霍华德默默地开着船,而我则伏卧在引擎上,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突然,他转过身来,显出很兴奋地样子。

“我觉得雾正在散去,”他说。

我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的确,它好像显得不再那么沉重了,那些曾经不断加重的白色雾团正在消散成一缕一缕的薄雾。“保持航向,”我大声地说。“咱们有好运了。如果雾散了,咱们就能看见纳罗斯海峡了。注意了望马林根灯塔。”

当我们看见塔上的灯光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明亮的黄色灯光照射在水面上,清晰地照亮了纳罗斯海峡两侧凸起的巨型岩石。

“让我来掌舵,”我快步走到船头。“这段很难走,但现在有光了,咱们应该能过去。”

我们又激动,又兴奋,几乎忘记了那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恐惧。我们在漆黑的水面上飞驰,我站在舵轮前,安心地笑了。巨石飞快地向我们靠近,转眼间已经高高耸立在我们的头顶上了。

“咱们绝对能过去!”我大喊着。

但是霍华德没有反应。我听见他粗重地喘着气。

“怎么了?”我问道,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他惊恐地趴在引擎上。他背对着我,但我还是直觉地知道他正在看什么。

我们来的那片海岸已经像日落时的晚霞一样,变得一片通红。马林根林地在燃烧。熊熊的火焰从树顶上冒出来,浓浓的黑色烟幕慢慢向东方滚动着,遮住了港口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但令我恐惧地失声尖叫的并不是那火光,而是凌驾于树林上空的那个轮廓,巨大的、无形的轮廓缓缓地在空中来回移动着。

天知道,我试图让自己相信,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试图让自己相信,那轮廓不过是火焰投射的影子,我记得我为了安心,紧紧地抓住了霍华德的胳膊。

“林子会被彻底毁掉的,”我喊叫着,“那些令我们害怕的东西也会和它一起毁灭。”

当我看到霍华德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时,我明白了,树林上空那模糊的、无形的东西并不仅仅是一个影子。

“如果咱们很清晰地看到它,咱们就完蛋了!”他警告我,声音颤抖。“祈祷它不要显形吧!”

它比地球还古老,我想,比所有的信仰都古老。在文明发端之前,人类崇拜地跪伏在它面前。它出现在所有的神话当中。它是远古的象征。也许,在黑暗的过去,成千上万年之前,它曾经要经常地抵御侵略者。我要抗击这个不可一世的神秘的东西。

突然间,我变得出奇地平静。我知道,我几乎没有时间行动,我知道,受到威胁的不止是我们的生命,但我没有畏缩。我镇定地走到引擎那儿,从下面拿出了一些废棉丝。

“霍华德,”我说,“点一根火柴。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了。你必须马上点一根火柴。”

霍华德不解地盯着我,好像无休止地看了我好久,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火柴!”他声嘶力竭地叫着。“用火柴来温暖咱们可怜的脑子!对,咱们需要一根火柴。”

“相信我!”我恳求着他。“你必须——这是咱们唯一的希望。赶快点一根火柴。”

“我不明白!”霍华德冷静下来了,但他的声音还在发颤。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也许能救咱们,”我说。“帮我把这些废棉丝点着。”

他轻轻地点点头。我什么都没跟他说,但我知道,他猜到了我要干什么。他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敏锐的洞察力。他笨手笨脚地拿出一根火柴,划着了。

“勇敢无畏,”他说。“让它们知道你并不害怕。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们。”

当棉丝燃起来的时候,树林上空的轮廓也异常清晰地突现出来。

我把棉丝举到齐肩的高度,飞快地在我面前划动着——从左到右,划着直线。然后,我把它举到前额处,又放低到我的膝盖处。

霍华德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并重复着我的手势。他划了两个十字架,一个划在他的身上,一个是用火把划在了一臂之外的黑暗中。

我把眼睛闭上了一会,但我依然能看见树林上空的轮廓。渐渐地,它的形状变得不再清晰,变得很大,很混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了。我只看见了燃烧的树林和大树投射出的影子。

恐惧已经过去了,但我没有动弹。我像一座石像一样立在那儿,盯着黑漆漆的水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爆炸了似的。我的脑子令人头昏眼花地旋转着,我踉踉跄跄地靠在了围栏上。

要不是霍华德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就该掉到水里了。“咱们得救了!”他高喊着。“咱们胜利了!”

“我真高兴,”我说。但我实在是太累了,根本高兴不起来。我的腿发软,头垂到胸前。世上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被仁慈的黑暗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