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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靖目透厉芒,声音陡然一扬:“眼下的,个个都是我合州男儿,铁血好汉。若有胆气,此时此地,便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城中略略一静,蓦地响起一阵山呼:“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那山呼一声一声,反复轰响,冲天震地,撼山摇陵,直透城外十里,蒙古大军为之震动。

梁文靖忽地将手一挥,止住呼声,扬声道:“大家全都起来。”满城军民哗然起身,势如春雷惊蛰,万木破土一般。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所选将才何在?”

吕德应声出列,奉上一卷名册,指定一队将官道:“尽已在此。”

梁文靖举目望去,但见那队将官或是雄壮,或是精悍,一望便是身经百战之士,他默默一点,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五人,当下道:“取令箭来。”

一名随军小卒捧上一匣令箭。梁文靖摊开一幅合州城防图,按册唤道:“王立。”一将出列,梁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道:“这一段城墙由你镇守。”说毕取出一枚令箭,交到那将手上。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用朱笔描了“一一”两个红字,不觉心生怪讶。

梁文靖又道:“罗汉生。”一将应声而出,梁文靖指着西边一段城墙,道:“这一段,由你镇守。”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写有“二一”两字。

梁文靖目视城防图,头也不抬,随口点将,点到一将,便授予一枚令箭,令箭上均有不同数字,除了“一一”、“二一”、还有“二二”、“三一”、“三二”、“三三”,直至“九八”,“九九”,共有四十五对数字。领命诸人,均有相应水陆路段镇守,且有五名骁将,不事守城,专率五支精兵潜伏城内,居中策应。

梁文靖点将已毕,方才抬头扫视诸将,道:“这令箭上的数字,便是诸位将军的番号,若然阵亡,继任者也须依此番号。交战之时,攻守进退,各各听我号令,不得自专。”

他这番部署,说不出的古怪。但军令如山,诸将心虽疑惑,但也各自领命,下城调度人马,前往镇守之地。

梁文靖又道:“林统制负责城中兵马用具补给,吕统制仍然统率水军……”

话音未落,忽听胡笳悠悠,划过苍穹,一声呼啸,响遍四野。

众人心中均是一紧:“来了。”

诸将各趋本军,梁文靖将身数纵,立身谯楼顶端,居高临下,合州城内外一切动静,无不尽收眼底。

只见蒙古军阵,如一座座移动的城池,向着合州城缓缓逼来,阵中枪矛雪亮,铁盾泛着蒙蒙乌光。

梁文靖抱了一膝,悠然坐在屋脊之上,略一沉吟,叫道:“胡孙儿。”

胡孙儿应声纵上来,嘻嘻笑道:“什么事?”

梁文靖道:“你做我的传令官,好不好?”

胡孙儿听他一副商量口气,蓦地想起那日在客栈中与他大斗身法的情景,心中好笑,说道:“千岁说好,那就是好。”

梁文靖微微一笑,道:“好!你带几位有本事的豪杰,随时听我号令,事关重大,莫要错了。”

胡孙儿笑道:“千岁放心,胡孙儿办事,错不了的。”

梁文靖命人给了他一副传令兵的衣甲,胡孙儿瘦小猥琐,衣甲上身过于宽大,歪歪扭扭,委实不成样子,急得他跳来跳去,仿佛一只披甲贯盔的大马猴。士兵们瞧得大乐,只是大战将临,气氛凝重,心中虽乐,却笑不出来。

金鼓骤响,万众呼啸,蒙军忽地水路并举,向合州城墙飞速逼近。

梁文靖观敌形势,须臾间,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来,喝道:“胡孙儿传令,三二、四四、八三、七四、九一发出炮弩,余者坚守。”

胡孙儿急率川中豪杰领命飞奔,传出号令。须臾间,炮矢轰鸣,弓弦脆响。几支蒙军精锐正想突出军阵,当先攻城,城头炮弩蓦地集中轰来,顿时惨呼大作,死伤惨重,突击之势土崩瓦解。

蒙军兵锋受挫,气势为之一馁。梁文靖又道:“二一、三三、七六、放滚木。”

这四处的蒙古军阵不仅阵形稍乱,抑且滞后友军,正是蒙军之中最为薄弱处。忽见数十根巨大滚木带着熊熊烈焰,自城头奔腾而下,撞入阵中,四个蒙古军阵顿时瓦解。

一时间,梁文靖观敌虚实,每每料敌先机,要么遏制蒙军精锐,要么专打蒙军软弱处,不到半个时辰,蒙军前部已是混乱不堪。梁文靖见状,喝道:“大开东门,五三军出击,五四军焚烧云梯。”

轰然炮响,城门大开,蒙古大军见状大喜,还未扑上,忽见一彪人马迎面杀来,趁着蒙军混乱,刀枪如雪,锐箭似雨,蒙军一时抵挡不住,略略向后退却,更有一队宋军手持火把,将蒙军云梯烧得火光一片,甚至有人拖倒云梯,木材着火,火雨般向坡下泻落。

忽听蒙军后阵号角声呜呜作响,两支兵马绕开败兵,向城头逼来。梁文靖识得是伯颜、阿术的旗号,当即喝道:“五三、五四回城,六二、七三放弩箭。”

号令一出,城外两军纷纷退后。伯颜、阿术赶到城下,城头已是箭雨飞落、六二、七三两个方位正在伯颜、阿术两军侧面,但凡用兵,两翼均是薄弱之处。伯颜两军被这阵箭雨一冲,几乎溃乱,两人慌忙麾军后退,此时蒙军后部赶上,以大弩还击,石箭头纷纷命中城墙,合州城为之撼动。

梁文靖一手抱膝,意态悠闲,不绝发号施令,或攻或守,或进或退,战至半日,城前蒙古大军死伤惨重,尸积如山。不仅蒙古诸将心胆俱寒,宋军诸将也觉纳闷无比,望着谯楼上那缥缈身影,大有高深莫测之感。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梁文靖正将“三三步”之理化入兵法。满城兵马分为四十五路,恰合“九宫图”四十五个方位,而梁文靖观敌虚实,心中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借着合州地利,因敌生变,趋退攻守,均合九宫之法。此时倘若行家觑见,定然惊奇无比,只因这座合州巨城,已在梁文靖号令声中,化身为一个包容水陆、恢弘绝伦的九宫战阵,守如磐石,坚无不摧。

如此战阵,乃是梁文靖自出机杼、天才之作。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自己创下的“三三步”,竟会成为这傻小子号令万军、守卫城池的不世兵法。

但虽有九宫之阵,奈何蒙军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蒙哥亲自擂鼓督阵,催动兵马,蒙军死伤虽众,士气不衰。如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长江惊涛,无休无止,拍打坚城。

时光悄逝,转眼间红日平西,弦月初上,宋蒙两军燃起熊熊篝火,拼死夜战,合州城固然颠扑不破,蒙古军也毫无退意,饶是梁文靖穷思极虑,也无法阻止蒙军踩着尸山血海,渐渐逼近城头。

战至东方发白,旭日将升,忽听蒙军一声喊,数十名蒙军死士趁着迷蒙曙色,终将城防冲开一个缺口,登上城头,刀枪横扫,所向不披靡。蒙古大军齐声欢呼,忽见一道人影翩如大鸟,自谯楼上飘落,一扬手,便抓住一名死士背心,将他扔下城头,蒙军呼声顿时一弱。

那人正是梁文靖,他掷下一人,忽闻身后风起,却是一名死士挺枪刺来,梁文靖移步让过,攥住枪柄,步法展开,借力打力,将来人当空抡起,又将四名死士扫下城去。要知三三步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城头一道蒙胧人影,赤手空拳,如鬼如魅,在晨光中时隐时现,登城死士雨点般落下,不禁齐齐惊呼。

伯颜瞧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八箭射向梁文靖。梁文靖心如皎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四步,让过四箭,剩下四箭,只见他足下不停,双手或勾或带,神意所至,响声不绝,羽箭失了准头,掠身而过,齐刷刷在他身后钉成一排。

伯颜十箭无功,惊诧莫名,停马坡上,呆然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轰然欢呼。欢呼声中,忽听梁文靖提起丹田之气,吐出话来:“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

宋军已为他威势折服,闻言齐声呼应道:“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回旋,久久不绝。

 蒙军虽不知话中之意,却为这气势所慑,攻势略略一缓。蒙哥浓眉紧蹙,拍马上前,仰望城头道:“那是何人?”

一名汉人书记官恭声答道:“那人便是淮安王了!”

蒙哥默默望了梁文靖半晌,忽道:“传我号令,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忽听一声炮响,两支宋军自东门杀出,迂回到蒙军左翼,以强弩锐箭,杀伤无数。蒙哥大怒,振臂沉喝:“传令阿速军迎战。”

一时鼓声更急,血雨排空而下。

阿速军是蒙哥西征之时,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异族骑兵,有五千之众,来去如风,精锐绝伦,得令蜂拥而上。不料梁文靖早已料到,令五一、五五绕城而走,自东门绕到北门。阿速军追至北门,三二、一一两军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滚木巨石。只听得人喊马嘶,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坠马,五一、五五两军反身发箭,阿速军上下受敌,溃不成军。幸得伯颜救援,方才聚集残部,退到坡下,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五成,经此一战,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此时宋蒙水军也战至紧要关头,战船轰然撞击,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军楼船拦腰截断。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染红一片。

吕德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船头正是胡孙儿,只见他头盔歪戴,衣甲斜穿,模样甚是滑稽。吕德不待轻舟停稳,急将胡孙儿一把抓住,问道:“千岁怎么说?”

胡孙儿笑道:“吕统制别急,千岁说了,‘九三、九四、九六向南退却,九一、九二出阵攻敌。”吕德略一沉吟,恍然道:“吕德明白了。”

史天泽正率军冲杀,忽见宋军水师纷纷溃退。不由得心中大喜,自率水军追杀,又召刘整顺江而下,逼近合州西门,架起炮弩,轰击北门水栅。刚发两炮。忽听咔咔两声,刘整抬头一瞧,只见城上一座巨弩探出头来。他久在军中,识得这“破山弩”的厉害,不由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全军后撤,全军后撤……”

叫声未歇,轰隆数声,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中者瓦解,顿时溃乱。宋军水师号炮三响,吕德早已聚集“九一”、“九二部”精锐,从佯退的“九三”、“九四”两部之间杀出,趁敌混乱,五十艘黄鹞战舰冲入蒙军水师,纵横往来,冲得蒙军七零八落。

史天泽抵挡不住,顷刻间战船损毁无算,十艘楼船全被吕德烧毁,史天泽无奈,被迫退回上游。

水陆连遭惨败,蒙哥暴跳如雷,变了战法,不再四面围攻,只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居中聚集六万兵马,轮番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北门宋军死伤枕藉,麻石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磨盘,两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无数尸体。

梁文靖望着蒙军攻势,寻思道:“这种战法,便如萧冷那最后一刀,有实无虚,我若无玉翎相助,也已死在刀下。若要破这一刀,除非避过刀势,再施反击。”

略一沉吟,发令道:“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门设伏,五一部持弓箭正对城外,五二、五三两部守左侧,五四五五守右侧,布成口袋阵势,随城头缺口移动,瞧见鞑子,格杀勿论。一一、二一,全数撤离城头。”

此令一出,宋军诸将无不大惊,林梦石急登城道:“如此一来,合州岂不破了?”

梁文靖道:“鞑子全力攻打北门,若是死守,必破无疑,须得设法,先行泄去他的气势。”

林梦石道:“万一……”

梁文靖截口道:“敌我两军鏖战两日,均已是强弩之末,鞑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掷,和我豪赌,既是赌博,岂有必胜之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话音方落,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锐卒纷纷登城,但见宋军纷纷后退,正要冲杀,忽见迎面一阵箭雨射来,两侧刀剑长矛蜂拥而至。

蒙哥眼见城破,正觉欢喜,忽见登城士卒纷纷坠落城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死尸,不由转喜为怒,喝道:“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已被宋军封上。

不一时,又见城防出现缺口,蒙军再度登城,但只须臾,又被弩箭刀枪截杀。如此反复六次,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抑且死者尽是军中勇士。蒙古大军气为之夺,攻势为之一顿,许多士卒虽至城下,却没了登城的勇气。

梁文靖乘机发令,滚木擂石如雨落下,势如归元一击。蒙军死伤惨重,士气陡然崩溃,纷纷后退,六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四十五部宋军将士见状,气势一壮,齐声呼啸,偌大一座合州城,便如一头硕大无朋的洪荒玄龟,披着淋漓鲜血,向着苍茫大江,引颈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