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心记 作者:茗荷儿
杨家女
杨怀瑜是被窸窸窣窣的竹叶声吵醒的。紫英苑植了一大片翠竹,才三年,不过拇指粗。每有风来,竹叶沙沙响成一片,今日又逢细雨,雨打竹叶,嘀嘀嗒嗒,扰了她的好梦。
当年,姨娘还在,劝她:“窗前就是竹子,当心夜里吵得睡不着。”
她不以为然,“若离得远了,就闻不到竹的清洌之香了。”
竹有香气?丫鬟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在质疑。
可她坚信,竹真的有香味。因为她曾经闻过。
就在方才,似醒未醒时,她也隐约闻到了淡淡竹香。

梦境如此美,真不想起床,杨怀瑜伸了个懒腰,再度裹紧了松软的薄被。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低低唤她:“姑娘,卯正了。”
她侧过头,隔着细葛布帐子见床前立了两个身穿青碧色杭绸小袄的姑娘。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稍丰腴些,微翘的嘴角旁边嵌着两个酒涡,叫作采薇。另一个身材瘦削神情冷淡的,是采芹。
采薇撩起帐子,挂在满池娇的银钩上,低声说:“昨晚夫人去了大姑娘屋里,说替她定了门亲事。大姑娘哭了一夜。”
杨怀瑜踏向净房的步子就顿了一顿。

杨家无男丁,只有姊妹三人,她行二,大姐杨怀瑾,前日刚过十六岁生辰。她与三妹杨怀琳都是十四岁。因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杨重运铁了心要送一个进宫,所以三人均未论及亲事。
万晋王朝有这样想法的官宦人家不少。皇上景德帝登基只三年,尚未采选过,如今后宫只有一个美人一个云嫔,都是皇上旧时的小妾。
皇后与四妃之位均空着。
进宫就意味着有机会入主中宫。更加上万晋旧例,秀女三年一选,今年恰是采选年。
母亲怎会在此时替艳冠京华的大姐许亲?
杨怀瑜心里疑惑,手上却丝毫不停,净面漱口,很快出了净房。采芹早准备好今日要换的衣服,侍立在床边。
杨怀瑜看了一眼,自上而下依次是月白绫衣,月白挑线裙子和粉蓝色水草纹杭缎窄袖褙子。
丰姨娘是前年八月没的,夫人怜恤杨怀瑜小小年纪没了娘亲,恩准她守两年的孝。如今她还在孝中,故所穿衣衫均为素衣。
采芹替她散了发,拿黄杨木梳子细细梳理了一刻钟才紧紧实实地挽了个双环髻。采薇端来红漆雕梅花的妆盒,盒内盛满了各式首饰,均是夫人历年赏的,看上去珠光宝气光彩夺目。杨怀瑜取了她日常戴的点翠云纹簪。采薇将簪子斜插在发间,重提了方才的话头,“下个月,郾城孟家就来下定了,说是时间紧,纳采、问名一并办了。”
郾城孟家?!
杨怀瑜愕然,瞬即借着起身之际收敛了情绪。
床畔花梨木雕花座的穿衣镜里映出了她的容颜——乌黑的发丝,雪白的肌肤,水色的双唇,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眼眸晶莹明澈。
趁这个工夫,采芹与采薇手脚利落地收拾好屋子,扶着她出了门。

天灰濛濛的,仍飘着雨丝。小丫鬟早提了琉璃风灯候在门口。一行四人出了倒座门沿着抄手游廊往夫人所在的贞顺院走。
走到望月亭,正遇上云初晴。云初晴是夫人三妹之女,因是独女,家中无人玩耍,便不时来杨家小住。
见到杨怀瑜,云初晴提着裙角匆匆跑来,钻到杨怀瑜伞下。给她打伞的丫鬟追赶不及,见状索性缓了步子,慢悠悠跟在后面。
“待吃过饭,有话问你。”云初晴看了看左右,附在杨怀瑜耳边悄声说。
杨怀瑜见她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一笑,“你能有什么好话?”
云初晴“嗤”一声,“等会就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贞顺院。院内站着七八个丫鬟,见到她们,早有两人进屋回禀,其余的则笑着过来请安。杨怀瑜瞧见杨怀瑾的贴身丫头也在其中,有意放慢了步子。

杨怀瑾果真在屋内,穿了粉红色绣月季花妆花褙子,月白色撒花裙子,脸上施了脂粉,描了眉眼,头上插着一支赤金红宝石蝴蝶簪,看上去比往日更美艳几分。
见杨怀瑜进来,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回头看床畔姜黄色帐子上的绣花。
是在遮掩什么吧?
杨怀瑜心里一动,忙给夫人请安。
杨夫人却是面色平静,跟往日一般无二,她看了一眼云初晴身上鹅黄色杭绸褙子,又打量一下杨怀瑜,笑道:“待过了孝期,瑜儿也该添几件鲜亮点的衣服。”
杨怀瑜道了谢,顺势道:“母亲,姨娘的忌日快到了,我想去观枫寺替姨娘做个道场,顺便求盏长明灯。”
杨夫人沉思片刻,点点头,“是该做个道场。你让杨洪先到寺里打点打点。去的时候多带几个有经验的妈妈,免得出了差错。今次不比往日,没了姨娘照应,你要多加小心。”
杨怀瑜忙应着,“月影已去观枫寺安排了。观枫寺是熟地,咱们府上的规矩他们都懂。采薇她们几个又是明事的,母亲请放心。”

杨夫人还要再说什么,杨怀琳一头闯了进来。杨夫人见她头上挂着的雨丝便冷了脸,朝她身后望去:“怎么没打伞?伺候的人哪里去了?”
跟来的小丫鬟“扑通”跪了一地。
杨怀琳早偎到杨夫人怀里,撒起娇来,“娘,我自己想淋雨的,古人不是说空翠湿人衣嘛。你瞧,我连衣服都没湿。”
杨怀琳穿了银红底撒白玉兰花的织锦小袄,鬓角插了两朵白玉雕的玉兰花,很是别致。
杨夫人点着她的脑门,“天天读书,圣贤道理没学会,倒先学会顶嘴了。”杨怀琳撅着嘴拉长了声音,“娘——”
杨夫人无奈地笑。 杨怀琳就偷偷做了个鬼脸,一副坏事得逞的样子。
杨怀瑜微微笑,心里不是不感慨,到底是亲生的母女。杨夫人对自己虽然不错,可始终还是带着些客气。

随侍的婆子们都极有眼色,见状忙去摆放杯碟。
杨府早饭以清淡为主,四碟小菜,四碟热菜,另加一盘核仁卷酥。粥是枸杞山药粥和玉兰香米粥。所有菜饭均盛在白色骨瓷碗碟内,看着极为雅致。
官宦人家讲究“寝不言,食不语”,大家静悄悄地用完饭,丫鬟们上了茶。云初晴跟杨怀瑜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起身告辞了。

一行人顺着原路回到紫英苑。进了黑漆如意门,迎面如伞盖般的梧桐树下立着一位身穿藏青绉纱道袍的男子。雨丝落满了他的发梢,象洒了层银粉。
看样子已等了些时候。
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身来,十八/九岁的年纪,肩膀单薄,脸庞瘦削,一双眸子如黑夜般深沉。他俯身一揖,“月影见过二姑娘。”
“都准备好了?”杨怀瑜平静地受了他的礼。
“都妥当了,姑娘放心。”月影仍是低头垂着双手。
“那明日一早就动身。”
月影躬身退下,云初晴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以前月影可没这样生分。”
杨怀瑜笑着说:“如今大了,怎能还跟以前一样。”

内院本不许男子随意出入,月影是个例外。
杨怀瑜出生时尚未足月,体弱多病。有名无名的大夫看了许多也不见好转。直到有天,一高僧经过,说她命中犯煞需在佛前静修除去戾气,才能保得安康。丰姨娘舍不得女儿,便在家中设了佛堂。没几日,有小厮在大门外发现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童,丰姨娘为结善缘,将那孩童养在身边,取名月影。
月影与杨怀瑜自幼相伴,情分非比别人。

入了内院,云初晴遣走丫鬟,正色问:“杨怀瑜,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杨家人?”
你到底是谁?!
一句话,石破天惊般吓得杨怀瑜脸色发白。她连退两步,靠在黑漆木妆台旁,才勉强稳住身子。
云初晴又上前一步,笃定地说:“你心里有人了。”
她的话,果真让人意想不到。
杨怀瑜气恼道:“胡说八道。”
高墙深院的千金小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在心里装了人。话传出去,岂不被人耻笑。
“那我问你,满府的人都知道大表姐要嫁入孟家了。怀琳急得上窜下跳,你怎么没事人一般,这难道与你不相干?”
杨怀瑜暗舒一口气,“是大姐出嫁又不是我,我着什么急?”
云初晴奇道:“本来以大表姐的容貌跟才艺,进宫最有把握。如今,姨丈突然跟孟家结亲,你跟怀琳岂不有一个要进宫?”她看了看杨怀瑜平静的脸色,恍然大悟,“原来你早盼着这个机会。以姨丈的权势,即便当不了皇后至少也是个娘娘吧。”神情已带了三分鄙夷。
杨怀瑜就笑,笑里带着叹,“婚姻大事,老爷跟夫人自有打算。我能做什么…又不是怀琳,不顺心了还可以撒娇耍赖。”
“我还以为你整日念经修成佛了,或者跟别人私订了终身,只等到了日子上门求亲。”云初晴嘻嘻一笑,又郑重道:“大人有大人的打算,你自己也得有个计较。”
杨怀瑜暗自惭愧,云初晴跟自己并非血亲,可姊妹三人中,她却跟自己最为亲密。她对自己如此关心,自己有事却只能瞒着她。

话点到为止,云初晴来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下,又鄙夷起来,“怎么还是这个花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进了谁家老夫人的睡房。” 她说得是那床雪青色绣松鹤延年的薄被。
“不稀罕拉倒,别躺在上面。”杨怀瑜拉她不动,索性自己也躺下了,盯着锦被上的松鹤延年花样看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云初晴的话没错,她的心里是有了人。
那个跟她同铺一床雪青色绣松鹤延年锦被的人。
只是,自打分别就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那人在哪里,有没有想到过她。

杨怀瑜暗自感慨一番,缓缓道:“郾城是富庶之地,孟大人又是一方父母官,嫁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离京千里,衣食不惯。孟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他儿子又不是。我肯定不会嫁到外地。”
杨怀瑜笑嘻嘻地说:“到底长大了,连晴儿都想着嫁人了。”
云初晴掐一下她的胳膊,俏脸带羞。
杨怀瑜轻叹,曾经她也如云初晴一般,简单快乐,为日落伤怀,为花开欢喜。偶尔会幻想未来夫君的样子,会因离开娘而担忧,会因某个人而羞涩。
如果一切还如从前那般该有多好?

观枫寺位于距离盛京百余里的落枫山。当年指点迷津的高僧便是观枫寺的和尚。
杨怀瑜不喜张扬,此次出门跟往日一样,她与采薇采芹同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后面跟着的黑漆平头车上放着箱笼物事,月影骑马随着。
刚出城门,采薇便按捺不住地掀起窗帘贪婪地向外张望。时值暮夏,绚烂的花朵开得正艳,衬得满山遍野的绿生机勃勃。采芹虽不象采薇那样明目张胆地探出头去,可一双美目仍不时地透过窗帘缝隙去捕捉外面的景色。
杨怀瑜静静地坐着,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边禁步的玉佩。
玉佩是丰姨娘留给她的。玉自然是好玉,通体碧绿无暇,雕工却是差了些,镂空的图案看起来三分象枫叶,五分象花瓣,但细细瞧起来又似乎什么都不是,真正可惜了如此好玉。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实在对不住,劳您稍等片刻。”言语极为客气。
接着便听月影在窗外说:“前面的马车坏了,挡了路,正在修。”
“多久能修好?不能先挪开让我们过去?”采薇跳下马车。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脸上带着莫名的红晕,“月公子过去帮他们修马车了,估计还得过一会。”却不提挪动马车之事。
采芹瞟了她一眼,“修马车便修马车,你脸红什么?”
采薇的脸越发红得厉害,目光就有些躲闪,“那家的公子长得极好看。”
采芹“嗤”地一声,“你说过月公子也很好看。”
采薇辩驳道:“那人比月公子好看得多,很是斯文俊俏。”
采芹掀开窗帘,杨怀瑜也忍不住偷眼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开坑了,心里很忐忑啊,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
都在文里了吧,还是老话,绝对不坑哈!
青竹院
就见一人负手立在路旁,宝蓝色的直缀,银白色的腰带,墨黑的长发用蓝色缎带束着,发梢散在肩头,随风轻轻飘扬。
这背影极为熟悉。
杨怀瑜的心蓦地停了半拍,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只听身旁的采芹小声嘀咕着:“怎不转过头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何等容颜让采薇这蹄子动了芳心。”
杨怀瑜似被蜇了一下,慌忙移开视线,却瞧见月影陪着一车夫模样的人走过来。

隔着窗帘,听车夫说道:“耽误姑娘赶路了,这些散碎银子是我家大人请姑娘喝茶的,请姑娘莫要嫌弃。”
采芹看了看杨怀瑜的眼色,推辞道:“出门在外常有不便,我家姑娘请贵主人不必挂怀。”
车夫立在车外,却是不走。
杨怀瑜点点头,采薇下车,端来一个朱漆杨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锭二十五两的元宝,明晃晃的。
五十两银子还说是散碎银子。
采芹取过银两,眼里写着五个字——真是大手笔!
“多谢姑娘成全,如此卑职也能交差了。”车夫接过托盘,退下了。

待前面的马车走远了,月影才低声道:“那车象是精钢所制,极为沉重。车夫与随从均身有功夫,那公子看着倒不似习武之人。”
杨怀瑜暗自点头,方才不经意的一瞥,她已瞧见公子的随从身上戴了块极好的羊脂白,连随从都能用上这等色泽的玉佩,想必那公子,肯定非富即贵了。
加上车夫称他“大人”,他是朝廷命官?
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杨怀瑜自嘲地摇摇头。三年前,萍水相逢的那人已是病入膏肓,如今或许早不在人世了。
单凭一个相似的背影,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联想到那人身上。

马车渐渐慢了,路面开始颠簸起来。采薇掀起窗帘瞅了瞅,说了句,“姑娘当心,要上山了”,又向外看去。
采芹揶揄道:“东张西望什么,不是在找刚才的马车吧?”
采薇一把甩开帘子,抵赖不认,“看看风景而已,找什么马车。”
盛京许多官员在落枫山脚建有别院,那辆马车又是往这个方向走,不怪采薇如此做,采芹如此想。
杨怀瑜淡淡道:“若见到那马车,月影会告诉我们。”话说完,她愣了一下,难不成自己也惦记着想再见那公子?

马车经过观枫寺并未进入,而是拐了个弯,停在寺后。寺后一座青砖小院,白灰墙,黑漆门,墙头爬了半架蔷薇,有数竿翠竹杂在其中,正合它的名字——青竹院。
一位鹤发童颜的灰衣老者正毕恭毕敬地立在洞开的大门旁,“姑娘请。”
杨怀瑜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了口气。
无论如何,已经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灰衣老者引着杨怀瑜走到偏厅门口止住了脚步。
厅内静悄悄的。
杨怀瑜推门而入,只见小小的两间,黑漆落地柱,青石铺地,中堂挂着观音拈花图,两侧是“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的紫黑色泥金云龙笺对联。黑漆长案上置了一个双环耳镂空雕花青瓷香炉,香炉左右各放着两碟时令蔬果。
有个白衣男子正虔诚地拜着观音。

完全不是想像中的场面。
杨怀瑜正疑惑着,丰宜已经起身,专注地打量了她一会,唇角缓缓弯起,“杨家换了厨子还是缺银子?”
这么久不见,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杨怀瑜不禁一笑,款款行至长案前,上了三柱香。丰宜已走到黑漆方桌旁,倒了一盏茶,三口两口喝了个干净,又倒一盏,放于鼻端,吸一口气,赞叹不已,“到底山上的水好,同样的武夷茶尝起来格外香。”
杨怀瑜失笑,方才已喝了一杯,难道没尝到滋味,非得闻了才觉得香。
看到她的笑容,丰宜懒洋洋地从怀里掏出个檀香木匣子,扔在桌上,“本来该有个正式的仪式,可姑娘已经发过誓了,再重复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免了。”
匣子是正方形的,涂黑漆描着金。
杨怀瑜犹豫着不肯拿。
丰宜就笑:“怎么,姑娘嫌不隆重?”
杨怀瑜嗔他一眼,拿过匣子。不过一寸见方的匣子,掂在手里却是山一般沉重。打开来,只见大红金丝底绒托着一枚白玉印章,印章上刻着“枫霜”两个篆字——是枫霜阁的信物。
丰宜长身一揖,“属下丰宜见过阁主!”

从今而后,她就是枫霜阁的阁主了。
从今日起,销声匿迹长达十五年的枫霜阁要重出江湖了。
杨怀瑜端详一番,慎重地收了起来。

丰宜也正了脸色,轻轻打开手边的蓝色绸包,里面是一本簿子和一个纸匣子。
方才对待枫霜阁的大印如此轻率,如今却又这样郑重其事。杨怀瑜不免有些腹诽。
丰宜了然地笑,“一百二十一家店铺,有十九家关了门,十二家换了掌柜,七家想脱籍,剩下八十三家忠诚可靠的愿意继续跟随姑娘。”边说边翻开簿子,指点着,“这是十八家客栈,这是十八家当铺,还有绸缎庄、书画斋、点心铺子等尽数写在这里了。”
上面写的很清楚,铺子的名号,位置,掌柜的姓名,一项一项地列着。杨怀瑜点点头,“一切还是按照姨娘的安排吧,总管之职仍由你们四人担任。镜叔还是负责惜福院…从今日起以前的联络凭记全都废止,这两日我们商量新的联络方式。”
丰宜应着,打开匣子,里面是些银票,“这是卖铺子的钱,合不来的,胆小怕事的,我把地契拿了出来,连铺面带货品,价高者得。”
“如此甚好。”杨怀瑜极为赞成。这样,留下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尽可以放心地用。

“郾城那边的事我听说了,姑娘是什么想法?”丰宜啜口茶,视线凝在杨怀瑜的脸上。
面前之人剑眉星目,一路风霜遮掩不了沉稳内敛的气度,看似不经意的双眼里包含着令人无法忽略的关心。杨怀瑜的心蓦地安定下来,她捧着茶杯,慢慢地说:“引蛇出洞,请君入瓮,釜底抽薪。”
丰宜坚定地点头“姑娘尽管放心地做,反正我总在。”说罢,似是觉得话语有些不妥,急匆匆地起身,“姑娘坐了一路车怕是累了,先休息休息,镜叔在准备明日的道场,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怀瑜看了看匣子里的银票,数目自三五千到两三万不等,合计起来近三十万两。三十八家铺子,很多铺子地处偏远,根本卖不出价钱。丰宜怕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处理完这些事情吧。隔着雕花木窗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她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
虽然怀里的印章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可是丰宜懂她。

感受到杨怀瑜的欢喜,采薇与采芹服侍她用膳的时候也就多了几分轻松。杨怀瑜看出她们的心思,问:“什么事情藏着掖着?”
采薇期期艾艾地道:“月公子跟丰公子在后山切磋工夫,我们想去看看。”
采芹白她一眼,“你自己想去干嘛扯上我,我不爱看热闹。”
月影的功夫是丰姨娘教的,丰宜的功夫是镜叔所授,两人同一年开始学武,每次见面都会比试一番。如今两年没见了,少不得较个高下。
杨怀瑜笑着说:“你们去吧,我这里不用人服侍。”采芹还在犹豫,被采薇一把拉着跑了出去。

时值午后,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可因在山中,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再照到人身上已不是那么炽热,反带着一股暖暖的慵懒。
青竹院旁边有条小溪,自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清澈见底,映着碧绿纤叶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杨怀瑜折了树枝去拨弄溪水。远远地,有琴声传来,干净、悠扬、婉转,如同眼前的小溪,叮叮淙淙。
曲子是学琴人十有八/九都学习过的《佩兰》。
《佩兰》取自屈原《离骚》中的“纫秋兰以为佩”,以空谷幽兰自喻,抒生性高洁,淡泊名利之意,可这琴声少了三分孤傲,却多了五分自怜,如此在琴意上便落了下乘。
杨怀瑜凝神听了片刻,摇摇头,取出紫竹洞箫,细细吹了一曲《黄莺吟》。
黄莺,黄莺,今喜簇,双双语,桃杏花深处。又随烟外游蜂去,恣狂歌舞。
若舍不下世间繁华,何必强作清高,倒不如做个平凡人,随心所欲地活。
许是此曲为琴曲,不适合箫调,又或者她的技艺不足以驾驭这支曲子,吹到高音时,杨怀瑜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嘴里腥甜,强撑着一股气却是吹不上去,“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杨怀瑜缓缓坐下调整气息,便见丰宜与月影循音而来。
杨怀瑜强笑,“许久不曾练习,竟是退步了许多。”话未说完,丰宜已执起她的腕,隔着轻软的白绫中衣探向她的脉搏,“姑娘气息怎么如此杂乱?”。
杨怀瑜只笑不答,视线无意识地看往山下,只见绿树丛中,青砖红瓦的屋舍星星点点,根本辨不出琴声来自何处。回头看到丰宜关注的眼神,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才苦笑道:“姨娘临去前,将她的修为都转到我身上了。”
丰宜恍然大悟,杨怀瑜自幼体弱,加上习武时间短,根基浅,一下子强加了远超过自身功力的武功修为,难免无法控制,引起气息紊乱。若不及时疏导,长期下去,非但于自身无益,反而会有极大的损害。想到此,他看向月影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
月影望着杨怀瑜,嘴唇翕动,只吐出“姑娘——”两字,再无别话。

作者有话要说:我能厚着脸皮请大家收藏一下吗?捂脸。。。。。。。
点姻缘
月色如霜,清辉如水,静静洒在青竹院内,泛出银白的光华。丰宜立在翠竹旁,低叹:“早听你说姑娘性情变了许多,没想到竟是如此寡言。”
月影扶住一竿细竹,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上面几不可见的划痕,“自她知道了身世,就变成这个样子。姨娘自知时日无多,也逼她逼得急,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你也不开解开解她,或是劝劝姨娘。”
“姨娘是灯枯油干之人,我怎好拦着。姑娘倒是开解了,大半时候是我在说她在听。我又不太会说话…以前她常抱怨白天要跟姐妹习字练琴,晚上还要习武,觉都睡不足。如今夜里没人逼她练功了,可她却常常跑到姨娘的院子里,一坐就是半夜。”

月色穿过竹叶,落在丰宜身上,他穿一身月白山水楼台圆领袍,身姿修长,玉树临风。
“姑娘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笑。每次见面,她总会开心地说,太好了,不必读书写字了。那时候镜叔看着我们十几个人练功,她每次都能找到借口在树荫下偷懒。”想起以前,丰宜沉稳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温柔,“那时候我们很盼着你们来,给我们带好吃的点心和新鲜的玩意。”

该是感谢多年战乱,还是感谢连年饥荒,万晋国向来不缺孤儿。每年镜叔都会借云游四方的机会带回一些资质好的孩童来。那些孩童就养在落枫山后山的惜福院。
丰姨娘每年都会到观枫寺礼佛,杨怀瑜与月影也跟着去。
丰宜被镜叔自黔南带回来时已经十岁,早就错过学武的最好机会了。可他硬是不甘落后,经常趁着别人休息的时候偷偷练功。
有次,他躲在山洞里偷着练“飞鹤展翅”,不晓得为什么竟然晕了过去。醒来后的第一眼就是,杨怀瑜哭得红肿的眼睛和那张满是泪水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