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顶着一张花脸,双眼红肿,活像个悲伤的熊瞎子。

陶美帆开玩笑“快让我儿子缓缓,去洗把脸。”

陆文晕头转向地去浴室洗脸,冷水一泼,还了魂,完成入戏、再出戏的过程,剩下一阵怅然若失的空虚。

屋里人多,他想一个人静静。

陆文下了楼,往人少的地方走,他以为自己漫无目的,实则带着叶杉的情感,不知不觉便走向了葡萄藤。

剧本中,在北方老家也有一架,是叶父生前所种,来重庆后叶杉种了这一架。

陆文走过去,走到近前顿住了,没料到里面有人。

葡萄藤下,瞿燕庭孤身坐在那儿。他侧着脸,枕着手臂,不顾脏净地趴在桌沿儿上,灯泡的光打在突出的眉骨和鼻梁间,像月光落在山峰,双眼隐没于暗处。

陆文意外地愣着,他以为瞿燕庭走了,原来待在这儿,却不知道瞿燕庭为什么待在这儿。

被他惊动,瞿燕庭直起了身体,那双眼没有零星的波澜,但有温度,大概比深夜的风更冷一点。

相顾片刻,陆文先开口“我没有演砸。”

瞿燕庭有些沙哑地说“你演得很好。”

这是认识以来瞿燕庭第一次夸奖他。

陆文不惊喜,不得意。导演表扬他,陶老师也表扬他,导演激动地鼓掌,陶老师笑着说过瘾。

他凝视着瞿燕庭,沉声问“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第22章 第 22 章

瞿燕庭将双臂撤离桌面,衣袖上沾了灰,他抬起小臂轻拍,一下一下地把手也弄脏了。借着动作,他佯装没有听见陆文的问题。

饶是陆文的神经比故宫的华表还粗,也看出瞿燕庭在回避。他没追问,走进葡萄藤下,递上一包擦脸的柔肤湿巾。

瞿燕庭接住,抽出一张擦拭双手。陆文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腰部悬空,肩胛靠住椅背,呈一种疲倦的瘫坐姿势。

破椅子不舒服,瞿燕庭道“还有一场戏,去休息一会儿吧。”

陆文说“在休了。”

其实身体的疲惫不算什么,主要是心灵的虚空,陆文时不时摸一下脸,虽然拍完了,但总觉得眼角有热泪滑过。

瞿燕庭了解这种情况,演员完全进入角色的状态,情绪大起大落,之后需要时间抽离,每个人的程度都不一样。

他念导演系时,曾学过导演和演员的沟通之道。某种意义上,导演像演员的心理医生,在拍摄的前中后,随时对演员的状态进行调整和干预。

瞿燕庭不确定陆文愿不愿意倾诉,先抛出一个问题试探“任树说,这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拍哭戏?”

陆文“嗯”一声,染着浓重的鼻音“不止是拍戏,我活到现在,第一次这样哭。”

那神情不似说谎,瞿燕庭道“说明你过得不错。”

陆文承认这一点“所以我拍之前特别没信心,怕演不好。挨不挨骂倒无所谓,主要是大伙通宵陪着,我难为情。”

“现在顺利拍完了。”瞿燕庭用表扬调动陆文的情绪,“你演得很好。”

陆文果然没忍住,美不滋儿地说“人家任导都鼓掌了。”

瞿燕庭失笑,加强力度“你演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

陆文心满意足地咧开嘴,兀自笑了。片刻后笑容一点点凝结,他闭上嘴巴,觑着桌面上那层灰尘陷入沉默。

半晌,他坦白“其实我作弊了。”

瞿燕庭不解“什么?”

陆文说“提到过世的父亲,当时,我想起我妈了。”

瞿燕庭记得,陆文说过在单亲家庭长大,通过去世的叶父想到自己的母亲,说明陆文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他以己度人,或是修养使然,总归不会去追问。

而陆文说出口痛快许多,无意识地进入倾诉状态“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我没见过她,只看过她的照片,当时……反正就想起她了。”

“你没有作弊。”瞿燕庭温柔地说,“是你妈妈在帮助你。”

陆文的神情下一瞬很茫惚,在体味瞿燕庭的话,陡地,仿佛心里的结被解开了,他彻底放松下来。

陆文还没忘瞿燕庭独自坐在这儿的光景,他绕回去,想知道瞿燕庭是不是心里也有个结。

“你刚才心情不好?”

“没有。”

“怎么没有,你可以告诉我啊。”

“凭什么?”

“我都告诉你了。”

“你主动说的。”

“明明是你诱导我说的。”

“我诱导你干别的,你干吗?”

陆文不擅长话术,言语几句便被噎死了。他是好心,想充当电台知心小弟,或树洞,但显然瞿燕庭不需要。

他觉得瞿燕庭无论何种情绪,总是展露浅浅的一层,内心深处掩埋得很深很深。他没办法探知,也没有一份合理的资格。

陆文吃瘪,气闷地把湿纸巾夺回来“用完也不还我,我还要用呢。”

瞿燕庭虽未倾诉,但成功地将心事抛诸脑后,开始欺负人“你用吧,多擦两张,不过现在擦玻尿酸也帅不回去。”

陆文马上掏出手机,打开前置镜头,在破灯泡的死亡打光下看清楚。他的整张脸都哭肿了,眼睛更不必说,双眼皮撑得像两条刀削面那么宽。

“我操!”陆文惊得起立,“我现在比叶杉更难过!”

瞿燕庭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这人的偶像包袱还挺重。陆文麻溜儿走人,边走边说“我要去敷面膜,先撤了。”

“至于么。”瞿燕庭嘀咕道,“演员演好戏就行了。”

陆文急刹车,停下来郑重声明“我首先是一个帅哥,然后才是一名演员。”

瞿燕庭难得语塞,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花瓶,每一个花瓶都竭力自证是合格的演员,他这位男主角大概有点毛病。

他不在乎地说“帅有什么用。”

陆文欠揍地冷哼一声,暗暗拆穿“怎么没用啊,有的人就喜欢帅哥。一旦喜欢上,给戏拍,给资源。不知道多爽。”

瞿燕庭听懂弦外之音,问“你遇见这样的人了?”

陆文腹诽道,你装得真像。他回答“遇见了,就在咱们剧组。”

瞿燕庭内心诧异,回神时陆文已经跑远了,他留在葡萄藤下,胡乱地思忖,等下一场戏开拍才回去。

依旧在302的卧室。

陶美帆收工了,下一场是陆文的独角戏。叶杉与叶母发生冲突的这一晚,凌晨夜半,叶杉梦见了去世的父亲,从梦中惊醒。

陆文换上纯棉的短裤背心,躺上床,整体布景完成两个月了,床单和被罩没换洗过,他浑身难受地靠着床头。

任树坐在床边“小陆,你太僵硬了。”

陆文一动不动“嗯。”

“你嗯个屁,动弹啊。”任树掀开被子,露出陆文伸直的双腿,帮他摆姿势,“你平时这样睡?不抽筋啊?”

瞿燕庭抵达门口,脚步一顿,目睹任树掰开陆文的膝盖,捉着陆文的小腿弯折出一点角度,他盯着床边,默默走到位子上。

任树说“小陆,你躺下。”

陆文滑入被窝,怕枕套蹭到脸,仰面朝上。被子搭在胸口,肩膀和手臂都露在空气中。

他问“导演,我脸还肿吗?”

任树瞥陆文一下,脸还可以,双眼仍然红肿,特写拍出来会不好看。他叫助理拿来一只冰袋,压在陆文的眼皮上,冷敷一会儿。

陆文“导演,把我拍帅点嗷。”

“简单。”演得烂,任树就发火,演得好,就给好脸色,“长这么帅,我想拍丑都费劲。”

镜头从床边切,人物的位置要控制好。任树抓住陆文裸露的肩膀,拧过来翻过去地摆弄,找最佳角度。

陆文翻身翻得头都晕了,直哼哼。

瞿燕庭冷眼旁观,手捧冷掉的浓茶,蹙一下眉,很浅,

找好角度,替身在上铺就位,任树返回座位上,才看见瞿燕庭回来了。他问“去哪转了一圈?”

“透了透气。”瞿燕庭道,余光打量对方的脸色,疲惫掩不住好心情,“高兴什么呢?”

任树回答“我当导演还能高兴什么,拍得顺呗。上一场小陆演得特别好,你也看见了,是吧?”

瞿燕庭说“不知道这一场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任树道,“叶杉的试镜片段就是这场戏。”

屋内没开灯,照明师将灯光设置在窗外,白色的,像洒进来的月光。镜头先切上铺,叶小武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条腿伸出来,小腿垂在半空。

叶杉平躺在下铺,歪着上半身,左颊贴在枕头上。他的额头有一层亮晶晶的汗,微微张开嘴唇,喘着气,在床褥间翻来覆去地挣动。

猛地,叶杉睁开双眼,从梦中惊醒了。

许是因为叶母的一番话,他梦见了离开十年的父亲。

叶杉揪紧被子,瞪着上铺的床板缓了许久。一闭上眼,梦中的画面铺天盖地,他再也无法入睡。

抹掉满头冷汗,叶杉坐起来,轻轻下床,把叶小武的腿塞回去,为对方掖好被子。

他到桌前坐下,拧开台灯,闹钟显示凌晨三点半。笔记本已经撕碎,用不着再记录,他枯坐在椅子上发呆。

良久,像是攒够了勇气,叶杉弯腰将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拉开,里面放着一张褪色的旧信封。

叶杉拿出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抽出来一张老照片和两张电影票。

年头太久了,票根泛黄、发脆,印刷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这是叶父生前买的,电影的名字叫《天堂回音》。

叶杉看了一会儿,放下电影票,拿起叶父的老照片。

此时的场景与试镜片段重合,监视器画面里,陆文双手捧着照片,靠在椅背上,镜头从侧面一点点切近景。

任树对瞿燕庭说过,试镜的这一段,百分之八十的演员都哭了,轻则泪流满面,重则放声嚎啕,哭不出来的就龇牙咧嘴。

他当时的评价只有一句,代入叶杉,你们不怕把叶小武吵醒吗?

瞿燕庭看着屏幕,特写镜头下,陆文坐在椅子上,脊背微躬,身体和精神都是松弛的。他静静看着照片,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峰嘴角,在淡淡的月光下透着安然。

一条长镜头拍完,瞿燕庭发现,陆文自始至终都没有眨眼睛。

许久许久,陆文抿住唇,似乎是笑了。

他用指腹摩挲照片的边缘,而后移动到人像上,将要触摸到叶父的脸时,停下来,指尖颤了颤,最终恇怯地收回了手。

陆文把照片和电影票压在一起,动作缓慢,看上去那么舍不得。他装好放回抽屉,仰起脸对着窗,一直没眨的眼睛终于觉出酸涩,漫上两团雾,从眼尾落下两行滚烫。

瞿燕庭手臂一热,是任树靠过来,悄悄地对他说“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选他了吧。”

明白,瞿燕庭上一场戏就明白了。

任树压抑着激动,也像是押宝“小陆照这个势头、这个水准发展,以后不愁没戏拍、没资源。”

倏地,瞿燕庭神情微动“这么肯定?”

任树正在兴头上,夸口道“至少我欣赏他,我也算个有点名气的导演吧?”

短暂的死寂。

“任树。”

“怎么了?”

瞿燕庭略带迟疑地问“……你喜欢帅哥么?”

任树“啊?”

第23章 第 23 章

问出口, 瞿燕庭觉得智商被陆文拽低了, 是谓近墨者黑。

大一, 瞿燕庭还没认清系里的同学,任树已经谈上了女朋友, 是一个舞蹈学院的女孩。大二期末分手,任树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床梯子撒酒疯“燕庭啊!我他妈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瞿燕庭改口“我的意思是, 你喜欢颜值派还是演技派?”

“我都喜欢。”任树回答, “最好又有颜值又有演技。”

瞿燕庭就此略过这个话题, 大夜疲倦,脑子不转弯, 他实在猜不出陆文暗示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转念想想,猜到又如何, 他根本没立场管那么宽。

拍完最后一镜,任树喊道“好,过!”

灯打开,房间骤然变亮。熬到收工了,工作人员急忙涌进来收拾,替身演员从上铺起身, 形成一片乱糟糟的热闹。

陆文依旧坐在椅子上,没动。

“小陆?”摄影师叫他一声, “还不收工啊, 怎么了这是?”

瞿燕庭循声看过去, 陆文背对他, 无法窥探表情,颈后微微凸起一块椎骨的痕迹,说明头压得很低。

这场戏陆文感同身受,从小到大,他都是以这种方式怀念未谋面的母亲。又过去二三秒,他抬手擦了擦脸,离开椅子,顶着泛红的眼眶。

瞿燕庭猜到了,但假装不知,开玩笑问“刚才睡着了?”

陆文顺势下台阶,故作含糊地答“嗯……困死我了。”

最混乱的几分钟过去,摄影组走得差不多了,腾出点地方。孙小剑挤进来,伺候陆文卸妆换衣服。

挪到床边,陆文忘记悲伤,浑身矫情地问“在这儿换?”

太晚了,去化妆间或房车上太麻烦,在这里换完直接收工。孙小剑最烦事儿逼,说“都是大老爷们儿,你还害臊啊?”

陆文受不了激将法,登时脱掉背心“我怕大家看见我的魔鬼身材,嫉妒。”

他说着,朝墙边瞅。任树正在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眯起了眼睛,瞿燕庭敛起剧本,低头玩手机,根本没一个人关注他。

任树打完哈欠,说“早知道这么顺利,就不让你过来跟着熬了。”

“没事。”瞿燕庭在给司机发消息,让对方在巷口等他。

任树累得够呛,抽出一支烟点燃,用尼古丁解乏。吞吐不过两口,剧务跑进来问“任导,您现在走吗?”

“废话。”任树给问蒙了,“不然我留下打扫卫生?”

剧务讪讪的“大夜留了五个司机,有一个去送陶老师,一直没回来,他拿着a23的车钥匙呢……”

任树就坐a23,无语道“给他打电话啊,让他赶紧回来。”

“打不通……”剧务说,“语音通话也没接。”

干大夜最怕司机和后勤熬不住,给你掉链子。任树顿时火了,扯着烟嗓要发脾气,被瞿燕庭及时按了一下肩膀。

瞿燕庭估计其他车都开走了,这时间也不好叫车,否则剧务不会来找骂。他道“别等了,坐你的保时捷回去。”

任树忘了自己有车,说“那先送你。”

瞿燕庭摇摇头,一来一回天都亮了,他让任树直接回酒店休息,自己可以多等一会儿,联系酒店的车过来。

床边,陆文刚提上裤子,孙小剑帮忙挡在一边,结果“噌”地一下,那孙子猝不及防地蹿走了。

他吓道“我靠!我走光了!”

孙小剑已经蹿到编剧和导演那儿,竖耳朵听半天,逮到绝佳的机会献殷勤,他怎么能错过“瞿编,您如果不嫌弃,坐我们的车一道回去?”

如此安排最便捷,瞿燕庭懒得拖泥带水,答应道“行,那一起吧。”

凌晨四点,正是又冷又黑的光景,片场逐渐抽空,小区外的老街和夜色一样幽暗,路灯点缀着几抹残黄。

瞿燕庭回休息室拿文件,耽误了几分钟,出来后人迹寥寥。从小区拐到街上,再步至巷口,走近了,发现墙根底下戳着个人。

陆文戳了十分钟,孙小剑拎着包先上车收拾,命他在此处等候,护送瞿燕庭穿过打劫都施展不开的小巷。

“等我?”瞿燕庭问。

陆文回答“不等你,还能等一场山城艳遇吗?”

瞿燕庭不禁佩服陆文的体力,结束一天一夜的拍摄,尚有力气抬杠。他却累了,默默抬脚走人。

陆文落在瞿燕庭身后踏入窄巷,周围漆黑无光,穿堂风若有若无。他揣着手,被伺候惯了,没有打开手电照明的觉悟。

瞿燕庭也无所谓,黑暗更令人心静。

脚步声有些碎,陆文腿长步子大,三两步将瞿燕庭追平,再减速退后,如此反复。

瞿燕庭稍稍错身,说“你去前面吧。”

“不了。”陆文怕自己在前,会彻底落下对方,“领导走前面,我殿后。”

瞿燕庭觉得他用词滑稽,问“我算领导?”

“对啊。”陆文忍不住翻旧账,“当初我坐错领导的车,都被撵下去了,等会儿领导居然要坐我的车了。”

瞿燕庭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只好任由陆文记仇。

继续向前走,快走到一半时,巷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瞿燕庭的鞋尖碰到一片碎瓷,是那个拦路的破花盆,他绊了一步,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栽下去。

陆文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动作比大脑敏捷,冲上前伸出手,碰到了,把瞿燕庭用力地捞回来。

咚,很闷的一声。

太黑了,陆文不知道抓着瞿燕庭的哪里,也不确定磕在他胸口的是不是瞿燕庭的肩膀。

彼此近无间隙,瞿燕庭动弹不得,陆文挨在他的右后侧,手臂在他的腰间横拦,环着他,握住他的胳膊。

陆文稍一颔首,下巴便蹭到瞿燕庭脑后的头发。他把头错开,低音在瞿燕庭的耳边弥漫“领导,站稳了?”

瞿燕庭“嗯”一声,胳膊被松开,勒着他的手臂慢慢从腰间抽走,陆文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陆文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帮瞿燕庭照明,同时俯下身,捡起碎片扔花盆里,然后单手把花盆拎到了墙下面。

他说“走吧,小心点。”

瞿燕庭道“刚才谢谢。”

陆文仅靠谱了五分钟,打着哈欠说“不用谢,困嗝屁了,快走吧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