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骸 作者:寒烈

人物介绍及前言

人物介绍
柳明珍,一九二二年生人,徽州柳氏火柴厂柳直之外孙女。
勖世钊,一九二零年生人,徽州勖氏贸易公司勖钧之长子。
纪殊良,一九二四年生人,徽州纪氏制药厂纪方瞿之独子。
叶淮闵,一九二零年生人,军阀幼子,进步青年。
大卫·罗森伯格,一九一八年生人,犹太人,上海租界西药房经理。
卫青倏,一九八二年生人,柳明珍之外孙女。
纪倏云,一九七六年生人,柳明珍之长孙。
小大卫·罗森伯格,一九七五年生人,大卫·罗森伯格之孙。
前言
这是结合了两位走过世纪风雨的老人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的小说。有真实的历史事件,当然,也少不了后期的穿凿杜撰。
当我初初听先生的老外婆向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当我一次又一次翻开老外婆厚厚的相册,注视那些凝固定格在黑白时间长河里的美丽画面时,不免感慨,那是怎样一个风云际会,爱恨情仇尽抛付的年代呵。
而曾经美丽得仿佛画中人的女子,转眼已成发如雪视茫齿落的耄耋老者。
老外婆是无数湮没在时光中的传奇故事里的一个过客,演绎了一段又一段属于她自己的动人故事。惊心动魄,曲折悱恻。
但愿我一支笔,能将老外婆的故事,写到淋漓尽致。

楔子 一树繁花

楔子 一树樊花
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青倏拎着短少的行李,风尘仆仆地走进自己家的老宅子。
这座隐在繁华闹市深处的,西班牙风格建筑,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得毫不起眼。红色砖墙跨越了三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已经有些班驳。南面的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仿佛绿锦铺地,带来满眼绿意的同时,烦躁浮动的心绪也似乎随之清凉沉潜下来。
有人听见前门的响动,从洋房的门廊里走出来探看。
见是一身风尘的青倏,连忙撑起一把缎子面绘有含苞墨荷的中式竹骨遮阳伞迎上来,一边对着屋子里轻喊:“囡囡回来哉。”
来人大约七十岁年纪,身材娇小,只及青倏的肩膀高。已经满头银发,却都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绾一个干净的发髻,簪一支纯银日久光亮的鸦首钗固定住,十分精神利落。
来人伸长手臂,把遮阳伞举到青倏头顶,一手就要接过青倏手里的爱玛仕(Hermes)手工定制环保行李箱。
青倏微笑着轻轻摇头,避开老妇人的手。
“沈阿婆,很重,我自己来拎就好。”一手环上老妇人的肩膀,“沈阿婆气色满好的。”
沈阿婆布满老人斑的手,轻抚了一下青倏放在她肩上干净修长的手。
“阿婆气色好有点啥用场?阿婆什么忙也帮不上。”沈阿婆叹息一声。
青倏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后振作起精神。
“谁人讲阿婆呒用场啊?我去同伊拼命。阿婆是老当益壮,屋里厢的栋梁。”
沈阿婆忍不住用手压了压眼角。她的孙小姐呵,已经长大了,会得安慰人了。
不长的一段红砖路很快到了尽头。
沈阿婆收起遮阳伞,立放在门廊边的藤编伞架上。
青倏跟在沈阿婆身后,走上台阶,踏进自己阔别三年的家。
铸铁精制窗栅,雕有美丽的文艺复兴式的花纹的门,向内打开,一个同青倏眉目间有五六分相像的男子站在门内。看见青倏,他张开双臂,跨前一步,将青倏抱进怀里,狠狠地拥抱,仿佛恨不能将伊揉进骨肉里一般。
“倏云哥哥。”青倏看见男子,强自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纪倏云松开一些手臂,腾出一只手来,伸手替妹妹抹去眼睫上晶莹如露的泪珠。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纵有千言万语,待到真的见到了青倏,也只化成这样简单的五个字,反反复复。
“外婆来了阿里达?”青倏从兄长怀里退出来,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残泪,问。
“伊正在房间里午睡。”纪倏云朝身后摆了一摆头。“你别急,趁这辰光,你先洗漱一下,免得祖母醒了,看见你这副卖相,替你操心。”
“好的。还是倏云哥哥想得周到。”青倏总算止住了眼泪,展开一丝微笑,然而眼里的凄惶,终归骗不了人。
两兄妹齐齐压低了嗓门,仿佛怕惊动了老宅空气里的精灵般,只小声地彼此交谈。
沈阿婆站在两人身后,眼睛忍不住又湿润了。
太好了,老太太一直念叨着的,他们一手带大的孙小姐,终于回来了。
这给炎夏里,几乎是迟滞到死气沉沉的纪宅,带来了一缕明光,一线希望。
纪倏云接过青倏手里的小巧行李箱,拎在手里。
油布面竹骨行李箱不沉,可以想像青倏来的是多么匆忙。
“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青倏点点头,转而对一直忙左忙右的沈阿婆微笑。
“阿婆你也去休息一下,我自己能行的,您别太累了。”
“好的,好的。”沈阿婆知道他们两兄妹要讲体己话,所以也不坚持。
纪倏云领着青倏,上了木质雕花扶手的楼梯。
到底是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了,纵使经过了精心的保养与修葺,泛着木质古雅的光泽,然则走在上头的时候,仍不免会听见轻微的“吱轧”声响。
青倏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小时候,她不爱午睡,顶喜欢在大人都休息的时候,偷偷从房间里跑出来,在楼梯上上下下的走,细细捕捉每一步与每一步之间,足下楼板发出的,细微而莫测的声响。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觉得,在那细腻的楼板之下,有一个精灵,在与她随行。
现在重新听见这样的声响,青倏觉得格外亲切。
虽然,那个隐藏在楼板之下的精灵,早已经湮灭在岁月的深处。
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青倏忍不住低低地“噫”了一声。
这是青倏小时候住的房间,一直到她高中毕业,出国继续深造。想不到外婆还保留着这间房间的原样,每一件东西都仿佛是她刚走时的样子,丝毫未变。
“祖母知道你不喜欢我们乱动你的东西,所以这间房间除了定期打扫透空气,便一直关着。伊要等你回来自己布置。”纪倏云放下手里的行李箱,回手轻轻关上房门。
“是,外婆最开明,从来不会进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许多爸爸妈妈都做不到。”青倏想到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偷偷翻看她的日记,被她发现。她为此气得哭,一整天不肯下楼吃饭。最后还是外婆做主,把家里的那只小保险箱取出来给她,教她怎样使用,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神偷,否则谁也看不着囡囡的日记。
想到这里,青倏的眼泪又禁不住涌了上来。
“祖母还说你学业和实习重要,教我们不要告诉你她…”纪倏云声音哽咽。
“我知道,我不怪你们。”青倏把头靠在兄长肩上。“我只怪自己,这么久才发觉外婆都不曾打过电话。”
“伊会得好起来的。”纪倏云心中,其实丝毫没有底气,可是这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人撑起来。
两兄妹靠在一处,望着窗外。
窗外,有一棵女贞树,开了一树白花。细小,洁白,经风轻轻一吹,便窣窣纷坠,似一蓬夏日的飞雪。

第一章 掌上明珠(1)

第一章 掌上明珠
青倏洗去一身风尘,换下身上被汗洇湿的衣服,将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任它自然晾干。
头顶的四叶古董吊扇,慢悠悠地,仿佛不受燠热空气的影响,自顾不紧不慢地,依着自己的速度旋转着。
老宅院为了保持建筑的原貌,保护建筑的完整性,并没有安装空调,至今仍沿用古老的吊扇。
青倏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外婆总是会在炎炎夏夜她睡不着的时候,抱着她坐在藤编的摇椅上,头顶的吊扇慢慢地转着,外婆手里另有一柄美人海棠团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摇着,替她驱除暑意,直到她睡着。
这所古老的宅院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时间里,不曾改变。
可是青倏知道,倘使住在这里的人,有一日不在了,那么这座美丽的老洋房的灵魂,也将随之消失,一切只是空具其形,再无其神。
“青倏,你准备好了吗?”
门外响起纪倏云低沉浑厚的声音。
“准备好了。”青倏自阴凉舒服的藤椅里站起身来。
纪倏云推门进来,就看见一个穿着傍晚雾霭般的浅浅烟紫色透明而柔软的小公主袖及膝裙子,下头配着一条本色干净的亚麻布料长裤,赤足趿着一双以烟紫色缎带缠绕足踝的平底便鞋,露出圆润脚趾的女孩子。
午后的阳光自木质百叶窗的窄窄缝隙中洒进来,透过轻软透明的衣料,勾勒出青倏纤细优雅的曲线,带着些难以形容的虚幻。
“祖母醒了,我还没有告诉她你回来了的事。”纪倏云有一刹那的惊艳,三年,三年而已,当初那个哭得眼泪鼻涕偎在家人臂弯中不肯离去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为足以教所有男人为之怦然心动的女人。“不过伊好象有心灵感应,今天的精神特别好。”
青倏镇定了一下心神,走到梳妆台前取过一个石榴石串编而成的发饰,将披散在肩头,已经七八成干的头发扎成一束。
然后上前,朝兄长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看上去怎么样?”
纪倏云微微退后一步,佯做仔细打量状,随后翘起两个大拇指。
“Very Nice!美丽大方,又不失俏皮。”他由衷赞美。“家门口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男孩子为你打破头。”
青倏微愣一下,然后笑得甘甜似水。“倏云哥哥以前总说我似丑小鸭,头发太黄,眼睛太细,脚掌太扁。你怕我以后嫁不出去,以后留在家里欺负新进门的嫂子。”
纪倏云愣了愣,随后伸出手指,做弹指状。
“我说错,不是俏皮,根本是顽皮。”
两兄妹相顾而笑,他们现在顶顶需要的,便是一张笑脸。
纪倏云领着妹妹,出了她的房间,穿过走廊,来到走廊另一头,停在老祖母房门前。
伸手敲门之前,他看了青倏一眼,见青倏深吸一口气,然后朝他点了点头,便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管并不算响亮,但也不太虚弱的声音。
纪倏云推开门,先一步走进门内,六英尺一英寸的身高将五英尺九英寸高的青倏彻底地挡在了身后。
“奶奶,你看谁来了?”纪倏云对躺在床上的老祖母说,然后倏忽让开身,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青倏。
老祖母纪柳明珍按中国人的习惯算法,已经八十五岁,其实刚过了八十三岁。有着江南女子典型的娇小身材,即使八十三岁,亦保持着优雅的体形,并不发福。伊穿一件浅浅灰色印有小小月白素馨花的短袖睡衣,半躺半靠在四柱木床上,梳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家闺秀常梳的发型,微微烫卷,过耳长短,三七头路,耳畔用黑色发夹拢着,不教灰发散落下来,看起来倒还精神。
纪柳明珍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年轻时,一只眼睛已经有些青光眼合并白内障,视物十分模糊,另一只眼睛略好一些,但也老花得十分严重。
听见孙子的声音,纪柳明珍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看见孙子纪倏云高大健朗的身躯一侧,露出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来。
一个高挑美丽的年轻女郎,面目看起来有些模糊,可是——那样的气息,分明就是——
“囡囡?!”纪柳明珍一下子坐起身体。
“是我,外婆,是我!”青倏再忍不住自己,抢前一步,走到纪柳明珍床前,伸手扶住外婆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臂,“你别动,让我来。”
青倏取过两只套了亚麻凉席的枕头,颠在纪柳明珍腰背后面。
老外婆只管紧紧抓着外孙女的一只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恨不能拿一把放大镜出来,连毛细孔都看个通透。
“囡囡,外婆想死忒侬了。”纪柳明珍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等于是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外孙女,微微叹息,“外头日脚一定难过,外婆看你清减许多。”
青倏笑一笑,出国留学,生活有苦有甜,她至少衣食无忧,其实并没有瘦几良肉,只是初初去国,思念家乡亲人,略有清减。
“外婆口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青倏看见床头柜上有小小保温水壶与凉茶杯,便想起身。
“外婆不渴,囡囡不用忙。来告诉外婆,这次回来,能待多久?”纪柳明珍并不似旧时未受过教育的老式妇女,一味要求子女留在左右,重男轻女。伊受过高等教育,做人十分识趣,决不愿意为子孙增添额外烦恼。“如果那边工作要紧,你也看见了,外婆没事,就安心回去工作。等圣诞节再回来好了。”
青倏握住外婆瘦削得只得一层皮似的手,轻轻紧了紧。
“我这一次回来,便不走了。”言罢,朝着外婆微笑,“一直陪着外婆,可好?”
纪柳明珍听了,殊无喜色。
“那么辛苦才争取得来的工作,怎么好说不做就不做了?”她太知道女孩子外出工作的辛苦。女性为了获得上司的认同,要付出的努力和汗水,远远要多于男性。有时候即使如此,也未必能得到职位升迁的机会。“我记得你上一次打电话说,老板要升你的职。”
青倏轻轻将头靠在外婆手臂上,“伊们要调我到澳大利亚分公司去一年,恐怕我一走,我的位置就会被顶掉,等我从澳大利亚回来,公司里早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处。而且,外婆你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还有心思同伊们周旋?”
纪柳明珍无声叹息,手在青倏头顶一下一下抚摩。
隔了良久,纪柳明珍微微一笑,“既然囡囡不走了,那太好了。告诉外婆,你有男朋友了吗?有的话,带来给外婆见一见。”
青倏摇了摇头,嘟嘴,“那边没有几个中国人,即使有,也都一副洋人嘴脸。爸爸妈妈一早已经发过话,不许找一个洋番回来。圣旨既下,哪敢不从?”
纪柳明珍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不到这件事他们倒异口同声,冬烘得很。”
“难道外婆不反对?”青倏抬起头了,十分诧异。
“为什么反对?”纪柳明珍笑起来,保养得宜,看起来并不似八十三岁老人的脸上有些迢遥表情,“真心相爱,同种族有什么关碍?”
“想不到外婆这样开明开通。”青倏也笑,“那我以后如果找个洋番回来,外婆要替我撑腰啊。”
“是好找起来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你外公,肚子里已经怀着你大舅舅。”纪柳明珍理一理外孙女鬓边的碎发,“你们年轻人现在结婚越来越晚,结婚经年不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做什么客?”
“丁客——Double in e no kids,双职工无子女的意思。”青倏耐心向外婆解释。
“对,就是做丁客。等到老了,人生有什么趣味?没有子女,没有孙辈,两两相对,真真厌气。”纪柳明珍虽然开通,惟独不太能接受年轻人不要小孩的生活态度。
“外婆是怎么认识外公的?我隐约听妈妈说过,你和外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青倏对外婆的故事,很是好奇,只是小时候母亲与姨妈聊天,她只约略听过几句,并不详细。等到她长大,母亲和姨妈却再没有在她跟前提起过外婆年轻时候的事,所以外婆于青倏,有时候显得颇为神秘。
“怎么认识外公的啊…”纪柳明珍脸上浮起更遥远的颜色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向身边的青倏,“外公去世得早,你没有印象,是不是?”
青倏点点头,外公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病逝了,所以她对外公的所有印象,都来自照片和母亲的只言片语。
“囡囡,到那边的五斗橱第二格抽屉里,把红色绣波斯猫封面的相册拿出来。”纪柳明珍拍拍外孙女的手背。
一直靠在门旁,看着青倏与祖母的纪倏云微笑,替她们拉上门,留给兩祖孙一个不受打扰的故事时间。

第二章 掌上明珠(2)

青倏站起身,走到外婆床对面的红木雕花五斗橱前,拉开第二格抽屉。
里头,是满满一抽屉相册,拉起来,甚至有些吃力。
青倏大略翻了一下,几乎都是舅舅姨妈同母亲从小到大的照片,另有几册,悉数是她与倏云和倏河哥哥的成长纪录。外婆要的那本红色绣波斯猫封面的相册,竟压在最下头。
青倏取出叠在上头的影集,捧起猩红丝绒面儿绣着栩栩如生波斯猫图案的相册。
相册极重,单手竟然拿不动。
“外婆,你这里还藏了多少宝贝啊?很多照片我都没见过呢。”青倏将红封面相册放在一旁,将搁在五斗橱顶的十数本照相簿归位,然后双手捧着相册走回外婆床边。
相册的红色封面已经十分古旧,看得出是有些历史的。封面上绣着的波斯猫有一双蓝绿色宝石般的眼睛,不同角度看起来,竟然能看到不同颜色。
“外婆没事的时候就把照片拿出来,看看照片,一看可以看大半天。”纪柳明珍朝孙女笑一笑,“照片里有很多故事。”
青倏点点头,的确,她刚才只是粗翻了一下,已经看到许多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场景。
“来,坐外婆边厢。”纪柳明珍拍了拍床边。
青倏坐在床侧,轻轻将分量不轻的相册双手交到外婆手里。
纪柳明珍接过相册,放在腿上,并不急于打开,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相册的封面,小心翼翼,无比珍惜。
青倏看见外婆脸上缅怀神色,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外婆布满老人斑,皮肉松弛的手。
他朝吾体也相同。
脑子里突然便跳出这样的字句。
阿姨同母亲都是美人,即使俱已过了五十岁,站出去,风韵气质如斯,仍不晓得迷倒多少中年人。
舅舅常常说,母亲长得最像外婆。
透过母亲,青倏简直可以想象,外婆年轻时,有多美丽。
然则再美丽,也日渐老去。
可是气质依旧,风度翩翩。
青倏想,如果有一日她也老去,若也能似外婆这样气质优雅,意态从容,不消多,只一分两分,她已经满足。
纪柳明珍轻轻翻开手中的相册,揭过一层薄薄半透明白色油砂纸,露出下头黑色纸质底板上,固定在银色四角里的照片。
照片多数已经陈旧泛黄,黑白光影,留着旧日时光。
照片里,有一群身着旧式衣服的男女,老老少少,或坐或站,凝固在时间里。
纪柳明珍的手指极轻地抚过照片,最后停在其中一张下方。
那是一张方二吋黑白照片,有一个年轻英俊的旧时男子,穿一身长衫,坐在一张南官帽椅子里,手里抱着一个小小幼肥婴儿。那小婴儿头戴锦绣软帽,眉目如画,身上穿百衲和尚衣,颈子里挂着长命富贵锁,脚上穿着一双虎头鞋,脚踝上则戴着一只小小脚镯。
透过照片,青倏看不出长命锁和脚镯的质地,但是想必非金既银,分明是富贵人家打扮。
纪柳明珍的嘴角有一点点笑纹,仿佛回忆起极美好的往事。
“这是我满月时,与父亲一起拍的,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
纪柳明珍的神色渐渐迢遥悠远。
一九二二年,农历五月二十二日,午时,柳明珍降生在徽州屏山。
柳家在徽州,富贾一方,拥有一间火柴厂和印刷厂,两家纺织厂,还有大片良田。
柳家祖上,是道光末年的秀才,有爱国入仕之心,却奈何无有门路,兼之朝廷无能,导致鸦片战争失败,签定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致使柳秀才对仕途灰心绝望,便回转徽州。原打算在乡间做个闲人,对一溪云,一张琴,一壶酒,就此终老的。然而因缘际会,柳秀才返乡途中,救下一个重病男子。
柳秀才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细心照料,延医请药,如此将近月余,终于将此人救了回来。
不料此人是一个身怀技艺的工程师,只是因为有一房美丽过人的妻子,便被恶霸陷害,落得妻离子散,几乎客死他乡的下场。
这人身体大好之后,对着柳秀才一揖到底,自云已无处可去,愿意同柳秀创一番事业。
两人并肩抵足,秉烛夜谈,竟是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人就随柳秀才一起,到了徽州。
柳秀才回乡之后,不顾族人反对,卖了自己名下的几片田产,购置机器,建造厂房,成立了柳氏光明火柴厂。
不过两年工夫,柳氏光明火柴厂已经成为柳家最赚钱的一爿生意。
后来隐姓埋名的工程师又帮助柳秀才开办了印刷厂和纺织厂,从此柳家柳秀才这一支,彻底脱离了乡绅富农的生活,成为一方富贾。
到得柳明珍外祖父柳直这一代,柳家的火柴厂与纺织厂已不仅仅是徽州最大的,更为周边吴越地方供应火柴和布匹。
时值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最后自取灭亡,终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势。
一心想继承祖父遗愿,向往仕途的柳直,经由一九一三年的“宋案”和“善后大借款”(注1),对政府失望之极,自和平建设、实业救国的幻想中惊醒。
望着满目创痍,柳直告诉自己,柳家从此致力经商,再不过问政治。