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安心做鸳鸯
作者:蓝艾草

楔子
郫城的八月十五,亮白如昼,街市间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小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买东西的大娘高厉的讨价还价声,女子掩袖吃吃的轻笑声,小孩子兴奋的尖叫声汇集在一处,宛如热锅里面的炒豆,喧闹得令人头疼。
人流之中一位身着广袖华服腰悬利剑的少女左躲右闪,企图从人群中冲出去,奈何人潮密集,少女在买馄饨的小摊之后看见一道窄窄的小巷子,顿时喜出望外,硬生生推开了前面的五个人,从那小摊一侧绕了过去,连广袖之上沾染了些许小贩置于案上的酱油,亦未曾察觉。
她似乎行色匆匆,脚不沾地进了巷子,哪知此处是个死胡同,巷子的尽头只有一户人家,她咬咬牙,纵身一跃便跃上了这户人家的围墙,不等院内恶犬有所反应,足下发力,捡阒静人家的院墙落足,不曾踩实,便瞅准方向,又是轻轻窜起,如一抹轻烟,展眼向着西市而去。
郫城西市原本就是牲口骡马交易市场,这一夜月满如盘,往常本是人头窜涌的市场之内,唯有两盏残破的灯笼忽明忽暗,与暗夜之中骡马腥臊的排泄物的味道一起,生生将这少女逼出了几分凄凉之意。
少女叹息自语:“难道,真是天要亡我?”语声竟是尚带着稚意。话音方顿,突听得嗒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女警惕的侧身轻闪进了一旁的木栅栏内,她人虽纤瘦,但身上华衣广袖,无形中将身形显得雍容硕大了一倍,哪里能够将她全身尽掩?焦急之中,眼见着一人一骑走近,虽隔的尚远,但月辉湛亮,竟是看得分明,眼下一人一骑踏月而来,均是白色无尘。
“咦?”少女长呼一口气,简直喜出望外,身形一展,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张开双臂拦在那一人一骑之前。
马上的是一名男子,面如玉雕,一双幽瞳深邃无底,淡淡一瞥,随意道:“打劫?”若非他目力不差,一眼可见那少女腰间所悬乃龙凤双剑,双剑一鞘,价值不菲,再看这小丫头通身的富贵气息,他不禁要感慨一番:这年头,打劫的都富的流油了吗?
少女一双漾水美眸直勾勾盯着他座下的马儿,若非那热切的眼光所对着的方向不对,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又是遇见了武林中哪位心怀春意的侠女。呜呼哀哉,他从来知道自己的这匹马儿俊秀,但不知道尚可令一位天真少女动了春心?!
那少女似下定了决心,道:“公子,你这匹马卖不卖?”
他哑然失笑,今日单人独骑,竟遇上了这种事情?眼见着那少女眼巴巴看着自己,一手已经拉住了马僵,竟是死不松手的架势,他不由抬眉道:“卖又如何?不卖又如何?”
少女天真未泯,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不豫之意,急切道:“公子,今日我被仇家追杀,若无良驹助行定会命丧敌手,想我小小年纪,不过将将及笈,还望公子怜惜!我愿以身上珠宝换你这匹皎雪驄,公子若还觉得不够,请奉上住址,他日我定会前去奉上余数!”
他眼中利芒忽的一闪,道:“我若是想用你身上一件物事换这匹马,你肯是不肯?”
少女似乎一愣,随即知会,手已立时按在了双剑剑柄护手之上,谨慎道:“除了剑,别的都可以!”
他道:“那你还是不愿意了!”
却听那女子叹息了一声,近似耳语,忽的拨剑而出,他挥袖拂挡之时,只闻见一股甜腻的香气,心下暗道不好,人已经委顿在马背之上,眼见双剑贴着他衣角堪堪而过,分明是她不欲伤人,只虚张声势唬弄一番罢了。
少女左右探看见四下无人,迅速将皎雪驄牵至僻静之处,口中嘀嘀咕咕念叨:“我只是假意砍你一下,真的!”手下不闲将他从马背上扶了下来,安坐在地上。他静静睁着眸子见她将全身珠钗尽数拨了下来,一头青丝如瀑飞扬,耳上玉石明铛也取了下来,连同腕上镯子一起堆在他的怀里,却又不舍地拿起其中一根簪来,对着月光似有不舍之意,又拿近些至他的眼前道:“公子你看,这支发簪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今日迫不得已抵押在你这里,他日我若方便之时定会前来赎取。对了,不如这样,我也知道这马儿是少见的良驹,你心下定是不舍,不如他日我便骑着这马儿来赎我的流云舞蝶簪吧?”
流云舞蝶簪?
他猛然间大睁双目,眼见那少女将那簪子握在手心摩挲了一番,方恋恋不舍放在他怀中,见他只是大睁着一双眸子,不由如梦初醒,挠头道:“你定是担心有人来取了这些财物吧?是我疏忽了,听说这药大概小半个时辰就会自解,你不必担心!”忽然道:“糟了,时间快到了!”
慌慌张张竟自打马扬长而去。
少女刚走,便有人从暗中走出来,躬身道:“少主,你看要不要追回来?”
他摇摇头,内息流转,不过片刻便将这迷香逼出了体内,伸手将怀中这流云舞蝶簪握在手中,借着月光细细端详,但见月光下一双彩蝶在流云之上翩翩起舞,蝶身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极为罕见,栩栩如生,分明是闻蝶谷里产的金带喙凤蝶。一时之间他几乎不能相信今日的运气之好,内心虽惊涛巨浪,面上反倒越发淡淡道:“不必了!她孤身一人身穿华服,你只要派人在这城里搜寻哪家有姑娘走失了便是!大概,我要找的人便在这座城池之中吧?”
少女早已策马飞奔,肋下有风如翼。很快,出了城,向着幽黑的看不清的远方疾驰而去…

终身误

ˇ终身误ˇ
谢描描纵马如飞,一口气奔出二十五里地,将八月十五热闹似腾腾烈火的郫城远远抛在身后。她出了城门向南,在南山脚下方喘了口气,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心道:好险!
久不骑马,这一路颠来,差点将她的骨头颠散。她提腿欲从马上下来,只是今日及笈,身上所着衣衫以华美庄重为要,居然被缠在了马蹬之上,一怒之下她拨出腰间利剑,将衣裙下摆足足切下了一尺,方觉利落了几分,这才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啊掏,掏出几块碎得面目全非的红豆糕来,捡出其中大点的一块,咬上一口。仰首看天,月如满盘,静挂中天,不由悲从中来,几乎要滴下两串热泪来…
谢描描长到一十五岁,父亲乃郫城首富,和气生财,舌灿莲花,做生意无往而不利,家境殷实,郫城人看来,谢家大小姐吃穿不愁,小小年纪便得遇明师,学得一身好功夫,更兼着长相清甜讨喜,鹅蛋脸,杏核眼,颊边隐有梨涡,单等着将来寻个好夫婿,风风光光的嫁了,可不就圆满了吗?
可谢描描本人提起自己如今能长成一朵花,简直是一把辛酸泪,无处去说。这其中艰辛坎坷便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能让她小小年纪生出许多感慨来,这其中便有两人功不可没。
一位是今日前来谢家参加她及笈礼的雷君浩,一位是她的表姐顾无华。这二人皆比她大了三岁。在谢描描婴幼儿时期,大约已经不太记得两只小鬼如何蹂躏她那娇嫩的脸蛋与屁股,包括摸掐揉拧,但见到这两人恐惧的心理阴影早已深种。据谢描描的奶娘在她五岁之时透露,在她最喜欢抱着奶娘吸奶的日子里,只要目中瞧见了雷君浩与顾无华,必是吓得哇哇大哭,不能安心吃奶。因此,奶娘对这两只小鬼亦是头疼的很。
稍大一些,雷君浩与顾无华送谢描描的礼物从毛毛虫到蜘蛛蜈蚣龙虾,花样繁多应有尽有,越恐怖越稀奇古怪越好,谢描描的一颗玲珑小心肝便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中曲曲折折的成长。谢父镇日在外忙于应酬,谢母兼管着帐目核算店面生意,兼且觉得这两小儿对自家小女不过是小儿恶作剧,本着“不吓不成材”的想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无出面多作干涉。谢描描虽算得上家中独女,不过是被丢给奶娘一手带大。奶娘张氏宽厚,还要代理谢家主母打理家事,每年雷家和顾家总会送雷君浩与顾无华前来消夏,于是,每年的炎炎夏日便成了谢描描的噩梦之始。
好不容易长到八岁,终于教她想出一个好法子来,那就是离家学艺。此举不但能避过这两位小魔头,还能强身健体,终有一日将这二人打倒在自己的拳头之下,以雪前耻。
起先谢父谢母被她这提议给惊呆了,后来经过反复商议,终于确认女儿小小年纪心性坚定,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得将她送到了收女弟子而闻名于世的丹霞山无尘观里,本指望着小丫头小小年纪从未离家亦吃不得苦,哪里会乖乖当个小道姑,不过是三日两后晌,便会哭着跑回家来!哪知道谢描描黄鹤一去不复返,整整在无尘观里住了四年有余,若不是家中三催五请派人去接,最后连奶娘张氏都不远千里前去,她还未曾有回家的打算。
谢父经年不见女儿,伤心失望之际发狠道:“女儿生来便是别人家的人啊,离家四年,居然连爹娘都不想!这丫头长到十五岁,我非得将她嫁出去不可!”
等这话传到谢描描耳中时,正是她十五岁及笈之日。
这日恰逢十五,家中宾朋齐聚,谢描描在众人摆布之下好不容易行完了笈礼,便有郫城众家富户携公子哥儿前来相见,那起富贵人家好像约好了似的无不交口称赞:“小姐花容月貌,若是有幸嫁入谁家为媳,可真是那家人家的造化了…谢兄请看,这是犬子王宁,年方十八,尚未婚配…”另一家立时不甘示弱,拉着自家儿子上前道:“世兄千金貌美不凡,人人皆知世侄女武功高强…”谢描描在一旁偷偷翻白眼:武功高强?你们谁看见了?真是睁着眼说瞎话!那人继续道:“我家小儿恰也尚武,学得几手粗浅功夫,虽说不能与世侄女相提并论,到底算得上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谢描描:呸!谁跟你儿子情投意合了?他长得是长是短是方是圆我都不知道,也许非我族类,跟奶娘养的小巴儿狗称兄道弟也不一定呢!
安可与我匹配!?
还世侄女?
真是笑话!
谢家二十年前来此城中定居,举目无亲,认真说来,哪家都称不上世交!这些人可真会口蜜腹剑,乱攀关系!不过就是惦着她乃谢家独女,若娶了她为媳,将来谢家万贯家产不就可轻易落入囊中吗?谢描描心内烦乱,打定了主意要寻机溜走,正在此时,恰又有人缓缓道:“谢兄,世侄女今日可算是成人了,君浩,还不过来见过描描妹妹!”
刚刚踮起的脚尖又落回了原地,久别重逢,她的一颗小心肝还是禁不住惊吓,扑嗵扑嗵习惯性的多跳了几下,想到父母面前,这雷君浩定是不能奈何她的,又生生立住,但听得谢父格外热情道:“雷老弟,你可来了!君浩也来了啊?这孩子也有三年没来我家了吧?真是成人啦!描描过来,见过你的君浩哥哥!”
君浩哥哥?
谢描描只觉后槽牙一时里全倒了,辛酸往事让她几乎泪流成河:爹啊爹,您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抬头看时,却也愣住了:但见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面上一双桃花眼正望着自己,笑意灼灼,上前道:“描描妹妹,我们又见面了!”语声简直称得上温柔,若非自己早已见识过此人庐山真面目,怕是早被他这副色迷迷的样子(注:纯属谢描描个人观感!)给迷得五迷三道,春心动矣!
她被雷君浩这温柔的调子给激起了全身无数小疙瘩,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搜肠刮肚,倒真叫她想起一件事情来。
说起这件事情,她简直引以为平生一大憾事十二岁的时候她从无尘观里回家,过得几日恰是谢父四十五寿诞,雷君浩父子与两位侄子特意前来贺寿,家中也是宾朋满座,谢描描这几年在丹霞山过惯了清静日子,只觉得这样闹哄哄的日子吵得难受,便打发了身边侍侯的丫环,独自一人悄悄从席间溜了出来,往黑黢黢的后花园而去,还未走到那丛文竹前,便听得细小而压抑的哭泣之声传了过来,几乎要让她疑为冤鬼索魂来了。好在她这几年朝夕在荒山疯跑,胆量自是比前几年大了许多,当下强抑惧意,摸黑劈了一竿文竹壮胆,厉声喝道:“谁?出来!”竹丛之内立时鸦雀无声,她再喝道:“出来!再不出来我叫人了!”
许是她这最后一声起了效果,但听得竹林之内有穿枝拂叶的声音,有人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是我!”谢描描立时腿肚子转筋,一步都挪不动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素来欺压她无数次,令她胆战心惊的雷君浩。
那时候雷君浩已是身姿翩翩的小小少年,按理说早过了泪涕横流的年月,且在他应该流泪的年龄谢描描都未曾得见过他的一滴眼泪,今日他这狼狈样子倒是令她意外了,只怕在下一刻,这小子便会变脸欺上身来,恶招不绝。
良久,谢描描胆颤心惊等待,却不见他有何动静,只听得他的鼻息壅塞难耐,呼吸哽咽,鬼使神差,她掏出身上帕子递了过去:“喏,给你!”黑暗中,她摸索着将手中帕子塞进了少年冰凉粘湿的手里,转头走掉了。
过后的三年内,每次想起她犹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将一腔仇怨向这小恶魔发也就算了,居然搭错神经,送了人家一条拭泪的手帕…谢描描啊谢描描,你怎么那么没用?
且不提她今日又将前怨勾起,当着这满座宾客,也唯有捺下悲愤之意,上前与雷氏父子见礼,落座叙旧。雷君浩今日忒也怪异,不断拿他那双桃花眼打量谢描描,弄得她顿饭功夫不得安座,胆颤心惊食之无味,思量来去,除了见识过他哭泣之外,近七年里二人可谓全无交际,委实不能揣测又有啥值得他掂记思量的?
至晚些时候,家中宾客散尽,独留雷氏父子客居于此,今日恰是中秋满月,万家团圆,酒酣耳热之际,雷父为雷君浩郑重向谢父提亲,犹记当时谢描描正小心翼翼瞄准了碟中一枚小巧的鹌鹑蛋,正欲下箸之时得闻此言,立时给惊得魂飞魄散,反射性的向着雷君浩瞥了一眼,一瞥之下大惊失色,但见那厮嘴角挂着算计得逞的笑容,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她只觉两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倘若人生从此以后要跟雷君浩绑在一起,那她谢描描的后半辈子岂不太过悲摧?
悲愤之下她也顾不得女儿家该有的矜持,立时起身道:“爹爹”
桌上四双眼睛,雷氏父子与自家父母皆目色灼灼看了过来,其中有惊有喜,还有不悦。惊的是雷父,只觉这孩子面色煞白,摇摇欲坠,莫非身体不适?喜的是雷君浩,谢描描只觉他那双眸子里漾满了志得意满,奸计得逞,简直不忍卒睹!不悦者乃自家父母,许是觉得她这闺中少女不够矜持,虽然谢家为商户,礼教之上并非食古不化者,却也是不喜女儿有此举动!
但事已至此,谢描描早已顾不得了,她倔强的立在哪里,直咬得唇上浸血,方要开口,不想另一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先她道:“谢伯父,谢伯母,论理小侄实不该开口说这些,但小侄与描描”他露出令谢描描觉得刺目的笑容来:“小侄与描描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且有信物为念!此帕乃描描之物,还请伯母验看!”
谢母接过雷君浩递过来的帕子,细细查看一番,连连点头。谢描描身上针线向来是奶娘张氏亲手所做,谢母一眼便可认出。但见她眉目舒展如画,显是心满意足,亲切慈蔼道:“君浩这孩子是我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夫君,描描交给他,定然是不错的!”
谢父亦赞同的点点头。
只听“咚”的一声,被一语定终生的谢氏描描朝后一跌,便晕了过去,匍然委地。
在一片惊慌之中,雷君浩且惊且喜且担忧道:“描描,描描,你我来日方长,不必如此激动啊!”
可惜,谢描描早已人事不知!

再相逢

ˇ再相逢ˇ
不过昏厥片刻,谢描描再醒过来之时,身旁只余贴身丫环俏月。她这贴身丫环说起来不过挂个名儿,寻常日子连她这位主子的面也见不着,且不过是十二岁之后方来的谢家,深情厚意自然谈不上。俏月告诉自家主子:大夫前来诊过脉,只道她心绪跌宕,一时经受不住,不过歇息片刻就无碍了!老爷夫人闻言皆笑她今日如愿得了佳婿,现下已经陪着姑爷与雷老爷重摆宴席,再庆喜事去了。她不无羡慕的感叹道:“雷家少爷一表人材,俊美非凡,听说还是同小姐一起长大的,真真是一门好姻缘啊!
谢描描闻言,只觉嘴里泛起一阵阵血腥之气,思量半晌方明白,这却是晕厥之前咬伤了内唇,当下觉得唇内疼痛难抑,新伤和着旧恨,看俏月的眼神也就不那么友善了。可惜这丫头还不知道拍马屁不小心拍到了马蹄上,硬要多嘴道:“眼下,阖府上下都知道小姐得了佳婿,莫不替小姐欢喜呢!”她哪知道眼前之人在连番刺激下,神智已近崩溃,怒气难平之际,一记手刀便将眼前饶舌的丫头劈晕,当机立断,将俏月抱上床去,盖了床大被,忙乱之中居然还记得今日被折腾了一天,五脏仍是空空,抬眼看时,桌上放着一碟红豆糕,此时也顾不得华裳今日始上身,往怀中揣了几块糕点,摘下墙上龙凤双剑便果断出了房门,捡僻静背人之处几个起落,离了谢府,混进了八月十五灯会的滚滚人潮之中。
她本拟取道前往西市买匹良驹助行,哪知月圆人圆,马匹商贩们各个回家与妻儿团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正在概叹之际,天降奇迹,居然有人路过西市!
谢描描虽为闺阁千金,这些年蜗居丹霞山无尘观,但该有的见识一样不差,一眼便可看出眼前之人并非为了卖马而来,应是路过此地。她既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取了这匹马去,竟将良心揣进兜内,暗念一声:“无量道尊!”先礼后兵,一把迷药外加全身珠玉换得了这匹马来。
如今她遥立山脚,内心悲凉之际又搀了丝得意,将怀中红豆糕尽数填进肚中,认准方向纵马北去。
不提谢描描身无分文,单提她这一路晓行夜宿,投破庙,食野味,等到了威武城,姑父顾冕的管辖之地,已是一月有余,早看不出当初那娇贵千金的模样来。她在威武城外临水一照,连自己也被吓了老大一跳,水中倒映出的居然是位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衣衫不辨颜色,咧嘴一笑时,就一排贝齿尚有可看之处的女子。
本来这般模样要去见多年未见的姑父姑母,确实有失礼仪,但人在绝境之中,自然逆生出数倍勇气来。她将马儿牵进河中,洗出一身白色无尘,神俊非凡来,一人一马,进了威武城。
威武城的城主顾冕现下四十有二,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女儿便是谢描描幼时的死对头之一顾无华。顾无华自小古灵精怪,但这位姑母却是非常疼爱谢描描的。她记忆之中的姑母谢留芳比自家母亲温柔许多,面目也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小时候如若相见,必将她抱在膝头,喃喃念叨:“描描这孩子,合该是我的孩子!与我长的像不说,这性子也极好!哪里就像我家这华丫头,整日调皮捣蛋,比个小子还淘。”她坐在姑母膝头,侧脸看时,自家母亲摇着手中团扇,不无遗憾的道:“小姑哪里知道!描描这孩子自小畏手畏脚,我却是顶喜欢小华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的!”
由是谢描描终于知道,自家母亲原来是顶不喜欢自己的,她小小的心里自此对整日忙碌的母亲又疏远了几分,刻意的躲避加上母亲的忙碌,虽在一个府上住着,有时候母女俩三天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不得不说,这种长年的疏离也间接造成了她离家经年宁愿在丹霞山无尘观中久居也不愿回家的原因之一。
那时候,顾无华瞄准了端坐在母亲膝头的谢描描,冷冷飞过去一记眼刀又一个噩梦般的夏天已经来临。
前事恍如云烟,谢描描边走边忆,沿途问了十来个人之后,在那些人掩鼻以对但碍于她腰间龙凤双剑的缘故之下,一人一马,终于立在了谢府门前。
谢府门楼巍峨,门前石狮威猛,朱门之上赤金兽环一叩之下响彻前街,只听得门内有人问询:“谁呀?”偏门洞开,探出一道身影来,双目在一人一马之上留转,语气还算颇为客气。
谢描描硬着头皮答道:“请小哥代为通报,我乃谢夫人侄女,自郫城来,求见谢夫人!”
那守门小厮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捏着鼻子道:“请小姐稍候,小人这就前去通传!”目中怀疑之色不减,心道:早闻夫人娘家颇有积产,府上小姐却这般模样,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一刻钟之后,谢留芳抱着谢描描泪涕交叫,亲自着人打水,服侍她洗了个热水澡,眼见着侄女狼吞虎咽,全无大家闺秀之仪,不由心痛的追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缘何如此狼狈?
谢描描十二岁那年回家之时不见了表姐顾无华,曾私下问过奶娘张氏,张氏一向疼她,悄悄告诉她,两年前她居于无尘观时,谢留芳与其兄不知为了何事决裂了,大吵一架之后竟是再也未曾上过谢氏家门。细算起来,谢描描与姑母已经有七年未见,家中情形她必不知,遂定下心来,半真半假放软了声音道:“姑母有所不知,描描这些年再也未曾见过姑母,很是想念姑母,这次下山回家,提出想前来探望姑母,但爹爹与娘亲不知为何,竟然不肯答应,描描只好留书一封,偷偷跑了出来,身上带的银子又不多,等到了威武城,就成了这般模样,让姑母见笑了!但描描是真的很想念姑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