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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屋的时候,霍华德正在写东西。

“故事进展得怎么样了?”我问。

他一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随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他眼窝深陷,苍白的样子令人担忧。

“不怎么样,”他终于开口了。“我不满意。有些问题我一直理解不了。我无法将马林根林地里那种东西的恐怖完完全全地表达出来。”

我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我想让你给我讲讲那个恐怖的东西,”我说。“都三个星期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瞒着我。林地里那个掉在韦尔斯头上的湿乎乎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咱们在雾里逃命的时候为什么会听见嗡嗡的声音?咱们看见的在树林上空的那个轮廓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看在老天的份上,那恐怖的东西没有像咱们所担心的那样扩散开来?是什么阻止了它?霍华德,你觉得韦尔斯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他的尸体是和农庄一起被烧毁了呢,还是被它带走了?你又如何解释那具在马林根林地里发现的干瘦的、被熏黑了的、头上有个大洞的尸体呢?”(失火两天后,人们在马林根林地里找到了一具尸骨,骨头上还连着几块被烧焦的肉,但天灵盖却不见了。)

霍华德好半天没有说话。他低头坐在那儿,轻抚着他的笔记本,浑身颤抖着。终于,他抬起头来,眼光散乱,嘴唇发白。

“好吧,”他说。“咱们来谈谈那个恐怖的东西。上周我不想提它。它太可怕了,似乎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它。但是,在我把它写成故事之前,在我能够让我的读者感受到并且看到那可怕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之前,我是不得安生的。然而,在我确信我把它搞懂了之前,我又无法把它写出来。

“你问我,掉在韦尔斯头上的湿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确信,那就是人的脑子——通过一个洞,或几个洞,从一个人的脑袋里抽出来的人脑的精髓。我确信,它是一点一点、不为人知地把脑子抽出来,然后再进行复原的。我确信,它使用人的脑子是有它自己的目的的——说不定是要从中汲取什么。或者,也说不定它只是想拿来玩玩。那个在马林根林地里被熏黑的、没了天灵盖的尸体吗?那是第一个牺牲品的尸体,一个在林地里迷了路的可怜的家伙的。我甚至怀疑,树木是它的帮手。我觉得它赋予了它们一种神秘的活力。总之,那可怜的家伙丢了他的脑子。那可怕的东西取出了脑子,把玩着,一不小心把它掉了。它把它掉在了韦尔斯的头上。韦尔斯说他看见一个细细长长的、很白的胳膊在找着什么东西。当然,客观上讲,韦尔斯并没有真正看见那胳膊,但那无形无色的可怕的东西已经进到了他的脑子里,用人的思想表现了它自己。

“至于咱们听到的嗡嗡声和咱们以为咱们看见了的、悬在燃烧的树林上空的轮廓——那是它想让自己被察觉到,想要冲破阻碍,想进入咱们的脑子,用咱们的思想来表现它自己。它差点抓到咱们。如果咱们看见了白胳膊,咱们就没命了。”

霍华德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凝视着繁华的港口,和耸立在月光下的、白色的高楼大厦。他看着映在夜空中的下曼哈顿的轮廓线。在他脚下是隐约可见的布鲁克林高地的悬崖峭壁。

“它们为什么不来占领这儿呢?”他大叫着。“它们应该把咱们全都摧毁的。它们应该把咱们从地球上抹去的——咱们全部的财富和力量都应该被它们夺去才对。”

我战栗了。“对呀……为什么它没有扩散开?”我问。

霍华德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它们发现人类的脑子太微不足道了,太可笑了,不值得它们劳神。也许咱们对它们来讲太没趣了。也许它们厌倦咱们了。可以相信是那个标志摧毁了它们——或者把它们赶回了太空。我认为,几百万年前,它们来到这儿,又被那个标志吓跑了。当它们发现,咱们并没有忘记那个标志的作用时,它们可能又被吓跑了。的确,已经三周没有动静了。我觉得它们是离开了。”

“那,亨利·韦尔斯呢?”我问。

“哦,他的尸体不见了。我猜它们把他带走了。”

“你真的想把这个——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写进你的故事里?噢,我的天哪!全都是不可思议、闻所未闻的事,令我无法相信。这一切该不会是咱们的梦吧?咱们真的去过鹌鹑乡吗?咱们真的曾坐在一座雾气缭绕的老房子里说恐怖故事吗?咱们真的穿过了那个阴森森的林地吗?那些树真的是有了生命?亨利·韦尔斯真的曾像狗一样,用他的手和膝盖满处乱爬吗?”

霍华德平静地坐下,把袖子挽了起来。他把他的细胳膊伸到我的跟前。

“你能证明这块伤疤不存在吗?”他说。“这是那个野兽袭击我的时候留下的印记,那个野兽就是亨利·韦尔斯。一个梦?如果你能让我相信那是一个梦,我当场就把这条小臂砍下来。”

我走到窗前,凝望着曼哈顿,站了很久。我想,有些事很重要。要是以为任何东西都能把它摧毁的话,就太荒唐了。要是以为那种可怕的东西真的像它在鹌鹑乡时让我们感觉的那样可怕的话,就太荒唐了。我必须说服霍华德不要写它。我们俩都必须努力去忘掉它。

我回到他坐的地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你真的不会放弃那个要把它写进故事里去的念头吗?”我小心翼翼地劝他。

“决不!”他站起身来,眼睛放着光。“你觉得我现在能放弃吗,在我几乎都已经把它琢磨透了的时候?我要写一个故事,来揭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可怕的东西,它比一座遭受瘟疫侵袭且没有希望的城市更恐怖。我要超越坡。我要超越所有的大师。”

“超越他们,然后再遭人骂,”我气愤地说。“真是疯了,跟你说也没用。你太自私了。”

我转身走出了房间。下楼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把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傻瓜,当我往下走的时候,我害怕地回头看着,觉得好像会有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下来,把我碾碎在地。他必须忘掉那可怕的东西,我想。他必须把它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如果他把它写出来,他就会疯掉。

三天后,我又见到了霍华德。

“请进,”当我敲门的时候,他用一种很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发现他穿着晨衣和拖鞋,并且一眼就看出他异常兴奋。

“我成功了,弗兰克!”他大叫着。“我再现了那个无形的形状,那个会爬的、细长的、吸咱们脑子的可恶的东西!”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他就把一叠手稿交到了我的手里。

“看看吧,弗兰克,”他说。“赶快坐下看吧!”

我走到窗前,坐在长沙发上。我忘记了所有的事,直想着眼前的手稿。我得承认,我是出于好奇才读它的。我从未怀疑过霍华德的能力。他用文字来创造奇迹;在他的笔下,你能感觉到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呼吸,他能让那些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重现。但是,他真能把我们见到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写出来吗?他真能把那个可恶的、能爬行的、吸光了亨利·韦尔斯的脑子的东西一丝不差的表现出来吗?

我把故事读了一遍。我读得很慢,在极度厌恶的冲动之下,我紧紧地抓住了身边的靠垫。我刚一读完,霍华德一把就把稿子夺走了。他显然是怕我会把它撕碎。

“你觉得怎么样?”他异常兴奋地叫嚷着。

“令人厌恶之极!”我大喊。“它侵犯了人的思想中永远都不应该被暴露的隐私。”

“但你得承认,我把那种可怕的东西写得很令人信服,对吗?”

我点点头,拿起了我的帽子。“你把它写得太令人信服了,我都不能再继续呆在这儿和你讨论它了。我要出去走走。我要走到我累得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不能再操心为止。”

“这是一个很伟大的故事!”他冲我喊着,但我一声不吭地就下楼去了。

午夜过后,电话铃响了。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起了听筒。

“你好。哪位?”我问。

“弗兰克,是我,霍华德!”他的声调出奇地高。“快过来。它们回来了!弗兰克,那个标志失去威力了。我试了画那个标志,可是嗡嗡声还是不断加大,而且有一个模糊的形状……”霍华德的声音变得微弱了。

我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拿出勇气来,老兄!别让它们以为你害怕了。不断地画那个标志。我这就来。”

霍华德的声音又传过来了,这一次更加嘶哑了。“那个形状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我什么都干不了!弗兰克,我连画那个标志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标志已经不再保护我了。我已经是魔鬼的传教士了。那个故事——我真不该写那个故事。”

“让它们知道你不害怕!”我叫着。

“我知道!我知道!噢,天哪!那个形状正……”

我顾不得再听下去了。我发了狂似的抓起我的帽子和外衣,冲下楼梯,跑到了街上。到了路边时,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我扶住了一根灯杆,以免摔倒,疯狂地朝一辆出租车挥着手。真走运,那个司机看见我了。车停了下来,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钻进了车里。

“快!”我大声地说。“去布鲁克林高地10号!”

“好的,先生。今晚够冷的,是吧?”

“冷!”我喊着。“等它们进来的时候,那才真叫冷呢。等它们开始……”

司机很诧异地看着我。“没关系,先生,”他说。“我会让你平安到家的,先生。你说的是布鲁克林高地,是吧?”

“布鲁克林高地,”我痛苦地说,一下靠在了靠背上。

坐在车上,我努力不去想那即将来临的可怕的东西。我绝望地抓着救命稻草。可以想见,我想,霍华德已经陷入了暂时的疯狂状态。那个可怕的东西怎么可能从好几百万人里找出他来呢?不可能是它们存心要找他。不可能是它们存心在这么多人里挑中了他。他太不起眼了——所有的人类都太不起眼了。它们决不会存心要和人类过不去。它们决不会存心要掠走人类——但它们确实抓走了亨利·韦尔斯。霍华德说什么来的?“我已经成了魔鬼的传教士。”为什么不是它们的传教士呢?要是霍华德成了它们在地球上的传教士怎么办?要是他的故事已经使他成为了它们的传教士怎么办?

我愤怒地把这些如同恶梦一般的想法抛在了脑后。他会有勇气来抗拒它的,我想。他会让它们知道他不害怕的。

“到了,先生。要我扶你进去吗,先生?”

车已经停了下来,一想到我将要走进去的地方说不定将成为我的坟墓,我不禁叹了口气。我下了车,站在便道上,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给了司机。他惊愕地看着我。

“你给的太多了,”他说。“先生,这是……”

我没理会他,转身冲向面前那栋房子的门廊。当我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嘟囔着:“没见过这么烂的醉鬼!让我拉他跑了10个街区,就给了我4块钱,还不愿意听我……”

楼下的走廊里没开灯。我站在楼梯脚喊着。“霍华德,我来了!你能下来吗?”

没有回音。我等了大约10秒钟,但楼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上去啦!”我拼命地喊着,开始爬楼梯。我浑身战栗。它们抓住他了,我想。我来得太晚了。也许,我最好别——天哪,那是什么?

我被吓坏了。谁也不会听错那个声音的。在楼上的房间里,有人正在痛苦中喋喋不休地大声乞求、哭喊。那是霍华德的声音吗?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词。“爬——啊!爬——啊!噢,发发慈悲吧!冷。爬——啊!天哪!”

我已经到了楼梯平台,当那种乞求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号叫时,我双膝跪地,在我的胸前、在我身边的墙上、在半空中划着那个标志。我划着那个曾在马林根林地里救过我们的原始标志,但这次我不是用火,只是用我哆哆嗦嗦的手指,而且我没了勇气,也没了希望,我心灰意冷,深信任何东西都拯救不了我了。

接着,我站起身,继续爬楼梯。我恳求它们能快点把我带走,好让我少一些痛苦。

霍华德的房门虚掩着。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去,握住了门把手。我慢慢地推开了门。

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霍华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他面朝上,支着膝盖,手举在面前,手心向外,像是要挡住什么似的。

从一进屋开始,我就有意识地低垂着眼睛,压低视线。我只看见了地板和接近地板的部分。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我不想抬眼看,我不想看见屋里有什么。

我不想抬眼,但屋里好像有一种力量,让我无法抗拒。我知道如果我抬眼看了,那个可怕的东西就会把我毁掉,但我别无选择。

我慢慢地、痛苦地抬眼向对面看去。我心想,要是我立刻冲上前去,向耸立在那儿的那个东西投降的话,可能会好一些。那个可怕的、黑乎乎的影子将令我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无法感受世上的乐趣。

它顶天立地地立在屋里,散发出眩目的光芒。那些写着霍华德的故事的纸页被这些光芒穿透,不停地打着旋。

在屋子中央,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纸页旋转翻飞,光芒透过纸页,形成螺旋的光柱,射进我可怜的朋友的脑子里。光连续不断地射进他的脑袋,高高在上的“光之主”慢慢地摇动着它庞大的身躯。我惊叫着,用手捂住了眼睛,但“光之主”还在来来回回地移动。光还在射进我的朋友的脑子。

随后,从“光之主”的嘴里发出了无比可怕的声音……我已经忘记了我在楼下的黑暗中划了3次的那个标志。我已经忘记了那令所有的侵略者都失去威力的神力。当我看见它出现在屋里,完美地现了形时,我知道,我得救了。

我呜咽着跪倒在地。光渐渐弱了,“光之主”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随后,从墙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冒出了火焰——永远吞噬、毁灭的纯净的白色火焰。

但是,我的朋友死了。

《神秘住民》 奥古斯特·德里斯

 

热衷于寻奇探秘的人经常出没于那些遥远、陌生的地方。托勒密的地下墓穴、恐怖国度里那些精雕细琢的陵墓都是他们探寻的目标。他们在月光下爬上废弃于莱茵河畔的古堡塔楼,跌跌撞撞地走在已被遗忘的亚洲城市的乱石堆上。闹鬼的树林和荒凉的山地是他们的圣地,他们在无人居住的荒岛上,流连在凶险的巨石周围。但真正令人刺激的恐怖来自于那些位于远离城镇的森林地带上的孤零零的古老农舍;那里结合了力量、孤寂、怪异和愚昧等神秘要素,形成了非常完美的恐怖氛围。

——H·P·洛夫克拉夫特

直到最近,如果有人在威斯康星州的中北部旅行,走到布鲁勒河高速和去往派什帕霍方向的切克美岗收费高速的交叉口时开上了左边的岔路,他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恍若隔世的原始乡村。如果他顺着几乎无人使用的道路一直开下去的话,他迟早会路过一些摇摇欲坠的简陋的小木屋,那些木屋大概曾经是人类的居所,但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扩张的森林夺去了;那并不是一片荒凉的乡村,而是一个充满了生机的地方,在它覆盖的范围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凶险气氛,就连那些最漫不经心的旅行者也会很快在精神上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抑郁,因为他走的那条路不仅变得越来越难走,而且到最后竟然就断了,在断路的尽头,是一个建在湖畔的、被遗弃的小屋,湖水清澈、湛蓝,周围是生生不息的百年老树,夜晚,在那里只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三声夜鹰的叫声,令人恐怖的潜鸟的叫声,和风在树林中的低语——那始终都是风在树林中的低语吗?谁能说出那些折断的细枝究竟是野兽出没的迹象呢,还是说明有什么其它的、不为人知的生物存在呢?

环绕着瑞克湖和那个废弃的小屋的那片森林,早在我知道它之前很久的时候,就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名声,名气远远地超出了和它类似的地方。有一些很奇特的传闻——但决不是不着边际的鬼怪传说,说是在密林深处的黑暗中居住着一个半人半兽的东西,在那个地区周边生活的人很胆怯地说起过它,偶尔从那片乡间出来向南去的印第安人提到它时,只是固执地摇着头。森林有一个不好的名声;实在是太不好了;早在世纪之交之前,关于它的记载就已经令那些最勇敢的探险者望而却步了。

第一个记载见于一个传教士写的文字,当时他正途径那片乡间去为一个印第安人部落提供救助,在北方的切克美岗湾基地接到报告说,这个部落的人正在闹饥荒。皮雷加神父失踪了,但后来印第安人拾到了他的物品:一只拖鞋,他的念珠,一本祈祷书,上面还有他的一些被细心保存下来的、令人费解的文字:“我坚信,某种动物正在跟着我。我首先想到,那是一只熊,但我现在不得不相信那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比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的东西。黑暗降临了,我相信,我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了,因为我不断地听见奇怪的音乐声和其它一些怪异的声响,那决不是自然界里天然的声音。还有一种幻觉困扰着我,使我能听到巨大的脚步声,并且分明能感觉到大地在颤抖,我还不止一次地偶然看见一种很大的脚印,但形状有所不同……”

第二个记载就更凶险了。

上世纪中叶,当作为整个中西部最贪婪的木材大亨之一的大鲍勃·希勒准备蚕食瑞克湖畔的山野时,他被临湖的一片松林深深地震撼了,虽然那并不在他的地盘上,但他还是依照木材大亨的惯例,借口不知道他的分界线在哪儿,派一队人从邻近的一块属于他的地盘上进了那片松林。在环绕瑞克湖的林区边缘工作了一天之后,有13个人没有回来;其中两个人的尸体始终都没找到;四个人的尸体令人不可思议地在离他们工作的地点好几英里远的湖里找到了;其他人的尸体是在森林里的不同地点找到的。希勒认为,有人要和他争木材,便让他的人撤了出来以迷惑他的不明对手,随后,他又突然将他的人派回那个地区继续工作。在他又损失了5个人之后,他撤走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碰那片森林,除了个别的一两个人会在那儿辟一块地并在那片区域中生活。

过了没多久,这些人也全都搬了出来,他们几乎没说什么,但是有很多暗示。不久他们就不再对他们悄声暗示的内容做任何解释了;他们讲的事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提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的东西,一种连最博学的考古学家也想像不到的古老的恶魔。

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销声匿迹了。其余的人离开了森林之后,就融入了美国的芸芸众生之中,他们还救了一个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儿,名叫老彼得,他一门心思地认定森林附近有矿藏,偶尔也会去森林边上野营,但都很小心地从不跨入林地一步。

关于瑞克湖的传说不可避免地终于引起了州立大学的厄普顿·加德纳教授的注意;当他第一次听说瑞克湖的故事时,他正在着手编写一本地方传说故事集,并且已经收集到了保罗·班扬、韦斯基·杰克和霍代戈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初对瑞克湖的故事也只有泛泛的兴趣;不过是偏远地方的传说,并没有显示出比其它的故事更重要。没错,瑞克湖的故事和那些更为人熟知的故事之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因为,一般的传说故事都说的是人和动物的可怕的样子,遗失的财宝,部落信仰以及类似的内容,而瑞克湖的故事却与众不同,故事中反复提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动物——或者说是“一只动物”,因为即便是在黑暗的森林里无法看清楚,也没人说起过还看到过第二只,半人半兽,讲故事的人都这么来形容那个在湖边地带出没的东西,并且总是拐弯抹角地指出,这么来描述它并不是完全准确。不管怎样,加德纳教授还是在他听说了瑞克湖的故事之后,把故事都收进了他的集子里,要不是看到了两篇看似不相干的报道,并且又偶然地有了第三个发现,他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

两篇报道是在同一周里登载在威斯康星的报纸上的。第一篇很简短,标题是:威斯康星的湖里有海蛇吗?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写道:“飞行员约瑟夫·X·卡斯顿昨日在威斯康星州北部进行试飞时,报告说看见某种巨兽夜里在位于切克美岗附近的一个森林湖泊中洗澡。卡斯顿当时遭遇到了雷暴,降低了飞行高度,为了辨清方位,他借着闪电的光往下看,只见一个巨兽似的东西正从他下方的湖里出来,随后便消失在了密林里。他没有提供更多的细节,但坚持说,他看见的东西不是尼斯湖怪兽。”第二篇报道很有意思,说是皮雷加神父的尸体被找到了。尸体保存完好,是在布鲁勒河边的一个大树洞里找到的。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马克特·乔里埃特探险队失踪的一名队员呢,但很快就确认他是皮雷加神父。在这篇报道后面,还附上了州历史学会主席的一个简短声明,将这个发现斥为是一场骗局。

加德纳教授没费什么劲就发现,他的一个老朋友实际上正是那个弃屋的主人,而且瑞克湖畔的大部分土地也是他的。

这下好了。加德纳教授马上把那两篇报道和瑞克湖的那些传说故事联系到了一起;但这也许还不足以让他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而投入另一项截然不同的研究工作中去,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促使他很快地找到了弃屋的主人,征得他的同意,以科学研究的名义,住进了弃屋。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那之前的一个晚上,州博物馆馆长请他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并让他看了一件新到的展品。莱尔德·道根陪他一起去了,而他现在找我来了。

那已经是在加德纳教授失踪以后了。

他失踪了;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零零星星地从瑞克湖发回了一些文字,随后就再没有发出任何东西,而人们也再没听到过厄普顿·加德纳教授的消息。

10月份的一个晚上,莱尔德来到了我在大学俱乐部的房间;他的蓝眼睛里显得有些混沌,嘴唇紧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劲,但又不是酒精的作用。我想,他可能是工作得太辛苦了;他在威斯康星大学的第一学期实验课刚刚结束;莱尔德做实验时总是一丝不苟的,上学是即是如此,现在当了老师,就更是加倍地认真了。

其实不然。加德纳教授已经失踪差不多一个月了,他正是被这件事折磨着。他如此这番地讲过之后,接着说道,“杰克,我得去那儿看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老兄,要是县治安官和民防团都没能有任何发现,你又能怎么样呢?”我问。

“问题是,我比他们知道的多。”

“那又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呢?”

“因为那不是他们肯上心的事。”

“那些传说吗?”

“不是。”

他打量着我,似乎在掂量着我是否值得他信任。我突然意识到,他确实了解一些至少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同时,我也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我曾经有过的一种预感和警觉。在那一刻,整个房间里好像充满了紧张,空气也开始颤抖了。

“如果我去那儿的话,你觉得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我想会吧。”

“太好了。”他在屋里转着圈,眼神有些忧郁,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显得心里没底似的,有点拿不定注意。

“哎,莱尔德,坐下,放松点儿。别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似的,那样对你的神经没好处。”

他听从了我的话,坐下了,手捂在脸上,浑身发抖。我一下子惊呆了;但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背往后一靠,点了一根烟。

“你知道那些关于瑞克湖的传说吗,杰克?”

我告诉他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那个地方有记载的所有历史。

“还有那些我跟你提过的报纸上的事?”

对,那些也知道。自从莱尔德跟我说了那些事对他上司的影响,我就记住它们了。

“那第二件事,关于皮雷加神父的,”他欲言又止。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又开始讲了。“你知道,加德纳和我在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去了博物馆馆长的办公室。”

“知道,那时我在东部呢。”

“没错。嗯,我们到了那儿,馆长给我们看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没概念。是什么?”

“树洞里的尸体!”

“啊!”

“太让我们震惊了。就是原样的,空树干和所有的一切,和发现它的时候一模一样。它已经运到了博物馆,准备展出的。但从来没展览过,当然,理由很简单,加德纳看见它的时候,还以为它是蜡像呢。但实际上它不是。”

“你不会说,它是真的吧?”

莱尔德点点头。“我知道那很难相信。”

“太不可能啦。”

“没错,我也认为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它没拿出来展览——尸体被取出来,埋掉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

他坐直了身子,非常郑重其事地说,“当它被找到的时候,能很明显地看出它保存得非常完好,好像是用某种天然的防腐方法处理过似的。但实际上它是被冻住的。那天晚上,它开始融化。某些现象表明,皮雷加神父并非像300多年前的史料记载的那样,死于那个时期。尸体开始不同程度地破碎,但并没有碎成粉末,一点都没有。加德纳估计,他死了不到5年。那么长的时间,他去哪儿了?”

他很诚恳。我起初并不想相信他说的话。但莱尔德表现出来的那种焦虑不安的认真劲,让我不敢有任何轻率的举动。如果我凭一时的冲动,把他的故事当成笑话的话,他马上就会沉默下来,离开我的房间,独自暗暗地思忖这件事,天晓得他会被折磨成什么样。所以,我顿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

“你不相信这事。”

“我可没这么说。”

“我能感觉到。”

“对,很难相信。但我相信你的真诚。”

“那就行了,”他冷冷地说。“那你愿意相信我,并且愿意和我一起去小屋查个究竟喽?”

“对,我愿意。”

“但我觉得你最好先读读这些从加德纳的信里摘录下来的东西。”他像下战书似的,把一页东西放到了我的书桌上。他把那些摘录都抄在了一张纸上,我拿起这张纸时,他又向我解释说,信都是加德纳在小屋时写的。等他说完后,我便开始读那些摘录。

我不能不承认,在小屋周围,湖周围,甚至是森林周围都有一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氛,一种危险将至的气氛——还不止如此,莱尔德,要是我能解释原因就好了,可惜我的专长是考古学,而不是写小说。我觉得,只有用小说的手法才能准确地表现出我的这种感觉……真的,有好多次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在森林中或是湖里盯着我,我并没有太在意,而且也没觉得不自在。前几天,我想法子和老彼得联系上了,就是那个混血儿。他当时喝了不少酒,但当我和他提起小屋和森林时,他马上就变得沉默了。但他还是提了一句:他把它叫做温迪古,你是熟悉这个传说的,严格意义上讲,它是和法裔加拿大人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第一封信,那时加德纳抵达瑞克湖的弃屋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第二封信很简短,是用邮件快递送出的。

你能给在马萨诸塞州阿克汉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发个电报吗?确认一下是否能得到一份《死灵之书》的影印本供研究之用,那是一个署名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阿拉伯作家写的。再要一份《奈考提奇手稿》和一份《伊本集》,再看看是否能在当地的书店里买到一本H·P·洛夫克拉夫特的《外来者和其他物种》,是阿克汉姆出版公司去年出版的。我相信这些书可能会有助于确定经常在此地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里确实存在某种东西;绝对错不了;我确信它的存在,而且,要是我告诉你,我认为它在这儿生活了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甚至可能比人类还早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可能就要有重大的发现了。

第三封信比这封信还要令人吃惊。两封信间隔了有14天,而且能明显看出,有些情况已经让加德纳教授感到了危险,因为,他在第三封信里表现出了极度的焦虑不安。

这儿处处都是邪恶……我不知道,它是“黑山羊和一千只小羊”,还是“无脸盲神”,或者是其他什么叱咤风云的东西。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些可恶的碎片!湖里也有什么东西,还有夜里的那些声音!多安静呀,然后突然就响起了那些恐怖的笛声,那些犬吠声!不是鸟叫,也不是野兽叫,只有那些可怕的声音。还有那些说话的声音!难道那只是一个梦?是我在黑暗中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

我发觉那些摘录令我不断地感到震惊。加德纳教授的字里行间存在着某种暗示,让人联想到可怕的、永远不变的邪恶,让我觉得,莱尔德·道根和我即将开始的是一场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如此奇异、如此危险的冒险,我们可能都无法回来讲述它了。但尽管那样,我心里还在暗暗怀疑,我们是否会把我们在瑞克湖发现的事情说出来。

“你觉得如何?”莱尔德急切地问。

“我去。”

“太好了!万事俱备。我还找了一台录音机,还有足够的电池。我已经安排派什帕霍的县治安官把加德纳的笔记都带到小屋去,把一切都恢复原样。”

“录音机,”我打断他。“做什么用?”

“录他在信里写到的那些声音呀,咱们可以把它们整理出来。如果咱们能听见那些声音,录音机就能录到;如果那些声音是咱们想像出来的,录音机就录不到。”他顿了一下,脸色非常凝重。“你知道,杰克,咱们可能会回不来了。”

“我明白。”

我没有把话直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莱尔德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俩就像侏儒大卫一样,而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比歌利亚还要强大的对手,一个隐形的、未知的对手,它没有名字,带着传奇和恐怖的色彩,不仅是隐身于森林的黑暗处,还潜藏在人类从起源开始就一直想要探寻的更阴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