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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英松在心中倒吸了口冷气。

“我想帮他,可是他把我撵出来了。”写意说。

“既然这样你就别动,我马上过来。”

写意蹲在地上,每过一秒钟就像在忍受煎熬。突然,听见里面有些响动,似乎是电话机被拂在了地上。

她终于忍不住,回卧室去看他。

此时的厉择良正依在床檐,大口地喘着粗气。床头的电话果然掉了下来,想必是方才他想坐在床上去,滑下来的时候绊到的。

她看见床边垂下来的被套边缘,被他的手指死死拽住,原本粉色的指尖因为用力已经有一半变白。而他的右腿,无力地放在地面。

写意那原本平复的心一下一下地开始抽痛。

她不该那么对他。

厉择良看到她的出现,用一种极冷的语调问:“你还没走?是想留下来欣赏下你的成果?或者再来一下,让你解解气?”

“我知道,你想气我走,”写意说,“可是,我就是想看看你软弱无能地坐在那里笑不出来,也不能盛气凌人地寒碜别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

“沈写意!!”厉择良自然被她激怒了,拿起手边的手机就朝写意摔去。

她居然也没躲,任由那手机狠狠地砸在她的前额。那力道很大,砸得写意的头不禁朝后轻轻仰了一下。她伸出手背揉了揉,很隐蔽地皱了下眉毛,似乎有些疼。

厉择良见状眼中一愣,却又迅速地恢复了刚才的神色。

“若是不解恨,你后面还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写意说。

这一回,厉择良再没有接下来的激烈动作,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语气淡下来说:“你走。”

“我不走!明明是你让我来的,现在又无缘无故让我走。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有本事就站起来,把我给撵出去。”她开始耍赖。

这一回倒是突然让厉择良没辙,他有些乏力地说:“你出去吧,我不喜欢别人见我这样。一会我会叫季英松来。”

“这就奇怪了,难道季英松就不是别人?”

“他…不一样。”厉择良有些语塞。

“是、是、是。在你眼中,他自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她笑,因为突然想到小林曾经以为季英松拒绝她的原因是厉择良。

写意走近去搀他。这次厉择良没有粗暴地掀开她。但是写意在碰到他肩膀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下意识地抗拒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轻轻推走她的手,说:“我自己能站起来。”

“我就不明白,明明就有人在旁边可以帮忙,干嘛要自讨苦吃。”

“我真的可以。”

说完,厉择良双手反撑住后面的床沿,然后缓缓地又在左脚用力,将身体撑起来,带动无法动弹的右脚,一点一点地提高、移动。

写意看到他的脸虽然惨白却透出一种难以侵犯的坚定,这让她回忆起他每日清晨独自偷偷地在公司爬楼梯的情景。蓦然之间,她觉得在他那不欲为人知的伤痛下面掩埋的那颗心,是如此地坚硬和骄傲。写意在旁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几乎要溢了出来的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果真凭一己之力坐到了床上,长长舒了口气。他本来是个不易流汗的人,此刻衣服都已经湿透。

“我看看伤。”这下,写意才蹲下去,想挽他的裤脚。

厉择良却再次避开,而转开注意力地让写意去替他拿镇定剂。等写意找到药,倒好水进来,厉择良已经脱了鞋,腿上盖好毯子靠在床上。

“替我打个电话给季英松。”

“我打了,他可能马上就到。”

“我吃了药,大概会睡一会儿。”

“恩。”写意点点头。

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没有作用,能不能镇痛,只见厉择良抿住嘴,似乎说话都很费力。她想去拧张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汗,转身的时候被厉择良拉住。

“疼不疼?”他问。

写意愣了下,开始还没明白过来,接着才想起自己的额头,摇头说,“不疼。”

待写意拧好毛巾回来,厉择良已经睡着了。熟睡的他,手指依然紧拽住身上的毯子。她知道,他不愿意别人碰那条腿。

写意立在床前看他,一直以来他给她的印象中从来没有服过输。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其他方面,似乎没有人能挫败他。甚至能强悍得让人忽略掉他的残疾。

他的骄傲,有时候却在无意之间会同时刺伤别人和自己。

她怕弄醒他,没敢替他擦脸,而是静静了关了灯退出去。

当季英松赶到,看到厉择良居然那么安静又听话地睡了,很意外地问写意:“你怎么办到的?”

“耍赖。”写意说。

5——1

随后到的是厉择良的医生。

“小季,我都跟你说过,绝对不要让他再受伤。”那位姓何的女医生有些埋怨,说着就掀开毯子,准备拿剪刀绞开厉择良右腿的裤管。

季英松突然用身体挡住写意的视线,“沈小姐,你回避下。”

“我就看看。”

“厉先生他不会同意的。”

“等他醒了我跟他解释。”

“可是…”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他现在又不…”还有“知道”两个字写意张了嘴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有一条腿有一点点瘸。

她一直以为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残缺。

她一直以为他不爱别人碰他的腿,只是因为有狰狞的伤痕。

直到看到医生剪开他的裤脚,然后从小腿上卸下假肢,她全身一震。她居然从来就没有发现那条腿假肢。那膝盖以下的小腿,只得一半,以下是被活生生地截断的。

而此刻,截断的部分和假肢的残断面,原本有缠着白色纱布的伤口如今又渗出血渍。

何医生一边让护士帮忙解纱布一边说:“上次受伤的时候,我就让你们劝他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带假肢,为什么不听?今天又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何医生瞥了季英松和写意一眼。

他俩都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何医生将他的腿包扎好,脱掉手套,“幸亏你们让他吃了药睡下去了,不然要等我来还不知道痛成什么样。”又说,“如果他还是坚持住这里的话,我建议是不能让他一个人呆了。你们…你们真的应该好好照顾他。”

“大夫,我不明白他腿上的伤口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疼痛?”写意问。

何医生说:“这个小季知道,他长期都有很严重的幻肢痛。”见到写意脸上的迷惑,她解释说:“这是截肢后经常出现的疼痛,因人而异,有人是刺痛有人是灼热感。一般人在适应假肢后就消失了。但是他却一直都存在。而且厉先生在身体特质上面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痛觉,两种因素重叠起来给予他的煎熬,完全是我们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个写意倒听说过,确实有的人对疼痛的感觉超越一般人很多倍。

写意朝床上睡着的厉择良看了一眼,心纠成了一团,懊恼地要死。她刚才居然那样凶狠地踢伤了他。

何医生在准备离开,收拾器具的时候,问:“这位小姐的额头要不要处理一下?”

写意摸了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不用,不用。”她这人从小比较大条,和厉择良刚好相反最不怕疼。

接着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句画蛇添足地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总不能让别人知道是被床上那个男人打的吧,不然多丢脸。但是解释完自己又觉得好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听了写意的话,何医生没有坚持,毕竟她的病人是厉择良,于是收拾了东西就和随行的护士一起离开,走的时候说:“他要过几个小时才会醒,但是假肢暂时不能用,明天我再来。要是他再固执的话送到医院去。”

写意和季英松齐刷刷地点头。

趁着药效没过,季英松叫人将厉择良移回了老宅。写意自然没去,见到载着厉择良的车子远远消失在视线中以后,她才自己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抬头看到天已经灰蒙蒙地发白,环卫工人已经开始上班,洒水车响着清爽的音乐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走,不知不觉间所有人已经折腾了一宿。

写意洗过澡一头倒下便睡。

睡梦中,模模糊糊地在她脑中涌现出许多残断的影响。特别是她后来独自一个人回到卧室去看厉择良,取掉假肢的那条腿下面的毯子,明显地塌陷下去,空空如也。这个画面在她脑子里反复地闪现,梦中的她有点不敢正视那个地方,垂下头去。

她一觉睡到下午,被电话吵醒。

“写意,是我,杨望杰。”

“恩。”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这么早就睡觉了?”

“没,我昨晚熬了夜,还没起呢。”写意说。

“哦。还说请你吃饭。”

“怎么?有好事?”

“我这里有一个你的学妹,想和你叙旧。”

“学妹?”写意起床拉窗帘。夕阳的余晖照在远处,有些晃眼。

“你念的M大吧?”

“恩…”写意定住了在卧室里来回走动的脚步。

“尹笑眉认识么?是你在话剧团的师妹。”

写意一怔。

说完以后,杨望杰许久没听到电话那头的回音,“写意?”

“啊。”

“你忘了?”他问,“还是笑眉她自己记错了?”

“我…”

“你念的M大?”

“恩。”

“参加过学校的话剧社没有?”

“大概…没有。”写意迟疑地说。

“大概没有?”杨望杰对这个回答有些诧异,没有就没有何来什么“大概”。挂了电话以后,尹笑眉问:“怎么了?”

“好像不认识你,也没参加过话剧社。”

“不可能。”尹笑眉拧着眉毛回楼上去拿东西,过了一会儿翻了好几本相册出来。

她埋头找了找,翻到一页指给杨望杰看。

相片是谢幕后所有的演员在后场照的,尹笑眉站在前排,而离她不远处,中间那个留着过肩直发,个子有些高,弯起嘴笑得很灿烂的女孩,明明白白就是写意本人。

5——2

俩人狐疑地对望一眼。

“为什么?”尹笑眉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说没有。”

“也许记性不好。”

“记性不好?难道一个人会不记得自己在学校的时候究竟参加的是篮球队还是乒乓球队?难道一个学过演话剧会以为自己学的是钢琴?”

尹笑眉说得有点不合逻辑,但是也不无道理。

“可是,你不是说你后来没念完四年就留学去了么?也许后来沈小姐…”

“那么我问问我同学。”尹笑眉说。

“算了,笑眉,也许人家有什么往事不愿意再提,也不喜欢你这么刨根问题的。”

尹笑眉有些赌气,“可是我就好奇,我就喜欢八卦人家的隐私。怎么着?”她又说,“而且为什么她不愿意别人提,为什么她要故意说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

她这人好奇心非常强,认准了的事情不搞清楚绝对不会罢休。二话不说,就跟外地的朋友去电话。

“是啊,沈写意嘛,我们政法系的,比我们高一届,我记得她。”那位女同学说。“蛮好相处的一个人,在话剧社呆了很久啊。”

听到这里,尹笑眉向杨望杰一扬眉,摆着一副我没有骗你的样子。

“我们一起的排那个剧…”尹笑眉回忆。

“《萨勒姆女巫》。好难的剧目,后来大家居然成功了。”同学接嘴说。

“对对。我演的那个牧师的女儿。”

“是啊,没排完你就跑到美国去了。”

“嘿嘿。”尹笑眉不好意思地笑。

“后来还害得我们到处找人贴脚。”女同学埋怨。

“不好意思啦,下次你来A市我请你吃饭,陪你玩。说起来,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哦。”尹笑眉的毛病,说一说的又跑题了,对方也跟着跑题。

“恩,后来大家都很想念你来着,你和隔壁班的男生…”

“嘘——”尹笑眉急忙喊停,然后瞅了瞅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问正事。

“那个沈写意,她一直都在话剧社哈?”

“没有,最后两年她去外国留学去了。”

“啊?”

“就是笑眉你走了以后,她也去国外了。”

“去哪里了?”尹笑眉追问。

“好像是德国吧。”

“交换留学生?”

“这就不清楚了。”

似乎咔嚓一下,线索就在这里断开。

尹笑眉挂了电话,有些失望,她本来以为会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

“那我们再问问别的人?”她询问杨望杰的意见。

“人家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连他都觉得尹笑眉有些多事了。

“谁让你…”尹笑眉看见他似乎是有些责备她。

她顿了顿,撅着嘴委屈地说:“谁让你…以前喜欢她。”

听了尹笑眉最后的一句话,杨望杰一哂。他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个心思。于是,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尹笑眉的头。连这小姑娘也看出来了,他以前喜欢过沈写意。

“既然你都说是以前了,还提来干嘛呢?”他说。

尹笑眉欣喜地点头。

可是,她却没有发现杨望杰在离开她家以后,思绪却飘到了别处。

“她究竟为什么故意不认识我,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就是这句刚才尹笑眉质问他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来去,当时他没有回答。

他确实也想知道。

这个时候,写意已经起床正在为饥肠辘辘的自己做饭。她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接着,她去洗手间洗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怔了怔,额头有些红肿了。

这个男人下手真不是一点点狠啊,丁点儿也没留情,她嘴里嘀咕。接着一扭脖子,发现被他按倒撞到墙上的后脑勺也疼。估计一前一后肿了两个包。

她回想起厉择良扔东西来砸她的神情,活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儿。若是这个想法被他听见,还不知道他又会气得拿什么东西扔过来。虽说大不了就是额头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再挨他一下,是她欠他的。

但是——她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她蓦然就想问,此时的他在干什么?睡醒了没有?腿还好吗?是不是听话地没有戴假肢?还是被送到医院去了?有没有在知道她看见了他的腿而大发脾气?不过,好像除了和自己针锋相对以外,他并不容易对人动怒,难道真的是她太讨厌?

写意回到房间拿电话。

她写了一行短信:“厉先生,你伤势如何?”输好以后觉得别扭而且假惺惺的,就像自己以胜利者的身份来询问对方战后的伤亡情况,摇摇头便删了。

想了想又写:“我们的合约怎么办?”,自己端详了下,觉得这句更槽糕。恍然一看还让人误会她急迫地想将自己卖出去:仔细再看又像是去讨债的,怕他赖账一样。

她摇头又删。

第三句,让她琢磨了半天:“我今天没有去上班也忘了请假,你会不会扣我工资?”。这一次,她也彻底被自己打倒了,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压根儿就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

删了删了。

最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写:“你好些没有?腿还疼不疼?”。

在键盘上输到那“疼不疼”三个字的时候,写意身体里倏地一下有一股暖流,从心脏一直涌到四肢。昨天,他轻轻地拉住她的手,也问过她“疼不疼?”说话时的那副神色是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表情,好像带着点温柔又有些懊恼。

她的脸上挂起了微笑,然后下定决心选了这条。刚准备按发送键,自己却傻眼了——她手机里就没有厉择良电话。

电话,电话,电话,她在脑子里搜寻各种线索。终于,她回忆起好像有个厉氏高层的一个通讯录。她翻开通勤包,迅速地找到厉择良的手机号码。接着,她将短信里的话来回看了几次,确信没有错别字而且标点正确才战战兢兢地发送。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十多分钟过去了,手机仍然没有回音。

她有点沮丧地安慰自己,也许手机不在手边或者在休息,也许厉择良这种人根本不会发短信也说不定。又过了许久,就在写意将要放弃掉而去关电视睡觉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她急忙按开一看。

“恩”。

他竟然冷冰冰地只回了一个字。

写意欲哭无泪。她好歹问了两个问题吧,要是简短回答也应该有两个标点。这人只说一个“恩”,那究竟是说自己的伤好了呢?还是说自己的腿还疼?

或者…或者他原本就不乐意搭理她?

她的心跌到谷底,再也找不出第二句什么话来将这个交流继续下去。

5——3

可惜,写意却不知道厉择良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到这个短信息的。她在通讯录上找到的并不是厉择良的私人号码,是专门用于应付公事的。所以这个号码的电话有时候并不在厉择良的手上,而在秘书小林那里。她恰好向没去公司的厉择良汇报完工作后回去,从医院出来走到半途,突然收到这个信息。

小林第一时间看到以后不知道发信息的人是谁,只觉得号码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写意。于是小林,立刻跟厉择良去了电话。

厉择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稍许,说:“你把手机拿过来吧。”

小林说:“好。”

不过,她已经念了一遍给他听,他却还是要亲眼看一次,难道还怕自己哄他不成?况且她跟在厉择良身边许久,未曾见过老板还会和什么人发发短信。

小林一直认为和恋人发短信是种情趣,但是——他就是缺乏那个情趣。

私生活中绯闻有过不少,纠葛的人里影星也有,但是在厉择良眼中从来都是完全忽视手机的短信功能。

她知道,她老板最烦这个。

不但她知道,老板的历任红颜知己也清楚。但是这位沈小姐却不合时宜地发了个信息来。小林十分钟后出现在厉择良的病床前。

厉择良接过电话淡淡笑道:“麻烦你跑了一趟。”

接着他按开手机粗略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小林立刻心领神会,识时务地迅速消失。正在消失过程中的小林心里疑惑,难道老板对短信息突然有了兴趣?

待人都离开以后,厉择良再翻开手机看。

“你好些没有?腿还疼不疼?”

短短的一行字,他的眼睛盯着盯着就不禁泛起了笑意。

蓦然之间,他有些想见她。

可是,当厉择良想从床上起来时,侧眼看到那一边被迫卸下来的假肢,面色一凉,人也闷了下去。依他素日的个性,并非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此刻却不知如何回复她。

“恩”的意思,大概是疼吧。

楼下的邻居,不知道是没带钥匙了还是两口子吵架怎么的,使劲地敲门。写意在五楼都听到敲门声震山响。过一会又听见那男人大声骂脏话,而女人在哭。

若是哪个男的对她那样咆哮,保准被她打出门去。她以前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直到厉择良出现。

她要下车,他吼她:“你疯了!”

她激怒他,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喊:“沈写意”三个字,一边拿手机朝她砸去。

这样都无所谓,但是除此之外,厉择良最爱的却是冷语讥讽她。

她的个性是宁愿别人扇她一巴掌也比过那样讽刺她强一百倍。

厉择良待一个下属甚至是个陌生客户,都可以矜持有礼、温和大度,偏偏对她极其尖酸刻薄。

在东圳集团那么多人面前,他都不肯替她挡杯酒,下个台阶。

那次在会议厅,他一出口就是让她永远不出现在他的会上。

还有他在办公室嘲讽自己自作多情地在他面前想出挑。

那么多,那么多尖酸的句子毫不吝惜地用在她身上,最后就因为他恰似温柔地问了一次“疼不疼”她就彻底被软化了?

写意蜷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不停地换着频道,心渐渐地沉下去。那自己明明知道厉择良是用钱买的她,又凭什么去指望两个人能郎情妾意、缠绵悱恻的,况且自己二十四小时前都像个贞洁烈女一般地拼死抵抗他,一被他碰如同沾到霉菌;现下却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模样眼巴巴地揣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一个字也拿捏个半天,未免也太可笑了么。沈写意啊沈写意,她一边冷嗤一边念叨,交易就是交易,别一吃错药,最后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

如今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得了人家五亿的便宜,她也总得做个样子出来。思索至此,写意虽然心灰意冷,却也想了个通透,心平气和地给厉择良打了个电话过去。

看来那边也够心平气和的,电话礼貌地响了三下,接得也是不紧不慢。厉择良在那头对着话筒却是没有主动开口。

沉默了须臾,写意便先道:“厉先生,我是沈写意。”

“恩。”他缓缓了吐出这个字,和短信里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写意想象中的那个语气,淡然到有些倨傲。

5——4

“我想问问你伤势好一些没有?”她问得很有礼貌。

“还好。”他大概察觉了她的异样,回答的也特别客气。

“要不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

“不用,有事情我会让季英松去接你。”

她说两句,他就堵了她两句,也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让一翻对话几乎进行不下去。无疑的是,厉择良并不想让写意知道他在医院做康复。

他好像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分,又道:“我不常用这个号码,你以后联系另一个吧。”

写意一边听一边找笔记下。

“好了。”写意说。

挂了电话以后,厉择良拿过床边的手杖撑着身体站起来,几步迈到窗边。他一遇到心情不佳的时候就爱看亮闪闪的东西。可惜这几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夜空中没有星星,医院地处郊区地势也不高看不到什么灯光,所以窗外漆黑一片。

那一夜他睡觉却没有熄灯。

写意再见到厉择良,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她和平常一样早到公司,坐在厉氏楼下的绿化带呼吸清晨的空气,突然接到医院的电话。

“沈小姐,我是洪医生。”

“啊,洪大夫,我下周会准时复诊的。”

洪医生笑,“不是,我下周要出差,你的复诊时间要更改下,看写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跟你约个时候。”

“哦。我下午就有空。”

“恩,正好我下午病人少,几点?”

“四点吧,行吗?”

“行。”

此刻,她正好远远瞧见厉择良独自下车,迈向大厅。走路的样子一如他寻常,没有改变。

她的心微微宽了一些。

下午,写意在医院,躺着对洪医生说:“我最近时常梦见以前的事情。”

“以前?”洪医生问。

“很小的时候,大概十岁之前。”

“梦见些什么了?”洪医生起身为她倒水。

“梦见父母还在世…”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医生洪卿除了在旁边偶尔接一两句腔以外,也由着她这么说下去。

后来她蓦然又问:“洪大夫,你结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