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见厉择良坐过轮椅,无论身体是在何种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要坚持着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样的倔强几乎有些偏执。

他的腿…

写意知道他最烦人家提这个,她也不是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后,别过脸去,别扭地说:“和你无关。”冷冰冰的四个字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任姨从B城来的电话,说是A城医学院这几天来了个国外专家可以看写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谢铭皓又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们吧。”写意说。

“就是不知道写晴能不能坐车。”

写意一想,任姨的担心也有道理,那么嘈杂的地方万一她一时犯病很难控制。“这样吧,我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自己既没有车又不能开车,只得给詹东圳打电话。

詹东圳说:“我送她过去。”

“可是…”写意见过写晴看到詹东圳的反应。虽说她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太认识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里起来比什么都疯狂。

“没事儿,又不是她每次看见我都会发作。”语气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于是,写意联系了医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们。两辆车,司机带着写晴和任姨坐前面,詹东圳开后面一辆。

写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静的样子,下车以后也是拉着任姨的手。她发质从来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烫却没有损坏,如今也换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顺的长发被微风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旁边的异性频频回头。人家都说,小孩长得太过漂亮大了都会平庸,可是写晴从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写意一直猜测这种话是不是为了专门用来安慰她这种类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写晴对待詹东圳的态度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只要他出现,她就怯生生地避开,惹得詹东圳连连苦笑。而对写意还是一样,完全当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东圳安排下一步。

写意原本为母女俩在家里准备好了床位。“我那里能住。”

“你那里多大点儿,挤着伯母怎么办?”詹东圳的话惹得任姨笑笑。

他多说了几句好歹将任姨劝去了酒店。

待他们在酒店安顿下,写意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她对詹东圳说。

还是詹东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里住,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一样。“谢什么,这是个人习惯。”他抿着嘴笑。

“什么个人习惯?”

“爱护写意的好习惯。”

写意摇头笑笑,他说话向来顺听,和某个人完全不一样。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完了!”写意看了下表,已经过十点了。

“什么完了?”詹东圳接嘴。

“我还有事,先走了。”写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哪儿?你家?”詹东圳问。

“随便你了。”写意急忙扔了家门钥匙给他,自己慌慌张张地赶去厉择良的公寓。写晴的到来打乱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应他的这码事。

可是人都快到了却傻了眼,她跑去做什么,书都没有放在身上。于是只好调头回去,走到自家门口又发现钥匙还在詹东圳那里。

一来一回,心就这么冷却了下来。

她不能再这么沉溺,用着这些镜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她缓缓地走了几步,给厉择良发了个消息:“我临时有事不能来。你的书,下回还你。”厉择良看到这个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双眸瞬间冷凝。

他从七点就开始等她,从满心希翼,到忐忑不安,再到后面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却是个这么个结果。

他中午就让钟点工将家里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户打开散尽烟味。他推了晚上应酬,一个人苦苦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小时,一直在心里演练着想要是她按门铃他怎么做;她要是进来放下书就走,他该怎么应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么说话;甚至是她要是和他别扭,不肯上楼,他要耍什么手段,一一想过,更在胸中酝酿过。

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几乎想象了所有方法在写意到来的那一刻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地卑微,是厉择良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写意那么满不在乎的两句话给随手破灭了。

厉择良合上屏幕,将手机狠狠地砸向对面的落地窗,手机碰到钢化玻璃受阻弹向地面,电池蹦了出来。

写意在自家楼下等着詹东圳送钥匙来,一边将手机的盖子一开一合。那个信息发出去了以后,厉择良再也没有任何回复。

詹东圳及时出现。

他乐呵呵地说:“本来我准备住酒店的,不过既然担负了给你送钥匙的任务,我就准备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竟然响了,是周平馨。

写意长长地舒了口气。

“写意,要死人了!”周平馨说。

“大半夜的,你说这种话才要吓死人,怎么了?”

“有个德国来的客户,乔姐让我找翻译,结果临时出了问题?”

“然后呢?”

“你会德语吧?”

“好像还记得。”写意笑笑,原来是这个。

“帮个忙,不然我搞砸了就糟了。”周平馨说。

“嗯,要我干什么?太难的我做不来啊。”她一口就答应了。

“只要陪人在风景区转悠下。”

写意挂了电话,一边上楼开门一边稞给詹东圳听。

他听了后很认真地问:“你陪的那个是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写意瞥了他一眼:“是老头。”

男人都喜欢瞎操心。

写意的房子是一居室,为了让房间更亮堂,显得客厅宽阔些,两间房之间是没有墙的,平时就将帘子放下来。

詹东圳来过,所以他才说写晴母女来了会挤。

“我睡床,你睡沙发。”

他看了看写意铺的沙发,瘪嘴:“这么冷的天,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睡沙发?”

写意头也不回地说:“不乐意就滚回你的五星酒店去。”

詹东圳投降,再也不敢抱怨。

夜里,詹东圳听见写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写意?”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什么?”他们俩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卧室,但是因为只隔了帘子,所以相互的话都能很清楚地听见。

“你睡不着?”

“有点儿,夜里老是失眠。”“你最近精神很差。”他这一回看见写意,觉得她比前一次更瘦,而且总是神情恍惚的。

“是不是头发太长了,让人觉得没精神?”

“短发显得利索点,和你的个性倒挺配。”詹东圳说。

“是么?那我什么时候试试。”她留了长发很多年,最短都是过肩的。明明没有刻意地留过,但是好像就是为了迎合某个人的爱好。

“你和他后来见过没有?”詹东圳问。

写意翻到左侧,“见过,他转了一笔钱给我。”

詹东圳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写意,其实有时候,放开点儿就会活的轻松一些。活着的人不但要继续活下去,还要活的幸福。我一直希望你幸福,写意。”

“冬冬,你帮我后悔了没有?”

“上次你就问过我,我当时说我可以为写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顿了下,“但是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如果知道这样会让你更痛苦,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她拽住被子的一角,咬住唇倔强地说道:“我没有痛苦。”

“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厉择良他在商界摸爬滚打好些年,呼风唤雨的,什么没见过。你和我的这些把戏,有的真是露骨直白,特别是蓝田湾的合作协议,简直是赤裸裸的不公平合同。可是他连眼睛都没眨就签了。”

“那又怎么样?”写意虽然故意那么说,而拽住被子的手却也渐渐握紧。

詹东圳又说:“厉择良若真是那么笨,这些年靠什么吃饭?他有多难应付,你是当局者也许无法了解,可是外面的人谁不知道。何况他和你朝夕相处,难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说完这一席话,写意再也没有吭声,屋子里寂静了许久。

“你睡着?”他轻声问。

“恩,我困了。”她模模糊糊地回答。

其实,她哪里会有睡意。

“他难道看不出端倪?”这句话在写意脑子里不停地回旋。

她突然想起那位邱律师提过赠与协议是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放在他那里了。她当时总以为是对方口误或者自己听错了。

一个月以前?就是她替他找到孟丽莉贷款的那段时间。当时为什么他就准备这协议?还是说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意图了?

或者说更早?

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动忽略地绕道。她不敢想,她就当他不知道,就当她是真正成功的报仇。

不,不,不。

她甩了甩头,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在他跟前演戏,为什么要这么配合她?

可是——他确实是很“配合”地一步一步跟着她的圈套走。除了,开始有一点岔子以外,全部和她设想的一样。

刚刚开始,她接近他,他待她自然和别人有些不同,却又并不是着急。就像真的和她不相干一样。于是她趁着杨望杰带她去喜酒的当口遇见厉择良,就在高速路上安排了那么一个有惊无险的车祸。可惜,这个苦肉计,并没有让他们之间有实质性的进展。她才另辟蹊径,用了和詹东圳的关系激怒他。

没想到,厉择良完全埋了单,震怒下用蓝田湾来作为买卖的砝码强迫她和他在一起。那种手段和平时他办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可是他却那样做了。也许得多谢那个有些侮辱性质的交易,让她那么顺理成章地又回到他身边。

没有这个前提,所有圈套都是白费。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晚,完全就像他是特地来和她一起圆这场戏的。

忽然,写意想到车祸后她完好无损,他却受了伤。在病床上,厉择良曾经很奇怪地问过她一句话。

“沈写意,难道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

难道从那个时候他就明了了这一切?因此他才突然对她冷漠古怪了起来?

所以,他才在厉家老宅的花园里,抱住她感叹:“不,你不在了。”

所以,他后来才说:“写意,我不要你哭。就算你没心没肺地和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所有的细节如今再串联起来,才看到那些话从他嘴中说出口的时候是如此的无奈和心痛。

也许,厉择良的喜怒无常并不全是残疾后奇怪的心理,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为了报复自己而来,却还要天衣无缝地同她一起做戏的矛盾。

她先前的那种手段就已经够不光彩了,如今再回过头去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更加觉得自己卑鄙。

她所拥有的唯一能够伤害他的利器,竟然是他主动给予的。他仍由自己用那锋利的武器一刀一刀地割下去还要假装微笑。

思索到此时,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滚来滚去,终究还是一涌而出。她身体蜷成一团,缩到被子里面去,她怕詹东圳听到她在哭,于是蒙住头,躲在里面轻轻抽泣。

她和厉择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纠葛了十余年。

她一直无法确定,在她假装失忆的那些时间,他故意装着不认识她,不唤回她痛苦的记忆是出于真正爱她还是心虚;她也不确定,那些时间里他那么温柔包容地待她,是出于习惯还是内疚。

如今,她终于知道原来他是那么地在乎她。

他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甚至为了她可以放弃所有、毁灭一切,只要是她想。

(2)

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詹东圳自然知道地在躲着哭,起身走过去。他走到写意床前,弯腰伸手准备叫她,手到半空中却停下来,缓缓收回去,叹了口气。

第二天,乔函敏来找写意:“周平馨说翻译的事情你负责了?”

“啊,对,但是不会搞砸吗?我不太专业。”

“德国回来的都不专业,还有谁专业。”乔函敏笑,“级别够了,不是业务上的事情,就是去接待下他们,然后别的地方有翻译。”

中午,写意和周平馨去接机然后送他们去酒店。客户是一对老年夫妇,个性都很和蔼,居然是从曼海姆来的。

在车上,写意笑嘻嘻嘻道:“我在海德堡留过学。”

老太太惊讶地说:“海德堡离我们很近啊。”

“我以前念书的时候也常去曼海姆,是个大城市。”

老先生很风趣地插嘴:“当你看到许多烟囱的时候,就说明曼海姆到了。”因为曼海姆是德国有名的工业城市。

写意嘿嘿地笑。

几番交谈后,写意知道夫妇俩的儿子和唐乔有业务往来。

“来旅游?”写意问。

“是啊,听我儿子说中国很漂亮,所以来看看。”老太太回答。

“另外看望些朋友。”老先生补充。

这时,周平馨说:“我们到了。”

她和周平馨将夫妇俩送到酒店住下就算工作完成,一会儿另外有人来接待他们。但是慎重起见,写意还是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写晴和任姨在A城市落脚几天,写意四处帮她们联系看病的事情,后来还是动用了乔函敏的关系才终于有了着落。

这天写意请了整整一天假去陪写晴看病。那个医学院的附院,写意去过,就是上次和厉择良一起在高速出事故那回,就送的这里。到了医院。任姨和写晴进去,她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她一转身就看见了轮椅上的厉择良。

写意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朝哪里躲。他一把头就已经看到了她。他好像正在等着做检查,没有穿医院的病服,但是穿得也很随意。

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到她似乎更加吃惊,目光一闪,皱起眉劈头就问:“你来医院做什么?”

写意一愣,缓缓说:“我…陪人看病。”

这时,任姨从诊室里出来。她说:“医生叫我们去楼上的会诊室等他。”

写意点头:“好,我等下就上去。”

任姨将写晴牵出来,准备上楼。她不知道是没认出厉择良,还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写晴却特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停下来。

那一瞬间,写意也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她会认出除父母亲和谢铭皓以外的人。

但是,写晴也只是歪着头瞧他,然后笑了笑。

“写晴,快跟妈妈走啊,医生还等着呢。”任姨哄着她拉走了。

写意知道,以前写晴一直在沈家的海润替父亲打理生意,所以肯定和厉择良接触颇多。写晴是在父亲过世时生的病,但是具体如何,没人有确切的答案。铭皓说可能就是父亲去世给她打击太大造成的。

“就是沈写晴。”写意说。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厉择良那样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就是写晴这么简单的一个停顿,冥冥之中让写意觉得似乎厉择良知道写晴的病因。

于是,写意故意说:“好像写晴对你挺有好感的,和我相处这么久她都从来不正眼看我。”

厉择良冷嗤:“她对谁有好感。我没兴趣。”

“…”

这是他一贯的冷场风格。若想知道什么,而要从厉择良嘴巴里套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等写晴看了病走出医院的时候,写意忍不住让任姨和写晴等了她几分钟。她上电梯,在护士站找到那个替厉择良推轮椅的护士问到他的主治医生。

护士说:“厉先生的主治大夫是何医生。”

写意循着护士的指示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找到何医生的时候,才发现她们见过。上次她踢伤厉择良,深夜来的大夫就是何医生。

“他截肢后的效果不是很好,特别最近残肢肿胀得厉害,假肢几乎戴不上去。”何大夫解释。

“残肢肿胀?”写意不太明白。

“截肢以后,肢体肌肉开始迅速萎缩,功能急剧下降以后就直接影响血液和淋巴液回流。”

何医生握起右手的拳头和左手一起做了个挤压的手势。

“而且,下肢还要承受身体的重量,和假肢挤迫束缚在一起,血液更难正常回到心脏。这两个原因引起肿胀加剧。这是种折磨人的疼痛。所以,我们已经禁止他戴假肢了。”

“严重的话呢?我意思是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怎么办?那永远都不许他戴假肢?”

何医生看了写意一眼:“后果会比你说的更糟糕。如果病情恶劣,最严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往上继续切除,进行二次截肢。”

写意倏然一惊,错愕地张了张嘴。

离开之前,何医生又说:“他酗酒而且嗜烟,这个毛病一定得改,你们多劝劝他。”

写意苦笑,怎么劝?就冲他对她的那态度,现在怕是她说什么话他也听不进去。他如今和她之间还比不上一对陌生人。

可是,她真的不忍心看到他那么糟蹋自己。

(3)

最近,周平馨又找到对写意的崇拜点。因为据乔函敏说那对德国夫妇很喜欢写意,连连夸她。

“你德语说得真好。”周平馨又一次感慨。

“你还听得懂?”写意失笑。

“人家都是说好,肯定好了。而且讲得很好听,以前我听人说德语说出来挺难听的。”

写意又只好笑笑。

她讲得一点也不好听,远远不及厉择良。他的嗓音不是特别低,但是说德语的时候很有韵味,以前就那样缓缓地教她念单词,低音中又稍带优雅,煞是迷人。

晚上,写意在家看电视,转到市台,居然看到厉择良出现在那个人物访谈节目里。他做事一直很低调,不喜欢这些场合但是这次却一反常态。

厉择良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衣服,假肢是戴上去的。医生说的话,他是绝对不会照做,而且估计要是他不戴假肢也不肯出镜。

那位以刻薄著称的美女主持人,面对他却很客气,提出来的问题温和有礼。诸如厉氏资金滞留之类的疑问,都被厉择良面带微笑地一一否认。

“最后一个问题,厉择良先生。”主持人说,“您至今未婚,那么对于您的私人情感,有没有什么透露给我们的观众朋友。”

“我只是一个普通商人,不是社会公众人物,相信大家对我的私人问题也不太有兴趣。”这是他全场给主持人的唯一一个软钉子,说完以后淡淡一笑。

那淡淡一笑的俊颜定格成照片,第二天出现在经济周刊的封面上。写意路过报亭的时候,停驻不前,忍不住买了一份。

她坐在地铁里细细地读了一遍。她敢打赌,这文章的作者不是受厉择良授意也是收了他好处,处处为厉氏说话。可是这人笔杆子好,马屁拍得不露痕迹。

忽然之间,写意明白他近来频频高调不过是为了挽救厉氏的正面形象,让投资者重拾信心。所以,他即使坐着轮椅也出来四处活动,这是以往绝对看不到的。

她翻回封面,将那张脸又看了一次。他一直不喜欢照相,所以她和他的合影屈指可数。想着这些,写意不禁将手指移到他的眼睛上。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见他对自己笑了。

上一次是哪一天?好像是他从B城偷偷回来,将她捉到厕所里热烈地吻了她,然后向她求婚。他那样对她真心笑的时候,眉目比这照片上还要好看得多。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失神,随即将周刊收在手袋里,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下午去酒店接那对德国老人转去内地某市旅游。写意要送他们去机场。写意没想到自己早到了一些,很抱歉地坐在客户的沙发上,和老先生聊天等着老太太收拾东西。

老先生有强烈的国家荣誉感,总爱问写意德国的某某城市去过没有,或者什么什么球赛写意看过没。

话题聊到一半,写意突然手机响了,她去翻手袋,半天找不到。她冲老先生抱歉地笑笑,然后将钥匙、记事本还有早上的那本周刊放茶几上,才将手机翻出来。

“写意啊,你到了酒店没有?”是周平馨。

“到了。”

“好的,我在机场等你们。”

刚挂了电话,却见老先生盯着那本周刊的封面,接着取过去。老年人都有点老花,但是封面那么清晰,他一眼就看到了厉择良。

“这是厉。”老先生自言自语地说。

“您认识他?”写意有些诧异。

老先生挑眉,有些自豪地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难道夫妇俩说看望A城的朋友指的就是厉择良?天下间果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她从来不知道厉择良居然在曼海姆有朋友。

“他好像在你们这里很成功,沈,你和他有些像。”老先生笑笑。“第一次在车上见到你就这么觉得。”

“有些像?”

“说德语的口音,用词习惯,还有如果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单词,会侧一侧头。”老先生可爱地模仿着写意的神情和动作。

写意笑:“都是中国人的口音,和中国人的习惯。”她的德语几乎就是厉择良教出来的,像的话估计是正常的,可是她却第一次这样听别人说。如今她却不想对别人阐述两人之间的瓜葛,就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不,”老先生摇头,“我也认识很多中国人,就你们俩那些习惯很相似。”

写意索性也不再否认。

老先生去取了老花镜,来来回回将厉择良的那张封面大照看了一次,然后递给写意;“沈小姐,能不能请你替我翻译下。”

她断断续续地将里面的报道译出来,老太太也跟着在旁边听。长篇大论以后,屋子里沉默起来,写意放下书看着他们。

久久之后,老先生才说:“没想到厉这么成功,不容易。”

老太太也感慨;“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熬不过来了。”

“怎么?”写意一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沈,你们大概都知道厉的腿有残疾。”

“嗯。”写意点点头。

“他在德国出了事故,当时是我丈夫将他从河里面救起来。”老太太说。

“什么事故?”写意立刻就问,那急切的态度让两位老人都有些吃惊。因为对于导致厉择良残疾的车祸,她从来没有从任何人的口中得到过确切的信息。他一直将自己隐蔽得太好。

“他受伤以后落到河里面去,从上游漂下来,我和儿子一起救了他。”

听到这里,写意的心猛然收缩:“那是什么河?”

“莱茵河,曼海姆那一段。”

有种强烈的预感在写意心中升起,她颤声问:“施耐德先生,请问您能记得是哪一天吗?”

老先生想了想:“记不清楚,但是如果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查一查。”

“施耐德先生,这件事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写意点头,脸色苍白。

估计老人看到写意的异状,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于是,老太太让酒店接了个国际长途,问自己的儿子。

两分钟后,老太太将答案告诉写意。

十二月一号。

十二月一号!

她听见这个日期后,连呼吸都几乎快停止了,双手牢牢地攥着自己的衣襟,千万种复杂难明的感觉一起涌上来,仿佛叫嚣着要从眼中倾泻而出。

写意倏然起身,然后失态地说:“对不起,我…我…”那句话她都没察觉自己是用中文直接说的,声音发颤。然后她冲进了洗手间里去。

同一天。

居然是同一天。

他们在同一天因为车祸落在曼海姆段的莱茵河。

时间,地点如此惊人地重合在一起,几乎让人害怕。

写意立即拨了詹东圳电话:“冬冬,我有一个很急切的问题!”

“怎么了?”

“你说我车祸以后是被人救起来的。”

“是啊,不然你自己一心求死还爬得起来啊?而且门窗都关着。”

“救我的人呢?”

“回答过你很多遍了,写意,没找到。”他还照她的意思登了寻人启示,都没找到。

“为什么没有找到?”

“那天,别人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晕倒在浅水区,汽车已经沉下去了。旁边没有任何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将这些话题跟写意讲过多少回,可是今天她却突然又一次提起。

写意跟着他描述:“窗户是从外面敲碎的,而且我当时因为头重重地撞到前面玻璃上,落水之前就已经失去知觉。”

“对。所以我们推测肯定有人救了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