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见得差不多了,陆文走到窗前,在日间榻上坐下来喘口气。空腹灌下几杯香槟不太舒服,他想吃点东西,又怕等会儿熏着那位尊贵的瞿编。

而包厢里面一片酒气熏然。

厚重的大圆桌上摆着七八瓶酒,洋的有克鲁格,本土的有五粮液,已经空掉一半。周围一圈扶手椅,副导演在敬制片人,刘主任在和联合出品方的一位代表咬耳朵,都是酒过三巡的模样。

任树在主座上,右侧是昊阳文化的周总,左侧是瞿燕庭。

没人敬酒或搭话时,瞿燕庭独自沉默。抬着头时,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笑意,浅浅的,大方又自然。

宴会进行了四十分钟,这个敬一杯香槟,那个敬一杯白酒,他不喝,没人敢让他赏脸。但他一杯杯饮尽,因为酒精能令他放松。

饭桌上聊的小到电视、电影、和某某导演的私交,大到行业趋势,政策变动,资本和文艺之间的关系……

瞿燕庭左耳进右耳出,在游离状态下想起陆文,陆文说得太对了,面对这些人实在是有点烦。

“想什么呢?”任树凑过来。

瞿燕庭答“没什么,想起个二百五。”

任树又问“什么二百五?”

瞿燕庭加个定语“花里胡哨的二百五。”

其实他想到的是“真实”,没有恭维,没有泛滥的敬意,连个笑脸也没有。如果陆文知道他的身份,那一股真实会怎样?

导演助理从对面绕过来,在瞿燕庭和任树之间弯下腰,说“任导,瞿编,组里的演员知道瞿编参加开机宴,都很激动,想来问候一下。”

任树直接问“你应承谁了?”

“我哪敢做主。”助理说,“各家经纪人都找了我,我答应给问问,一切看瞿编的意思。瞿编乐意的话,我就安排他们,只敬杯酒,不许耽误太多时间。”

任树摆摆手“免了。”

他搭住瞿燕庭的椅背“哥们儿这点还是了解的。除非拍摄需要,你不爱跟演员们接触,那就不麻烦了,反正明天在剧组也会见到。”

瞿燕庭这才弄明白,合着陆文烦了半天,根本不确定会见到一干领导?都打扮成公孔雀了,原来未必能开屏?

二百五不得失望成三百六?

他实在看腻了这一屋人,沉吟道“别的就算了,见一下整部戏的灵魂吧。”

任树“还有这东西?”

瞿燕庭抚弄冰凉的腕表,语气却带笑“姓陆,男一号。”

第7章 第 7 章

陆文又溜达了一圈,免得有漏网之鱼忘记打招呼。

他是个大胖小子的时候,便被他爸单手抱着参加宴会,人人都来逗他、捏他的脸蛋,那是他第一次流着口水进行交际应酬。

从小到大,他跟在父亲身边见过不少场面,更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沾他老子的光,那种场合里他无需操心什么,往那儿一戳,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享受夸奖和吹捧就够了。

如今独自闯荡,他要端着酒杯四处乱晃,笑得脸都酸了。不过累归累,他应付得游刃有余。

陆文在角落挑了一张无人的桌子,屏风遮挡半圈,搭起二郎腿坐在皮椅中,无所事事地待着。

孙小剑像条野狗,闻着味儿找过来,脸上的直男式幸福还没退去“仙琪太他妈漂亮了,我沦陷了,我好想照顾她。”

陆文说“我帮你问问,看她还需不需要助理。”

孙小剑还有点良心“我不是重色轻友的人,无论外界的诱惑有多大,在你红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陆文担忧道“万一我永远不红,是不是得给你养老啊?”

“呸呸呸!”孙小剑说,“你现在是男一号,并且是瞿燕庭的男一号,等这部戏拍完播出,你绝对会大红大紫。”

每一个小明星都幻想过大红大紫,接到手软的剧本和广告,应接不暇的行程,出门被粉丝围堵,在微博放个屁都能获得数万评论。

估计饿得低血糖,陆文晕乎乎地问“你说我要是红了,出一张专辑的话会有多少播放量?”

孙小剑脸色一垮“你惦记歌坛的模样,像极了我觊觎仙琪。”

“一往情深?”

“不,痴人说梦。”

在陆文和孙小剑打起来之前,忽然有人从屏风旁绕过来,是导演助理。

孙小剑立刻起身“您过来了,快坐快坐!”

导演助理停在桌边“不坐了,我说完就走。”

孙小剑迫不及待“是不是任导有什么安排?”

“对,我来通知你们一声。”助理说,“陆老师,瞿编要见你。你准备一下等会儿到包厢去,十分钟够吗?”

孙小剑抢答“够了够了,我们时刻准备着。”

导演助理爆料说“本来任导不想让演员打扰瞿编,因为瞿编一向不喜欢和演员接触,结果瞿编点名要见男主角。”

陆文惊讶道“点名要见我?”

“千真万确。”导演助理说,“十分钟后,你就过去。”

陆文赶紧问“瞿老师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他。”

导演助理答“瞿编就坐在任导的旁边,穿黑色衣服。任导另一边是昊阳文化的周总,联合出品方中的大头,也可以顺便问候一下。”

孙小剑忙不迭地答应,等对方离开,他一把握住陆文的双手“你听见没有?瞿老师点名要见你。”

陆文本来等得烦了,此时又精神抖擞“被你说中了,瞿老师果然会见我!”

孙小剑说“快,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十分钟后你就要见到演艺生涯的伯乐了。”

陆文抓瞎“我怎么准备?我见到他说什么?”

孙小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别慌,哥已经帮你拟好词了。”

陆文最不擅长拍马屁,有草稿的话照背就行。

孙小剑说“瞿燕庭结交的都是大腕儿,见惯了气定神闲和驾轻就熟。你要拿出小透明的特质,真诚、笨拙,甚至紧张到结巴。令瞿燕庭觉得稀罕,感受出你见到他是多么激动,懂吗?”

“懂。”陆文迅速记词,只有几句,未免说多了惹瞿燕庭不耐烦。

孙小剑叮嘱“瞿编既然点名要见你,估计还会和你聊一聊,问你问题什么的。”

“啊?”陆文从小最害怕老师提问,“不会太难吧?”

孙小剑说“你只记住一条,对于没把握的问题,宁愿回答不知道,也不要自由发挥。真诚最要紧,千万不要在瞿编面前装逼。”

十分钟过得很快,陆文端着酒杯离开宴会厅,孙小剑陪着他,从走廊一头走到包厢外,隔着门似乎能听见一点声响。

陆文说“我要进去装孙子了。”

“去吧,笑得可爱点。”孙小剑双手合十,“我为你祈祷,阿弥陀佛。”

陆文去了,到包厢的门后时,孙小剑追上来。

怕他记不住,孙小剑特意等到这最后一刻,提醒道“说完词,在结尾加一句夸张的、煽情的、与众不同的话,让瞿老师见你第一面就记住你。只有记住你,以后他才有机会想起你。”

陆文一一记好,对服务生道“开门吧。”

对开的两扇门被推开,入眼是老纽约风格的迷你门廊。一只弧角案几作为隔断,上面的花瓶里插满了西洋牡丹,透过招展的花枝,陆文望见里间一整片孔雀翎色的背景墙。

他走近墙下的酒席,夸张的大圆桌上布满摆盘浮夸的菜品,香槟和五粮液的酒瓶横七竖八,一圈丝绒座椅,坐满了人,其中微醺的过半。

陆文没来得及挨个扫视,稍一定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瞿燕庭。

他本来小紧张,这下彻底愣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仁兄为什么在包厢里坐着?!

瞿燕庭的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的小面,桌上的虾蟹他不吃,喝了不少酒,特地要了碗面条垫一垫胃。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隔着圆桌直径的距离对上陆文的目光。

陆文瞪大眼睛,用眼神无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瞿燕庭挑起眉毛,微微地耸一耸肩。

他们还没沉默地交流出结果,任树招招手“小陆来了。”

陆文回神,视线从瞿燕庭的身上移开,看向任树。他顿时又是一惊,这位仁兄居然坐在导演的旁边!

什么身份啊?!坐导演旁边?!

陆文的大脑高速运转,这位仁兄要制片主任亲自接机、坐导演的私人豪车、不参加剧本围读、开机宴坐在包厢里……

想到导演助理说的,坐在任导旁边的是……

陆文终于明白了,这位仁兄原来是昊阳文化的一把手,周总。

他再度看向瞿燕庭,表情有些僵,怀疑自己不知不觉把联合出品方的大头给得罪了。

任树看陆文神色尴尬,猜测是因为坐错车而难为情,说“小陆,别愣着了,先敬瞿老师一杯。”

陆文猛然清醒,对,他是来见瞿燕庭的。

瞿燕庭才是最大的投资人,只要瞿燕庭欣赏他,其他人都无所谓。

导演旁边是周总,另一边就是瞿燕庭,陆文想着,目光飘移到任树的另一侧。那个男人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微胖,一看就像有文化的大编剧。

但导演助理是不是色盲,瞿老师明明穿的灰色衣服。

瞿燕庭低头吃面,余光里,陆文沿着半圈座椅绕过来,不断靠近,他在一片酒气中又闻到了那一股清新的柑橘调香水味。

然后,陆文掠过他,脚步没停。

走到任树的另一边,陆文在周总的身旁停下。离近看的话,对方的头顶有些秃了,他想,看来写作比较费脑。

目光聚焦过来,周总迟疑地抬起头。

陆文微微躬身与周总对视,按照事先背好的词,他端正又洪亮地开口——“瞿老师,您好。”

吃面的声音停了。

陆文深吸一口气“瞿老师,我叫陆文。您大概知道我的名字了,但我忍不住……想面对面地再告诉您一次。”

“我一直是您的粉丝,但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可以参演您的剧本。我实在太幸运了,今天竟然还能够见到您,我真的太激动了!”

周总说“小伙子……”

“哎!”陆文答应道。

未免瞿燕庭这么快就提问,他抢先说“瞿老师,我知道每个人物都是您创作出来的心血,尤其是主角。我一定会认真揣摩剧本,尽全力去完成我的角色,您就看我的表现吧!”

他说完空了一秒,怕太连贯显得不够笨拙,然后双手捧着香槟,有点傻、有点害羞地笑起来“瞿老师,希望以后还有荣幸跟您合作。”

周总道“我……”

“您随意!”陆文坚持到最后一句词,“我先干为敬!”

他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完,突然想起来孙小剑的提醒,结尾要说一句夸张的、煽情的、与众不同的话,令瞿燕庭记住他。

陆文看着周总眼角的皱纹和隐隐发亮的头顶,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纪。

他咬咬牙,豁出脸面,冒着回家被打残的风险说“瞿老师,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今天看到您……就像看到我的父亲。”

包厢内鸦雀无声,傻掉了一圈,喝醉的人酒都醒了。

瞿燕庭放下筷子,转脸撩起眼皮觑向陆文高大的背影。

他满口辛辣,音色却像一杯放冷了的龙井茶,不紧不慢地“喂”了一声。

冷不丁的,陆文吓一跳,回过头去。

瞿燕庭似笑非笑地看他,轻声道“傻子,姓瞿的在这儿呢。”

第8章 第 8 章

陆文有点窒息。

桌边仿佛有个捻子,不知从谁那里点燃了,以燎原之势燃成一圈,其他人围着桌子如火如荼地爆笑起来。

任树笑得肚子疼,一巴掌拍上陆文的后腰,说“小陆,你认错人了!”

陆文一米八八的身躯竟有些弱不禁风,他腿软地晃了晃,盯着瞿燕庭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吧……”

“还不信呢?”任树的笑声格外洪亮,另一只手搭住瞿燕庭的肩,“这才是瞿编,你刚才敬的是周总!”

导演助理唯恐背黑锅,解释道“陆老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瞿编穿的是黑色衣服。”

任树问“那怎么还能认错?小陆,你可真是个活宝!”

刘主任笑得满脸通红,也插话打趣“小陆,在机场坐错瞿编的车,今儿又认错人,你可得好好向瞿编赔礼道歉。”

周围一片混乱,陆文不知道该听谁说话,只觉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瞿燕庭,震惊得快要原地死亡,太意外了,太可怕了,这位仁兄居然是瞿燕庭!

也就是说,他上错瞿燕庭的专车,吊儿郎当地跟瞿燕庭聊天,屡次向瞿燕庭显摆自己是男一号,还把瞿燕庭错认为秃头的中年男子。

陆文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变成震惊,又从震惊变成惊恐。

他浑身难受地站着,好像初生的狗子误闯狼窝,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瞿燕庭依旧似笑非笑,半侧着身体,下巴微抬。等缭乱的笑声安静一些,他再度开口,简单地叫了一声“男一号。”

陆文完美地结巴起来“瞿、瞿老师。”

瞿燕庭重复在洗手间的问题“我看上去不像编剧么?”

陆文流下一滴汗,回答“超、超像。”

瞿燕庭继续问“想当影帝?”

陆文的脸腾地变红“不……不强求。”

任树又憋不住了,仰靠在椅背上放声大笑,一圈人再次笑得前仰后合。

刘主任说“小陆,你现在见到真的瞿编了。”

陆文“嗯……”

刘主任问“那你还觉得瞿编像你的父亲吗?”

陆文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根本不用他回答,其他人已经笑成一片。任树呛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地去看瞿燕庭的反应。

瞿燕庭作为最有资格调笑的当事人,听见“父亲”二字非但没有发笑,反而将目光从陆文身上收回来,那点若有似无的笑容也敛去了。

“好了好了。”任树作出“停止”的手势,“大家悠着点,还没开机,别把咱们的男主角吓坏了。”

他看一眼手表,考虑道“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去宴会厅走一趟,和演职员们碰个面。”

大家闻言纷纷起身,任树站起来,拍拍陆文的手臂“甭杵着啦,你也不是故意认错人,重新敬瞿老师一杯,跟瞿老师道个歉。”

陆文僵硬地点点头“谢谢导演。”

其他人鱼贯而出,包厢显得空了。

满桌狼藉之外只剩坐着的瞿燕庭和立着的陆文,两扇门关闭,喧闹的气氛一瞬间归零,简直安静到诡异。

陆文当下的心情哪怕是高考文科状元也难以形容。他的胸口很胀,像被重量级拳击手狠狠地捶过,却没捶死,恰好卡在半死不活的程度。

他挪动一点,小心翼翼地在瞿燕庭旁边坐下。坐下之后才发觉,这是他离瞿燕庭最近的一次,比在洗手间说话时更近。

陆文垂下眼,能看清瞿燕庭腕表中的雕花,以及瞿燕庭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桌下,还有瞿燕庭包裹在黑色西裤中纤细的大腿。他侧目,则看见瞿燕庭的秀直的鼻梁、肌肤的纹理和绒密的睫毛。

刚进包厢的时候,瞿燕庭挤在喝得满面红光的老爷们儿堆里,清爽俊秀,有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叫他第一眼就看到了。

陆文心中默数,他前后共见到瞿燕庭四次。

……靠。

陆文有多震撼?在已经完全确认的情况下,他一张嘴又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你真的是瞿燕庭?”

瞿燕庭答“给你看身份证?”

“不用不用……”陆文吓得改口。

他不知所措地沉默着,忽然发现一直握着空掉的酒杯。将杯子放好,他端起半瓶克鲁格给瞿燕庭倒酒,说“瞿老师……我重新敬您。”

瞿燕庭道“要再说一遍敬酒词么?”

陆文的手腕子一哆嗦,使劲回忆吓忘的词“您想听的话……”

瞿燕庭说“不用,听不下去。”

陆文暗自松口气,倒完酒侧身,重新敬瞿燕庭一次。瞿燕庭伸出手,指尖在高脚杯的杯托上画圈,却没拿起来。

他问“你真是我的粉丝?”

陆文没有正面回答,只老实地说“您写的电影我都看过。”

瞿燕庭没探究真假,又问别的“今天剧本围读感觉怎么样?”

陆文说“收获很大。”

瞿燕庭道“细节全部消化了吗?”

陆文有种不详的预感,回答“没有全部……”

瞿燕庭说“肠胃不太好吧。”

陆文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为什么要在洗手间向瞿燕庭打招呼?为什么要跟瞿燕庭聊天?为什么要对瞿燕庭瞎嘚瑟?

悔恨的同时,陆文莫名产生一丝委屈。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他确实无知,但瞿燕庭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壮起胆子“瞿老师,您明知道我搞错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瞿燕庭反问“我没暗示你吗?”

陆文回想一下,瞿燕庭的暗示相当明显。为了减轻责任,他自损八百地说“我脑子比较笨,听不懂暗示。”

瞿燕庭像观察世界之谜一样“那笨蛋,你是在跟我耍赖么?”

陆文急忙道“我一个十八线哪儿敢跟您耍赖,我白高兴一场,还丢那么大的人,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瞿燕庭问“不是说装孙子觉得烦么,高兴什么?”

“你点名要见我,我当然高兴了!”陆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也不结巴了,嗓门还挺大。

说完记起来对方是瞿燕庭,又有点怂,他嘟囔道“您都清楚,还叫我来,是不是想看我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